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又迟到了。”沈星回说。面前你吃出来的狼藉让他兴趣全无。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办法。比起和几个彪形大汉挤小车,我也更希望快点被你抱着。”你一边剥着一只虾子的皮一边轻叹。
“宝贝啊,你总是没办法,我也没办法。我彩排的时候一直忍不住看窗外,经纪人恨不得把我剁了装在大提琴盒子里面,然后扔到河里去,”沈星回继续说。你这番“讨好”,他听不出真心假心,对于他来说跟耳边风一样不重要,“我还把我的表演搭档也惹毛了,以后要想找他合作恐怕是没门了。”
“是挺麻烦的,我听说那人不抽烟不喝酒,”你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既然是赖我,哪怕掉层皮,我也会求我爸拿一套油画送他,这你放心。”
“我取消了安可,因为我在后台看见你发的消息,说你已经到了。”
你终于放下刀,起先似乎打算说什么,但最后出口的大约是另一番不相干的话:“你不吃鱼?我一直以为你也喜欢鱼,以前你都没反对过我点鱼。”
“虽然我不挑食,但我不喜欢这里的鱼,”沈星回说,“这鱼有什么好吃的?而且这个盘子比人脸还要大两倍,鱼肉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有几块,边缘用醋胡乱淋一条线,就上了桌。”
“好吧,”你面无表情起身,说,“那我们早就该各回各家了。”
沈星回住了嘴,不确定你是不是跟他翻脸了,可你已经走远了。沈星回独自在这昏暗里******了一会儿,侧过脸去,白天蒸腾的暑气窜进夜里,他特别目眩。
在你结账的这段时间里,沈星回想了很多发脾气的方法。他知道这些脾气都会勾起你更多的冷脸。
不过那没什么大不了,沈星回想,你们这本就是明天就可能拉倒的关系,非要用什么来举例,他会说自己像枚要吃秤砣的王八,那么没出息,为了你给的三瓜两枣可以载歌载舞大半天。
他第一次见到你时,正在为他父亲逼他办的一次钢琴独奏会做准备。音乐厅那巨大的穹顶下,有许多人在忙碌地来回奔走,轻声耳语,或高声呼喝,调试灯光、抛光地面,好让一切显得耀眼。确实很耀眼,和演奏的人和被演奏的音乐都没有了太大关系。
沈星回六神无主——或许他那时已经对即将到来的“血光”有种命定的预感——他心烦意乱地坐在琴凳上,踩着中间踏板,在忙碌和嘈杂里弹起一首有气无力的曲子。
“咚咚。”钝响打断了琴声,有人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击他的钢琴,又气喘吁吁地倚在琴身上,那就是你。那天,你穿着一套和周遭格格不入的飞行员夹克工装裤,还长着跟那衣服不太搭调的单纯的脸,五官有点淡漠,在他看来不失精巧,风尘仆仆,根本就没有刑警那种孔武的雄威,沈星回心想,你更像无人修剪的桃花枝从枪口上开了出来。
“你好?”沈星回犹豫地说。
“你好,沈星回,我养父和你爸是好友,”你显得精疲力竭,额角还有一点点汗水,说,“能不能把你的西装外套借给我一件披一下?我衣服都湿透了。”
沈星回听说过一些浪漫的邂逅,但是第三次见面,就和叔父的女儿,上一秒称兄道妹,下一秒如此这般,如此那般……这是胡闹,不算数。
那天谢幕后,在后台,你站在你那威严的养父身后,披着才借来的沈星回的西装,朝对面的王子狡黠地忽闪着双眼。
“这个淘气包胡闹,吵着闹着要上军校,要当兵。其实以前读书还不错,后来怎么也不肯学了。”沈星回心想,你养父说话时显得板正威严,不像养出你这种精灵一样的女孩子的人。
“人各有志,不好强求,随这两个小东西去吧。”沈星回听见国王这样说。
你的养父喟叹起来,显得颇忧虑。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你正把仿佛被晚风娇惯过的脸胡乱扭成一副鬼脸,眉头和鼻梁皱在一起,唇瓣抿得很紧,像只误打误撞跑到热锡棚上的猫。
沈星回忽然笑出了声。大约两个老的聊得太欢了,没空插手你们两个干嘛,你左顾右盼片刻,忽然神秘兮兮地从工装裤里摸出手机,闷头敲一会儿字,悄悄递到沈星回眼前。联系人后写了沈星回的姓名,唯独号码一栏还空着,像个神秘邀请。
先提出请客的是你,地点只是家平价寻常的烧烤排挡,比旁边的西餐厅破多了。大约是你瞧上去对烤鱼和分餐制有种隐秘的热衷,沈星回其实也爱吃,当然乐得坐享清闲。“两厢情愿”,气氛便活络融洽。
沈星回礼尚往来。他在夜里十点开车跑到你房间的阳台下,眼睁睁看着你从二楼的露台一跃而出,攀着墙面石砖的缝隙而下,眨眼便拍着手掌上的尘土,降落到跟前。
“这不会太危险了吗?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爸还给你设门禁。”沈星回感到忧心忡忡,而你正得意洋洋地坐在副驾驶上,好像赢取了叛逆的一役。
“你说什么?”你说,“我刑警学校毕业的,我每天要徒手爬过的墙比你一天里摸过的琴键还多。”
“好吧,但以后还是别这样了。如果让我爸和你爸说一声,未必会不放你出门,”沈星回分神留意你系不系安全带,话还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弄得好像你和我是莎士比亚写的罗密欧朱丽叶,我碰碰你,你爸就要找我爸决斗。”
空气瞬间凝滞起来。沈星回突然意识到尴尬。
好半晌过后——令人备受煎熬的好半晌——你忽地打破了沉默,语气轻巧快活,假装不知道莎士比亚是谁:“啊,决斗?什么决斗?你爸和我爸什么时候要决斗?”
那天夜里,沈星回在人声鼎沸的大排档远处停下车来,你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脱掉西装的外套,衬衫已经被油弄得星星点点,在一盏红彤彤的灯笼下大快朵颐。
你心想这人怎么帅,这会儿怎么像是薛蟠说的绣房钻出的大马猴,气笑了,抿了一嘴啤酒沫。
沈星回两腮鼓鼓囊囊,脸颊被红灯笼烘成暖融融的色块,只有眼睛还显得明亮。他从一枚硕大的排骨上抬起脸来,鼻尖带着一朵葱花,眨了眨眼。
“好好好,你快吃吧。”你忽然大笑起来。
沈星回起先只是露出一副不解神情,可或许是那种肆意的大笑酝酿出无声的魔力,他也笑起来。在你们头顶、身侧,不夜的长街欢语喧嚷,灯笼仿佛温吞吞的太阳,摩肩接踵地把红光投映在人们脸蛋上,掩盖醉汉的微醺,恋人的羞怯。
你喝啤酒时,表面显得很豪爽,才有刑警的雏形,但酒力堪忧,酒过三巡,酩酊大醉,站起身来,便抱着旁近的灯笼喊“哥哥”,喊得响亮又坚决,而后便把额头往那纸糊的外皮上胡乱摩挲。
沈星回起先不肯喝酒,也不知是何时混混沌沌地听信了你的谗言,眼下也微醺起来。他给你那声响亮的大喊惊醒,手忙脚乱地拽着你的衣角、把那歪歪斜斜的小醉妞扶正。
“哥哥在这儿,”沈星回小声揶揄道,“你好好坐着,我去给你叫出租车。”
你端端正正地坐着,也不知听没听懂,仿佛懵懵懂懂地颔了颔首,又或许只是你那条柔软的脖颈撑不住灌满了酒精的昏沉头脑。总之,沈星回一起身,你便不明来由地开始哭闹,满嘴胡咧咧。
沈星回又焦头烂额地坐下,无措地问道:“你们刑警不准喝这玩意儿是吗?”
“当刑警还是挺辛苦的,”你又牛头不对马嘴起来,“但我不想让我爸得意,所以每次射击都争取第一。”你说着,拿食指抵着沈星回的额头,嘴里不知嘟嘟囔囔什么,细听起来,全是模仿枪声的气音。
“你啊你,你喝成这样恐怕现在得回家了,你还能爬我一天摸过的琴键那么多的墙吗?”
“琴键?什么琴键?你认识沈星回吗?他钢琴弹得真好。小时候,我那老头子也想让我学,可我不愿让他顺心,”你说,“而且我也不想见到沈星回。”
“好吧,不见沈星回,那你愿意去他宿舍吗?”
“我去那儿干什么?”你直起脖颈,警觉得像猫放哨。
“你喝醉了,他收留你。不过你可以睡床,让他睡沙发。”沈星回耐心地说。
你眯起眼睛哦了一下,撑着脸,好像很头痛很艰难地想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深明大义地点了点头,嘴角咧着傻笑:“让沈星回睡……睡沙发。”
然而预想和现实之间总有差距。错误究竟出在哪一点,谁也说不清,或许有的人天生不适合相遇。喝醉的人并没吃一顿宵夜也重得根本挪不动,而沈星回日常最愿意付出的力度,大概只是张开手掌努力从这个八度跨到那个八度。他和你踉踉跄跄地回到他的单人宿舍,终于如释重负,任凭你一头栽进沙发里,他在心里出尔反尔地想道,“我,沈星回,才不睡沙发,还是让你这死丫头睡吧!”
他坐在沙发边缘,自己跟自己生了半天闷气,只是低下头时瞧见你睡着时那副天真锐利的神态,忽然笑了。你脸熏得通红,掉进染缸里了一样,总也白不回去。沈星回怀疑你受了风发烧了,用手背去碰他额头,两下三下被你这个劫匪捏住了手腕。
大概是他手掌凉嗖嗖的,在混沌模糊的半梦之间的你爱不释手,起先只是牵引着他手指在你脸上摸索,遍及眼角眉梢,然后冷不防就拉到了你唇珠上。沈星回太阳穴差点就炸开了,你还火上浇油,拉着他手指塞进你嘴巴。
沈星回在猛然的惊异中显得茫然无措,醒过神来时,那种犹疑已然成了迟缓的吞和吐,你浅浅地看着他两眼,所有一切只能用万物俱焚来形容,被望着的眼珠也在燃烧。
火喷着热浪,淌在两条年轻的国境线中间。虽然他的确是个王子,你的确是内阁议员的养女,回过头来,就你们这点儿荤腥也几乎够不上小报绯闻的排面,也无实质性的某种错节,只是拼凑起一些毫无章法的示好,带着些许疼痛的啃和抚触,一些插入和释放,最后在一个并不完满的拥抱里打战。
在昏沉过去的前一刻他看到你衬衫领子下面的肩上有团块状的淤青,才愿意相信你真是个刑警。长在枪口上的,即便是桃花,也曾经是硝烟和坑灰的同胞。他手掌小心翼翼地描摹过创口的形状,低声询问你,它们是否还疼,而你并不回答,将皮肤和他掌面靠得越紧。这一切都是那样缓慢又迟滞,只是一种不坚决、不勇敢。
最终,你们在狭窄的沙发里一道蜷缩着昏睡过去,天边浅淡的鹅黄与桃花般的绯红相接,泛起一抹不甚了了的白。
你的养父知道你人生第一次开荤找的是沈星回,本该大发雷霆,他也的确意欲如此,可他还尚且来不及震怒,你便像只灵活的泥鳅钻出了老农的手掌似的,绝尘而去,逃回了远方青空之下的刑警学校。
“她连刑警的纪律都没有学到,还要受某些臭小子的撺掇。”养父两撇胡子和眉毛一齐翕动起来,心疼他的宝贝女儿被只猪拱了,即便这只猪头顶小王冠。
“我倒是听说令爱在学校时每次考试射击都第一。”沈星回轻声顶嘴。
养父住了声。寻常父母养育儿女,尚且只有十数年短暂的欢乐。他觉得你们家日子尤其像是冲刺,孩子陡然张开羽翼,向没有后方的苍穹里去了。
老父亲显得有些挫败,半天才说道:“我脾气冲,冒犯你了。她回来也不着家……好在乐意和你来往。她有点任性,必要时请你稍加看顾。”
在那一刻,沈星回想起一个灼热的梦。他在叔父恳切的注视下,不合时宜地想烤鱼和一个年轻女人。顿时,仿佛脖子给人掐了一样,他感到难堪,不敢去接住那份沉甸甸的诚挚。
沈星回不知道你怎么看待这种关系。你每月从军校回来一次,和沈星回轮流请客、只吃各色便宜排挡,好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默契,酩酊大醉成了一种沉默的固定仪式,酒杯拼凑起来的道路通往的尽头总是什么也不指向的愉快。
像露水。像一滴没有名字的露水。
但后来有那么一次,正好碰上沈星回的又一次钢琴表演。起先,他约定安可结束后、在后台和你碰面。毕竟你看起来对高级的鸡尾酒、古典音乐会、古董这些富贵冲天的货色不太感兴趣,头一次来,大概只是为了陪一下你爸。
散场的时候,沈星回在后台等待很久,以为这是一次失约。电话本忽然嗡嗡地响,你请他回到舞台这里。
穹顶之下一团昏黑,只有后台传来的微弱的灯光映亮几排猩红的座椅。而你正托着腮、坐在首排的偏僻角落,狡黠地看着迷茫的沈星回如何从高台侧面的台阶上走下来。
“你怎么会有票?”
“难道我会在各大软件上挨个拉黑”沈星回”这个关键词吗?”你说。
“你到底为什么要来?”
“我想来,所以就来了,我来看看你也不行吗,好哥哥。”你心血来潮,水淋淋地喊他,轻轻用食指去勾沈星回垂在身侧的手。
那一次,事情变得很失控,其他人都走干净了,他们在后台的略有些狭窄的厕所里,沈星回左手抵在你脑后、轻缓地擦过你的头发,手掌从裹住的脑勺继而逡巡到发梢,周而复始。你双手捧着他空闲的右手,止不住地在指根和薄茧上落下细密无声的吻,几乎没有暧昧的意思,更像某种天真的远古崇拜。
沈星回有些哭笑不得:“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喜欢星星你的手,还有脸,你真是个大帅哥啊,”你说,“我就是为了看你的手放在琴键上的样子才来的。”
“我就知道请你来听什么古典音乐是猪嚼牡丹,你听不懂。”沈星回低下头,在你颈窝里吐出一个只是气音的笑。
“我不喜欢古典音乐,”你在他耳畔小声回答,“我更喜欢爵士和嘻哈,多自由啊。”
沈星回没有回答,不过你感觉到一对睫毛在他颈窝上温吞地刷你,你猜沈星回在眨眼。
“不管你在想什么,”你拍了拍他后脑勺,“别想了,你只弹你的音乐。我说我的事情,和你不相干,我不是那种趁虚而入的人。”
这下,沈星回那搁浅在你颈窝里的沉默更加长久。他是在缓慢地揣测,继而感到一种说都说不出来的窝火。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不相干”这个词只是一句语言,还是一把利刃?他或许在此刻获得了顿悟,他明白了你怎样定义他和他们的关系。他早该明白了。
他抬起头来,而你仍然对着他的手掌爱不释手,他轻笑起来,俯身去衔住你的唇珠,低声说:“你不打算松开吗?”
“不打算。”
“不打算让它去些别的地方吗?”
你像个绝顶聪明的生意人:“那就先借你一用。”
你不该把你好哪口说出来。即使沈星回跟爵士可能搭不上嘎,但沈星回这双手是的的确确属于他。他缓慢坚决地拂上你的******,不停地低声询问,“还喜欢它吗”、“你记住什么形状了吗”、“那我停下好不好”。你在冰凉的墙面和灼热之间昏了头,大概已经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说,“不喜欢了”、“记住了”、“不,继续”。
对于沈星回来说,你的轴心不仅柔软,还有汗水打磨出的强韧的力量,这比什么都更让他痴迷、更让他有一种幼稚的胜负欲。他想永久地记着此刻,你在他和墙壁之间颤动,像筛糠,也像霜打的兰草。
最后,你们精疲力竭地倚着墙壁,坐在一起,紧紧地挨着,如同同胞般缔结在一起,让人生出朦胧的错觉,仿佛某种纠葛真的会滋生情感的纽带。沈星回仰起头,看着昏暗深刻的虚空,忽然就笑了起来。
你轻轻用肩膀撞他,小声说:“怎么了?”
“怎么办?你看,他们没发现我们没走,锁了门,我们被关在这里出不去了。”
“你可以天亮后打电话给你的经纪人,”你也笑起来,“没问题吧?”
“然后呢?两个人,在没有人的音乐厅里待了一夜,精疲力尽地走到阳光下,我裤子上还是全是你腿间流出来的东西。会有人看不明白吗?”
你先是恼怒地用食指去弹他手背,而后沉默地构想了一番,又傻兮兮地独自笑了起来,说道:“那是得好好想想办法。”
“宝宝,我们就这么出去吧。”沈星回说。
沈星回说,但他并不那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或许这是天大的荒唐和错误,但他那一刻无法抑制地想要那么做。他并不永远都果敢,抚摸黑白键的十指也许捉不住能端住枪的双手,可这是他此刻的英勇。他知道,如果把这番话咽下,他并不至于就陷入完全的黑夜里,无论远近,你总是会在,可他不甘心把那分明只有半臂的距离当作天堑。的确,他现在是不至于陷入黑夜的,但薄暮冥冥,天总也不亮。
你茫然地发出一个微弱的鼻音,而沈星回并不侧首去瞧你。
“宝宝,我们就那么出去吧,”沈星回听见自己说,“让他们看懂吧,告诉了所有人,我也不在乎。”
周遭忽然变得寂静,那种可怕的死寂,像沉重静谧的波涛缓缓没顶,只有一块石头,在躯壳咚一声沉底了。沈星回觉得,自己的心脏如果不是要从嗓子眼里倒出来了,就是已经安静地被另一个内脏吃掉了。你什么也没有说。你们仍旧紧紧地挨在一起,只是不再有那种错觉。
沈星回笑了一下。他撑着墙面站起来,小声说,对不起,原来你在乎。你大概不会想继续和我待在一起,只是你这会儿不知道怎么离开才不被人发现吧。
他说,我真傻,我还以为你没有走开,是因为你也爱我,也想要我。
他走后,你仍旧抱着胳膊,在原来的那处墙根独自坐着,膝盖上铺着沈星回的西装外套。音乐厅外。天色微明,脆生生的鸟叫填满清晨的天空。仿佛只剩下你一个人。
你忽然觉得冷。你在身体回暖时,感到一些混乱的懊恼。不明白这种懊恼是为什么,大概是为了自己。不欢而散,又看到那个男人沉甸甸的真挚,你既不接受,也不胆敢把那团火焰摔碎,像个骗人的黑心商人。你侥幸地想,毕竟沈星回没有说过以后不再见面。
慢慢站起身往外走时,你看见沈星回在大门边靠着墙,像个偷懒的高中生似的抱着手臂、将脑袋垂着,一动不动,显得恹恹。
“怎么了?”你感到惊讶。
“我……我饿了,好像有点低血糖。”沈星回眼圈红红地抬起半边脸颊,艰难地吐露出一句话,便又垂下了头。半晌,没有听见你回答,抬起头看见你仍然站在一侧,肩膀不住地耸动,笑意闭塞不住,胡乱溅出脆亮的音符。
“你居然还在笑我?”沈星回擦着眼泪,感到震惊。
“对不起对不起,”你双手合十,继而,你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压扁的奶糖递给沈星回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你们来到凌晨的街道上,火树银花点亮中心的广场。沈星回好像真的在闹脾气,大步流星地走在半步开外。你觉得有趣,奋起直追,直到缀在他肩膀旁侧,又放缓脚步。沈星回便又加快步速。你们加起来已经年过半百,却像两个幼稚的孩子,最终在那座没水的音乐喷泉边和解时,彼此都精疲力竭,甚至汗流浃背起来。
你笑得直不起腰,而沈星回则索性坐在水池外缘歇脚,旁人权当看见两个疯子,在喧嚷的广场中央你来我往地间或推搡、继而又大笑。
“你这死丫头,你稍微有些太狡猾了吧。”沈星回嘟囔,却没有后话。
这话要怎么理解都行,你想,你怀疑这是沈星回某种惯用的伎俩。
沈星回这个好好先生。他只是摊开手掌心,大大方方地把话语和真心都一齐放在你面前,好像无论你是击碎它、嘲弄它,他只会毫无保留地接受你任意给予的痛,或许还有爱。他如果不是太过坦诚,就是存心试图用这种方式诓你。
“哥哥啊,我给你讲个故事,”你侧过脸去,远方的璀璨在他面上沉淀下来,你轻声说,并不望着什么人,“我爸从我小时候起就打算让我学钢琴,他说,‘爸爸的好朋友的儿子,那个小哥哥,他琴弹得真好,妹妹你听了,就会愿意去学’,我单为了和他赌气,为了证明我听了也不会觉得好,于是去了。”
“他弹得好吗?”沈星回轻轻地颤抖着声音说。
“好,弹得真好,不愧是王子。他那时大概小腿还能在琴凳上来回地晃,就连踏板也挨不着。不过弹得真好,他坐在宽敞的音乐教室里,像天使一样。”
“那,你开始学钢琴了吗?”
“我开始学。不过是磕磕绊绊地,我不大爱安静地坐在什么地方,”你说,“我就跟我爸爸撒娇,在他学琴的地方找了一位老师,就连课时都是******他的安排。我妈说我爸爸给我花了好多钱。不过,那个哥哥好像从来没有发现过我。”
“那他可真傻。”沈星回说。
“不怪他,我也故意没和他说过话,”你笑起来,“我学了一段时间,刚刚到能弹一支小乐曲的程度。有一天,那所学校的所有孩子都要参加一次汇报演出。我爸给我买过一些裙子和西装,我从来没穿过,但是那天我穿了裙子,还打了一个很呆的蝴蝶结。”
“后来怎么了?”
“我自认为我弹得还可以,那是我排练以来弹得最好的一次,就连老师也夸我,可是那个人,他却弹得更好,他没有留意到我。因为他被好多人簇拥着,他是弹得最好的。我这算是什么呢?胜负心太重对不对?”
“或许他也是最傻的。”沈星回低声说。
“别这么说,我当时才叫傻,明明并不是有人做错了什么,可我就是难过,接着就大闹脾气,不肯再学,也不肯和我爸去应酬,因为我爸的朋友被大家认为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而他是那人的儿子。你可能不相信,不过我的愤怒货真价实。我发誓我再也不见他了。如你所见,我没做到,”
你眼看着沈星回,他那两只百媚丛生的眼睛笑得弯弯翘翘,你突然想把所有心事都一吐而空,“沈星回,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我生日。就像很多年前汇报演出那天一样。”
“你,你……”
沈星回这番话尚未来得及说完,因为音乐喷泉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忽然迸溅出冰凉的水花,沈星回倏忽间就给兜头浇下一注水流,惊疑不定间往前逃开,踉踉跄跄地摔进前方你的怀里。你接住他,在哗然的水声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钢琴家,”你对着他耳畔高喊,“这是什么曲子?”
“《蛇蝎美人》的配乐,Bolerisch……”,沈星回同样响亮地回答,“我从今天开始恨肖邦、恨门德尔松、恨哈恰图良!”
你们在这个被喷泉双双兜了底的拥抱里灌满了张狂的笑声,周遭人群拥堵,投来窥探的注视。
“星星啊”,忽然,你轻轻地捏了捏他手心。“我们这么胡闹,你这个王子明天不会见报吧?”
“去他们的,”沈星回趁你不经意,把你抱了个满怀,“我爱你,我不在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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