初吻像什么。你现在还记得。先是轻盈的羽毛落在双唇,然后越触越深,四唇的纹路彼此交叠。气息交织,双方的呼吸越来越乱。心跳隆隆,和着烟火的燃放。烟火下坠,晴朗的夜空五光十色,而你眼前的世界倾倒旋转。
太近了,秦彻英挺的五官洇成模糊的一团,唇瓣比想象中的还要柔软。
那是新年。你们六月就要毕业。从军校的高墙翻越出来,赶上游乐场摩天轮的最后一班。在至高点停留的时分接吻。“多俗。”你这样向他说,兴许只是缓解尴尬。
莹白的雪点在他的发梢融化,记忆中的影像,在这新旧年历交替的夜晚无比鲜活,晕染上的光色,总是超过语言的形容。越回忆,越紧握不放,反而愈发清晰。你记得那夜高悬的弯月,现在看到同样的月轮,也会想起那夜他微弯的眼睛。眸光潋潋,如闪烁的篝火,一束一束,跳跃不止,还未凑近,就能感受到暖融的温情。冰雪融化,糖霜也融化,齿间淌着蜜一样的甜。
你微微喘着,恋火冲涌心胸、肺腑、眼睫,恍惚之间,连自己也要被融化了。
“现在我知道,你方才吃的糖果是什么味道了。”
秦彻吟吟笑着,唇边还牵着缠连的银丝;说话时,也几乎贴着你的唇,叫你很难定义,这到底是第一吻的进行时,还是下一吻的开幕曲。总之十分漫长,但又没有长到走完一辈子的时光。多么异想天开的念头啊。
而现在,冷月高悬,你又听见那时四周庆贺的声音。燃放的焰火。高喊的祝福。摩天轮缓慢旋转,窗外白雪飘舞……
慢慢、慢慢,一切嘈杂的声音都沉寂了,只剩耳畔,秦彻炽热凌乱的呼吸。身上穿着随手抓来的大衣,灰黑羊毛围巾的尾端,一直盘到你的颈上。
而那夜,你也没有穿着军校里的制服。你们二人像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分歧的阵营与政见,在那一夜,融入万千人流,融入寻常情侣。要约会,要牵手,要在摩天轮的最高点接吻,就这样一吻迈过新年。十指紧紧相扣,或互相缭到对方的身上。厚重的衣衫,也不能阻挡突然而至的肌肤饥渴症。
总而言之,无拘无束,纵情欢乐。
大选在即。军部和执政党的矛盾愈发尖锐。帝国外的势力蠢蠢欲动。你们都闭口不提,任欢笑与喘息徜徉其间。相似的论战打过太多,最后还是立场不同,谁也难以说服谁。
于是沉默,于是隔阂。
你早就想过和秦彻断掉。没有结果的恋情没必要维系,地下情也不利于双方的处境。可每每红着脸分别,不消多日,秦彻又来找你。战斗系的风云人物,如今却想不出圆熟的借口。“练习一下下周的考核吧”——你们根本不在一个专业;“南食堂上了新的套餐”——你们平日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橘猫妈妈要生产了,你要不要”——拜托,救助、照顾流浪猫的,从来不是你……
可每每对上他那真挚的眼睛,比红宝石还晶耀的双眸,你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就又在秦彻的糖衣炮弹、软磨硬泡、碎言碎语下,悄然软化,临到后来,连碎石渣也不剩了。秦彻则在你的骄纵下成了“惯犯”,再懒得耗费心神,编那不着边际、荒诞不经的借口。前晚吵得再如何激烈,第二日见面,也像没事人似的;在人流中央递个眼神,待人流散去敞开怀抱。
你气不过,拿拳锤他胸口,秦彻也开怀受着,时常,甚至还嫌你锤得不够用力。
“你今天是没吃饭吗?”
“我看你就是欠揍——”
但你知道,如若秦彻成了惯犯,那也是你默许的结果。
你是什么呢?你是罪不可赦的从犯。
那时你们没有接吻。
而后来,在彼此身上留下的伤痕,总比吻痕更多。
此刻,你坐在别墅二楼的窗前。今年首都的冬天并没有雪。光脑上的年终报告写了一半,闪烁的光标不住跳跃,不像人类,会很容易感到疲惫。年历末尾,即将换上新的数字。四季轮转,从不因人类的主观意愿休止。
你的大脑再次放空,对着眼前昏黑的夜色,又忆起许多年前,跨年夜的飘雪。首都常年,是不下雪的。莹白的雪点,恍惚又在窗前飞舞。眼前的窗格越缩越小,越缩越小,终于来到摩天轮窗口的大小。
细雪飞舞,渐渐愈发浓密。而他发梢积落的霜雪,在这幽闭的空间,在这空中的高点,慢慢化成沁凉的雪水,顺着灰白的发丝,缓缓淌到你的面上,下一秒就感受不到冰凉。
气血上涌,心跳咚咚。他高傲的脖颈倾俯下来,温热的掌心,柔柔贴在你的后脑。你的记性太好。不仅记得秦彻每个表情细微的变化,连摩天轮缓缓降落的声音、门格打开,冷空气贴到脸上的触感,都记忆清晰……
你和秦彻走出小格,走出游乐园,和欢闹的人群渐渐区隔,越走越远……
像走出什么五彩斑斓的泡泡,美梦初醒,而后再也没有做梦的余地。
你们缓慢迈着步子,交缠的双手孵出汗液;这热汗又很快冷却,又在干涸、凝结之前,覆上新一层黏糊的汗液。如此往复循环,直到路途尽头黑森的高墙。黑夜寂静,天边再不剩烟火的残迹。手牵手的两人一路无言。一小时能完成的路途,竟然拖到晨光微熹之时才将将到达。
游乐场绮丽梦幻的景致不见了,你和他都回到军校森严的灰。翻越高耸的围墙,松开彼此僵硬的手。然后各奔东西,像是一个危险的预兆。大选之年。毕业之年。事务繁重,你和他被分别派往不同的军区……
后来军方内部发生分裂,那是另一个漫长而又短暂的故事。长抵你的下半生,短不及秦彻一个偷吻的回味来得悠久。受伤又愈合是习以为常的事,冲突与合作的议程却总是受到偶然因素的摆布。
第一年重聚,你们比拼各自的战绩;第十三年重逢,在边陲星球的山洞过夜,互相取暖,已然习得回避彼此的伤口。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命令,你们曾经宣过同样的誓言。
可那时的你,已不敢问他,是否在连绵战事下感到同样的厌倦。
也许留给下次。也许还有以后。困倦的你徐徐阖眼,没有想到变故会来的那样之快,那样令人措不及防。
秦彻并没有在毕业后的第十四个年头出现。十五、十六,照样缺席。
后来消息被证实,你亲眼看到,那条收藏在展柜中的破碎的项链。三只利爪揪着心脏的形状,对战场的绝对掌控力,很长一段时间来成为秦彻作战风格的象征。又或许,那不是心脏。据年轻一代研究人员的考证,那嵌在黑石里的,更像远古早已灭绝的红石榴,象征繁荣、和平与幸福。
——身为战争兵器、叛军最锋利的刃,居然也会向往和平吗?
你只是默默在展柜前站定很久。这项链,只是当时秦彻送你胸针,你随手送的回礼罢了。你不知道,秦彻一直戴着。碎裂的零件也状态奇佳,几乎见不到时光的刻印——秦彻一直小心珍藏着。
你垂头不语;良久良久,失去对时间的感知,记忆的涡轮也不再转动;世界变得真空,而你竟不能窒息而死。
最后,还是工作人员上前,说大人,我们将要闭馆了。
然后你才惊觉,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一场以你为饵的骗局。一场不幸遭遇的星际风暴。命运总是比人事的筹划更加巧妙;身为棋子的你后知后觉,身为人类的你无可奈何。最后最后,和平近在眼前,人们舞蹈,狂欢,并不理会新一轮层叠构建起来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叙事。而你也早就过了,抱着自以为的“真相”一角,就自诩正义愤愤不平的年纪。
积年逝去,老却少年心。政变、战火与阴谋的剧集重复上演,权力角逐的钟摆,仿佛永远摆荡不休。话到临头,你经历的种种,清算下来,好像也只是确证了你和秦彻最初的分歧——
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当年你和秦彻执着计较、固执不放的一切,真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能够抵过生命的重量,跨越生死的距离?
而如今,即便你真的从中明白什么,一切也已显得太迟。
而如今,即便你还有困惑、疑问……
——也再没有人,能同你激烈争辩了。
所以,你能做的,也不过是坐在窗前,静默擦着回忆的一角。
秦彻擦拭项链,而你擦拭回忆。
无数人的名字,在新出版物中被抹去;于是他们生命承载的往事,也将被扭曲改写,抑或如同墙上碍眼的斑点,新漆一过,再无痕迹。
至于秦彻,秦彻再怎么叫人闻风丧胆、险象环生的次数多到近乎奇迹,也不过凡夫俗子,会笑也会痛,会痛也会死。
逃不过生死的束缚;逃不过命运的裁决。
秦彻也将,随着历史的巨轮滚滚向前,或疾或徐,碾为尘烟。
但是没关系。
你还将关于他的一切,即便只是短暂生命中冰山一角的一切,好生记着呢。
所以,在你心里,在你眼前,秦彻也不算真正逝去——
就像现在——你不还正和他相见着吗?和数十年前、还棱角分明,锐气十足的秦彻?
夜色深浓。漆黑的天幕,竟在回忆中途,渐渐真的起了雪点。轻轻落到你的窗台,如同一个温柔的回应。
你靠着椅背,歪着身子,在雪落之前迷蒙睡去。
雪飘飘落着。你又梦见摩天轮外轻扬的白雪。秦彻垂下头来,唇瓣的触感和晶亮的雪花一样轻盈。
待你再次睁开眼来。
目之所见,似那夜渴望走不完的长街,银白的涂装,闪亮蔓延至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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