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小姐,你开始不敢完整写出黎深的名字。你闭着眼睛,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古怪地想到一句古语,“近乡情更怯”。在再一次见到离别许久的故乡时,人类总喜欢这么说。他们在畏惧什么呢?你一直都不明白。只知道自己也会像吟诗的人们一样,停下脚步,在空气中停住伸出的手。
但是,你与黎深没有离别太久。他也不是你的“故乡。”
——也许不是吧。
你突兀地想起了家门外水泥地上,薄铁皮盒子里的几颗歪七扭八的冰弹。那还是个夏天,蝉叫得肆无忌惮,浓绿的树荫里洒下斑点似的阳光,你的脖子背后一层薄汗。你伸出手,冰弹的表面已经被阳光微微晒热了,一种令人矛盾、新鲜又熟悉的质感。像你牵他的手,你的掌心紧贴住的他的掌心。
还是小时候,十几年前。
你总觉得小孩子脏兮兮的,手心指缝什么时候都沾满酸热的汗。但他从来不会这样。从你们认识的时候起,他就是那么淡漠、洁净。手心也总是凉的,像覆着一层薄冰。你握住再久也不会融化。
但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他的手心总会变成你的温度。你总会变成那只卧在冰上的小海豹,卧在他的手心里。
上一个那样的瞬间,或许还是十几年前。水族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你被他牵着站在海豹池前面。海豹高兴地拍打着短小的鳍,朝花裙子的你和白短袖的他打招呼。他好像是笑了,牵你的手握得更紧。
那一瞬间,你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用想。暑假作业被不见了,吃不完西瓜的烦恼不见了,黏糊糊汗涔涔贴在腿上的裙摆不见了。
接着扑扇着短鳍的海豹不见了,推推搡搡的人群不见了。你的世界中只剩下一只微凉的手,把你裹在掌心,仔仔细细地包围住。
在他的手心,你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接下来的事情你有些记不清。他似乎回过头,对你说了什么。他比你大半岁,已经迈入蹭蹭长高的青春期。他要稍微弯下腰,才能凑近你,在大声吵闹的世界中,把想说的话送进你的耳朵。
但你忘了,他的话。
就连他凑近你的脸,现在也是一片模糊。
你只记得冰,冰上的阳光。
你还是闭着眼,眼前一片模糊,有些淡蓝色与金色的光斑。
回忆还在脑内汹涌不停,你翻了个身,耳根热热,脑袋晕晕。
远处好像传来了啄木鸟的声音,笃笃笃。你不禁有点纳闷,临空市的森林在你上初中的时候就全部消失了。钢铁世界和失去他的世界一起降临。这是从哪儿来的啄木鸟?
你更加用力的想。可是冰上的阳光已经消失了。你的眼前不再有颜色,只有一团黑暗。
你努力想他的脸,但所有的面孔都变得模糊。平静的,高兴的,生气的,偶尔不在看着你的……你只能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却怎么都回想不起他的眉眼。
你记得他现在总穿黑色的衬衫,但世界上那么多黑色衬衫,哪一件才是他穿着的。你挖空脑袋,却怎么都想不起他穿黑衬衫的样子,只能看见店铺洁白的墙前,整齐地挂着一排又一排的很衬衫。
你的眼窝背后也开始浅浅地发痛。
你原本的打算,是胡乱想些事情,好让自己再睡过去。你迷迷糊糊地记得今天没有任务。伤口发炎,你还在发着低烧。睡一觉就好了,你对自己说,没事的。
但你越想,却越无法入睡。你像在追一件拼命跑也追不到的东西。
你用上比对着流浪体抡大剑还要多一百倍的力气,在自己的回忆之海里奔跑。却怎么也追不上那张脸,怎么也无法说出那个名字。
哪怕你已经见到了他的背影,你们之间也总是隔着厚厚一层浓郁得像固体一样的空气。无法触碰,无法变得清晰。
啄木鸟还在吵,笃笃笃,笃笃笃。更急了,也更重了。想来是快要找到自己的早餐。
你却觉得它在啄你发烧的脑袋。翻过身,捂住脑袋,虾米一样蜷缩起身体,用被子盖过头。
把脑袋埋进膝盖,你像回到熟悉的地方。你在黑暗中漂浮,你终于想起了那个名字。
“黎深”。
你在黑暗中,小声地,用着气声,咬紧牙关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
真是一个适合在痛的时候咬牙切齿念出来的绝妙名字。
黎,舌尖点着上颚,像一颗深色熟透的车厘子滚落,又像一个单腿脚尖稳稳立定的芭蕾舞演员。
深,你咬着后槽牙才说出这个字,喉头涌向齿尖的潮湿热气气让你觉得自己像个千年前的巫,在蔓草葳蕤的木屋里念诵用早已失传的古语写下的神秘咒文。
但咒文也没有用。耳后越来越热,啄木鸟还在敲着你的脑袋。
它想要的小虫一定在你脑袋深处。在眉心更往里,在发热发痛的地方。
笃笃笃。你不耐烦地用力挥手,赶走啄木鸟。床头放着的玻璃水杯被你撞翻,掉在地上。“哐啷!”
啄木鸟连着树一起倒下,你仿佛看见它呼啦啦张开翅膀飞走。终于安静了。
你轻轻叹一口气,仰面倒向梦乡。眩晕中失重的片刻,你突然想起来,你不是不记得,而是你从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一阵微弱的凉意升起,黑暗中有人说话。
“…,你听得见我吗?”
安静一点,你默念着。
你的眉心拂过一阵冰凉,你听见衣物布料窸窸窣窣摩擦的声音。贴着耳边,无比真切。
“一点擦伤?”黎深的声线很稳,没什么情绪,连里面的那点冷笑和愠怒也像隔着一层冰。
“是我的问题。这不是你第一次骗我。我昨天应该把你留在医院里的。”
你要说话,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你的眉尖痛苦地挤作一团,你把脸孔和身体都更用力地蜷缩起来,向被子深处躲去。
——安静,我想睡觉。为什么你在我家里。出去。
你被强行从被子里剥了出来。手腕被一圈冰凉的东西握住,你烦躁地收回手,用力翻过身,背对那个东西。
你听见脊背撞上什么的声音,对方显然发出了一声意外的“哼”中断了对话,这让你有些暗爽。
但还没暗爽多久,那片冰凉又爬上了你的额头,鬓角,然后是最烫的,最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耳窝后面。
本能先于情绪,你忍不住朝上蹭了蹭。
“……你先睡。”黎深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情绪,但更多是无奈,“我去拿药。”
房间恢复安静。继续躲入梦乡已经不太现实。当下与回忆搅成一团的梦境从未消失,你分不清是幻境还是噩梦的画面虎视眈眈地横在你与沉睡之底中间。但要假装无知无觉地闭眼也有些羞愧。毕竟,他来过。
你小心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谨慎地确认没有多余的光线和活动的人影。
很好,眼前的景象和你每个难眠的夜晚见到的一模一样。
你慢慢挪向床头,尽量不发出动静。一盏小灯在床头柜上,闪着微弱的浅蓝色光线。你一时觉得有些眼生。眯起眼睛才看清,是一只圆滚滚的小胖猫,冰做的。
那么……
你小心地翻过床沿,朝地上看去。
翻倒的玻璃杯被人扶起,放在不容易绊倒人的墙角。木地板上还隐约留着杯子里飞溅出的水的轮廓,但已经看不见水了。只能隐约察觉到空气中的一丝寒气。
也就是说,黎深他……
大脑中负责逻辑而非情感的那一块区域不情不愿地被叫醒,开始缓慢地转动。然而在你想出什么结论之前,你一抬头,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黎……”
气流穿过齿尖,发出令你都感到意外的干哑的声音。
“你的水凉了……我给你重新倒了一杯。还有,客厅的窗我也开了。流通的新鲜空气比大部分医保目录药都要有效。”
黎深把另一只还在冒着热气的玻璃杯放在床头,侧身在你的床边浅浅坐下。又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朝外挪了半分。
“——昨天值班结束之后,我在医院洗过澡了。”
他深知你的洁癖。如果你的家是医院,这里大概是属于清洁区。
“不过,毕竟我还是从医院里回来……”
他没再说下去。只浅浅地,贴着床边坐着,和你中间隔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把手贴近冒着热气的玻璃杯。你看着他,又看向玻璃杯。苍白到接近灰色的手背上散出一圈淡淡的雾蓝色光晕,冰晶沿着他的手指迅速抚上玻璃杯,在热气蒸腾中融化蒸发。
只过了短短几秒,蒸汽便与冰晶达成和解,杯里的水变成了适合饮用的温度。
黎深松开手,你的视线从他的手上滑落,你又努力抬起头。今天你第一次,想看到他的脸。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床头的小冰猫一边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你们,一边温柔地散发着淡蓝色的光。
因此你也看不清黎深的脸。他的轮廓晕染出或深或浅的水墨阴影,像山脊又像起伏的呼吸。
他似乎也在看你,但你这一回的胆怯消散了不少——反正你也看不清。
你仍旧没有看他的眼睛。你死死地盯住他鼻尖的一小颗汗珠——接着是脸颊上的一个微小凹陷——接着是眼下的纹路。
你还是害怕看见他直白、专注的目光,你总觉得这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黎深身上,更难以习惯自己是他的目光投向的人——好奇怪,在长大以后你终于又敢牵住他的手,你的视线却再也无法向上移一点。
斑驳的淡蓝色影子动了,黎深微微抬起眉毛,显得有些困惑。但他什么都没有问。
“坐起来吧,药我拿来了。”
他倾下身体,向你伸出手。在你默许后,俯身环住你的肩膀,慢慢把你从床上托了起来。
你,也许是还难受得没搞清楚情况,也许是终于崩断了紧绷的神经,松垮垮地,放弃似地垂下头,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肩窝。
黎深的肩膀也是凉的,一阵与之相配的消毒水味蹿进你鼻尖。熟悉的,安全的,但令人讨厌的味道。在那样的味道里,你失去过太多东西了。
你简直忍不住又要害怕起来。
“黎深。”你小声说。声音被闷在了他的肩窝和衬衫之间,变成一声含混的,潮湿黏糊的温热呜咽。
“嗯。”黎深也用一个音节,回应着你毫无意义的一音节嘟哝。他仍旧环抱着你,轻轻地拍着你的背。
“等你缓过来了,我们吃药。”他慢慢地、耐心地说。就好像哪怕你要在他的肩头靠着一万年,他也会安静地坐在床边等着你。
你贴着他的衬衫眨了眨眼,痒痒的。黎深的手贴着你的背,安抚似的轻拍。
有一瞬间,你觉得自己的失眠症突然被治好了,就这样坐着也能睡着。甚至睡得比无数辗转反侧的夜晚都更加安稳。
但一万年过得好快。
你睁开眼,抬起发软的手臂,轻轻拍打黎深的肩膀。他意会地后退,不舍但默契地松开怀抱,扶着你的手臂,帮你靠在床头。
“温水的******性会小很多。”黎深端来被他“速冻”的热水,另一只手托着一颗药片,放到你面前。
“吞下去就行。”
你在心里点头,接过水杯凑近嘴边,越过玻璃杯的上沿,不满地扫了一眼黎深。
——你应该已经完全清醒了,你想。你完全明白和热水一起出现的药片是需要吞服的,叫什么——缓释片?
不需要他特地指出。总之,黎深完全错估了你此刻的智商,他不应该这样。
你知道黎深一直在看着你,直到你把药片随着水吞下。但他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察到你的眼刀。仍旧耐心的等你喝下一小口热水。
“只是普通的退烧药。”他耐心地解释着。“只会对高烧有作用,但炎症还需要自己缓解——你原本昨天该来医院的,如果昨天就打了消炎药,会好很多。”
你抱着杯子,思考是把杯子还给黎深,还是再喝一口水,听他讲下一句。
以前黎深讲专业知识时你总会很快岔开话题。但你现在头晕脑胀,一身冷汗,伤口疼得像刚刚从一百个流浪体里拼杀出来。你不情愿地承认,黎深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在病痛的黑色混沌外你终于找到一点微弱的光。哪怕他坐在床边对着你念第十版外科学,都比你独自一人来的要好。
“……但既然你已经这样了,我认为,在家休息是最好的方法。按照你的体质……”
黎深还在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你的走神。
“……既然这样,那么明天我会向猎人协会提出申请,对你的血液进行分析,提取并******抗体,分发给临空市所有猎人……”
“啊?”你突然回过神,茫然地看着黎深,“你说什么?”
黎深的眼尾曲起一湾淡淡的笑,暗绿色的眼眸深不见底:“某人总以为,不管受了怎样的伤,只要睡一觉就能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脸凑得近了些。
“如果有些人说的都是真的,那她的血液里一定有某种超强的万能抗体。这是跨时代的医学发现。我想,猎人协会一定很喜欢这种特效药。”
你摇了摇头:“看来黎医生的******疗法又有新的科研进展。还没有和你算私闯民宅的帐——你是怎么进来的。”
黎深的表情更加无奈:“昨天你回去的时候,放备用钥匙的包忘在医院了。我敲了很久的门,没有人回应。我担心……”
你总怕指纹锁太过脆弱,一直随身带着钥匙。即使是出任务的时候也压在背包最底下。那也是你的锚点之一。
你生着闷气,没注意黎深又向你的方向挪了挪。
“……还是说,你不想见到我?”
他问。昏暗的光线下你完全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你知道,他并不是在生气。
“不是……”
不想吗?你问自己。
如果不想,为什么会在受伤之后,先回医院?你明明知道拿药就是个借口,被猎人协会列进报销清单的那些药早就对你没用了。只是像糖一样吃个安慰而已。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黎深轻轻地说,听上去有些失望。双眼湿漉漉的大猫垂下尾巴。
“不,不是不想。”你慌忙解释,“我也……不知道。”
“那么……我可以继续坐在这里吗?”黎深小心翼翼的问话里有着忍不住的欣喜。
你没有拒绝,轻轻地点头。甚至向里挪了挪,为他腾出一块空位。
“一起吧。”你小声说,嗓音还是哑的。
你把头扭到另一侧,听见身边再次传来布料摩挲的声音。你不想去看,但你知道黎深的动作很轻柔。温和,一丝不苟,你记忆中的他从未改变。
他会端端正正地在你身边坐下,明明靠着床头,脊背却笔挺。小时候,你们一起在铺着凉席的床上玩电子游戏时,他就是这样的。
即使你在昏暗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清,你也能想象出他的模样。
你们沉默地坐着,最后,竟然是黎深先开的口。
“今天早上,下夜班的时候,医院门口停了一辆卖西瓜的车。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临空市见到西瓜了。我想,如果我带着西瓜上门,你应该不会再不开门。”
你似乎看到一副好笑的景象,西装笔挺的黎医生右手提着黑色的公文包,左手拎着一只圆滚滚绿油油的大肚皮西瓜。不知道他的同事要是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
你的心情好一点了,似乎烧也退了。
“那……瓜呢?”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果然,你还是高估了黎深无害的程度。
“你好像一直在躲着我……”他慢慢地说,“只有我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你才会看着我。”
你猜测,黎深说的“无关紧要”,大约是指他在讲冷笑话,或者是他像小时候一样故意吓唬你的时候。
但连你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情,你又该怎么讲给他听。
你闭上眼睛,试着捋清脑袋里乱麻似的思绪。黎深在一旁耐心地等着,他的肩膀隔着衬衫贴着你,温热的,让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回避的触感。你再次闯入黑暗的回忆中,却始终紧贴着他的温暖。
记忆又回到那个夏天。兜兜转转,你又走回最初的地方。
“我不想总是见不到你的眼睛。”你听见黎深说。
“暑假之后,你去哪里了。”无比突兀地,你向黎深发问。
“哪个暑……”
黎深的话没有说完,他立刻就明白了。是他不辞而别的那一年。
“暑假结束之后,我们就上初中了。”回忆终于在你面前平整地摊开。
你的声音无比平静,喉咙里却像有一颗尖枣核吵着往外挤,在喉尖越来越痛。
你简直能听出自己的嗓音被枣核挤碎。但喉口的字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毫无情绪地掉了出来。
“开学第一天,老师念着名字发作业本。念到你的名字,他念了好几遍。我想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有人举手,说我是你的邻居。”
“他把你的书本都发给了我,让我带去给你。”
“数学书,英语书,小一圈的语文书……还有阅读材料,听力书,习题册……我在每一本上面都写了你的名字,还有班级。”
“写到最后,我简直都要不认识这两个字了。”
身边的呼吸声变得越发粗重。手背忽然传来一片温热,黎深握住你的手,掌心覆过你发着抖的手背。
“对不起……”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谁都没有。你的书我放在书架上,每次看到的时候,我都会想,你该不会是我的幻觉吧。整个世界上,难道只有我知道你。”
你感到黎深又在你身边动了一下。他似乎有话想说,但还是没有打断你。只是的手握得更紧了。
“又过了很久。很久,我们又要毕业了,”
你努力回忆着。你只有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
“我去办公室帮忙,抄不需要发毕业证的名单。我突然看到你的名字。”
“我觉得那就是你,那样的两个字。可是,你不在了,所以,我也没有办法再写下它们了。”
你的最后一个字落到地上。房间里沉默了好几秒。直到黎深从你背后伸过手,将你揽进怀里。还顺手替你掖起滑落的被子,把你严严实实地裹在了里面。
你摇了摇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才发现嘴角已经向上扯得僵了。有水滚落到下巴上,被子边缘也湿了一片。
黎深大概是想替你擦眼泪,却一时找不到纸,只能用手背轻轻地碰你的下巴。
眼泪在手背上晕成一团黏糊糊的空气,他的手却还停在你旁边,贴着你的脸颊,手心,手背,手指,一下又一下,蜻蜓点水地沾着你,怎么都不愿意离开。
“现在说对不起,大概已经太晚了。但这次,我一定不会走。”黎深更加用力地环抱住你,垂下头俯在你的耳边。
他的胸膛紧贴着你的背。隔着衬衫与睡衣,他的心跳是如此清晰而沉稳。沉重的,充满生命力的鼓点,是虚空中唯一温热,唯一拥有触感的锚。
“我想要你不要再害怕。我不会走,我也想看着你的眼睛。”黎深的声音闷闷的,像也有一颗枣核梗在喉头。
你又想往上飘。你不知所措,想要逃出自己的身体,从天花板上远远地看着昏暗床上拥抱在一起的两人。
但你无力挣脱。你越是想逃,就越觉得身后的怀抱温暖沉重,把你牢牢地固定在怀中,不再让你飘去虚无的黑夜里。你在黎深的怀抱里不住地下沉,他的心跳包裹着你,手臂环过你的身前,如此用力,就像要把分离的许多年里欠下的所有拥抱在这一次偿还。
你的手指搭上黎深的手臂,你熟悉的衬衫布料,熟悉的皮肤,以及——陌生的,爬虫一样狰狞的长条伤疤。你甚至没有想到询问伤疤的来源。你只是用指尖,轻轻的挠了挠他的伤疤。
黎深的手臂轻微地一颤,把你箍得更紧。接着,你面前一凉,一片纸片般轻薄的冰晶落在你掌心。黎深屈起右手食指,轻轻地划过冰晶表面。
随着他的动作,淡蓝色的Evol雾气腾起,冰晶表面,一笔一划地出现了你的名字。
“……”
“把手张开。”黎深低声说。
你照做了。黎深拿起写着你的名字的冰晶,郑重地放在你的掌心。他的手轻轻一拂,你的手掌中又出现了一片同样的冰晶。是空白的。
“轮到你了。”
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困惑地盯着掌心。于是黎深再次握住你的手,带着你的手指,轻轻划过冰晶的表面。
一撇,一横,一竖。
黎。
你的手指倏地僵硬,脊背像过电似地猛地绷直,后脑却不小心撞上黎深的脸。他极轻地哼了一声,简直让你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但这一下一定很痛,你手忙脚乱地道歉,黎深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用手肘扶正被你撞歪的眼镜。
“这次,我和你一起写。”
在你试图把手指抽离冰面的一瞬间,黎深捉住了你的手。
像小时候那样,他的掌心贴上你的手背。微凉但又温热,柔和却又有力。带着你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完另一个字。
颤抖的手很明显地暴露了你的不满。但比起愤怒,那更像是某种恐惧。
你害怕打开的那扇门此刻正在面前。在你们相连的手心下,有什么汹涌得快要决堤。
黏糊糊的夏天,水族馆,消毒水味的洁白走廊。
丑乖的小冰海豹,一个人吃不完的西瓜,凉席和电视和双人游戏。
还有从你生命中倏地消失,却又在某一刻若无其事出现的人。
你怎么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假装你们可以像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样,从一张留不下刻痕的白纸从头开始。
黎深也不能。
你低着头,耳后没来由地滴上一滴温热的水。
你想起儿时的一个午后,黎深消失很久后的一场暴雨。
黎深窗台上的茉莉花在他离开之后枯萎凋谢,变成干枯的造景。终于在那个暴雨天里,花盆被吹下窗台翻进屋里。最后一点能证明他曾经来过你的生活的证据也消失了。
雨从你打开的窗户飘了进来。对面的窗台在雨帘后变得如此模糊而遥远。只有潮热的大颗雨滴用力砸向伸出的手。
抬起头时,你很惊讶,自己竟然还没有被决堤的情绪冲垮。
黎深的怀抱像洪水中的安全区。巨浪咆哮着扑来,却只能在你们身侧一分为二,越过你,淌过你们身边,无奈地放过脆弱的猎物。
窗外下起了雨。
你们分别的十几年里,临空市也全变了样。记忆中的暴雨再也没有出现过,你只能听见雨滴平静而克制地落在金属窗沿上。
你想不到,波涛翻涌的海面上,你却能那么清晰地看见一颗雨滴落下的涟漪。
你握住黎深的手腕,拖到面前,一口咬了下去。
黎深锻炼得很好,肌肉坚实紧致的质感让你有一种无法得逞的恼怒,你更加用力地咬下去,犬齿陷进他的皮肤。他忍不住闷哼出声,被你咬住的手臂却纹丝不动。
“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一些,左手也可以给你。”他轻轻说。
“什么都可以。”
你没有那么放肆,只是用力掐住他的手腕。他却反握住你的手,将手心翻了过来。
你的手心,两片冰晶写着你和他的名字,整齐地并排挨着。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你想要避开视线,却忍不住看向那两个名字。它们在尘埃遍布的被你遗忘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现在,他终于真实地走出梦境,来到你眼前。
你的双肩渐渐放松下去,不再把自己紧缩成一只刺猬球。咬着黎深手臂的犬齿也松开了。
但你还是没有推开他抱着你的手臂。黎深的袖子被你乱动卷了起来,几道粗糙的疤痕横穿小臂。
你低下头,额头贴上他的皮肤。蹭痒似地擦过他的伤疤。
你终于放松下来,黎深的手也不再紧张地拖着你。
他又把玻璃杯端到你面前,看着你喝下一小口,压下最后的哽咽。
玻璃杯放回桌面,黎深倾过肩膀,手臂轻轻一带,让你顺势侧倚在他身上。
抬起头,刚好能看见他的侧脸。床头小猫冰灯的莹莹蓝光让他的下颌线棱角分明。
他垂下眼睛看着你,眼底光芒闪烁:“你听说过书面暴露治疗吗。”
你摇头。但你欣慰地,悄悄松了一口气。某种熟悉的氛围又回到你们之间。
“通俗来讲,你越害怕什么,就越应该看着它。”
黎深握住你的手,又松开。并排的你与他的名字,就像此刻的你们两人一样,温和地,亲密地贴着。
“你在说你自己吗。”你忍不住开口。
黎深假装没有听见,一本正经地往下说。
“还有,治疗需要长期,稳定地持续很多个疗程。”
“一共有几个?”
“如果一次见面算作一个的话……”黎深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是在推算。接着,他轻轻地笑了。
“从现在开始,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想要每天都能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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