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是你起的。实验室中依偎在一起的两只小兽。你的表现比他好,所以可以趁那披拂长长白褂的男人心情好时,破例溜去图书馆。“秦——秦是一个古老的姓氏。”向男孩解释完姓名的通常构成,你继续描绘这一自己精心挑选的姓氏,脑中闪过金戈铁马、一名男子手擎长枪的帅气图画。
“那么彻呢?”
身边的男孩出声追问,一双张大的红眸亮晶晶的。
“彻——嗯,彻就是——”
你流畅的话语突然卡壳,印象里,暗黄书页上的铅字搅在一起。
但男孩还是定定望向你,专心倾听、生怕错过什么的样子,等待许久,也不焦急。
“彻……彻也是一个古老的字眼!”你想不起更多,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编道,“而且,你不觉得这个字的发音很好听,念起来很舒服、很爽朗吗?”
唇齿打开,不同于内敛的“秦”,“彻”是一个外放的音节。你向男孩促狭地眨了眨眼。
“好吧。”男孩轻声回道,接受了你陡然兴起,突兀向他送来的礼物,尽管只是轻飘的两个字眼。
命名是件危险的事。专属的音节让人产生连接。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往往只会大声呼斥你们的编号。你是最好记的001,而那个男孩……不不,现在应该叫秦彻了,他是长长的、不好记的一串数字。
在他之前,你还见过许多男孩女孩,可他们都坚持不到,你生出兴味想为他们起名字的时候。
但是秦彻不一样。他已经在你身边陪了很久了,久到你都忘了,曾经眼前闪掠过那么多的人。
所以秦彻,就是和你一样,“完美的载体”吗?那些大人是这么说的。你坐在小格子间,双手摊开,茫然看着掌心的纹路。它们从睁眼之刻开始,仿佛就固定在那儿,是僵死的线条;而那些曾经经过的孩子,他们成长得很快,肉感的躯体可以迅速精瘦;然后,你才知道,原来变化才是常态。可你却是固定不变的。你的脊椎停止抽节。就像你的编号,永恒不变,简单好记——最初始的001。
“秦彻?秦彻?”
从此以后,在那些白影消匿之时,你爱这样敲打墙壁,呼唤隔壁的人。短促两个音节,熟稔之后,渐渐染上亲昵。不经大脑,舌尖就自动弹起,清脆的声音流泻出来,像掉落而出的、玲琅的珠子。
秦彻会轻轻敲击墙壁,以示回应。你的眼前浮现出他微弯的眼,晶红的色泽那样纯粹,你第一次见,就很难忘记。蓝的绿的棕的黑的,秦彻和过往那些孩子都不一样。那些披着白大褂的人也这么说:“他是我们在……星系首次找到的……”
古旧的书页写,只有恶魔才有红色的眼睛,旁边附一张狰狞扭曲的图像。你撇撇嘴。切,秦彻才不是这样的呢。“‘恶魔’是什么?”男孩眨着红色的眼睛,探究和好奇聚成同一束火焰。
“嗯……”你说漏了嘴,沉吟许久,不知如何解释。
“不详”、“痛苦”、“死亡”、“狱火”……你的脑海光速掠过种种萦绕在“恶魔”周身的蝇头字眼,最后只对秦彻淡淡笑笑,“是……一种不好吃的东西。”
他晶灿的目光仍然执着,红耀得像燃烧的血。
你率先偏过了头。秦彻并没有继续追问。
大多时候,男孩都非常沉默。你记得男孩第一次被白影束着、铐上实验台的场景。看不懂的光波和电流交错闪烁,他精致的五官很快拧绞到一起,面色苍白,身躯绷紧;每个细微的颤抖,都诉说着痛苦的滋味。
日复一日的实验生活并没有多少乐趣。你坐在一旁,观赏他发梢滴落的汗水。这样枯白的颜色,你只在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头上才见过,如果他们并没有秃顶的话。
秦彻和过往的任何人都不一样。慢慢地,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纤细的脖颈,涌出嘶哑的吼声。音节含糊,无人能懂。实验人员默默记录。“不,他不像人,他像兽……”电击结束后,你听到他们这样的评价。“和传闻说的一样,他真的没有心脏……”
男孩发丝凌乱,全身都被汗水浸湿。在实验人员背身记录的时候,你看见他微微张开的眼——晶红的眸光那样锋锐。“总有一天,我会撕开你们的喉咙。”你在心中为他配音。
你和秦彻的交流,是在很久以后渐渐多起来的。一开始,男孩对谁都沉默不语;后来,他渐渐能对你说些简单的字词。白大褂们对他的评价很高:“他在渐渐掌握我们的语言。”
“那在来到这里之前,你都说些什么呢?”你知道秦彻能够听懂,打探起男孩“老家”的方言。毕竟,从你有意识开始,目之所及,尽是冰白的墙壁。
实验室外,肯定有着更浩大的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比如秦彻所属的星系……
但是,男孩依旧一言不发。你感到没趣,别过了脸。从此以后,再没问过他过去的事。
也许,在漫无止境的观察、试验、记录,与循环反复的再一轮的观察之后,他也像你一样,将过去慢慢遗忘了吧。时间失去刻度。白大褂指尖的药剂换上新一种颜色。他的臂上插上长管,你看见汨汨流出的、和瞳眸一样鲜艳的血液。
近来,白大褂们似乎十分高兴,连沉闷冰冷的空间,都染上轻松的欢色。你自己无甚感觉,精密的仪器却滴滴作响。新出炉的报告写道:你停滞不前的身躯,居然较先前高了一分。
白大褂们面目兴奋,灼热的视线,齐齐投向另一边那个沉默纤瘦的身影。
“——唯一的变量……只有他的血!”
“……我们早该想到的……”
然后,蜂拥而至的人群再度离去。狭小的格子间,落下两抹瘦棱的影子。你垂头打量脚边斜影,望上去和平日没什么变化呀?
“你……”隔壁的秦彻突然开口。真奇怪,一般都是你先去打搅他的。缠弄半天,从那双樱粉的唇间敲出几个字词。
“……你饿吗?”
“嗯?”你不解应道。他在说什么?“饥饿”?白大褂们每天都准时给你们打营养针的呀。
“如果你饿……我……”
你侧耳听。但他又不说话了。
“‘饿’是什么感觉?”你只好主动开口。
但隔墙的声音,那夜再也没有响起。
然而很快,你就知道,秦彻所问的“饿”,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你的身高长了三寸。夜里,纤直的小腿隐隐抽痛。发丝变长,恍惚连手心固定不变的纹路都开始生长。扫描的红光一再划过。曾经的你并不在意,现在却常常想起秦彻的眼睛。还有细长软管里,他鲜红的、不断淌出的血液。
一切指标正常,甚至好得出头。每个白大褂的面上都溢着喜色。你似乎也受到他们的感染,下了实验台,拍拍秦彻的肩,“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赶上你!”然后俯视这颗雪白的头。
秦彻,秦彻淡淡拉开你的手。已经抽条成少年样的男孩扯扯嘴角,红潋的眸光望上去有些冷。
第二日,白大褂们再来打开你格子间前的锁的时候,震惊地发现你并不在里面。用顶级材料修筑的墙上,赫然映着一个大洞。
他们在秦彻的房间找到了你。你压在他的身上,倒在地上的两个人,都闭上了眼睛。白大褂颤抖的指节探出你们的鼻息,这才重重松了口气。拨开你和他黑白交缠的发丝,发现两人的面上胸前,都映着灰黑干枯的血迹。你的牙齿还嵌在秦彻颈上,死死咬着。
血流停止,血洞闭合。实验人员费劲将你和他分开,少年黑红斑驳的颈上,烙着一个重重的牙印。
你的体型完全变了。一夜之间,骤然抽成成人的身量。检查马上开始。秦彻的状态比你更加危险:他的躯体几近休眠……
人们推测,你若再这么毫无节制地索取下去,他自我修复的能力,终有一日,再赶不上对你的供养。
你和秦彻被完全隔离分开了。实验放缓了进度:你成长得太快,能力几乎是指数级的上升;他们担心,难以控制住你。不过你对那些白大褂们的态度没什么变化,还是甜甜笑着,问能不能找那个哥哥玩。
“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秦彻还是你最好的玩伴,你没有吸干秦彻半个身躯的血液也没有长大一丝一毫。
至于那些匆匆奔走的白大褂们呢,还是你最亲爱的叔叔。在没有绝对的把握出逃之时,卖乖永远是最好的计策。无人回应你的疑问。你的感官变得敏锐,渐渐品出每日浇注在营养剂中的、逐渐稀薄的气味。那是秦彻。他供给你的血越来越少。
你舔舔唇,真想念啊。
……但更想他红色的眼睛。眼珠是什么滋味,没吃过,想吞下去。不过不能太急:得先好好舔弄一圈……看他纤长颤抖的睫毛……乌色的,和发丝完全不一样……
韬光养晦许久,你终于逃了出去。再见到秦彻是在很久以后,密密人海,突兀浮现一抹亮眼的白发。
久别重逢,他的身量还是比你高,这可真叫人失望。你和他默默清理完战场。尸骸遍地,血流成河。末日争夺资源的景象就是这样。按常理,该是你们兵刃相向的时候了。可是等了许久,你没有举起枪,他也没有抬起手。
“我以为你早死了。”你说,久未开口的嗓音喑哑。
他勾唇笑笑,红眸还是那么绚烈。想挖下来,吞下去。沉眠的渴望再度复苏。逃离时,你去各大房间找过他。没有一处有秦彻的身影。打碎许多实验室的门,空中飘摇呛鼻的灰。
你找到你曾和他日日去的那间大实验室,你第一次见到白发男孩的地方;那张实验椅还躺在中央,皮革冰冷,金属闪着锐利的光。你想起你第一次望见的那双猩红的眼睛,现在你知道其中盈满的情绪叫恨意。
“秦彻?秦彻……”追兵在后,你茫然呼唤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没有残存的气息。
这个名字,已被彻底取代、编号继续上浮,不剩任何意义了吗?还是,红瞳闪烁的你,已经完成你的复仇,先我一步,撕碎他们的脖颈?
无边的静寂中,你的心仿佛生出新的空洞。焦焦渴望的,仿佛不仅是他甘美的血液,也不止是他耀目纯粹的眼睛……
但能填补空洞的究竟是什么,当时的你并不知道……
而现在,已然出落得高大俊美的男人,缓缓向你伸出他的手:
“再合作一次,怎么样?”
嗓音比起往日,更加稳重,更加低沉。你想起昔日和你一起相依为命的少年形象,开心地笑了。太开心了,仿佛困难的时局、肩负的重任,无止境的追杀,都不存在了。秦彻的存在,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一株希望之花,一弯坚韧之虹。
像第一次和男人见面似的,你轻巧搭上他肌肤粗糙的掌;但第一次见面的人,可不会像他那样握得那么紧。十指相贴,最后交缠起来,就像那个改变一切的夜里,你压在他身上,他重重拉过你的手,对你做的那样。
事隔经年,秦彻依旧记得你为他起的名字。你唤一声,就有含着笑意的眸子,清晰映出你的轮廓。
那红光执着,热烈,是绝对力量的象征,“恶魔”在尘间的代理人,却又甘心为你所驱,可以在你面前,静静化成一汪秋水,比暗红的丝绒还要柔软;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凝聚成你对永恒所有的想象。哪怕战火纷飞,身陷死局,也仍炽热罩着你,仿佛在说:
——我知道,我们总会再见的。
无论跨越多少,尸山还是星海;无论是你先一步找到我,还是我先一步走向你。
抑或,毫无防备,两双纯粹的眼睛突然撞上。
亲爱的,这一切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任世界崩塌湮灭,轮转复生,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感觉不到的地方,触不可及的地方,你我的灵魂永远紧紧相绕,紧紧相交。你我的影子总是相携相随。到什么时候?如果那尽头确乎存在。如果那时间真有止息。没有不可攀越的距离。没有无法攀登的险峰。
曾经,我们并不知晓那个字眼的存在;现在,它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不需要我确切开口,你就已经心领神会,眸间跳跃最迷人的火光。
我知道你的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的知道……这个链条将一直延续下去。——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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