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空的雪来的比天气预报还准。
黎深睁眼时,卧室的窗帘依然紧紧拉着,两片式的窗帘,熹微的晨光从中间那条缝泄进来一点点。
他生物钟严格,又想了想从前醒来时的光线,总觉得今天的天更阴沉些,起身拉开窗帘一看,果然是下雪了。
手机放在床头,睡眠模式自动解除掉,跳出来五花八门的新闻推送。
今天是小雪。
黎深站在窗前缓了几分钟,等待困倦慢慢消散,清明的神智回笼,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四年前,也是小雪这一天。
他平静的整理床铺,把被子抻平,拉好每一个被角。床很大,是当时家具店最大的尺寸,和她结婚的时候买的。当时他们两人给新房置办家具,她一看到这张床就走不动了,笑眼如花般回头说就要这么大的,方便滚来滚去。
是的,长这么大还要在床上打滚的大概也只有她了。
可他当时居然没拒绝,哪怕床头的雕花繁复得是他从来就不会选购的那种。也许是她笑的太美好,黎深想,就让这张床堂而皇之的入主了他们的主卧。
床铺好了,他走出卧房为自己准备早餐。今天医院有几个留观的病人应该可以出院了,上周确定好了要手术的几个也排在今天。他一边拿出冷藏室里的面包一边想,估计回家的时候又得是凌晨了。
走到厨房的间隙里,黎深平静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窗户玻璃,投向外面飘着小雪的阴沉天空。他努力感受着自己的情绪。
其实还好,并没如预想那样有太大的波动,胸口处的闷疼也没有如愿传来。
于是拉开微波炉的门,把放在盘子里的两片吐司送进去。
那天的天气也是这样。乌云压城,细碎如盐粒的雪花撒向大地。他依旧早醒,睁眼后习惯性的偏头看她天真无邪的睡颜,再轻轻把她衔在嘴里的发丝拨开。
她呓语着问他几点了,他说还早你再眯一会,我去准备早饭。女孩依然混混沌沌,嘴角却勾出一个温柔的笑,说黎深你真好。
他遇见过那么多人,病人,同事,同学,老师,只有她如此擅长又不吝地表达对自己的偏爱。
他好荣幸,与她有机会共度一生。
微波炉还没按,一分钟。
婚房的选址在猎人办事处和医院的中点线上,买的时候本意是想着两个人上班都近,然而真正住进来的时候也没有意义了。因为黎深成了她的专属司机。
每天早晨,他总是先将她送到单位,再慢悠悠的随着车流开到医院。
早上的时间总是争分夺秒,晚了一点大街上就开始有些拥堵。但黎深不着急,他向来计划得当,时间离他上班还有一段。堵车就堵车,他听着广播里的新闻,一边想着昨晚与她说的夜话,一边慢慢开着。他自得其乐。
新闻里的女声说着,今天是小雪,中国二十四节气之一,这一天的到来也象征着我们正式进入冬季。
黎深想,冬天好,能与她窝在沙发上裹着毯子慵懒地看一部老电影,看她又慢慢沉沉睡去,然后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轻柔地吻在她脸侧。
宁静安好。
他又在发呆了,车还没点火。黎深拧开电台,此时正放着一首遥远的老歌,歌声里的男声用古老的腔调唱着,带点悲伤的气氛。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医院的人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黎深甚至觉得自己如果有一年忘记了,也会被他们脸上那种谨慎又带点不忍的表情唤醒记忆。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即便黎深自己什么也没说,神态也与其他日子并无大区别,但他们还是这样。
小袁护士是最先憋不住的。黎深把手指放到打卡机里,余光里就瞥到她踌躇着走来,却又不走近,始终隔着半步的距离,不知道在纠结什么。他侧目看去,小袁护士的脸皱成一团,手指也绞着自己的衣服,半天才为难地吐出来几个字。
“黎主任,院长说今天你可以请假的。”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没必要。”
办公桌上摆着两个雪人摆件,一个戴着粉色帽子,一个戴着蓝色围巾,傻傻笑着紧紧依傍在一起。黎深清楚的记得,这是刚开始和她约会的时候她送给自己的礼物。
那是一天晚上,手术台上意外频发,计划在四小时内结束的手术实际进行了整整八个小时,原本计划好的约会也泡了汤。
他刚从手术室出来,在储物柜里拿回自己的手机,想给她发条短信解释一下,抬眼就看到坐在长椅上已经睡着的她,手上还紧紧拎着礼物店粉粉蓝蓝的纸袋。
睡的那么沉,也不怕着凉,明明医院的铁椅子应该不太舒适。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想着把她叫醒后就送她回家休息,女孩却若有所感一般睁开了眼睛。
她说,黎深你来了,手术这么久是不是饿坏了,我们去吃饭吧。
她又说,我路过一家礼物店,看到觉得很可爱就买了,放在你办公桌上吧。
黎深想说他不饿,他习惯在手术服的口袋里放一块巧克力,上台前也吃了东西。但看着她仍睡意迷蒙的眼睛,他又突然觉得这些话都没有意义了。
所以他说,好,你想吃什么。
笃笃的敲门声从门口传来,黎深回神,说请进。
进来的是新来的另一个小护士,来送手术前病人的检查结果。黎深礼貌的向她道谢,说等一会就去准备。
她不在的时候,医院有了不小的人员变动。原本的护士长退休,小袁护士顺理成章的接棒。关轩现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不再是她曾经看见过的那个咋咋唬唬的样子。他成长得很快,如今已升职成了副主任医师,这当然脱不开他自己的努力。还有新老院长的交替,同事的离职和新同事的加入。
好在她熟悉的那几个始终都还在。
当然还有他。
黎深想,如果她曾回到这里看一眼,即使是以他看不见的方式,她会对自己如今的生活作何评价。
是怪他没有如承诺的那样迈向新生活,还是欣慰自己仍然坚持着支撑在世上。
会不会怪他没有来的再早一点,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站在她身边。
他又忍不住担心,她那么爱说话,走的时候都还有话没说完,以后没有人在听她说话了怎么办。
而他已经习惯了身边总有她的声音,如今竟也时常觉得孤单。
或许那句俗话是对的,见过太阳前,人不知道黑暗如此难熬。
上手术台了,必须先把情绪收一收。
他的思念像把钝刀,掺杂了太多情绪,日日夜夜剜着他的血肉。
她曾说过,生命就是一场巨大的离别。是啊,每个人都有离开的一天,人是如此渺小,所能抓住的也不过是短短几十年。我们活在这世上,或幸福或痛苦,一切所求不过是得偿所愿,与所爱之人所愿之事荒废这几十年的时光,如此便算不辜负生命。
他得到了,历经千难万险,可命运偏偏又轻易夺走,甚至不费吹灰之力。
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时候,黎深都希望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就像是数年来折磨他的那些一样,一切都没有发生,转头望去的时候发现她还在枕边安睡。
可惜枕边空空荡荡,摸去时触手一片冰凉。
一如他的心。
手术很成功,最后一台的结束时间比预期提前了不少。天色将晚,雪下了整整一天,大地蒙上一层朦胧的灰色。
黎深跟同事们告别就去停车场取车,大家互相说着辛苦了的恭维话,又问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黎深说不了,你们玩得开心。
关于那天的细节,黎深再也想不起更多了。大脑是聪明的器官,它选择性的删除伤痛的记忆,而留下好的那些部分。
人或许就是靠着这种功能才能存活。
他清楚这是本能,只是他抗拒这种删除。他总是强迫自己一遍遍的回想起那一天,那一刻,又或许是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刻。然而记忆流失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就像是手中的沙粒,越是拼命握紧却越是徒劳无功。
手机上的聊天记录提醒他那天上午做了一台手术,结束时看见她的消息,是公众号的推文,“评选你最喜欢的AKSO医务工作者”
她说,已投票,勿辜负。
他甚至来不及回她一句,又有危重症的患者进来了,他赶着去查看,手机就这么锁屏放回了衣兜。
然后呢?
然后是下一台手术,结束时小袁护士神色焦急的跑来说市中心流浪体暴动了,听说伤亡惨重,猎人小姐好像就在那里。
后面的记忆实在太模糊,他是怎么交代好一切,怎么赶到现场,怎么祈祷她千万不要有事,他全不记得了。
只记得在战场废墟里找到她的那一刻。
她静******在角落里,呼吸已经很孱弱,身上触目惊心是数不清的伤口,还在潺潺流着血。
他的手总来没有这么抖过。
神经依然紧绷,他本能的扯下身上衣物的布条想给她包扎,却被她轻轻按住了。
她已经那么虚弱,黎深想,可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坚持。
她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嘴唇颤动,黎深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她要说什么。
她说,原来死就是这种感觉啊,好痛啊。
雪还在下着,黎深的脸凉凉的,不知道是雪花还是眼泪。
她说,黎深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准做傻事。
她说,忘记我吧,对不起。
没能和你走到最后。
他想,幸好他是医生,至少能在第一时间见她最后一面,有时候却又恨自己是,亲眼看着爱人的生命在自己手上消散。
命运为何对他如此残忍。
他不明白,自己救死扶伤数十载,从生死线上拉回的病人已有数百,阴德也该积累了厚厚一叠,老天却为何让他承受如此这般的痛苦。
他忘记了,他是无神论者。
那一天,他久久地矗立在已经变冷的身体前,半步也不肯移开,即便雪落满了肩头也无知无觉,只是一遍遍抬手,机械地抚去她脸上的雪花,好像她只是太累了睡着了,下一秒就会睁眼活蹦乱跳地说被我骗到了吧黎医生。
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那样鲜活,说着晚上回家要去吃城西的小龙虾。
他是怎样回答的来着?
想起来了,他说不行,他今天要在医院值班到凌晨。她就接着说,那我去接你吃宵夜。他说再说吧。
他发誓,那时的他只是不想她为了等他而被迫熬夜,对身体不好。
他真后悔没有答应她。
回过神的时候,车已经开到了小区门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回来的。现在记忆丢失的情况太严重,他时常分不清现实和想象。
他今天没把车子停回停车场,他想明天送她去上班,停在楼下更方便开走一些。
开车门的时候,冷风猝不及防与他撞了个满怀。
黎深缓缓拉紧外套,才想起来自己又犯迷糊了。
他抬头看天,任由雪花落到脸上,冰冷的触觉提醒他依然活着。路灯昏黄,在他身后把影子拉得很长。
他想,冬天大约是真的到了吧。
于是抬脚向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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