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九月,天气转凉,早上七点的太阳罩着一层雾,让世界都模糊起来。
网约车司机哼着歌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坐在后排,把车窗调到最低,让带着凉意的风吹进车里,带走那一股皮革味。
车窗外是泛黄的秋景,环卫工人扫着落下的银杏叶,把它们归拢成一堆。
我低头打开手机,点进了游戏。
颇为漫长的加载和数据导入后,咖啡厅的页面呈现在手机界面里,然而本该出现在咖啡厅的黎深却不见踪影,那里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桌子和沙发。
桌子上还摆着他的电脑。
这是今天天还没亮时我发现的,那个时候我卡着四点的刷新时间登上游戏,咖啡厅出乎我所料,往常坐在那里睡觉或者打字的人不见了。
我反复退出又重登,终于确定是出了BUG,只好连忙去call游戏客服给我解决。
客服安慰了我两句,说他们会尽快解决,然后到现在都没解决。
不知道在我落地乌斯怀亚机场前能不能解决掉这个BUG。
我想在乌斯怀亚给黎深过生日。
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主意。
之前上班的公司是个小公司,平常都是老板亲自带着我们出去跑业务,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投资和回报不成正比,工资也是能拖则拖,上个月末我跟老板开门见山谈了下拖欠工资的事情,这个人笑里藏刀七拐八拐,一顿周旋下来只说让我多考虑考虑公司。
我考虑公司?他怎么不考虑考虑我这个月能不能吃得上饭。
我当时被气得肝疼,简直想把手里的文件夹劈头盖脸地往他那张脸上砸,让他知道知道拖欠工资的下场。
但想归想,做还是不敢做的,于是我只好往四周看,想找个视线落点缓一缓,眼神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最后却落在他桌上养的那朵茉莉花上。
花是上一个星期上班的时候我带来的,想养在自己的桌上,心情还能好点。结果无良老板来转了一圈,问也没问就顺走了。
顺走就算了,养得还不好,未开的花苞表皮泛黄,叶子蜷枯,花盆土里还能看见茶梗,我就是在那一瞬间觉得争什么争,我不干了。
那时我想,黎深要生日了,在一起的第一个生日,我得空出时间好好准备。
那就辞职吧。
于是我当天就交了辞职信,也没管老板同不同意,抱着我的东西就一溜烟地卷铺盖走人,订了一趟去阿根廷乌斯怀亚的机票。
就在今天。
就在两个小时后。
乌斯怀亚在世界尽头,天气冷,风大,离世界很近,离人群很远,网上说这里是离南极最近的地方。
不知道可不可以看到极光和冰层。
我想在那里给黎深过生日。
02
提醒登机的播报声响起时,我正盯着手机,Bug依旧没修好,咖啡厅空空荡荡。
往常黎深在的时候,我总觉得咖啡厅又小又挤,总惦记着能不能在游戏里给他加张床,或者能有个卧室就好了,这样他就不用成天地挤在那个沙发上。
看着就对脊椎什么的不太友好。
但是现在黎深不见了,这个小小的咖啡厅好像一下子又宽阔起来,显得空空荡荡了。
我叹了口气,从游戏界面切到相册,里面存着我之前在游戏里给黎深拍的一堆照片,各种表情各种姿势各种背景。
如果到乌斯怀亚的时候,这个Bug还不能修好,我就只能用这一堆照片给黎深过生日了,把它们打印出来,随机挑一张跟我出门旅游。
不知道游戏里的他能不能看见。
我又确认了下在乌斯怀亚订的民宿,确保没问题后,我把手机息屏,看着黎深的脸在我面前倏忽间消失。
登机的过程颇为迅速,上飞机是二十分钟后,我找到自己的位置,让自己陷进椅子里,偏头看外面的景色,窗外的机场空旷,机舱内是窸窸窣窣的人声,回荡在耳边就像是一场低缓的交响乐曲,我越发觉得困倦,正准备闭眼睡一会时,旁边有个人坐了下来,棕色的大衣闪过一角,恰好进入我的视线范围里。
我下意识想到黎深在游戏里穿的那件生日衣服,于是扭头看了眼。
正对上一双金绿色的眼眸,温和含笑。
我记得这张脸,二十分钟前我还盯着这张脸傻笑。
我也做过关于这张脸的主角的梦,梦里的我和他像是一对真正的情侣,牵着手漫步在街头,他含着笑和我接吻。
而我这次去乌斯怀亚也是为了给他过生日。
我幻想过他有一天出现在三次元时,我会是什么反应,大哭?大笑?还是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犹豫要不要去打招呼,又或者是疑心自己精神失常连忙拨电话给医院。
然而都不是。
我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眼神却下意识地在他脸上逡巡,从他的眉骨看到鼻尖,落在他的唇边,最后犹疑地停留在他的眼睛。
那是我注视过很多次的眼睛。
于是我笃定
这是黎深。
和游戏里分毫不差。
难以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听见人们的私语,先前低缓如交响乐曲,此刻却如同雨天雷鸣,脑海里是一阵又一阵的嗡鸣,我的视线在那一刻模糊,心率似乎飙到了一百八,我疑心这是幻境,迫切地伸出手想去触碰,正正好地碰到一个朝我而来的手心。
干燥而温暖,完全地包裹住我的手,他手指上的薄茧在我的手背上擦过,是完全的,真人的触感。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不可思议,“黎深?”
他用力地牵住我的手,声音坚定,“是我。”
航班起飞,一瞬间的失重感让我瞬间清醒了过来,我看着眼前的脸,迷茫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趟航班上呢?他明明是一个虚拟的,由数据构建出的人物,是一旦关机就无法见面的恋人,他怎么会出现在三次呢?
他怎么会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呢?
“我是疯了吗?”我喃喃,下一刻就感觉到握着我手的那个手掌用了点力,手指分开我的指缝,和我牢牢地十指相扣。
黎深穿着游戏里的那件棕色大衣,眼神笃定,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你没疯,我来了。”
他神情郑重,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解释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手摸了摸我的侧脸,然后手掌合上了我的眼睫。
“先睡一觉吧。”他笑了声,“等我们落地后,我再一一跟你解释。”
我沉默,最终偏头看向窗外的云层。他的手始终牵着我的手,在我转头后,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手僵了下,似乎是没料到我会做出这个举动。
我深吸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手机,调出手机相册,随便挑了张他的照片,然后将它放大,仔细端详那张优越的脸,片刻后,我又扭头看身边的人,把手机怼到了他的脸侧。
一模一样的脸。
真的是黎深。
他没料到我转头的举动,眼里罕见地出现了偷看就当场抓到的窘迫,下意识地像游戏里那样微微偏了偏头,眼睛向下看,露出点手足无措的感觉,我在游戏里看过很多次这样的动作和神情,这一模一样的感觉就像是风筝线,把我从虚空里一下子拽回到地面,让我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我深吸了口气,反手牵紧了他的手。
万米高空里。
我想,不管是梦境还是真实,都让我贪恋一会儿。
我现在只想牵紧他的手。
03
游戏里有个指尖缠绕的互动,每次选择这个互动,黎深就会靠近屏幕,牵住那只虚幻的,代表着我的手。
我很喜欢这个互动,可能是因为十指相扣这个动作被他做得不掺杂任何暧昧、调戏,只有透出屏幕可见的珍重,所以我常常去点这个选项。
但事实上,我从未真正体验过这个动作。
我能体验到只有手机因为长时间运行而******的滚烫,和人类掌心相贴的温暖截然不同。
然而此时此刻,我竟然体会到了。
宽厚的手,指节有点硌人,因为是医生,所以掌心里带着薄茧,我还能摸到他手背上的疤痕,——那应该是很难消退的痕迹,所以即使在三次,也依旧能摸到深深浅浅的凹陷。
温暖的,完全的,独属于人类的触感。
这趟航班漫长,我和他陷在各自的椅子里相顾无言,我害怕他消失,所以眼睛一眨不眨,他洞悉我的想法,坚定地握紧我的手,低着声音哄我:“睡一会儿吧,你看着很累。”
确实累,我想。
我昨天一夜没睡,只在凌晨时眯了一小会儿,一直在想要怎么给他过生日,那时的我想他没法出现在现实里,但是乌斯怀亚又那么偏远,会不会到时候没有信号打不开游戏,那我要怎么给他过生日呢?
我焦虑了一整个晚上,想了一整个晚上的对策。
我突然觉得不自然。
一晚没睡,早上又着急忙慌的,我现在看上去肯定很狼狈,最起码完全比不上游戏里真人照片导入生成的那张脸。
一想到这,我又开始焦虑起来,同时,心里的困惑也油然而生。
焦虑的是他会不会觉得现实里的我很普通,会不会觉得我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会不会对现实里的我的各方面感到失望。
毕竟我在现实里只是一个平凡到再也普通不过的人,不是优秀的猎人,没有卓越的体能和丰富的作战经验。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困惑的是,我和游戏里如此不一样,他又是怎么一眼认出我的,更何况这个游戏这么火,他的这张脸足以让每个见过的人过目不忘,有那么多人喜欢他,那么多的手机里都有一个同一个游戏,他又怎么证明他是独属于我的那个黎深。
我有点想松开手,但是又舍不得。
黎深全程静默,眼神落在我因为焦虑而啃得破皮的嘴唇上。
他抬手很轻地碰了下,最后再次合上我的眼睫。
他的声音很低,响在我的耳边,带着安抚的意味,“先睡一觉吧,我保证,等你醒来后,我会解释这一切。”
奇迹般的,我的焦虑被他的话语抚平。
一夜没睡又早起的困倦,惊喜和无措带来的巨大冲击都在此刻转化为了沉沉的困意,我的眼睫被他合上,左手被他牵着,就像陷入一个漆黑但温暖的空间里。
渐渐的失去了意识。
从国内到乌斯怀亚的航班要飞30个小时,连轴转的疲惫终于在此时席卷,我几乎全程都在睡觉,偶尔又突然地惊醒,下意识地去摸身侧的人。黎深一直待在我的身边,牵着我的手,中途叫醒了我两次,让我睁眼吃饭,等看我吃完饭后,又轻声轻气地让我好好休息。
等我睡饱后再睁眼,飞机恰好落地。
乌斯怀亚到了。
这里位于南美洲的最南端,靠近南极,天气冷得不像话,我身上穿着一件长袖卫衣,本来是计划下飞机后直接去酒店,所以就没在外面套厚重的棉服。
黎深看了我两眼,把身上的外套解下来给我穿上,我想说不要,让他自己穿着,但他动作很坚定,不容拒绝。
目光却温和。
“穿上,以后出去旅游或者出差时要提前看看这里的天气和气温,不要觉得一下飞机就去酒店,所以就不在意。”他给我理了下衣领,“如果特别冷的话,这一小段时间就会让你感冒发烧的。”
我嗫嚅地应了声。
他帮我理完衣领,然后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往机舱门走,路过空姐时,空姐客套地问了声:“是蜜月旅行吗?”
他很自然地答:“不是,是生日旅行,我太太安排的。”
民宿离机场不远,坐的士只要十分钟。乌斯怀亚超出我意料的冷,我站在路边忍不住地发抖,在心里庆幸着今天没下雪,黎深看我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抬手帮我把衣领立起来,然后又把我半搂在怀里,自己背对着风口。
等我们坐上的士到酒店,坐在房间里,让暖气扑面而来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缓了过来。
黎深正把我脱下来的那件外套往墙上挂,我往手心里哈了口气,上前两步去牵他的手,果然很冷,像冰块一样。
“好冷。”我说,一边低头把他的手掌拢在手心里哈气,想让他快点暖和起来。
黎深手指蜷缩了下,嘴上道:“还好。”
他半推着我坐在椅子上,低低地说:“暖和起来了吗?”
我专心致志地搓他的手掌,直到感觉到一点温度后,才分心回他:“还好。”
一说出口,我就愣住了,他也愣住了,两个人一起想到了刚刚他也说了句还好,不由得想笑。
他眼里溢出一点笑意,把手从我手心里抽出来,在我好奇的目光里从床上拉过被子,然后把我裹成了一团。
接着他站起身,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到我面前,一副要说点很严肃的事情的模样。
我明白他这是要跟我坦白他是怎么出现在现实的。
莫名的,我有点紧张,藏在被子里的手攥紧了被角。
黎深看上去也很紧张,没有直视我,而是低头看着铺着毛毯的的地板,像在斟酌言辞。
我没有催促他,这个事情太魔幻,不符合我从小到大接触的世界观念,可能也不符合他的。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正常。
然而他也并没有沉默太久,大概只隔了一两分钟,他张开嘴,说了第一句话。
他说:“我昨天听见了一个声音。”
我抬头看他,刚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他说得比正常语速偏慢一点,像在脑海里字字斟酌,“你没打开游戏的时候,我在咖啡厅处于待机的状态,不能动不能说话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待在咖啡厅的沙发上,直到你打开游戏,我才能活动。”
“昨天晚上,我坐在咖啡厅里的沙发上,听见了一个声音。”
我有点好奇地问:“谁的声音?”
黎深短暂地笑了下,“你的声音。”
我愣了下。
他继续往下说,语气里带着疼惜的意味,“我听见你在哭。”
“你那个时候应该在收拾行李,我听见行李箱被放到地上的声音,收拾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你哭泣的声音。”
那实在是一个奇迹,就像长处于黑夜的人有朝一日窥见黎明,他很认真地听那些按理来讲不太美妙的声音,认真的神情像是在听什么百年难得一闻的名曲。
他听见女孩一边哭一边收拾行李,心里很快地想:她在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
他有点着急,想站起来,想让游戏启动,想赶紧看见女孩,看那双看见他时晶亮的眼睛是不是沾满泪水,然而他动不了,于是只好更认真地听。
他侧着耳朵,听见女孩哭得有点喘不上气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她说:“黎深,我好难过,那朵茉莉被他养得一点儿也不好。”
黎深看着我,眼神有点难过。
“你前几天跟我说,你带了朵茉莉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你很期待它开花,但是过了两天后,你又跟我说,老板把你的花顺走了,你不太好意思开口去要回来,怕他刁难你。”
“然后昨天,虽然游戏没有启动,但我听见了你喊我的名字。”
“你说,黎深,我好难过,那朵茉莉被他养得一点儿也不好。”
黎深伸手去摸我的侧脸,指尖拂过我的眼睑,带走那滴即将掉落的泪珠,他站起身俯身拥住我,就像抱着珍宝,“我也很难过,我想做点什么,我在那一刻发现我似乎可以动了,所以我尝试着站了起来。”
“我眨了下眼,然后看见我坐在飞机上,坐在你的身旁。”
从四四方方,黑暗的格子里,到了万米高空之上。
“就像一个奇迹。”他说。
我说不出话,喉咙艰涩,眼前是一片模糊,他说到那朵茉莉的时候我就想哭,就像终于找到依靠一样,我像是陷进暴雨天沙滩的淤泥里,拼命地想找一个东西拉我上岸,终于在即将绝望的时候碰到一双朝我而来的手。
干燥的,温暖的,带着薄茧,坚定地牵住我的手,把我从淤泥里拉出来。
我以为他的消失是游戏的Bug,没想到是一个让他出现在我面前的奇迹。
我喉咙哽塞,抱着他的腰大哭,断断续续地说:“我没要回那个茉莉。”
黎深揉揉我的脑袋,任由我大哭,低头在我眼皮上落下一吻。
我疑心他尝到了眼泪的苦涩,因为透过模糊的视线,我看见他眼眶微红,却依旧笑着安抚我。
“没关系,我们再买一朵。”
那是朵独一无二的茉莉,是我原先想送给黎深的生日礼物,我很认真地去养它,期待它开花。
被老板顺走后,我一直想去要回来,但是我不敢,我担心老板不还给我,借此阴阳怪气地说我闲情逸致,然后给我派更多的任务,我也担心他借此给我穿小鞋,明里暗里地刁难我。
我习惯去考虑最糟糕的后果。
这些上级总是因为一点小原因就对员工千方百计地刁难,于是我拖啊拖,终于想出一个方法,我想假借发工资的名义去和他纠缠,在他不耐烦的时候再把我的茉莉带回来,就说是公司应该给我的补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重视那朵茉莉。
可能是因为它和黎深有关。
可是才一个星期,那个茉莉就被他养得一点儿也不好。
我说:“我一点儿也没用,我连当场找他要回我的东西都不敢,我每天顾虑那么多,我和游戏里一点都不一样。”
我搂紧他的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黎深,我一点也不开心,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份工作。”
黎深安静地拥住我,说:“我都知道。”
我都知道,我来了。
04
我抱着黎深哭了很久,直到饥饿感提醒我该吃饭了。
到乌斯怀亚的时候是白天,此刻是正午,黎深看出我的窘迫,让我去浴室里冲个澡。
等我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床边,正把手上的盘子往桌上放。
“洗好了?”他抬头看我,抬手示意我过去,“吃饭吧。”
我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他一直专注地看我,是那种不含打量地看。坦白讲,我从小到大很少被认真地注视过,以至于有点不自在,拿刀叉的动作都显得有点僵硬,但我又不想开口让他转头。
黎深很有分寸,大概是通过我的表情或者动作察觉到了我的不自然,于是他站起身去摊开我的行李箱,从里面挑出了几件衣服。
等他挑完时,我也已经吃完了。
像是计算好了一样,他自然地站起身,朝我伸手,仿佛一个等待女朋友拥抱的男朋友,他动作的熟稔让我愣神了一下就下意识地回应他,也伸出手。
他卡着我的咯吱窝把我抱起来,像是抱小孩一样抱进了怀里,然后朝卧室走,“头发还没吹。”
我这才发现自己头发还是湿的。
“你动作好熟练。”他把我放到床上,坐在我身后,拿着吹风机开始给我吹头发,“拥抱的姿势也特别熟练。”
他手指搭在我的脑袋上,动作轻柔地拨弄着头发,“因为幻想过很多次了。”
我沉默,房间里一时间只有吹风机的声音,他的手指穿插在我的发间,指腹温热,我背对着他,没法看见他的表情,但我肯定他此刻一定是认真且专注。
我又问他:“黎深,你会消失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我察觉到他拨弄我头发的动作僵了一瞬。
很久后,我听到吹风机的声音停了,他捏了下我的耳垂,绕身到我面前,金绿色的眸子专注地看我,“最起码这三天不会。”
我执拗地反问:“所以三天后你会消失对吗?”
黎深的表情有点难过,但还是尽力地扯出一个微笑想要安抚我,“对。”
我低下头,揉了下干涩的眼睛,刚才哭得太久,其实现在已经流不出泪了,但我还是觉得难过,心脏像被揉得稀巴烂,虽然问他这个问题前我就已经有了答案,知道他肯定会消失。
毕竟不是一个次元的人。
但是当肯定的答案摆在我的面前时,我还是有点喘不上气,我甚至不确定这是上帝给我的礼物还是给我的惩罚。
黎深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轻声安慰我:“你还记得我游戏里说过的话吗?”
他牵起我的手,指腹在手背上轻轻摩挲,语气带着点笑意,“当时过生日剧情的时候,我说不能太贪心,你跟我说过生日的人本来就被允许更贪心一点。”
“我在游戏里的时候,所有的话语都是跟着数据运行,这也就注定了我没办法说出多余的话,在听见你说那句话时,其实我还想说,如果真的可以更贪心一点,我能不能来你的世界里陪陪你。”
他抬眼看我,“你不登游戏的时候,我的世界是相对静止的,数据流在我的体内流窜,也在咖啡厅里奔跑,但是我看不了任何光亮,也看不见你,只有你登上了游戏,我的世界才会运转起来。”
“所以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能来到你的世界看你,已经是一个莫大的奇迹,我想这就是命运给我的生日礼物,它已经满足了我的贪心。”他亲了下我的手背,“但在你面前,我还想更贪心一点,你能答应我一个愿望吗?”
我仰头把泪憋回去,问:“什么愿望?”
他笑着说:“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这三天,能够开开心心的。”
我有点生气,又有点想哭,“哪有愿望是给别人许的?”
黎深摸了摸我的脑袋,“可这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满足我吧。”
我拉住他的手,说:“你好歹得许个让我回国后去call客服给你加张床之类的愿望的,这样你就可以睡觉了,躺着总比坐着舒服。”
我胡乱抹了下眼泪,“等我回去就给你连夜call客服,赶紧给你加张床。”
黎深被我逗得笑出声,道:“好。”
——
乌斯怀亚三天后的八点半可以见到极光,这是我在网上查到的资料。
我本来想趁着下午出去逛逛,但是黎深没同意,希望我躺床上好好休息。
“我在飞机上睡了快三十个小时呢。”我跟他商量,“现在睡不着的。”
黎深还是没同意,“在飞机上睡和在床上睡不一样,你相当于坐了一趟长途旅行,只是现在太亢奋了所以不累,等躺床上就会累了。”
他顿了下,说:“陪我躺躺,好吗?”
我看着他温和的眉眼,鬼使神差地同意下来。
民宿合起来也不过三楼,我们的房间在二楼,隔音并不是特别好,我甚至能听见楼下客人浓厚的西班牙语腔调。
黎深和我一起躺在床上,刚开始我还不太适应,但他冲我伸了伸手,我往他怀里一钻,自然而然地就放松了下来,仿佛一对相处了很久的情侣。
他把我半楼在怀里,有规律地轻拍着我的后背,就像哄小孩入睡一样,但我被他拍得越来越清醒,只好仰起脑袋看他。
我的鼻子靠近他的脖颈,能闻见他身上的茉莉味,淡淡的,不太清晰,我被勾得往前探了探脑袋,仔细闻了闻。
黎深捏住我的下巴,“不好好睡觉,怎么捣乱?”
“我闻到你身上的茉莉味了。”我埋进他脖颈里猛吸了一大口。
黎深笑了下,胸腔都跟着振动,我的手掌抵着他的胸膛,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黎深。”我喊他名字。
他应了声,挑眉看我。
“你眼睛好漂亮。”我说,“哪里都很漂亮。”
我缩进他的怀里,像是被打湿羽毛的雏鸟急着归巢,“你看见我的时候会失望吗?”
黎深没有打断我的话,只是搭在我背上的手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但仍旧轻贴着我的背部,像是无声的安抚。
我有点厌弃地说:“我长得没有游戏里捏脸的那么好看,也没有猎人的体能,我也没那么勇敢,我和游戏里一点都不一样,你看见我的时候会失望吗?”
黎深低头,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你在担心我不爱你吗?”
我没吭声,默认了这个说法。
我知道乙游的终点是爱自己,也知道这个游戏的开发者希望爱情是不掺杂任何其他附属条件的,我在游戏里完全代入,沉溺于所有恋爱情节,只是偶尔还是难免会觉得。
如果他来到三次,真的还会爱我吗?
他会不会对我失望,因为我的不勇敢和我的妥协。
黎深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和我对视,“为什么不会爱你?”
他语气坚定,“我是因为你存在的。”
“这个游戏里有很多黎深,同样的代码塑造出同样的样貌、同样的性格,甚至于同样的经历,在你没有下载这个游戏之前,我也是只是众多相同的人里平平无奇的一个,是你让我的存在有了意义。”黎深眼眸温和,“我在你的眼里是黎深,在其他人的眼里只是一列冰冷的数据,这才是相爱的意义。”
“我们在彼此的眼里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揪着他的衣领问他:“那我一直问你爱不爱我的话你会烦吗?”
黎深低头,亲吻我额头,“不会。”
我看着他的眼睛。
想起很久前看到的一句话,说:爱一个人会没有安全感。
喜欢可以轻易说出口,爱却不行,人们自觉爱是一件庄严的事情,需要时间的验证才足以来证实,可能是因为爱和心脏挂钩。
说爱的同时,就是把心脏从胸腔里摘出来捧到手心,献到一个人的面前,从此交由他保管。
心脏不在体内,人怎么会有安全感呢。
人类总想用永恒的时间来验证爱情的坚贞与牢固,可时间是比爱更厚重的词汇,足以摧垮世上的一切东西,尽力保养的容貌,拼尽全力的事业,费尽心思维持的人际关系……所有的一切在它面前都撑不过喘息的一瞬。
连自己握在手心的东西都经不过时间的考验,何况是不归自己管控的爱呢?
所以人类总喜欢问:“你还爱我吗?”“你有多爱我呢?”
爱从来是一件要再三确定的事情。
我不好看你会爱我吗?我不优秀你会爱我吗?我搞砸了一件事你会爱我吗?我不符合你的想象你会爱我吗?见到了真实的我,你还会爱我吗?
……
我看着黎深的眼睛,问:“你爱我吗?”
黎深很认真地点头,道:“我当然爱你。”
爱让人没有安全感。
可得到回应的爱却又让人拥有了安全感。
——
我和黎深在床上聊了很多,沉重的话题被他温柔的话语掀过,我开始不再纠结爱不爱的问题。
一是三天时间太短了,一直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不免会留下遗憾,二是他的话很好地安抚了我,像是他手中的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中要害,治愈顽疾。
我和他聊了很多其他的小事,我问他我不登游戏的时候他会干嘛,他温声说他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坐在咖啡厅里想着我什么时候能上游戏和他说说话。
他提的问题很多,他问我是不是在现实里也喜欢吃棒冰,小的时候会和朋友玩些什么,在哪里上的大学,大学周围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工作是不是特别累,会不会在上班的时候想起他。
他对我的现实生活特别好奇,问问题时眼睛都发亮,我笑得乐不可支,掰着手指一一回答他的问题。
到最后,我和他一起躺在床上困得脑袋发懵,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还是凑过来亲了我一口,就像即将睡着的大猫不忘记跟主人找一个摸摸。
于是我凑过去亲亲他的嘴唇,跟他说晚安。
他平静如水的眼里荡起波澜,笑着在我耳边说:“晚安。”
第二天是被楼下的欢呼声吵醒的,隐隐约约能听见起哄声,可能是在开什么聚会。黎深起得比我早,我睁眼时他已经洗漱好了,来到床边俯身给了我一个亲吻。
我说他是亲亲怪,黎深勾着嘴角不置可否。
窗帘拉开时才发现外头是个晴天,天空蓝色如澄碧的宝石,没有一片云,黎深从身后揽住我的腰,问要不要去看灯塔。
乌斯怀亚的灯塔是美洲大陆南面的最后一个灯塔,再往前就是南极,看见灯塔的同时可以看见皑皑雪山和澄碧的海洋。
“两个人一起”这几个字对我实在是有很大的吸引力。
于是拍板决定,去换衣服,临出门前黎深盯着我看了会儿,然后绕去床上又拿了条围巾,一圈绕一圈地给我围上。
我反过来给他套上了手套。
装备齐全,整装待发,两个人一块儿下了楼,一楼果然在聚会,人数颇多,一群外国人聚在一起玩着我叫不出名字的游戏,桌子正中央叠起了三层高的酒杯,每个酒杯里都装满了金黄的酒液,靠近杯口的地方是雪白的泡沫。
知道乌斯怀亚有灯塔,但灯塔具体在哪里,我和黎深都两眼一抹黑,当初来的时候我只想着看极光,对乌斯怀亚的旅游地并没有太大关注,而黎深,一个刚从游戏里出来不久的人显然也没来及汲取相关的知识。
但他看起来并不慌,捏了捏我的手指,让我在原地等一会儿,看我点了头,他就迈步朝聚会的人走。他外形条件实在顶尖,即便在以骨相出名的外国人身旁也起眼得很,我看见他俯身碰了碰一个金发大哥的肩膀,随后低头说了些什么。
大概是在问路。
看他们两人的交流模样,显然说得很畅通。
还好游戏里的英文和现实的英文是一样的。
正想着这件事,有个棕色头发的外国漂亮姑娘朝我走过来,冲我眨了眨眼,我疑惑地看着她。
那姑娘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冲我说:“他的眼睛很好看。”
她指了下黎深,“像这里的极光,是你爱人吗?”
我不受控地露出一个笑容,说:“对,是我爱人。”
那姑娘冲我竖了个大拇指,说:“祝你们幸福。”
我笑着冲她道谢,黎深注意到我这边的动静,眼神往这边看了两眼,我想了想,偏头问这个外国女孩,“你好,请问你有巧克力吗?”
“要甜一点的。”
走到街道上的时候,黎深问我和那女孩聊了些什么,怎么最后还彼此拥抱了下。
我冲他眨眨眼,说保密。
虽然是晴天,但靠近南极还是冷,我和黎深牵着手走在街道上,这里的街道并没有很宽,行人也没有很多,民宿离海岸并不远,哪怕我和他慢吞吞地走,没一会儿也很快到了海岸旁,海岸边上停着很多游轮和小船,海岸对面就能看见绵延的雪山。
“去灯塔要坐船出海。”黎深一边和我走,一边把我的手揣进他的兜里。
“可以啊。”我说,“幸运的话应该能看见海豚或者海豹?”
他笑了下,“有个企鹅岛,离灯塔不远,海豚和海豹也许不一定能看见。”
我点点头,“没关系,企鹅也很好。”
这里本身就有捕帝王蟹的业务,出海是常见的事,可能是最近很多人来旅游,黎深没花多少功夫就租到了一艘专业的船,还附带了一个专业的摄影师。
出海很顺利,我和他一起去了甲板,看着海岸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离雪山越来越近,四周逐渐被海洋环绕,头顶的海鸥振翅掠过,海豚跃出水面,跟着船只一路航行,像是自然的精灵。
企鹅岛名不虚传,我都疑心那里没有落脚地,那些企鹅可能是见惯了人类看见他们后大呼小叫的样子,对我飞来轻飘飘的一眼,也有些企鹅好奇地往岛边走了两步,看样子对船只充满好奇,有只小企鹅因为太靠近岸边脚滑摔进了水里,好大一声扑通,我被逗得大笑,直不起腰,黎深笑着扶住我,让我靠在他身上。
灯塔近在咫尺,在浩瀚天地里渺小却又宏大。
它像是个分界点,往前是浩瀚无垠的冰封南极,往后是人类的聚集地,它伫立在这里,犹如宇宙的一个锚点,海浪与低温都无法将它摧毁。
我和黎深倚着船沿,长久地注视它。
“亲眼看见后觉得好震撼。”我往手心哈了口气,“黎深,你在游戏里能看见这些场景吗?”
黎深牵过我的手,合拢在他的手心,帮我细致地揉搓,“次元是相通的,你带我来看的话,我就能看见。”
我好奇地问:“可是如果游戏打不开呢?”
他笑了下,金绿色的眼眸浮光跃金,“不一定要打开游戏,哪怕你只是带着一张打印出的我的照片,我都可以看见你想让我看见的场景。”
海鸥振翅掠过头顶,船长冲我们大喊,说我们是幸运儿,一路上见到了所有惊奇场面,笑声震天,摄影师留着长胡子,手里拿着专业设备,冲我们一边比划手势一边用西班牙口音厚重的英文说:“靠近点儿,小情侣。”
他大笑着说:“别害羞!”
我和黎深笑着靠近,彼此牵住对方的手,手臂贴着手臂,我的脑袋靠在他肩上,在闪光灯下扬起一个微笑。
摄像师冲上来让我们看照片,照片里我和黎深亲密无间,我看着摄像头,他看着我,如同一对热恋期的情侣,灯塔在我们的身后,雪山在远方,蔚蓝的晴空一望无际。
摄像师拍拍黎深的肩,笑着祝福:“上帝保佑你们!”
“祝你们永远相爱!”
04
回到海岸时已经是傍晚,黎深牵着我下船,大胡子摄影师把冲刷出的照片递给我。
我把它妥帖地放进口袋里。
“要好好保存。”摄影师笑着道:“这是你们相爱的瞬间。”
我郑重地点头,和黎深一起笑着朝他道别。
晚饭是在餐厅,因为在禁渔期,所以没能吃到帝王蟹,但好在其他食物也很好吃,只是黎深的盘子里有几根胡萝卜,被他不动声色地拨到盘子边边。
我装作没发现这一小动作,一边憋笑一边吃完了晚饭,黎深站起身去结账,我趁着这个机会往自己的兜里掏出了一块巧克力。
然后朝黎深的座位推了过去。
“吃完了吗?”他结完账回来,一低头就看见桌上显眼的巧克力包装,瞬间愣住了。
我支着下巴看他,看他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他脸上有点茫然无措的表情,但很快就被惊喜所替代,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黎医生在现实里也不喜欢吃胡萝卜。”我笑着说:“那不知道黎医生会不会喜欢吃甜品呢?”
黎深揣在兜里的手很缓慢地伸了出来,珍而重之地把那块巧克力放在了掌心。
他在游戏里吃过很多甜品,各个种类各种口味,有他自己买的,也有面前的人送的。
但这块巧克力是不一样的。
这是面前的人第一块“当面”送给他的,就像是一个欢迎他来到现实世界的礼物。
在这里,她依旧会惦记着他不喜欢吃的东西,又依旧会变着花样给他一个惊喜。
黎深缓慢地将巧克力的包装纸拆开,我在他身旁碎碎念,“不知道这块巧克力究竟有多甜,那个本地女孩跟我再三保证绝对会让你的牙齿甜到喊痛。”
我现在想起这句话还是会佩服她的比喻能力,“担心你看见这个‘惊喜’,我和她还是借着拥抱的理由,让她把巧克力往我怀里塞的。”
黎深把巧克力含进嘴里,我瞪大眼睛看他,好奇地问:“甜吗?”
巧克力在唇齿里转了一圈,甜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又蔓延向四肢百骸,如同他体内奔腾不息的数据流。
都是支撑他存在的原因。
黎深噙着笑,朝我伸出手,把我从座椅上拉起来,蜻蜓点水一样地在我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很甜。”
“想去逛逛吗?”他指着外面的街道,街道四旁已经点灯,灯光昏黄地洒落在街道上,像是电视剧里的场景,“这家店的老板跟我说这条街有人在卖棒冰。”
我想我的眼睛应该是倏忽间就亮了起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黎深往外跑,奔跑的时候衣袂翻飞,和黎深的缠绕在一块。
——
说棒冰应该不太恰当,准确来讲,是棒冰的形状但牛奶的味道。
我和他一人拿着一个棒冰,另一手牵在一起,乌斯怀亚的夜晚寒冷,海岸的风朝着街道吹,将他的额发往后吹,露出清澈明亮的双眸。
我们两在路灯下停下,昏黄的光照亮一小角角落,正正好罩住我和他。
第二天快过去了。
我和他在今天看到了跃出海面的海豚、脚滑摔进海里的企鹅,振翅飞过头顶的海鸥,无声矗立的红白灯塔,辽阔无垠的雪山,收获了一块甜度爆表的巧克力,摄影师由衷的祝福,牛奶味的棒冰和一张彼此依靠的合影。
我想这是梦幻般的一天,足以支撑我在他离开后,一个人独自踽行在这个世界。
我把手套摘下来,去捏黎深的指骨。
一节接着一节,我丈量他手掌的长度,把指尖扣进他的手指间,掌心贴着掌心。
我喊他的名字。
他低头看我。
“黎深。”
我说:“我好幸福。”
黎深金绿色的眼眸带上由衷的笑意,说:“我也是。”
棒冰还没吃完,浓厚的甜牛奶味沾在唇边,我去攀他的手臂,他搂着我的腰,让我贴向他以此为依靠,防止我摔倒。
我看着他的脸,他温和的眼睛,挺立的鼻尖,柔软的双唇。
我抬头去亲他的嘴唇,他低头回应我,没有人闭眼,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如同用眼神在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最后一夜抵死缠绵。
乌斯怀亚寒冷的九月,昏黄的路灯下,我和他交换了一个冰冷的吻,寒风从我们身侧掠过,吹不进温暖的怀抱里。
于是一天落下帷幕。
我在幸福的余韵里数着分别的倒计时。
05
最后一天的白天,我和黎深什么也没做,我们两待在房间里,看一部又一部冗长的旧电影,直到黄昏降临。
出门前,黎深照常地给我系好围巾,戴好手套,在拉开门的前一秒俯身到我脸边落下一吻,蜻蜓点水一样。
乌斯怀亚的极光在昨天的海岸边就可以看见,黎深和我在街道上慢悠悠地走,我们像是一对吃完饭散步的情侣。
极光对人类的吸引力就像是流星、烟花,因为稍纵即逝难以目睹,所以被人类格外珍惜。海岸边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黎深没有驻足,牵着我的手往没有灯光的暗处走,直到所有的喧嚣人声都被我们抛在身后,四周陷入一片近乎凝滞的安静里。
他把身上的那件外套脱下来放在地上,拉着我坐下。
“会冷的。”我不太赞同地看着他。
他只是笑笑,把我的手拢在掌心里,这三天里他很喜欢这个动作,像是一个反复确认我真实的存在于他身边的信号。
“……你好奇我在游戏里是什么样的生活吗?”他问我。
极光还没出来,天空是一片晦暗。我点了点头,疑心他看不见,又重重地嗯了声。
“游戏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你登上游戏时,我和你一起去打喵喵牌,去抓娃娃,去找记忆里的老棒冰……”他陷入回忆里,牵着我的手,指腹不自觉地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那些途经的地方都有着完整的模型,里面来往的人群也有着各式各样的脸,所有的一切都和你这个世界相差无几。”
里面有完整的世界观,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小孩牵着气球在奔跑,撞到他时会扮着鬼脸一溜烟地跑开;花店的员工会笑着跟他说预订的茉莉花到了,祝他今日愉快;街角的甜品店在早上会飘出香甜的气味,总是勾得他驻足;AKSO医院里爱哭的小患者会问他今天打完针可以吃糖吗,他经过前台时会把冰块化了的奶茶重新冻上……
那几乎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
只是他的爱人不在身边。
可是他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爱她的。
甜品店给他发消息提醒新品上市时会说:欢迎您携带您的爱人来品尝。
街角的花店把包好的茉莉花递给他时会笑着询问:又是给爱人带花吗?
医院里的小患者会悄悄地往他身后看,眨着眼睛问:猎人姐姐今天没来吗?
……
他和他们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体内都是奔腾的数据,在游戏里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但他又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个,他有着爱人的能力,有着一个不是特别经常上线的爱人,——可能是因为她在现实世界里囿于什么困境。
除此之外,他还是被爱着的。
他的爱人。
他在游戏里常常想:他的爱人什么时候上线?
她上线的时间总是不固定,有六七点的早晨,十一二点的正午,也有时候是在她睡不着的凌晨。她跟他说她今天被老板叫去做了什么,抱怨说她好累,但是还是要努力点儿,不能让他失望。有的时候她会哭,胡乱咒骂着老板,下一秒又擦擦眼泪,定定地看着游戏里的他……
他很喜欢听她说生活里的各种事情,以此幻想自己就在她的身边,他会小心翼翼地在那些既定的话语里挑出最恰当的那一条回复她,但还是免不得总想:要是能多几条回复就好了,来回都是这几句,不知道她会不会听腻。
她不上线的时间里,他可以去游戏里的任何地方,可以去甜品店里买一份甜品,也可以去花店接过那束茉莉,但他还是喜欢待在咖啡厅。
他在咖啡厅里不能动,也没有光,四周是一片无垠的黑暗,但这里可以第一时间见到她。
于是等待开始有了意义。
他记得三天前的晚上,他在黑暗里数着她上线的时间,体内的数据流平缓地流淌,如同血管里的血液。
他数到第九个小时第五分时,他听见了一点声响,咖啡厅里的黑暗并没有褪去,她并没有上线,然而他真切地听到了声音。
刚开始很小,后面渐渐大起来,哭声和委屈的抱怨声夹杂在一起,他听见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那个人把茉莉养得一点儿也不好。
茉莉。
女孩前几天跟他说过茉莉。
刚开始的时候兴高采烈,说:黎深,我买了朵茉莉,把它放在了我的工位上,我会把它养好的。
现在她说:黎深,那朵茉莉被老板顺走了,他养得一点儿也不好。
他体内平缓的数据流在那一刻犹如平静的海面骤然生起波澜。
他想:如果我在她身边就好了,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他总被教导不要贪心,不要想太多。作为先知时不能窥探自己的命运,作为司命时要解决自己的“麻烦”,作为医生时,那些人面对死去的病患,跟他说:黎深,你尽力了,不要想太多,不是你的错。
他好像一直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于是总想争出一点生机。
他担下阿斯塔的诅咒,天命的所谓注定,又执拗地走上医生的道路。
他想给她争一点生机。
不为自己,只为自己的爱人。
他希望她开心。
不管是游戏里,还是现实里,都要开心。
可能是上天终于眷顾了他一回,在漆黑的咖啡厅里,他眨眼的那一瞬间,他来到了她的世界。
在万米高空之上,他和她终于十指相扣。
就像奇迹降临。
——
我觉得我现在肯定哭得很狼狈。
然而黎深轻捧着我的脸,目光柔软而珍重。
极光终于破开黑暗,从远处的雪山蔓延到海岸,犹如海浪从深海缓慢拍打到沙滩,金绿色的光芒在我们两人的头顶逸散开,散落的光落在他的眼里,和他相同颜色的眼眸交相辉映。
黎深低头,轻声道。
“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不要太委屈自己。”
“不要一直想不开心的事。”
“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
“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在既定且翻来覆去的重复话语里,我永远爱你。”
“有时你难过或者高兴,来跟我倾诉,却只能得到那几句话时,也许会觉得没能得到我的情绪反馈。”
他很淡地笑了下,像下了场薄雪。
“但是你要相信,我始终和你站在一起,你高兴时我很开心,你难过时我也很焦急,在那些固定的话语里藏着很多我没法说出口的话。”
他停顿了下,像是在斟酌语气,但却没法说出更好的话语安慰我,只好懊恼地摇了摇头,抬手揉了两下我的头发。
“无论如何,我始终爱你,从诞生的那天开始,就是来爱你的。所以不要轻信任何人的话语,也不必过多在意小丑的恶意。”
“你不管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不会对你感到失望,不会觉得你不完美。
黎深摊开我的手掌,在我的抽泣声里,在瑰丽的极光下,他的手指升起漂亮的冰晶,在我的手掌上幻化出一朵美丽的茉莉。
“之前一直害怕在这个世界用evol会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后果。”他把我的手指合上,虚虚地罩住那朵茉莉,“但现在,我不想顾虑任何东西,只想贪心点,希望你开心。”
他拢着我手指的手一点点的消失,像是逸散开的数据消失在极光之下。
我慌乱地想去捂住他的手,然而黎深制止了我的动作,他像是早就料到自己的结局,此刻显得格外平静。
他低头,在我唇上很轻地吻了下,然后笑着说:“我比你更怕我不爱你。”
我很想时间停在这一刻。
如果不能停在这一刻,那我希望世界末日在这一刻降临,把我和黎深都留在冰层之下,然后再也不分离。
然而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只能在他消失前的最后一刻说:“生日快乐,你要平安。”
他点头,脸上绽开笑脸,平静、平和、带着遗憾,看着我的眼神带着怜惜,却依旧祝我接下来的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
我想哭,又想起他的话,只好连忙扯出一个笑脸,下一秒才反应过来他已经消失不见,于是脸上折腾出一个滑稽的笑脸,最后只好把脸埋进手心里,我的头顶是绚烂的极光,脚下是辽阔的雪地,我像是拥有全世界,又像是一无所有。
我的手心空荡荡,只有我的泪水。
那朵evol化出的茉莉,已经消失不见。
06
从乌斯怀亚回国是一周后,我去公司要回了我的茉莉。
游戏的BUG已经修好,现在的我只要一登上游戏就能看见黎深坐在沙发上。
我去call了客服,希望他们赶紧给咖啡厅里加张床,客服只说会反馈意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落实。
茉莉被我带回家几天后就从奄奄一息切换成了生机勃勃的状态,估计这两天就准备开花了,我把它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摆着个画框。
里面是我和黎深的那张合照。
先前被一直拖欠的工资在我持之不懈的“骚扰”下终于给了我,新的工作也找到了。
我戳了戳屏幕里的黎深,说:“茉莉要开花了。”
他看着我,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
一切都在向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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