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睡前放一张新收来的古典唱片,任舒扬的旋律将他拉回久远的过去。那时头上高高悬着教堂的塔尖,四面的彩绘玻璃窗投下绮丽的色彩。年少的他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椅上,看她在台上弹奏管风琴,十指纷飞,光影流转,变换不停。这画面总叫秦彻想起鸟类五颜六色的翎羽。唰唰聚在她的指尖,然后,像他们曾经偶然救助的某只鸟儿那样,扬起尖长的喙,尾羽抖落、扑扇着翅膀,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鸟儿飞回它那开阔悠远的湛蓝天穹;而他们的头上,总是悬着教堂高高的顶。
秦彻想着记忆中空灵的乐音,不知不觉闭上了眼。厚实的遮光窗帘外,血月悄然降了下去;离基地百余里外的临空市,红日正探出它炽热的身子。N109区没有白昼,只有黑夜,一个天生适合他休养的好地方。凝实不变的黑暗容易叫人忘记时间。有时秦彻于半梦半醒中醒来,耳边还回荡着记忆中金亮音管嗡嗡的震颤。
回忆与现实的边界短暂模糊。男人抚着凌乱的发,记不起已在这座星球停留了多久。
以太之眼引他来此。于茫茫宇宙航行的飞船,终于又有了新的坐标。蔚蓝的光点闪烁眼前,也许他将在这里停留很久。一个模糊的光团、一声微弱的心跳,一抹等待许久的、就要从厚重白茧中丝丝绽开的吐息——
秦彻不知疲倦地等待着;等待重逢的时机,顺便料理一下N109区的杂鱼。不。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默默凝视着那个苦苦追索许久、重又复生的身影,一路而来的星际航行,突然变得十分缥缈。他连贯的记忆开始断片,漫长的中段都被斩断。只剩久远的过去和那颗心脏重新跳动的当下。
梅菲斯特栖在她窗外的枝头。每每睡前,他都透过机械鸦冰凉的眼睛,在暗无天日的暗点基地,注望那抹活动的身影。
家宅、学校、公寓……手边常常放一杯刚调好的金菲士。电子屏上,女孩的发丝越来越长;沙沙作响的气泡在舌尖爆开,鼻尖总是萦着黄柠檬酸苦的清香。
秦彻啜一口酒,她看上去和过去很不一样。什么都忘了,身边环着新的“家人”;不出任务的时候,和临空市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普通民众,几乎没有区别。
真讽刺啊,曾被设计出来只是为了毁灭的工具,如今居然信奉起守护。眉眼中的天真,偶尔叫秦彻想起过去的自己。秦彻像看默剧一样观赏着,玻璃杯中的酒液,不知不觉见了底;她单纯、柔和,乃至温暖的神色,渐渐盈满他灰暗下去的眼帘。
秦彻闭目睡下。唇边扬起的笑弧,自己都不知道。
失去所有记忆、置身全新环境……这样的她还是过去的她吗?木板全被替换的船只,除了姓名,还有什么永恒?又或许,无拘无束、自由生长的鸟儿,本就应该这样雀跃地腾翔?
——秦彻并不会用这些问题烦扰自己。千百年过去,早已无人胆敢站在他面前,质疑他的决定;而那个唯一拥有特权的人,现在偏偏,又对自己掌握的特权一无所知……
至于他自己——
秦彻反倒觉得,在命运女神玄妙不可捉摸的安排之下,一切,都变得更加有趣了。
他触不到她现在的梦境。秦彻睡意很浅,可以一边观览自己的梦境,一边警惕夜里的偷袭。太多次了。梦境已经难以称为梦境,更像这个星球,许多年前用胶卷摄录下来的回忆。
教堂、管风琴、被风翻卷的谱册,和坐在琴凳上的她;发丝飘摇起来,露出颈下那截笔直纤薄的背。
没有新的交集,于是他只梦见她过去的样子。灵动的双手在黑白键上舞动,斜阳射下来的光点与微风扬起的尘埃,火星一般,在她指尖飞旋燃烧。
“神父”外出的时节,总是最自由的时日;两道身影聚在教堂,平凡、无害,却又是他们私下里的秘密庆典。
其实,那时的秦彻并不喜欢教堂。笼中最高的建筑,也还是牢笼的一部分;尖顶再高,也触不到天幕的衣角……可她只在白日弹琴。可是她说,只有白日最明媚灿烈的光影,才与这腐朽之物,最为相配。于是秦彻只能拖着困倦的身子来到教堂,在第一排的边角,慢慢闭上了眼。再困倦也不会睡去:过滤后的日光,仍然叫他双眼作痛。
但这就是分享秘密的代价。他们总是分享许多秘密,自何时起,自己也说不清;似乎天意留下唯二两件成功作品的目的,就是在此。总有人听见他心底的呼号,懂他的妄想与遐思;说出口的,或未曾言说的;觉察到的,或从未发觉的。
“自由”的日子,就这样伴着琴音,一天天过去。秦彻渐渐习惯久久凝视视网膜上的重影,混沌状的深红,落一抹暗沉摇曳的阴影。那是坐在琴凳上的她,总是留在他视野中心的她。女孩肆意操纵乐曲的节奏,原本和缓的曲调渐渐激荡。
秦彻闭目聆听,神思愈坠愈深。
九天之上,真的会有天使注望着他们吗?反正,那时的她不会这样想。琴键愈敲愈重,仿佛豆大的雨点齐齐砸下,雷光电闪,呼啸追逐着她的穿行;线谱上固定油印的音符,破碎、交融,而又凌乱。
无名的变奏曲中,他想象中的六翼天使,那圣洁、宽大的翅膀,徐徐生出刺眼的黑翎。赞美诗的涌泉突兀休止;庄严与崇高夹上讥诮,平和与安定触上暗礁——恍惚整座教堂,都随着她浊重的琴音一起震颤,一起轰鸣。万物抖动摇晃,视网膜上白光闪烁,意识海中飞鸽飘旋。
秦彻仰起头,望见漫天坠落的翎羽。
然后,暴雨般的变奏突然停下。琴凳上的少女垂下手来,不再弹了。而他恰在此时睁开眼来,径直对上,她转过脸来的、饶有兴味的目光。
一个挑衅,或是一份邀请……换秦彻坐上胡桃木的凳子。暗色的木料还有余温,熟悉的气息萦绕周围。
琴音再次响起,根根音管,顺着他的指尖发出幽微的震颤。秦彻半敛着眼,亦步亦趋,每个措不及防的停顿与转折都复刻得完美。她抱着双臂,站在他身后,听后露出满意的微笑。偶尔俯下身来指点,发丝柔柔蹭过他的面颊。
秦彻灵巧的双手会在这时变得很笨,满心想的,都是空中飘飘坠下的白羽。
哪怕他幽闭的心是一座昏暗的监牢,那白羽也从他心尖柔柔拂过。
有时,他会梦到他们共同分享这一方琴凳的画面。这个梦境要在时序上更加古老。总是她先弹一句,初学时的他,再慢慢接一句。骄阳在乐声流淌间下坠。日光隐没,紫色的雾霭重又升腾。他们各自折返之前,她将为他示范明天要学习的新的乐章。
秦彻站在她的身后,看她发丝飘动,白指跃舞;游移的身形,如同振翅飞翔的鸟。手臂的线条,时紧时缓,从正中的琴键,一直延伸到两翼的边缘……
他想再凑近一点儿;他还没有凑近就已醒来。秦彻对着卧房里天花板上凝重的墨色,开始懊恼起自己过去怎么总是踌躇不前一语不发。耳畔的乐音徐徐散去。立在床畔木架上的梅菲斯特,正垂着脑袋,暗红色的眼珠耷落一半。电子屏上映出空荡的家——她今日又去了猎人协会;大乌鸦飞不进去,心安理得地磨起洋工。
那时他的身边还没有梅菲斯特;那时乌鸦的啼叫还是幸运的象征;在这个世界,却代表着死亡与灾厄。入乡随俗,秦彻在N109区扮演军火商、投资人、某个组织的首领,某片地域的主宰;而在这之前,他是通缉犯,是臭名昭著的星盗,却也是神秘势力,热衷合作的对象……
身份的轮转容易叫人迷茫。秦彻途经大大小小的文明,人类发展的路径再如何相似,也还是有着微妙的不同。而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个偶然的转折便足以开启新的篇章。某次交易结束,他在临空市郊寻到一片废弃的教堂,式样与记忆中的并不相像;其中放置的、小巧许多的管风琴,也是寒酸破败的模样。
秦彻轻轻抚上生锈的音管,没有按下一个琴键。
也许,这也是等待的一部分;而他作为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突然在多年后,陡然发现自己对教堂与管风琴的一切生出依恋。失败的牢笼,便不再称其为牢笼;和她一起、被软禁多年的记忆,渐渐在意识海的中央,慢慢凝结成为一个符号、一个秘密。
而他最初的记忆栖息其中,永远发着永恒的光亮。
要等很久很久以后,那座教堂才会真正倒塌;而她倒在他的身前,颤巍的背影、淌流的鲜血,无一不嘲讽着他的天真。
即便九天之上真有神灵,那神圣之光,也照不到人造的怪物。他只能退回深沉的阴影。
教堂倒塌,和平协定彻底破产;以前的他要有多幼稚,才会带她步入这个陷阱。可也许,真有神听到他幼稚的祷告呢?如果他真有哪一刻相信——在她放下手来的那一刻、在她回眸向他笑的那一刻、在她拉着他的手,从古堡外丛生的黑荆棘林逃出的那一刻……
他们又见到了破晓的晨光;他们又见到了疏朗的蓝天。
原来仅是对一个人的信仰,也可以自成宗教。
可惜那时的他对这一切都茫无所知。是得了谁的庇佑,一切才并不算迟?是那颗坚韧、不屈,烂漫、跳脱,却又始终机敏的心?那颗曾在他掌下有力跳动、却又在下一秒的回忆闪念中,暴烈破碎开来的脏器?
秦彻从不用没有答案的疑惑烦忧自己。他将在孤寂的航行中修复错误、磨砺性情;封藏起嗜血的恨意,习惯起理智的缰绳。如果说还有什么疑问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他也从来不是,那个能够给出答案的人。
信徒等着天理的昭显;而他等着她的归来。
秦彻已经习惯,在黑暗与罪恶的天堂,兀自打发相见之前的闲暇时光。雀鸟筑巢似的,收集古董******、寻觅绝版唱片,慢慢将私人城堡,打造得雅致又富丽——
可不论用多少物质填补,阴暗的居室,总是留有挥之不去的空。
秦彻看得腻了,便在夜间,随手挑一支最近新拍下来的钓竿起航。
比起宇宙中漫长到忘记时间流逝的航行,重逢前的短短十四年,反而被拉得很长。胶质状的时间,静谧而迟缓,一如晴朗夜空下幽黑沉静的海面,不见漩涡,也不见浪涛。明镜般光滑,映照日月星辰,仿佛亘古如此。
但重逢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这十四年胶状的光阴,只是弹指一瞬;命运女神嬉笑的弹指。她又完完整整、好生坐在他的眼前,尽管变得无比弱小,尽管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他甚至形容不出从初始之地来到这里,究竟跨越了多少个光年;途中无数文明兴起而湮灭。比起它们,临空市所处的星球也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刚知道野外的惊险,好奇而又天真。
可即便在这片稚嫩的土地,高悬的天幕,也依旧挂着茫茫宇宙中的万千星辰。它们或大或小,或明或暗,跟随季节变换,逐一显露身形。
秦彻驾着船艇,孤身一人,在临空市外的公海上飘荡。漫涌的海水、荡开的船波,连同身下身上,近乎将人包覆吞吃进去的黑暗与寂寥,一切都叫他想起昔日的旅程。秦彻从出发时就知道,他再无法回头;透明窗上映出星体塌缩闪耀宇宙的火光,恍若一个坠落的太阳。
可在临空市,某个稀松平常的时日,他抬起头,竟从广漠的天幕中,又寻到那熟悉的光华。它比他的冒险更加古老,却在此刻,与他深暗的眼光交叠重合。
循着错位的时间,过去的光芒终有一日,会一齐照到他们身上,盈满他和她的眉间与发梢。
秦彻渐渐期许起新的梦境。新生的她变了模样,而他也早就不是过去的样子。
那为什么,不重新认识下呢?也许终有一日,她会了解,但不了解也无所谓。
逝水难追,而他们的时间在新的天地一起向前。
在重生的她的身边,他又有了许多新奇的体验;比如捕捉造型各异的毛绒玩偶,古典乐流淌时的怀中不再空洞;大鱼突然上钩,身边居然有人向他加油助威。海面一如既往,幽黑而深邃;那日夜空晴朗,潋潋浮着许多破碎的月光。
而秦彻在此前,无数个或狂风或暴雨的黑夜,静静凝望深沉的海面,想,某种程度上,他确乎是靠着回忆活下来的。记忆中的影像灿烂鲜活,一抹笑容胜过千言万语;于是漫长的生命还有期待,漫长的等待还不麻木。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经,他也同她在无尽的大海上漂流,皮肤晒得粗糙,发丝染上盐粒。水波漫卷,日光晴朗,他们轮流掌舵,抛弃海图,任洋流将他们带向世上的任何地方。疆界之外,还有新的世界,不被教堂尖顶所囊括的世界。
探险、开拓,径直迎向命运丝线缠裹的未知——那就是他们那段时间所做的全部的事。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将在视线的哪个方位,出现海岛乌黑的轮廓;而今天又会有哪些鱼群,跃过你们珠白的船只。
海豚跃出水面,身后白鲨相随;万千生灵,都有着独属自己的奇迹。
所以秦彻兀自驾着船,千百个日夜空杆归来,也无所谓;如果今夜遇见雷鸣,他会想起电光闪烁中你激动的脸;如若今夜暴雨来袭,他会想到烈风中你飘舞的发丝。
那时小舟漂浮在黑沉的积云与翻滚的浪涛中间,而你们在无边的夜色之下接吻。
而现在,豪华游艇上,你们脚边的水桶挤满造型各异的鱼。浴火重生的鸟儿像只叽叽喳喳的麻雀,一会儿叉腰扬手,志得意满说,“看看我给你带来的好运,”一会儿又嘟囔起唇角,托腮不解道,“没想到暗点老大,还有这个爱好呢?”
“那你以为我闲暇时都在干什么?杀人放火吗?”
然后他看见你像被踩中尾巴一般蔫耷下来的眼神。
不过麻雀也长着利爪,双瞳投下锐利的目光。并起两指戳他腰窝问:
“你之前销声匿迹那么久,到底去哪儿啦?”
——你们的相遇过于巧合:你刚进入N109区,他回归的身影,就降临到你的面前。
“这是猎人协会新布置的任务吗?”
他覆上你纤白的手,指腹一寸寸缓慢摩挲。
“喂,别打岔,我说真的——”
过去与现时的影像倏忽重合。她的性情比印象中的人活泼许多。也许,这才是尖塔之外、生命肆意生长的底色。
而他很高兴,又拥住你新的侧影。
秦彻将你揽到怀里,波澜的海面颤颤映出模糊的影子。短暂的欢闹之外,等待你们的未来仍是一片漆暗的未知。但现在,他挂在嘴边的人称终于变成“我们”。他揉揉她的发丝,说:
“也许,你所渴望的答案,就藏在共鸣里呢?”
反复失败的共鸣;他成功的越狱。失落的时光,他无尽的求索。
“自己去找。”
秦彻说着,环你环得更紧,恍惚要用肌肤相贴的热度确认存在的重量。
“切——哎哎,快放开我!又有鱼上来了!”
钓竿浮动。秦彻无奈松开怀抱,看着眼前欢快的背影,想:
他的幸运,果然还是要两个人才能完整。
他知道那两个姓薛的近来总是调侃他一反常态的作风,“孔雀开屏”、“千金买笑”……但开屏就开屏吧。至少在漫游的年岁里,他将自己照顾得很好,还能吸引她的目光,还能吸引小狸花的利爪。而她晶亮的眼睛,定定盯着杆下的鱼。又大又罕见。赤橙的色泽,他一人垂钓时从未见过。
鱼尾摆荡,他覆上她的手,帮她一起拉起。立在桅杆、领航员一般高高扬着头的梅菲斯特飞落下来,“嘎——嘎——”既像加油打气的呼唤,又像是对成功钓到大鱼的赞赏。
具体哪种情况,面对她的疑问,秦彻还是说:自己去猜。
关于梅菲斯特,这只常常伴在他身侧、集侦察勘测收集分析数据于一体的机械鸟,其实还藏着一个等待破解的秘密:
入乡随俗,他给变换成乌鸦的智能体起名叫“梅菲斯特”,一个契合N109区气质的名字。欲望与恶魔的色彩,常常叫人遗忘,那鸿篇巨制中最后的两行诗:
——永恒之女性,引我等向上。
秦彻看向那正忙着给钛合金鱼竿重新上饵的身影,无奈勾了勾唇角。
真是,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明白呢?
星河灿烂。千万年前出发的光芒依然落到他们身上。
秦彻把玩着指尖的硬币;他好像,快渐渐失去耐心了。
如果在这之前,她不能给出令他满意的答复……那也没关系。
秦彻走上前去,陡然扣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将上好饵的钓竿抛到水里。
——他会很愉快地,亲自去取要的。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