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到省城,再往返。时间有时是静默的水,有时又化作波涛凌乱闪过。越过田埂,翻过小山,摇摇晃晃的大巴车变成了绿皮火车。
没有扶手于是胳膊挤着胳膊,过道站满人,空调开得凶猛,混合着泡面食物味道,拖鞋踢踏声、小孩在尖叫吵嚷,大人操着一口乡音在打电话。工作日的人流依旧可怕吓人。
你抿缺水发白的嘴唇,手指扣着胸前背包带子。
越来越近了……
窗外色调转为土黄,隔着玻璃愈发看不明晰。
那时候的小布丁似乎只要五毛一根,甜滋滋的奶油味,是你觉得最幸福时刻。夏以昼会早早叫你起床,奶奶会卧好鸡蛋笑眯眯看你们两打闹。
你总是起不来的,尤其春乏秋困时节,每每都要夏以昼来拉你起,直到年岁渐长,他止步于你门外。
车厢晃荡,将你震醒,到站了。
县城变化似乎并不大,毕竟你也只上大学离开了一阵。
火车站是金属灰冷色,随着人群再往外走便能看到不远处的大片农田,黄褐色逐步显露,令整座小城就如同流沙淤埋于土堆。
车站是边造边投入运营的,没有电梯,简陋得可怜,行李只能靠你手拎,突如其来的日光似要穿透薄薄眼皮,扬起的土灰要呛得你落下泪。顺着人流,你看到了夏以昼。
是哥哥……
应是他先看到你,大步朝你走来,就同从前一样很自然接过你的行李。夏以昼个高腿长的,原本步子就大,现下为了配合你的速度倒是同你一样慢慢的了。
你抬眼瞧他利落鬓角,问他是不是又是隔壁陈叔那边理的头。
他慢悠悠回你:“是啊从小到大都习惯了。”
你摸摸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还有几缕溜到眼尾,要滑进眼睛,你下意识就停了脚步,要去揉眼睛。
夏以昼俯身与你齐平,不假思索抓你要去揉眼的手,你闻到他身上熟悉味道,冰凉的银质项链顺着他动作撞在你胳膊上。
哥的指腹粗涩,他小心勾过你发丝,细密痒意于你脸上短暂停留。
你快速眨眼,视线落在他锋利眉眼上,夏以昼又晒黑了,但他总是白得好快,曾经你还因这个事同他暗自生气了一会,他就来逗你要不要自己去太阳底下再晒晒?
“哎夏以昼,你又去帮隔壁周平他家下地了?”
他听到你的话,笑着轻敲你额头,“没大没小的。”
“哥———,怎么了啊,真是的,以前就把你当免费劳动力。”余光瞥到他小臂上刮到的痕,浅浅几道,你鼓起嘴不满道。
“我离你远啊,有事情也不能第一时间赶到,他妹妹和你一块都在城里念书,而且…”
“而且都是邻居~”你怪里怪气地学他以前说过的话。
夏以昼伸手就要来捏你脸,他高挑着眉,可又忍不住笑意,在浅阳相衬下眸色明亮清澈,像潺潺流水要细细淌入你的眼。
“走吧!带你去喝奶茶好不好?”
“好啊!我还要去那个姐姐的店。”
“这么多年都喝不腻?”
“夏以昼你那汽水老一个味道也没腻啊!”
……
当初离开县城前的最后一天,你和夏以昼一起坐在小卖部门口的石板长凳上。
酷暑盛夏,酸甜冰凉的汽水是最好解暑神器。他撬开瓶盖插好吸管递给你,你望着瓶里不断升腾又消失的气泡,在烈日下恍若珍珠般的存在。
想说的话有很多,但是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静默将你们裹住,塞进黑色窟窿。
奶茶店的装潢一直没变过,就连价格也没涨过多少。
菜单是手绘的,墙上便签满当当,只是店员从姐姐变成了妹妹。
芋泥椰奶8元,小芋头奶茶8元,小吊梨汤6元,奥利奥奶盖10元……
这里几乎承载了你整个学生时代。
在当下或许轻乳茶健康饮品更为流行,但你时常怀念从前五元就能获得一大杯的粉冲剂植脂末奶茶。
点完单你问店里现在就你一个人了吗?
妹妹做奶茶动作利落干脆,边调边回答你:“是啊,姐姐现在在城里生活了,好多人陆续都搬走了。”
你点点头,好像也不是什么都没变……
你捧着奶茶跟夏以昼走在路上,这里萧瑟得很,拥挤的小店,破旧的门头,逼仄的楼梯房,这里很小,小到骑着电瓶车转一圈就能逛完,年轻人都不愿意待在这,都奔着想往外走。你闻到那股熟悉的糖精香气,闻到动物奶油的黏腻味,闻到从前蚊帐里凉席上的皂角味,听到隔壁传来的咳嗽声,听到老式电视机里又开始放《白蛇传》……
“哥,我们以后还会回来吗?”你声音好轻,近乎呢喃,风一吹一卷就要飘走。
滴答声很熟悉,它一来灰白的地面便会化为暗色,落雨了。
奶奶年纪大了行动不便留在城里,所以来老家收拾东西的只有夏以昼和你。离家不远的山坡上有一棵你们儿时一同种下的苹果树,望去现已枝繁叶茂,雨丝打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像轻柔白噪音。
行李东西其实并不多,根本用不上两个人,只是你想找个借口罢了。夏以昼挑了个饱满红润的苹果洗净,问你吃不吃,你沿着水渍痕迹目光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再去看他手中握住的苹果,鲜亮明艳,在灰暗的房子里成为唯一亮色。
要拉近焦距,可还没有调好光,总之你看他并不真切。夏以昼的眸光就像一把尖刀,在你毫无知觉时候轻巧插入心窝。
你就着他的手咬上苹果,去瞧他怔愣神情,灯光是病恹的,于是他的面孔落在阴影里,柔软的头发缀着光,这像教堂壁画上的大天使一样,你想。
这一次你没有再犹豫,你踮脚去勾他脖颈,清甜果香与你柔软嘴唇一同坠在他侧脸,哥的下颚线锋利,扑簌簌要裁下你的泪来。你闭眼,窄流蜿蜒滚下,烫在他的皮肤,透过年轻的皮肉再要刻进他的骨缝。
那个平静寻常的午后,你也如同现今一样去咬他手中的苹果,透明唇蜜包裹你的双唇,夏以昼看着苹果上的缺口,你的口脂落在上边,也落在他的胸口搅动。
你笑着问哥我今天好看吗?他的目光只停在你抹出边缘的嘴唇,他的大脑混乱,一片空白。
他在下坠,他在颤栗,要坠到你柔软甜蜜的双唇,而颤栗会沿着他的脊骨滑到指尖,夏以昼看到自己在伸手替你抹掉多余的唇蜜,你恰好张口,纳入他的手指。
你的吻是轻盈露珠,逐渐升温的气氛,苹果滚落,夏以昼眼里有闪闪碎玻璃,泛着粼粼波光。他粗糙手掌抚上你的脸,用食指描绘你的眼尾,润润的像含着水雾,他捕捉你沾湿的发丝,你擦过他细小的伤口,小心舔舐。
旁人常说夏以昼会把你宠坏,你们都是被奶奶收养的,她年纪大,好多事都渐渐力不从心,夏以昼近乎是扛起了所有。在你小时候他会细致地从奶奶那学来编发,耐心替你编头发,再牵着你上学,你时常耍赖说要哥哥背,他也都好脾气惯你。就这样他小小的身板从一开始背你还是慢吞吞甚于有点摇晃,到后来长大已经能稳稳托起你。
在这个小小县城里,许多人持有着读书无用论,外出务工的一抓大把。你说自己好幸运,有奶奶有哥哥,在逼仄的现实里你始终是被保护着的。
夏以昼有时候会去帮工,在丰收季下地帮农户收割,最开始他的手会磨出好多水泡,他也不说,只是自己去买便宜的药膏糊弄着往上涂。你发现后第一反应就是掉眼泪,又害怕眼泪落在他的伤口令他愈发疼,便胡乱抹着脸。
那一年,还用着拉绳电灯,飞蛾想要钻透纱窗扑向火源。
你的双眼快要被水雾淹没,仍直勾勾看着夏以昼,“哥哥…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夏以昼哑然失笑,用指节贴了贴你的脸颊,“好啊,哥哥保护你一辈子。”
可是冷不丁的,成为大人好迅速,小时候总爱构想长大以后会怎么样,然而真正长大了却发现第一门必修课是要经历分别。
摇晃着的大巴车带着夏以昼驶向未知的以后,再后来,那列火车也带着你离夏以昼越来越远。
你没有理由去挽留他,甚至你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去往更好的未来,他考上了最好的大学,也会有很好的工作,他不能被锁在这个小小县城里。
儿时一同种下的树苗已郁郁苍苍,你们都在奔向不同的未来。
也许好多年后,你们会再回到这个小镇,再回到那个山坡,那棵苹果树下,阳光会垂下,会扑向这间老房子。
贴画和奖状会依旧糊在墙上,只是年岁已久有些看不清了,就像电影结尾的朦胧剪影,镜头推向陈旧橱柜,木门松松的,风一吹就开了。
你会看到最上面一格的海洋宝宝,它浸泡久了便会化作好大一颗,曾经需要踮起脚拿,现在已经是伸手可触。
你干涩的双唇快要黏在一块,宛若由陶土掩住,开不了口。脊柱被生硬掰开,相互磨砺,疼痛迫使你再度想起夏以昼。
原来疼比爱先一步到达。
他还在那条路上等你,就如同从前每一次的上下学。
空气里混着粘滞感,绿荫晃荡,夏以昼朝你伸手,但是这一次,是你要向他奔去。
哥哥,回家,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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