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夜风捎着浮萍上的水汽,抖落几朵桃红,在空中打着旋儿,颤悠悠落下来。
圆月静静悬在靛青色的天穹,往前走两步再抬头,又见它在树枝与花瓣之间藏起。灯笼就挂在树梢,偶尔与月亮的形状相合。绘在彩灯上的玉兔后腿蹬起,似在与飘动的红绸斗趣儿,活灵活现得很。
你牵着沈星回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比那玉兔还活泼些。沈星回打着油纸伞快步跟上,风轻佻地拨开他的额发,露出的那双眸子,宛如碧水洗过青穹。
你转着圈到他面前,裙摆散开,扬起几朵落花。
他微微弯起唇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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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古镇举办了汉服文化节,你对此颇有兴致,便拉上沈星回一起来了。
你替沈星回挑了件乌紫色的唐制圆领袍,翻领和袖口处绣着宝相花,袍面上则是形似燕子的金纹。腰间配了金纹蹀躞带,还坠了青色的长流苏。
如此一来,平素总是一身休闲装的沈星回摇身一变,成了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只可惜店里没有银色的假发,你对着镜子把他的头发抓成揪揪,说看不见沈星回的束发的样子实在遗憾。
沈星回转过身来,替你系好褙子前的红色丝带,说这个好办,现代科技允许你对图像进行一些修改。你一拳结实落在他肩膀,竖着眉毛说这能一样吗?他佯装吃痛,抱着肩膀说看来这个想法还不太成熟,没能让炸毛的小狐狸满意。
你撅起嘴轻哼一声,就听见他低低地笑。余光所及之处,修长的手指轻轻捻起你耳后的发辫,绕着圈环在指尖,挠得你心痒痒的。
这边的集市花样繁多,古人玩过的项目几乎都支起了摊,不说什么琴棋书画、骑射御数,还有许多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去各个摊位打卡集章,还能拿零食大礼包。
入口处就有一个装点得颇有雅意的字画摊。你原本只想让沈星回摆几个写字的姿势供你拍照,等他拢起袖子置好镇纸,用修长的手指支起笔,沾了青墨的毫尖在熟宣上信手写下“秋在西楼西畔,秋较浅,不似情深”,你才惊讶地发现沈星回还会写瘦金体,写得还这么好看。
写的字好看,写字的人也好看。
原先你们光顾时还懒得招呼一声的中年男人,此时已经撑着桌子站起身,绕到你们这边了。他指着几处笔锋啧啧了许久,眼里尽是欣赏,丝毫不吝溢美之词:“公子落笔劲瘦灵动,字型华丽贵气,有露锋也有藏锋,实在恰到好处。敢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沈,”沈星回将笔搭在笔架上,放下袖子抱手作揖,“您过奖了。先前看这几幅裱好的字,苍劲雄浑,洒脱不羁,想必是您的作品吧?”
“哈哈哈哈哈哈!”摊主大笑起来,丝毫不掩豪放,“沈公子有眼光!此番可是与心悦之人同游?如此郎才女貌,当真天造地设!”
反倒是这话闹得沈星回脸红起来。
摊主将晾干的字卷起来,又额外赠了一副自己的作品给你们,手扬起来拍沈星回的肩膀,说若有得闲,一定要约着喝茶。
你失笑,就这么几分钟,都快成忘年交了。
收好字幅,再往前走两步,视野忽然开阔起来,一个射箭场出现在面前。猎人小姐当然要积极尝试新武器,你在店员的指导下穿戴好护具,摩拳擦掌,在起射线站好。
店员教你搭弓拉箭,你却不得要领,开弓几次都脱靶了。你不服气,又拿了新的箭簇,教学者却变了音色,一道温热的气息洒在耳畔。
“心急可不行。”
你一个激灵,刚开了一半的弓弦差点脱手,却被有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握住。
“核心收紧,腰腹用力,射箭不只是手上的功夫。”沈星回松开你握弓的手,又虚虚按在你的两侧的胯骨上。
只需稍微偏头,就能看见他离得极近的侧脸。
心跳忽然急促起来。
可他似乎只是专注地调整你的姿势,你强迫自己深呼吸,眯起一只眼睛再次瞄准靶心。
“咻——啪!”
箭尖没入被标记成蓝色的靶子边缘,你兴奋地轻呼出声,转头看向沈星回,目光不偏不倚就坠入那片平静的蓝海。
你有些失神,却见他微弯唇角,向你点了点头。
你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紧张的关节,继续调整肌肉状态,寻找瞄准的感觉。在沈星回的辅助下,你练习效果显著,环数越来越高。你兴致渐起,愈发得心应手,箭筒里的最后一箭稳稳钉入靶心。
箭羽微微摇晃,工作人员也为你叫好。可她喝彩了半天,却没听到你们的反应,回头一看,长弓砸落在地,女孩紧皱着眉头,半软在少年怀里。
心口……好疼。
你额头瞬间冒出一层细汗,喘息急促而不规则。沈星回瞳孔微缩,显然是慌了神,举着袖子替你擦汗,工作人员忙不迭跑去呼叫应急医生。可那疼痛不像是心脏的绞痛,倒像是幻觉一般,此刻又消失干净,只余心悸。
医生取来仪器做了简单检查,也说没太大问题,只是听说了你的心脏病史,提醒你不要过度动用身体机能,小心谨慎为好。
沈星回扶着你慢慢走到河边的石凳上歇息。你说射完箭冒了汗有些想喝水,对上沈星回担忧的眼神,又宽慰他说自己真的没事,一定坐在这里乖乖等沈星回买水回来,他才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你摸了摸心脏的位置,那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搏动,可脑海里总有一丝无形无影的念头,抓握不住。
你伸了个懒腰,望着脚下碧绿的水面,还有摇橹从桥下穿过的乌篷船,觉得在水边租个民宿住上一阵大概也不错。
不过,要和沈星回一起。
念头里那个人儿很快便回来了,只是除了你要的水,还带了……三支筷子。
“这是什么?”你接过他拧开了瓶盖的水,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眼睛却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物什。
“拐角那里有个奶奶摆摊,说是这边的特产,叫麦芽糖,”沈星回捏住一根筷子拉长粘粘的糖浆,绕到另外两根筷子的末端,“看他们好像是这么玩的……”
金黄色的透明粘稠糖液在他手里像是火锅店的拉面一样灵活,与空气发生奇妙的反应,慢慢开始发白,纹路变得顺滑,最后竟然产生了奶油冰淇淋般的质感。你不住赞叹着神奇,也想要玩一玩。
沈星回把其中一根筷子递给你,你学着他的样子拉长糖丝,却一不小心贪心过头,直接将它拉断了。你气得哼了一声,直接把筷子塞进嘴里,毁尸灭迹。
好甜,好粘,牙都要粘掉了。
*********的筷子末端,还有糖丝长长地粘在上面,连在你唇瓣上。沈星回笑着摸摸你的头,从你手里接过筷子,舌尖勾起糖丝,将另一半甜蜜卷入腹中。
你眼看着他越来越近,不由闭上了眼睛。近到能嗅到他的温热气息时,身后一支竹筏划过,起哄的声音清晰入耳,你不禁往后躲了躲。
细细的糖丝断开了。
可那份温热不曾离开,你后脑勺被大手扣住,唇瓣上有轻轻的吻落下。
河畔的风太温柔,吹不散耳后的热红。
“很甜。”
竹筏上更闹哄了,你实在臊得慌,只能埋在沈星回怀里当鸵鸟。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沈星回捋了捋你脑后的发,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总不能说那个蜻蜓点水的吻自己回味了十分钟吧?
“这边离那个网红道士算卦的地方很近诶,”你突然想起来这个陶桃强推给你的打卡点,“不知道人多不多,要是队伍太长我就不去了。”
“呃……”沈星回没想到你转移话题还是如此生硬,摇了摇头,“既然想试试,就去看看吧。不过,若是算出来跟你预想的不一样呢?”
“那就破除封建迷信,事在人为嘛!”你站起来拍了拍裙摆,在胸前握拳比划。
大概是因为还没到人流高峰期,摊子上只围了寥寥几人。
一块木头桌板,一杆黄色旗幡,还有三枚铜板。一个老头儿蓄着白须,手指掐捏点算,倒是很符合你对道士的刻板印象。排在你们前面的情侣将信将疑地交头接耳,再前面坐在摊前的女孩正在猛摇着闺蜜的手,光看背影都能看得出她有多激动。
终于轮到你坐下,你忽然有些忐忑,手心微微冒汗,握住了沈星回的手。
那老道士不看你们,也不问你要卜什么,就递过来三枚铜板,示意你抛在桌上。你揣着狐疑,手虚虚捏作空壶,摇晃几下,不知为何只晓得默念沈星回的名字,铜板就一正二反地间隔落在桌面。
道士半撩眼皮,拢起铜钱又递给你。铜板几乎粘在你手上,你握了许久,才小心地撒开手,两个阴面,跟着一个阳面。
沈星回握着你肩膀的手突然加深了力道。
你慢慢睁开眼睛,见道士蹙着鹤眉,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又转头去看沈星回,获得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你们……怎么都这么看我,看得我有点慌。”
“小姑娘,求卦缘何?”老道士浑浊的眼睛里竟透出些神采。
“我……我想知道他……也许是他的过往和未来。”你小心翼翼开口。
沈星回太难懂了,你需要借助一些神秘力量。
“咳咳……”老头儿清了清嗓,抚着胡须,缓缓道来,“万物始生,尽数艰难险阻,然若顺势应运,或许还有机遇。”
“此卦何解?可解?”你努力捕捉着关键词,却实在觉得晦涩玄奥。前面虽然不像好话,但后面跟了个转折,应该不算太差?
“明日花神祭会,古树显灵。有情人,记得去许个愿望。”
还想追问,却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绣着燕子纹样的香包递给你。
“你想知道的问题,很快就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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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宿在烟雨长廊附近的一座二层民宿里,换下繁重的衣袍和饰品,推开窗户,就能看见缓行的船只悠悠划开水波,碎开粼粼水波上的红色灯笼影。略带潮气的风吹进来,消解了些许暑意。
那枚香包里应该是放了些艾草,味道淡淡的,却很舒缓。你握在手里把玩一会儿,就随意放在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把今天拍的照片整理完了发布,又和陶桃简单聊了聊占卜的事。洗漱完毕的沈星回走到你床头,落吻在你的额头,轻声说着晚安好梦。
半梦半醒间,鼻尖忽而痒痒的,你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睁眼一看,恼人的柳絮在空中浮着,阳光穿过云层,有些朦胧。
远处的亭子里一人端坐,你提着襦裙小跑过去,身后隐约有人喊着“公主慢些”。
亭子中央置了一张檀木案几,三尺长的草宣平铺在上面,玉雕的镇纸摆在一边。
沈星回一身素白衣裳,领口与腰带绣了银边,腰间系着玉牌,长发用束带高高扎起,面庞还透着些许青涩,正神情认真地临摹字帖,一笔一顿都落得到位。
你看了看手里,除了一只银酒壶,便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索性蹲在地上随意拣了枝花,跨上台阶,绕到沈星回身后坐下,别在他鬓边。
“真好看,喜欢吗?”
他任凭你揉他的脸,眼里是化成水的宠溺:“明明是我院子里的花,怎么有人还邀功起来了?”
你嘿嘿笑着,提起酒壶就往嘴里灌。那应该是清冽的樱桃酒,可舌尖却品不出什么酒味和甜味,一丝疑惑在心中升起。
“也只有你,习字还要携酒壶来。”沈星回摇摇头,拿毫尖舔了小厮刚研好的墨,另起一行。
“也只有你,不会将我告发与夫子。”你晃晃悠悠站起来,绕着亭台走一圈,还是觉得最好看的,莫过于那位提着笔的公子哥了。
你又坐下靠过去,枕着他的臂弯。他似乎愣了愣,脸颊红起来,不自然地询问你:“当真是贪杯……不来临帖吗?明日夫子要评阅的。”
你不以为意,拎起酒壶往砚台里滴了几滴酒,随手抓了支干净毛笔,蘸了酒液,就拽平沈星回的衣袍当纸张,开始挥斥方遒。
你不知道写什么,就对着沈星回写的照抄。他写一字在纸上,你就写一字在他衣袂上。
『更不成愁,何曾是醉,豆花雨后清阴。』
“沈小将军写的诗文,怎么酸酸苦苦的,”你打趣他,“况且现在才春天,你怎么写秋天?”
『似此心情自可,多了闲吟。』
他余光瞥你一眼,用笔杆点在你额心,又去蘸墨:“静心才叫习字,你这是在涂鸦。”
『秋在西楼西畔,秋较浅,不似情深。』
等你晕晕乎乎写完一大片,才发现沈星回的砚墨不知何时与你的清酒融作了一团,墨水化成青烟在酒液里缭绕,沈星回的白衣点上了乌墨,习字也洇开一片,交不成作业了。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你。
你吐了吐舌头,说这样刚好,我还不喜欢你老是穿白色呢,你就是要穿乌紫色才好看。
沈星回脸色微变,丢开笔就捂着你的嘴:“殿下当真童言无忌……”
你开始胡乱扑腾:“我马上就及笈了!!唔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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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风凉凉的,从窗缝里钻进来。你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在自己怀里,一下子醒了一半。
你无端紧张起来,低头一看,自己倒是衣服齐整,被子也裹得严实,可沈星回大半后背全漏着,在外面吹风。
他的手箍在你腰间,眉心轻锁,嘴巴张张合合,似是有许多话想说。你轻手轻脚想要掀开被子逃走,他却更紧地贴上来,黏黏糊糊的声音不大,却沿着你的胸口向上,清晰地传到你耳朵里:“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你抬手理顺他睡乱的鬓发,抚平他皱起的眉,将被子往他身上掖了掖,又闭上了眼睛。
“我不走。”
谁让自己半夜起夜上错床呢?你往沈星回怀里缩了缩,感受他包裹在你周身的体温,困意又随之上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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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墙外有孩童的稚声传来,视线越过青瓦,能看见高高飞着的纸鸢。你拉着沈星回一起,收线放线许久,却始终飞不高。
你气鼓鼓地叉腰:“都怪这花园里,亭台楼阁建了一堆,假山草树到处都是。”
夫子曾说,人要放下贪念,就是不去妄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你就在案下扭沈星回的腿,问他夫子是不是在说自由。
每逢新年,你都要随着王上去古树祠祈福,祈风调雨顺,祈国泰民安。你焚香时,沈星回便在台阶下守望着你。不止岁岁年年,似乎时时如此。无论何时你回首望去,总能看到那双盈着笑意的眸子;你也总能觉得踏实和安心。
不知何时,有一棵小心思悄悄破土生了芽——身为公主,本应心怀社稷,鞠躬尽瘁。但可否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让你可以只为自己的私念祈愿呢。
于是元宵这天,月亮最圆的夜晚,你借告身体抱恙缺席宫宴,缠着沈星回带你溜出了宫。
沿河的街道热闹非凡,卖首饰脂粉、面具茶点的小摊前面围满青年男女,男子为女子簪上花簪,女子为男子挂上香包。你挑中一面兔子面具,转头想给沈星回戴上,却找不见他的身影。
你慌了神,踮着脚转身往四周看,只能看见一张张陌生的脸或面具。你想喊他的名字,却又不敢,只能拨开人群去费力地辨认。一直走到稍微空旷些的河边,你才看见一个高挑的执剑少年,抓着路人比划着什么。
你走近,听见他说“大概这么高,扎两个发髻,穿的红裙子……好,谢谢您。”
你绕到他身后蒙住他的眼睛。他的身体僵直了一瞬,手握住剑柄,又忽的放松下来。
“殿下这样蒙着我的眼,我可找不见要找的人了。”
“你在找谁呀?”
“我在找一个……很耀眼的姑娘。”
软睫温柔地刷在你手心,声音似初春的新泉般清澈。
“怎么会把她弄丢呢?是不是因为没有牵着她的手?”
沈星回覆上你的手,摘下来捏在手里,转身面向你。
“现在牵着了。”
河灯的烛火在远处的地平线连成一片,有风拂过,就一闪一闪的,像有情人诉衷肠时颤动的睫。
如许多戴着面具的爱侣一般,着夜行衣的兔子和穿花红布裙的燕子坐在河岸边,看水面上漂过各色的花灯。燕子叽叽喳喳的,说宫墙外面当真好玩,说若是岁岁年年都能如今日便好了,说等战事平定后定要到处赏花游湖……
兔子问你偷偷溜出来,就是为了许这些愿望?燕子面具下的眼皮开始打架,数着河灯的声音越来越小,说我的愿望已经写在福牌上挂起来啦。
皎白的月色和连绵的河灯围在燕子身周,一同落在兔子面具下的清眸里,一瞬的安宁化为一生的期许。
与沈星回分开,摸黑回宫时,你看见嬷嬷焦急地在院子里转圈圈。
“公主殿下您可算是回来了……王上不知怎的,听说您请病了,竟然来宫里了,老奴好赖说了半天您得的是能传染人的天花,才将将请走的,您再不回来,老奴是不敢再由着你出宫啦……”
你摘下燕子面具搁在檀木桌上,开始拆包装华贵的礼盒,一边吃糕点一边随口问道:“父王要是真能关心我,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他过来说了些什么?”
嬷嬷支吾了半天,才低声答话:“王上说公主是快要及笈的人了,怎的这么不小心,要是破相了,还有哪个好夫家要您……”
你撇撇嘴,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将袖子里一堆小玩意都藏进抽屉里,钻进里间洗漱去了。
年过完了,你宫里便开始为你准备及笈礼的事宜。公主的笈礼总是要大操大办的,后宫妃子、家眷听说了,偶尔遇上你,总是夸你出落得水灵,要成大姑娘了,也该到选驸马的时候了。
嬷嬷也说,等过了笈礼,宫里的门槛怕都是要被说亲的踏破喽。亲近的丫鬟看着铜镜里你那还尚未涂上脂粉便有些浮红的脸,附在你耳边问,公主可是有心上人了?
你宫里规矩宽松,大家私底下讨论这个,偶尔会被你听到。听得久了,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逐渐就清晰起来。
沈星回。
可你已经许久没见过沈星回。
在花园散步时,听见有人提起沈家少将军,你都会多停留一会儿。她们说左将军当真教子有方,才貌双全,骁勇善战,得了机会定要上门拜访。又有人说近来战事愈烈,两方僵持不下,可朝中已无可用之人,粮草也稀缺,北疆大军却生猛得很,还落箭在营地外挑衅。
你心说怎么聊着就聊偏了,忍不住开口追问。
“公主竟不知?沈少将军自请上前线,现在八成是已经在午门外了吧。”
你如遭五雷轰,提起裙摆就往外跑。花园里七绕八绕,你为了抄近路直往树丛里钻,鞋面裙裾都沾上了泥泞。等你登上城门,发髻早已凌乱,却只能看见马队腾起的烟尘。
为首一人忽而勒马停下,回首望见城墙上的小人,迟滞片刻,又一甩缰绳向前去了。
就连你的及笈礼上,他也没有出现,只是差人送来一枚琉璃绛玉花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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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急促震耳的闹******响了第二轮,你才想起来今天约了手工课。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只觉得脑子里混沌一片,好似做了个叫人心口发酸的旧梦。
两张床上都没有沈星回的踪迹,倒是洗手间传来洗漱的声音。你脚底抹油溜回自己床上,蛄蛹在被子里换衣服。探头出来换气的时候撞到了穿戴整齐的沈星回,脸倏的就红了。
“怎么有人,敢做不敢当?”沈星回歪歪头,眼尾上翘的狐狸眼促狭地看着你。
“有人大概不记得,是谁哼哼唧唧,不让我走。”你钻进去穿好最后一件衣服,趿垃着拖鞋就一头冲进卫生间。等你洗完脸降好温,低头一看,鞋还穿反了。着急忙慌半天,才将自己收拾好了出门。
做手工簪的地方是个僻静小院,青瓦墙上爬满了金黄和火红的爬山虎,风一吹,就漱漱地响,扬起秋色的浪花。
你们被引进一间雅室。门边摆了一张绘了山水的三折屏风,阳光从竹制的窗格中透进来。桌上摆了各种工具材料,老师逐一向你们介绍。她说,小镇一直以来都有以簪定情的习俗,男子送簪表意,若是亲手制成更是深切。女子若是戴上,便是应允了,戴得越久,情便越长。
你摆弄着面前这些小玩意,觉得并不比拆装枪械容易,一时有些无从下手。反而是沈星回,似乎早就设想好了,手指翻飞间,一朵琉璃花就出现在你眼前。
老师的眼里露出赞许的目光,你拿胳膊肘杵了杵沈星回:“你怎么这么厉害?”
“来之前听你说要做这个,就去看了些理论知识,”他剪断一段铜丝,将花朵与簪棍连在一起,“是要送人的东西,可不能马虎。”
阳光透过琉璃紫的花瓣,流转着落在桌面上,米珠当作花蕊,点翠掐出花叶,还挂了一条精致的流苏。他将它虔诚地捧在手心,问你,能不能为你戴上。
逐渐西斜的日头映在你脸侧,你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排队买特产糕点的时候,你收到了陶桃的消息。
【昨天那个卦象,我想来想去不太对,去查了查发现是水雷屯,下下卦……他有没有诓你钱财?让你破财消灾?】
你一愣,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卦名,脸色越来越难看。此卦上震下坎,异卦相叠,“风刮乱丝不见头,颠三倒四犯忧愁,慢从款来左顺遂,急促反惹不自由”,什么外出路难行、求婚受挫、追猎受阻、悲痛欲绝……要摆脱困境,需凭人为努力之类的。
想起求卦之时默念的那个名字,你瞟了一眼身边嘴巴鼓鼓嚼着试吃糕点的沈星回,暂且以沉默按下了此事。
封建糟粕……事在人为……
铜钟撞出浑厚的重音,瑶琴奏响悠远的诗乐。扮作花神的女子在古树下起舞,晚风吹得秋叶萧萧作响,掀起她们挽在臂弯里的披帛。沈星回收好糕点,牵起你的手,随着人流,一同往树下走。
“握紧,不要再走散了。”
听到这句话,你突然心中一梗。
“为什么要说再?”
沈星回没有答话,只是握着你的手改成了十指相扣,将你的小手紧紧包在里面。
你抬眼望着古树上系着的红绸与福牌,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我梦到过这里。”你轻声喃喃。
“嗯?”沈星回拨开缠上你发簪的红绸,“还梦到些什么?”
“你送了我一枚簪子,但是没给我戴上,”你摸了摸头上的花簪,努力回忆着昨夜的梦境,那一幕幕竟与眼前逐渐重合,“也是紫色的琉璃簪……”
这算不算预知梦?与占卜会有关系吗?
你踩上石阶,翻看着古树上挂着的福牌。一块叠在底下的紫檀木牌被你翻出来,木刻的篆文上能看到风霜的蚀刻,你费了点力气辨认字型,似乎是写着“下一次不要再走散了”。
“好漂亮的字……竟然是刻上去的。背面也有?”
你翻过木牌背面,是蘸墨写的,字体有些俏皮,木与墨大抵都是上乘料,竟能承受时光的风化保留下来。
【我希望不要再和他走散了。】
“你看这块,像是两个人写在一起的,”你把福牌举起来给沈星回看,“接受了古树的祝福,他们一定会一直在一起吧。”
你也去领了块福牌,却不知道写些什么。沈星回问你为什么,你说,好像我想要的东西都已经拥有了。但真的不写好像也有些浪费,你牵着沈星回的手,绕着古树一一翻看福牌找灵感,越看越觉得被美好的许愿包围,人也变得幸福起来。
有粒砂石钻进了你的布鞋,你才后知后觉有些累脚。你坐下来倚着树干,贴着沈星回的胸膛,攥着福牌,一起看天上的月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等你终于想好要写什么,却见沈星回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打盹儿了。
你没有叫醒他,听着他的呼吸,也慢慢闭上眼睛。
天渐渐阴下来,云层厚厚压着,碎碎的雪片从天上掉下来。你一身红裘,却几乎与这漫天雪色融为一体。帽檐落满了白,唇都冻成绀色,只有手心握着的簪子温热着。
你听说,文臣一派齐谏沈家力有未逮,一战从初春打到霜降,如此再战下去空有消耗兵力粮草,不如派你去和亲。
左将军及其子沈星回被一同贬往南蛮,你的婚期就定在次年的元月十五。
你愤怒,不解,将送来旨谕的总管关在门外,央着交好的女官替你上书,跪在终日昏淫的王上面前求情。
试过了,都试过了。
吉服已经送到宫中,你本想拿剪子绞烂,却被嬷嬷硬拦着。她说公主若是想要沈家少将军能平安,还是不要再抗旨为妙。
妆娘为你冰敷了许久,眼周的红肿才勉强消解了些许。长发被绾成高髻,她们为你戴上沉重而华丽的凤冠,披上金线精绣的霞帔,盖上红布盖头,在礼炮声声锣鼓喧天中将你送上了花轿。
街上的民众都在欢呼,按照那些文官的说法,你的出嫁能换来他们亲人的归来,换取安稳过冬的囤粮,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你流干的泪和哭哑的嗓,更没人关心曾经赫赫战功如今却受困蛮荒的将军。
自小便陪着你的丫鬟替你降下帘子,手里紧紧捏着帕子,生怕你落泪弄花了妆容。你按下她的手,从袖子里取出那支玉花簪,小心而郑重地钗在发间。
我不再怪你不告而别了,我答应你,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做你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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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漆黑如墨,昨日落下的雪都被铲尽,马蹄声声扣在青砖路面。可明明晴好的天,在你的花轿出宫没多久后又落起了雨夹雪。地面变得又湿又滑,你听见队首的马倌鞭笞着打滑嘶叫的马。风更刺骨,从轿门的缝隙里挤进来,透过绣了精细纹样的红盖头,灌进你的领口。你打了个寒战,缩起脖子,拢了拢袖。
一路行至城门口,心跳得越来越快,奔马律般的杂音通过血肉传导到你的耳膜,你冷汗都流下来,再听不见周遭的嘈杂声。直到丫鬟起身拨开帘子,慌了神摇着你的手喊着:“公主不好了,外面有叛兵!”
你忙从小窗里探头去看。冷风吹掀你的盖头,雪珠砸花你的红妆,雨水模糊你的眼睛。你只能听见城门外涌进铁骑与步兵,看到战士手中的刀剑闪动着冷光。
你揉揉眼睛,看清那为首一人熟悉的面庞。曾经意气风发的样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冰雪还要冷的淬血杀意。
民众都退回了民居躲藏起来,几支骑兵越过你的花轿,有侍卫要拦,却被掀开轿帘半蹲在厢板上的你大声喝止。高大的黑色骏马踏着铁蹄来到你轿边,一身黑铠的银发将军收起红缨枪,向你伸出手。
你握着他的手,借着力气跃起,就稳稳落在马背上。你搂着他厚重的腰铠,脸贴在被雨雪浇淋到冰冷的背甲上,可你却觉得好温暖。
他看到了吧,你的红妆婚服,还有发间的琉璃簪。
战马一路奔到宫门口,黑压压的王城卫兵已经站成军阵。沈星回长枪一抖,缰绳一甩,便直直冲了进去。你抢过一柄铸铁剑,也舞出飞扬的剑花。身后紧随着的是他的精兵,个个以一当十。
吉时已过。
朝堂上文臣一派尽数受虏,一身威武玄紫龙纹袍的王上如今却被掳着脖子,两股战战,眼中尽是恐惧与难以置信。无人缚着他的手,可他却连剑都握不住。
沈星回轻抬下巴,拾级而上,将枪头抵在你父王的胸口,回头看你。
你仰头看着他一身的血污,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不善征战,不理朝政,只知徭役赋税克扣军用的君王,便被钉死在了龙椅之上。
你指使叛将弑君弑父,不过无妨,你将成为新的女王,史书由你书写。
目光所至之处,执枪之人慢慢直起腰,侧身回头。他腰间挂着的玉牌似乎被撞碎了边角,下面连着的青穗也松散了些。
陪嫁里有块上品透色岫玉,回头给自己磨个镯子,镯心就召巧匠来雕个青龙牌吧。至于穗子,从前是自己编的,现在应该还能再编个更好的。
他好像比上一次见面瘦了些,不然这个角度应该能看见他的脸颊肉。这时节的羊肉正好,质嫩肥美,肉汁满溢,他一定喜欢。
你的目光与他相接在一处,你笑起来,纵使妆容凌落,也依旧灿若桃花。
他大概也很久没笑过了,嘴角不太自然地牵动起来,抬起沉重的军靴,踏步朝你走来。
耳后忽然响起飞梭异动之声,沈星回骤然加快了脚步,黑靴踏出残影,目光紧盯在你身后,大声喊着什么。可你们之间的距离大抵是太远了,一道利箭破空而出,你胸口猛烈锐痛起来,口中涌出鲜血,落在胸前的凤凰绣样上,将它染成与身上的喜服一色的鲜红。
你僵着脖子回头看,却辨不清那出箭的方向是顽劣世子的护卫,还是断气君王的暗卫,抑或是某个潜藏在叛军里的卧底。
你再也站不住,身子一斜,便倒在一副铁甲的柔怀里。他脸上好多伤,好多血,你不喜欢,也不想看他皱着眉流泪的样子。你费力地抬起手,拇指揩过血污和泪痕,什么都没擦掉,反而混在一起糊成一处。
手被沈星回攥在手里,贴着他的脸和唇来回蹭着,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用力地磨着。他一遍遍叫你的名字,有些断断续续,有些哽咽。你的眼皮越来越重,可你还不想闭上眼睛。
你想,沈星回若是穿大红色的圆领袍,一定很俊;穿玄紫色的龙袍,大抵也是好看得很的。
他当护将固然好,当王也一定好。只是自己不能陪着他了,这不太好。可惜过了这么久,才刚刚重新见到他……
神树,没能显灵呢。
你明明阖上了眼睛,却还是能看见目眦欲裂的沈星回。周遭又重新拼杀起来,而少将,也是新王,抱着你越来越冷的身体,泪落在喜袍上,显出的颜色与血一般无二。
你看着他用最凌厉的手段平了内乱,组最精锐的军队重挫了敌寇。狼烟烧了七天,一直烧到你的葬礼。
随棺入土的物件不多,你漂浮在半空,看见一身素白的沈星回亲手替你簪上那支玉簪,还展平了一件白衣叠进去。
是去年春日,你蘸着酒墨写的,如今酒液挥发殆尽,只留下一抹乌色。
恰好是“情深”二字。
沈星回提着狼毫笔,往上郑重地添了几笔。仔细一看,是“伉俪”二字。
笔画有稍许变形,可你记得他控笔一向很稳。
他抱着你,跪在祈愿树祠前躬身叩了三拜,也算良辰吉日,佳偶天成。
梦境开始崩塌,花瓣随风动如雨漱般落下,孤独的王立在开满春桃的古树下,握着那块你曾经许下心愿的福牌,用刻刀一笔一笔刻下他的夙愿。
————
铜钟的浑音震响,可你还被那沉沉的梦魇压着。你下意识地摇头,泪痕落了满脸,羽睫都被泪水挂湿,重重压着眼皮,无法睁开。
枕着的那处软布浸满了湿凉,皱巴巴地贴在脸上。风吹一下,凉意便萧萧入骨。身后有唯一一处温暖些的地方,你下意识往那边缩了缩,一只大手就落在背后轻轻抚动,从颈后一路滑到腰间,轻柔却有力量,不断重复,不厌其烦。
脸上的泪被两瓣软唇吻住,你嗅到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那触碰小心而珍重,沿着泪痕往上,吻了吻你的眼睛。
颤动的睫毛忽然停止了抖动,梦魇如潮水般退去,你终于掌握回身体的主动权,努力睁开眼睛,就撞上一对泛红的兔眼。
“沈星回……你也做噩梦了吗?”
嗓子好干,每个字说出口都像是尖刃划过喉咙,声音却还是很轻,一不留神就被风吹走了。
“嗯……是个不算太好的梦,还好醒过来了。”他的声音好沉,还有些沙哑,微红的眼角隐约透出一丝疲惫。
“沈星回,你也在难过吗?”
“我不喜欢这个梦……”
“它就像真的一样,连胸口的疼痛都那么真实……”
“为什么神树说话不算话呢?为什么祈福的人没有得到祝愿呢?”
几乎脱力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哭肿的眼睛费力地聚焦在少年的眸子上,所有复活的感官都被你用来反复确认他的存在,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虚无缥缈。
“在梦里,确实很难过。”
“但不是说,梦都是反的吗?”沈星回包绕着握住你失温的手,按在他心口,“至少现在我们还握着彼此的手,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月夜下古镇的灯火烟烛散碎在他的眼睛里,清沉的声音在耳畔慢慢由混沌变得清晰。
他的心跳缓慢却有力,就在距离你掌心一寸的地方坚定地跳动着。
“你想怎么确认都可以。”
泪水洗过眼瞳,你眼里映着他的模样,真实的,清晰的,存在着的模样,胜过一切的星光与烟火。
“这次我不会松手……”
“就算走散了,也会找到你。”
“我们一起去找神树还愿,”他牵起你的手,往上推了推你的唇角,“不哭了,好不好?”
风吹起,两块木牌噼啪敲在一处。
这一次,握得那么紧,一定不会再走散了。
Notes:
你: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零食大礼包忘记领了……
wb 浓茶罐头拌黄桃
这篇写了快半个月,生日当天发布前还在到处修修改改,发完又拖了一个月才改出一个比较满意的结尾。倾注了非常多心血,如果喜欢这个故事,请一定记得告诉我(´•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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