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黎明抹杀者从前未曾做过的梦,他因此深刻地明白,自己最大的幸福,也正是他最大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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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深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后只觉头昏体热,迷蒙中伸手拿过桌几上的杯子便开始拼命汲水,却一时忘了这是已不知多久之前的残余隔夜茶。
冰是伴随他多年的evol,尽管早已习惯,但冷而无味的液体顺着喉管流进胃里时,那久久不散的冰凉感觉仍是如同无形刃剑割开喉管,沉沉坠落在空荡腹腔。
抬眼瞧见客厅挂钟显示的数字正跳成21:16,黎深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睡在沙发上。他勉力站起身,一如往常熟练地取出抽屉中存放的巧克力,胡乱撕开包装袋然后塞进嘴里。尽管有一颗智齿已经开始稍有发炎,可待那硬质块状物甫一入口,感觉到甜腻而又微苦的感觉在口腔逸散开的那一刻,黎深还是轻轻地缓了眉。霎时又有种及时行乐的错觉。
轻微的刺痛感随之而来。
于是他终于记起前日牙医对自己的忠告,顺手拿起了第二块却并不拆开,只是在掌心紧紧攥着,恍若正浮荡在无依无靠江海中的渔民般,不敢轻易放手自己的船橹。
回头望见客厅屏幕数个闪烁的绿点,他不自觉竟有些出神。
在最深的夜到来之际,也是掠杀者行走之时。像被调试好的机械一般按时伺机而动,舔舐着永不结痂的疮痍,奔向招摇撞骗的明媚未来,似火中投雪,如风里扬尘。等候黎明的时刻总是遥远深沉而静寂,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他是只有这样的方式吗?寻求快乐的,证明存在的,在孤妄中沉默度过的,仅仅只能靠手里这块巧克力吗?
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呢?
为什么不能成为他呢?
想要,取而代之……
脑内盘桓着经久不散的轰响,仿佛帘幕骤然揭开般,启来一声漫长得好似永无尽头的沉鸣。
黎深攥着巧克力,整个人逐渐滑落到地毯上,胸膛里忽而涨泱起奇怪的感觉。此时他并不知道那也可以被称为心痛,他只是伸出手,放在左边心脏位置,一言不发地默然安坐。
轰鸣过后的幻想中,似乎有那么一只小他许多的手掌也曾长久地停在这里,指节白净如葱,生着饱满月牙的甲床划过他绷紧的肌肤时带来一丝痒意,他听见自己说。
“我要给你剪剪指甲了。”
依偎在身怀中的女孩子笑着,举起那只漂亮纤细的手,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来。
“好不容易留长了点,我才不要剪。”
黎深望着女孩在暖白灯光下摇晃着自己翩然如羽又曳然如鱼的手,看到她指甲上珠钻类饰物反射出灿然绚丽的光,忽而觉得周遭一切事物都好像自己曾收藏过的一款亮晶晶的玻璃糖纸那样炫目明亮。
“……可是你上次,抓得太狠了。”
他是这样轻浅无奈却又满表喜爱的语气。
女孩又回转过身,重新依怀在他身侧,像是在思考什么一般,却仍旧看着自己的手。
“你还怕痛呀?”
黎深轻拢肩膀,似乎这样就可以将俩人贴得更紧些。他想起自己倒是确实不怕痛的,因为怕也无用,所以索性不怕了。
于是他摇了摇头。
女孩更紧地靠过来,散落的发丝在他半露的肌肤上方扫来扫去,他的面颊不自觉微微地发热了。随后他的手就被她拉握住,也如同之前那样,被她举到昏暖灯光下。
现在他正清楚地看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手如此丑陋过,在旁侧灿目闪耀的明珠面前,像一段被顽劣孩童不规则抽劈过树皮的粗大枯枝。手背上有道道斑驳痕迹藤蔓般延至小臂,那是枝干******在外攀附向上的血管。
生在卒然惊响的泥泞里,须要破膛损骨,承千刀搅万刃攒之痛,焖烧的灰堆中才能有新生的苍鹭振翅飞来,破败之处才能于柳暗处豁然如锦,此后万事,才能得偿所愿。
你不知那燃起的其实是黑色的春天。
“黎深……”
他听到女孩轻声唤他名字,他似乎很少被这么小心翼翼地叫过,于是他也轻声地应下来。
“嗯。”
女孩两只细嫩的手同时抚上他的一只手,似是拨去埃尘,又似扫过叆叇,企妄将他那些经年未曾诉说的疤痕轻风般拂落。他就这样看着她一遍遍重复着如此动作,直到意志消散败下阵来。
“你看,你之前受过这么多伤都不曾说过痛,我抓你几下怎么啦。”
女孩黑亮亮的眼睛望了过来,面上颇有些问责的意味。手却被放下来,从指间被她牢牢扣在掌心。于是黎深也顺势回握。
手心温暖绵软,像一场悠长沉久的梦。
“下次再有这样伤痛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那是病变流浪体攻击带来的印痕,也是他数年奔劳与生活着的证明。没有这些流血伤痛,或许他也将不复存在。
“那种时候,你只要记得给我带一块巧克力就好了。”
黎深这样说着,瞧见女孩明媚的笑在她脸上水也似地滚漾开,将方才眉间积攒的重锁氐惆雾汽一般蒸散了。于是有什么东西便随之升腾,化作薄雨倾洒,敲打着滴落在黎深心房,妄图在冰壤上开出馥郁馨香的花朵来。
“果真是不怕,才忘了之前牙医说的?”
女孩仰起头说着话,黎深看到她细碎的额发下光洁的前额,往下是小巧挺立的鼻梁,以及稍微一侧身便似乎可以触得到的正上下相碰的薄唇。
——如果贴上去,会要比曾经吃过的糖分最高的糖还要甜吗?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个迷乱怅然的想法。
从前浮荡的碎片里并没有过这样特殊的体验,这使得黎深被胸中蓦然杀涌而至的情感轻易蛊惑。于是他侧过身,将牙医和刚才巧克力带来的刺痛感抛诸脑后。他轻抬起女孩的下巴,同命运徐徐靠近之。
然后他听到怀抱中的女孩说完了后半句话。
“……医生也不能不遵医嘱啊。”
像是个被人突然拔掉电源的玩具般,黎深怔愣住了。那期期然初绽的花朵便就此萎蔫下去,再看不到半分破土而生的痕迹。
黄粱一枕,镜花水月。
只一瞬,不知何时的迢遥记忆中,似有遗落街道的自由钟从高处滚向远方,轻尘一般将他默然碾过。那是古老苍原雪林降予的神罚之祝。
他有一刻陡然觉得自己就好似被迫得知亚当偷吃禁果的上帝,如果不是祸蛇引诱揭秘,他们三人说不定仍可如常时那样安然度日。
但禁词——仅设给他看的禁词还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刻显现了。
甚至并非端倪,而是全识全样。
医生………
他从未有这么一刻厌恶过这两个字。
黎深整个人卸了力般背靠在沙发上,手中紧握的巧克力在掌温的作用下已然半化,隐隐地,还能看到指肚用力抓握留下的痕迹。
他没有再吃,智齿也不再发痛,只是失落般将之放在桌几。被梦里那种舒展不开又久久不散的粘滞性和迟钝感围裹着,黎深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去冲个冷水澡。
花洒打开,是于常人来说是不堪忍受的温度,而对于早已习惯冰霜刀剑的黎深,则恰能使其维持理智的恢复与镇静。
冷水沿着熨帖的额发滴落,再顺着青筋隐现的脖颈滑进凹陷锁骨,黎深闭上眼,似乎在珠玉般串造的水帘中寻到一丝神识,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人世最后一口热气吐出。
尽管黎深一再地在数年沉梦中将自己当做了医生——又或者说他已惯于充当那个熟悉角色,可仍不知于昨夜喉间忽地翻涌而出的酸涩与怅惘,这从未有过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尤其是当他和女孩愈抱愈紧,身影层峦交织,翻滚着叠作一处时,他最大的幸福便也成了他最大的不幸。他知道无论体验如何真实,惛然大梦终在睁眼那一刻化为空中泡沫,风一吹就碎裂得了无踪影。
黎深再次抚上冷水洒过的胸膛,呼吸沉稳有序,于是颗颗水珠顺势滑落,沿着紧实有力的腰线,坠入脚底积洼的湖泊。他一遍遍回想着女孩曾温柔轻触过的地方,仿若情节如此千万次重演,她便能真切地来到他身边一样。
“从高中起我便最爱欧阳修这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每每读起来,都像是在隐秘而长久地呼唤你的名字。”
黎深于是想起从前的梦里,女孩曾这样对自己说过。他不懂古诗,却从女孩说这句话时咬字的重音与停顿中,觉察出这是份有怎样分量的思念凭依。他在那刻发誓,待日后万千情意宣之于口时也要如此地痛快爽利。
将你永远地镇锁在我深深的、 毫无反悔之路的庭院里。
想到此处,忽然加剧的呼吸溺水般沉重,黎深的手缓缓移向起伏的腰腹下方。他学着温习梦里女孩的动作,却因始终不太熟练而慢慢生出躁意和不悦,那种不知何物的情愫以指数上升的趋势充斥着他的内心,他觉得自己身心某处都在逐渐膨胀。
那时他们唇齿相碰,口舌搅缠,每一次相扣十指都是欢爱的催化剂。万物融通之际,冻结的冰也变得愈发滚烫,起落间蒸腾成层层薄汗,雨一般细密而温和地下在俩人紧紧相偎的交界里。
此刻花事繁盛,开到荼靡。
黎深终于明白,正在喉间翻涌的、饱含酸楚苦涩的情感,是名为嫉妒的、巧克力的反义词。医生完整地拥有着她,因此他隐秘地对梦中的自己充满了几乎不可知的妒意。
昨夜那场梦最终以医生在女孩额间留下浅浅一吻结束,许久,黎深在水珠滚落的间隙里轻声喘息,手中的动作也最终结束。
屋内并不冷,清理完后,黎深披了一件干净的旧衬衫,下面裹穿着浴巾。他不知道梦里的医生会否真的如蝶梦庄周,也梦到他此时此刻体验的境遇,想必若能如此,梦里的那个自己或许也只是无奈摇头一笑而已。
午时的钟声已经响起,黎深喝了一杯热牛奶,又重新在沙发上原位躺下,仿佛这样做就能闻触到丝缕昨夜梦中残留的余味。他闭上眼,觉察到自己近日愈发嗜睡,神情比以往稍有些颓靡,这表明难以言说的暧昧温存已然成为一种精神上的慢性药品,他正在无法自拔地沉沦下去。
古人在极限中化方为圆,倘使能将这些破镜般碎裂的梦完整拼接存续,他会不会就可以永远成为那只蝴蝶?
听起来似乎美好得像梦一样。
那么,就用长久的未来去等一个明天,或是在常去漫步的街头转角,或是在稍作停留的新开店铺,或是山田旷野,或是河海湖畔,或是暮春时,或是初冬里。
黎深等待着那个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女孩朝他浅淡一笑,然后他便上前拥她入怀。
但请此夜安睡吧,我的爱人。
终有一日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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