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深x你】司命之罪

风声烈烈,扬起山顶五彩的经幡呼啦作响。

迎神女巫沟通天地,已赤脚于九冈山顶连跳七天七夜。你的脸上覆以瑰丽可怖的面具,舞姿诡异神秘,衣着叮铃作响,脚掌血迹斑斑。你似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于密集的鼓点与祝辞间起舞,不曾停歇。

“大凡生于天地之间者,皆曰命。其万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此五代之所不变也。”

九黎司命主宰人之寿夭,故而受九黎族人奉祀。龟甲卦象所示,祂将于七日后降临人间。

七日已到,只见众生头顶天门打开,浓厚的乌云携带一场暴雨奔袭而来,洗净了天地尘埃。人们高呼着举起双手,又连忙垂下脑袋跪拜,你停下舞步,摘掉面具,定定地看着那位乘黑云而来的神祇。

你知道,女巫的使命是跟随着司命游历人间,成为祂的侍从。你紧随祂而去,却在祂伸手握住你的一刹那,脚底的疼痛令你陷入昏迷。

祂把你带到了一座深山悉心照顾。那是一座静谧的竹林,似在人间,又非在人间,目之所及是清新的绿,耳边是潺潺流水的悠扬,偶有叫声清脆的鸟停至案前,将规整的卷轴打落一地。在微风轻拂间,那位司命越过层层扬起的白色帷幔,停在了你的床前。

“醒了?”

“嗯。”你小声地回答。

“给我看看你的伤。”

第一次被这样要求时,你有些难为情地把脚缩进被子里,最终以祂将你的脚从被子中拽出,强制上药结束。经过半个多月的相处,你已习惯了这位好心神祇每日都要来给你看伤。

你的双脚在神的掌中是如此小巧,祂握着左右端详,道:“皮肉长全,灵力充盈,已经痊愈。”

你挠挠脸:“巡游之事……”

“不急。”祂将你的脚又塞回被子里,“游历前,你需要学会看命簿和使用法力。”

过了一会儿祂补充道:“我会教你。”

尽管背着光,你仍旧能看到这位神祇有着刀刻斧凿般的面庞,深邃的眼眸似是能洞悉万物,与世人相比,其卓越的长相与身姿令人仰望,所谓天人之姿,便是如此了。

你的耳根有些红,点了点头。

于是你便开始了“拜师学艺”的日子,而司命是位很严厉的“老师”。批注字丑,敲头;练功走神,敲头;昏昏欲睡,敲头;劈了灵竹做竹筒饭,敲头;敲头敲头敲头敲头……

“不能再敲了师父!长不高了!”你捂着脑袋窜回床上,被子一拉蒙住头。

相处了一阵时日,你知道眼前这位神祇其实不如传闻中那样高傲冷淡,渐渐地,你不再如当初那般小心谨慎,慢慢地展露出你原本的样子。

你在被窝里竖耳听着祂的反应,只听见祂叹了口气:“这点惩罚都受不住,算了,游历的事……”

闻言你把被子一掀,神色如常地跳下床,一******坐回桌前。写了俩字,似是想到了什么,回头恶狠狠道:“知道错了。不许敲了。”

司命:“……”

直到某次你跟祂下山去捉拿扰乱命格的精怪,你才知道祂平日里敲头的力道如同爱抚。在祂抬手利落收拾掉第一只精怪后,你赞叹之余瞄准第二只,忍不住喊:“打它脑袋!”随即用你的剑面狠狠一敲,只听“咣”地一声,似是把精怪吸进的魂魄敲了出来,此时耳边传来祂赞许的声音:“不错,很响。”

你得意:“那是当然!”

学会了一些小招小式,你就想着回赠师父一些小礼物。那日你拉过司命的手,郑重地说:“师父,我有东西要赠你。”

司命眉间一挑:“哦?你赠我?”

祂的表情似是不信,手却任由你牵着。你用一只手拢着他的掌心,闭眼,在意念中念出咒语,很快,一朵泛着微弱光晕的茉莉盛开在祂掌心。

祂捧起它,问道:“这是人间的花?”

你笑了,倚着凉亭阑干,道:“此花名曰茉莉。九黎族的人说,我出生于隆冬的一个雪天,离开母体时手里便握着茉莉花种子。人们认为这是吉兆,寓意着至高无上的纯洁。这或许是神的旨意,而我是被神选中,与天地对话之人。”

“有人盼一世顺遂,有人盼逆天改命,师父,司命真的可以更改人的命数吗?”

“我虽掌管人间命格,却无权左右世人生死。”祂小心地将花瓣握于手心,“我的职责在于命数拨正,让生者生,让死者死,执意改命,将遭天谴。”

你听着祂的话,不知为何心中涌上一阵茫然,紧接着如溺水一般难以呼吸。你借故匆匆离去,眼泪却在途中不合时宜地滚落。

很奇怪。为何会这样?

你没有细究来自心灵深处的钝痛从何而来,因为师父终于答应带你去人间游历了。

你见过儿子病危,跪在床前哀求上苍的老妪;见过一刀杀了家暴的丈夫,随后自缢的妻子;见过一生作恶,却依旧能寿终正寝的恶霸;也见过被家人卖出换口粮的女儿……

司命折起这些命簿,将它们遥遥送回地狱和天界。祂看出你闷闷不乐,平静道:“一生善恶俱时顿现,来世终有报。”

你跟随着祂回到山里,在祂回寝房前,你拉住了祂的衣袖:“师父,给我测测命数吧。”

祂闻言一顿,转头,随即道:“我教过你,命格不可泄露。”

你松开衣袖,垂下眼睫:“是,******谨遵教诲。”

祂看你依旧神色恹恹,叹了口气,抚摸了下你的头发,道:“司命看命格不需要测,可以直接看穿人的一生。”

你抬起脑袋,眼神带着希冀。

“但我不瞒你,我看不到你的命格。”

你瞪大了眼睛,听他继续说:“一片混沌之象。或许就像你曾说的那样,你是被神选中的人,你是天机本身。”

听了祂的话,你有些失望,说:“可惜了,还想测测姻缘……”

“……姻缘?”

“是的师父,我想测测姻缘。”你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祂那双流淌着墨色的眼。

祂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说,“那我可以帮你看看。”

你被祂拉着伸出了手,不禁问道:“姻缘……不算在命格里吗?”

祂清了清嗓:“可以作为独立的旁支。”

你将信将疑,心想师父以前没教过呀。只见祂用灵力在你手心处点了三下,闭上眼默念咒语,随后似是遇到了什么困难,皱了下眉头。

“怎么样怎么样?”你紧张地盯着祂的神情,试图从祂的表情中获得答案。

“与你结缘者似乎……”

你咽了下口水。

“心迹难表,不太亲人……”

这是什么答案?

“心迹难表……”你歪头想了想,“那就是……不会说话?”

祂:“……”

“不太亲人?”你品着这四个字,“林里的小鸟,溪里的小鱼,还有时常来院里啃花的小兔,都时常见着我就跑——”

司命突然开始咳嗽。

“师父,你没事吧?师父,你喝水。”你连忙倒了一杯水递给祂。

“无事。”

祂接过杯子,望着你的眼睛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说完衣袖一展,径自回房了,只留下你在原地怔忪,心中却如小兔怦怦,似有芽尖破土而出。

*
你曾在日记里写道:“喜欢师父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祂是位勤勉的神,恪守天道,司其职,尽其责,足够威严,却不冷漠。尽管师父总说生死皆由命数,却总会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悄然相助。祂也严格要求你,但对你的严厉不及对自己的万分之一,便是犯错了罚你抄经书,也会在深夜里将打着瞌睡的你抱回榻上。祂为你缝补衣物,为你疗伤,为你讲解晦涩难懂的诗文,为你汲池水成冰,在夏日里带来清凉。祂也曾因你的莽撞而斥责你,可当你蹭着祂的袖子,悄悄把编好的手串套在祂的腕上,悄声说师父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时,祂就已然消气了。

祂知道你喜爱茉莉,会把茉莉花种子随身携带,便辟出后院的一块空地,让你种下了一大片茉莉花园。你修剪着花枝,状似玩笑道:“我要让师父看见茉莉花,就会想起我。”

时隔久远,你已经忘了他当时的回答,可能是答应了,也可能是没有回答。

真希望能永远和师父住在山里,永远和师父在一起,可惜——

你躺在祂的怀里,想起这是你来山里的第十年,你的第三十个生辰。真可惜,你本不想把这样开心的日子变得如此糟糕,可此刻神祇的泪水提醒着你,该离开了。

其实你早想过你们的结局,人神殊途,本就不该同道。何况女巫的寿命仅有三十岁,你只是没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已。

你抚摸着祂的面庞,如此俊秀的脸,此刻却被泪水淹没。祂还是那样年轻,跟你第一次在九冈山上见到祂时的那样,只一眼,就让人心动。而你的青丝却在此刻生出了华发,与祂的乌发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你想说不要哭,神不该为凡人哭泣,短短十年,在神漫长的一生中总是微不足道的。若有来世,希望祂能早点来,七个日夜的祭祀舞,是真的很痛啊……

恍惚间,你看见祂站在一片茉莉花丛间,微笑得向你伸出了手,你抬手向前——

光,熄灭了。

*

“九黎司命,你可知罪!”

九黎司命此刻跪于神殿前,头顶传来天神含怒的声音。

作为世间志高神明,东皇太一是万物的本源与主宰。

“万物生自守恒,她既是女巫,掌握了凡人无法拥有的法力,必然不得长寿,永生不入轮回。而你,挟职之权,行己之私,将其送入轮回,扰乱命数之法。你可知,此举必遭天谴?”

“九黎司命,甘受一切天谴。”

“好。”天神的声音笼罩于大殿,此刻听不出喜怒,“如你所愿。百年后,她会在冬雪之时携茉莉花种而生,但她已忘却前世,不会记得你。而你——”

“将于百年间,日夜承受冰锥钻心剜骨之痛。”

“你会一直清醒,无法昏厥。”

“否则,神魂俱灭。”

*

我有一个徒弟。

她是我下凡时,从人间带来的女巫。

她有最虔诚的信仰,最坚强的意志,哪怕足底血肉模糊,也不曾停下祭祀的舞步。

她比世间绝大多数凡人都勤奋,只是偶尔会偷点小懒。她抱怨为什么每次开小差都会被我抓住,因为我时刻注意着她。山中的日子比不得凡间热闹,但她从未抱怨,专心地修习功课,但每回下山游历,她都会在前一晚兴奋地无法入睡,夜里的灯许久才熄灭。每次历练难免带伤,她总是藏着掖着说没事,却在以为我看不到的地方呲牙咧嘴。有时胆大妄为,竟跑来给我挡伤,被我训了仍不知收敛,下次还敢。

我为神祇,自是不食五谷,因而山中吃食,都是为她准备的。她烹饪虽不得章法,久而久之也练就了自己的技艺。她砍了我的灵竹做竹筒饭,说这是她在人间最爱的吃食。我斥她胡闹,她却仍旧把它端到我跟前,眼神亮晶晶的:“师父,你尝尝嘛!”

她身上总带着一股香气,后来她告诉我,这是人间的花,名曰茉莉。她在后院种满了这种花,风一吹,香气满屋,与她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她要我以后见到茉莉就想起她,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有着世上最不堪的心思,没有茉莉,我也会想她。

记忆里零碎的片段拼拼凑凑,成为了这百年里受刑的唯一慰藉。她走后,山中一夜之间覆了白雪,寒风怒号,池面成冰,一片凋敝不堪,状似极寒之地。我在这下了百年的雪中清醒地痛苦着,漫长的折磨宛如凌迟,让我只能怀抱短暂十年的温情,算着她归来的时日,期待着与她的重逢。

我想,她归来的那一天,雪就能停了吧。

*

第二世,你被族人推举为迎神女巫,只因携着茉莉花种出生,疑似是上天的旨意。

龟甲卦象显示,九黎司命还有七日到达人间,于是在沐浴斋戒后,你登上了九冈山的祭台,跳起了祭祀之舞。

奇怪的是,九黎司命在第一日就降下人间。祂似是直奔你而来,牵着你去到了一座山林里。

与人间的夏季不同,林中似乎还处在冬末初春的时期,雪还没化完,颇有肃杀寂寥之感。司命见你打量周围,低声说了句“抱歉”,接着便问你“脚还疼吗”。

你不知道祂为何说“抱歉”,也不知道为何问起你的脚,只说:“还好,不疼。”

你抬头,对上祂那双久久望着你的眼睛。

你不知道该去如何形容这样的眼神,像是隔了一个百年后的重逢,又像是见到了遗失已久的珍宝,其中的酸楚、痛惜、深情、欣慰、喜悦,和珍惜让你有些难以面对。

这一世,像是神明降下的诅咒一般,你活到了二十八岁。

而第三世,你仍旧是女巫,仍旧成为了九黎司命的******,这一次,你于二十六岁辞世。

第四世,当你再次登上九冈山顶,迎来的却是东皇太一。

这一次,神扔下了一把剑,并未有一句话,便返回了天界。

那一刻,你的脑子像是被人挖空,强行灌入了不属于你前半生的记忆。大量零碎的片段如海水般向你袭来,每一片都如同锋利的刀刃般划过你的脑海,你头痛欲裂,眼角却止不住流下眼泪。

那是三世的记忆,以及每一世的末尾,司命更改命格,将你送进轮回,独自承受了三百年天谴的景象。

脑海中那道只有你能听见的声音告诉你:了结自己,结束这一切。

由你开始……

也该由你结束……

以神明的剑自戕……

灰飞烟灭……

那一刻,你仿佛站在旷野之中,无人听到你痛苦的呐喊,无人感受你撕心裂肺的难过。你缓缓握紧了手里的剑,泪水不住地滚落,落在神明的剑面上,滴在人间的泥土里。

我的师父,我的爱人。

如果能拨正命数,让一切回到正轨,让祂继续成为那个世间威严,受人敬仰,被世代供奉着的神明——

那就,结束吧。

而被你爱着的那位神祇,终于挣脱了身上被天神附着的枷锁。祂来到人间,看到的却是天地茫茫白雪一片。

自此,世间再也无迎神女巫,也再无降世的司命。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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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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