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与深空 黎深】一山又一山

夏天。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我第几次跟着母亲到一个新的环境生活。
我是她甩不掉的拖油瓶,她厌恶我身上流着罪犯的血,又狠不下心来丢弃我。
继父看起来是一个稳重温柔的人,我久违地在母亲的脸上见到了笑容。

她带着我搬进了她新丈夫的家中,那年我十八岁,还有三个月高考的年纪。
继父人很好,对我疏离又客气。
母亲对我的态度依旧和以前一样,大概是新的恋情让她无暇顾及我,我的日子反倒比以前好过几分。

继父有个比我大几岁的儿子,
第一次见到黎深的时候,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着眼镜看书。
阳光透过落地窗的轻纱帘,洒在地上形成了斑驳的光影,他坐在光里,阳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立体又柔和。
他坐在那里,神情专注。
门轴转动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宁静,他抬起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
我这才看清他的脸,他的眼神深邃而又锐利,鼻梁挺直。
“你好。”我的声音轻柔而略带生硬,尽量保持着应有的礼貌与距离。他冲我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你好算是回应,又接着看他那本厚得不行的书,似乎没将我的出现放在心上。
我和他本就不熟,没有想和他笼络感情的想法,只想快点回到房间。

黎深似乎是临时回家的,我看到餐桌上我的母亲用力地讨好黎深,他看起来对家里加入的新成员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点点头,客气又不失礼貌。
餐桌上继父温和地同黎深说话,嘱咐他这个哥哥照顾好我这个新来的妹妹。
我捏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黎深的眼睛。他的视线同样也朝我看了过来,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碰撞。
继父说黎深的性格就是这样,对谁都冷冷淡淡,让我不要介意。我摇了摇头,心想这样就很好。

夜色很深,月光如洗,所有人都已经睡去,四下寂静到连风都放慢了脚步。我写完最后一张物理试卷,出门倒水。手机上还没来得及查看的信息是母亲睡前给我发来的,她用尖锐的言语勒令我必须和黎深搞好关系,不允许惹我这个继兄有半点的不高兴。
她说我要是想在这个家里长久地生活下去,就必须和黎深搞好关系。
我关了锁屏,抬头却看到了正要出门的黎深。黎深和我住在同一层楼,甚至就在我的隔壁,我和他房间的阳台挨在一起,却不相通。黎深穿戴整齐,似乎在半夜有事要离开。我端着水杯,乖巧地喊了一声哥哥。他点了点头,看了我一眼,又踩着夜色匆匆离去。
他似乎很忙。

第二天从继父的口中我才得知黎深是一名医生,平时也甚少回家。
我的学籍被继父转了过来,在当地的高中就读。高三大家都很忙,我也没有心思和同学搞好关系,只想着远一点,离所有人都远一点。
我只能往上爬。
等我晚上做完功课已经是深夜十二点,路过黎深房间时,他的房门紧闭着,我不知道他在不在。
第二次碰见黎深是在周末的餐桌上,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看起来很累,眼下的黑眼圈遮也遮不住。继父在吃饭时问了一句我的成绩,在新学校是否还适应。
“上次月考班级第十。”我说。
“怎么才第十。”母亲声音带着不满,“我听你叔叔说你哥哥以前考试都是班上第一,你这个成绩怎么考得上大学。”
我抿着唇,看着碗里的猪肝不说话。
“阿姨。”继父似乎是想缓和气氛,却被黎深打断。“她的成绩很好,高考还有几个月,她会考个好的大学的。”
为数不多的两次见面,我对黎深的印象就是个客气又冷淡的人,并不爱发表自己的意见。实际上我早就已经习惯了母亲的刻薄,这些不痛不痒的话已经在我身上起不到任何作用了,但这是第一次有人会为我打断母亲喋喋不休的贬低。
继父笑着打了个哈哈,将事情揭过,对我说有问题可以找黎深,让他教我。
黎深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夜色很静,我站在阳台上看到了黎深房间亮着的灯。
夏天的睡裙很薄,我穿着那件薄薄的睡裙敲响了黎深的房门。
黎深很快就开了门,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我刚洗完澡,身上还带着水汽,头发草草擦了几下,水珠顺着发梢滴到锁骨上,打湿了肩膀上的衣料。
我用无辜的眼神看着黎深,“哥哥。”我喊他。“我有题目不会,可以问你吗?”
黎深看着我,我打湿的衣料贴在肌肤上,裙子刚好过膝,洗完澡没有穿文胸,双乳将布料撑起两座丘陵。
我故作单纯地敲响了他的门。
“可以。”黎深在我身上停留的目光没有超过五秒,神色却丝毫没有变化。他拉开了门,侧身让我进入他的房间。
黎深的房间很整洁,桌上还放着几本摊开的医学专业书。我将手里的书本放在黎深的书桌上,转身想找黎深的时候却看到他手上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
“将头发擦擦,会感冒的。”黎深伸手将毛巾递给了我,“干净的,我没有用过。”
我抿了抿唇,接过了他的毛巾。
“哪道题不会?”黎深看向我摊在桌子上的数学书。我随意地指了两道题,黎深却拉过椅子让我坐下。
他的房间只有一把椅子,让我坐下,他就只能站在我身边。
他弯下腰,拿着笔在一旁的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我有些听不进他在讲什么。
黎深写下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因为职业的原因他似乎不喷香水,身上反而带着一股淡淡的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谢谢哥哥。”我关起数学书,转过头冲他露出了一个笑脸。黎深没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头发吹干了再睡觉,容易感冒。”他关上房门前对我说道。

黎深并没有理睬我那些看起来漏洞十足的小伎俩,我也很少见到他了。
继父也很忙,这让我的母亲有了大量的时间来折磨她身边的人。在她的眼中除了第一名以外都是没有好好学习,我早已习惯她的极端,这种责骂在我记事起便没有停过。
小时候的我还会反驳她,被她砸来的玻璃杯划伤眉骨处的皮肤后我学会了沉默。
她偶尔也会对我流露出半点母爱,在我受到她带来的伤害后又看似心疼地抱着我,嘴里念叨着这都是为我好的话,不留余地地辱骂着我那个已经进牢里,我没有见过面的生父。
我在她反复无常的情绪中鸡飞狗跳地度过了我混乱的童年。
学校里月考的成绩单发到了她的手机上,她看着我的第八名的班级排名又止不住地责骂。我站在一旁低着头听着她说那些我已经听厌了的言语,在保姆阿姨看向我担忧的视线中微微摇了摇头。
只需要再忍三个月,我想。
三个月以后就是高考了。

我已经一周没有见到过黎深了,夜晚睡觉前我拿起那件只穿过一次的睡裙突然想到了他。
他看起来高高在上又不容人亵渎,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优等生。越是这样就越让我有一种反抗与戏弄的糟糕想法。
我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身体。青春期的女生身材发育得刚刚好,布料贴在我的身上勾勒出曲线,带着一种青涩的吸引力。我的眼睛最像我的母亲,实际上她的眼睛很漂亮,在她每次看到我的眼睛的时候似乎都会让她想起她不愿回忆起的曾经,想到我身上流着******犯的血液她就会变得疯狂。
我继承了她外貌的优点,这是她厌恶我的原因之一。我将眼神装得干净又清澈,装作无辜地讨好哄骗身边的所有人。
我将那条睡裙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再次碰到黎深是在医院里。
他穿着白大褂,从我身前走过。我没有想到他在这家医院,也没想过会碰到他。
在休息区等待叫号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双皮鞋。我抬起头,看到黎深站在我的身前。
“你怎么来医院了?”黎深问。
“调节生理期,来开点药。”我说,“马上就要高考了。”
黎深点了点头,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吃饭了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稍微等我一下。”黎深说,“我带你去吃饭。”
他似乎到了下班的时间,让我拿了药在休息区等他,我没有拒绝,乖乖地坐在原地等他下班。
黎深脱了白大褂,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他朝我走来,宽阔的肩膀和紧实的胸肌在衣衫下隐约可见,腰身线条流畅,没有丝毫赘肉。
“走吧。”他说。
我跟在他的身后出了医院。

黎深似乎人缘很好,诊室到停车场的这段距离不断有医生和护士同他打招呼。直到坐上他的副驾驶,我都一言不发。
“想吃什么?”黎深问,“这个时候回家大概赶不上晚饭了。”
“我都可以。”我冲他露出一个微笑,“我不挑食。”
黎深没有再追问下去,带着我去了一家安静的餐厅。
这是我第二次同他单独相处,我和他本就不熟,相对而坐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什么话题。
黎深将菜单递给我,我随手点了一个菜,又将菜单推回给了他。
他接过菜单,又补充了几道菜,而后还给服务员。
服务员向我送来一杯牛奶,放在了我的桌前。
“生活还适应吗?”在我以为我们两人之间的沉默要一直蔓延到饭后时,黎深开口打破了这份奇怪的宁静。
“还可以。”我抬头,冲黎深露出一个符合年纪的单纯笑容。
“有需要可以告诉我。”黎深说。
我端起面前那杯牛奶,“谢谢哥哥,我会的。”我说。我喝了一口面前的牛奶,用舌尖舔了舔自己唇边残余的牛奶。
聊到最后又变得沉默,我想我和黎深实在是没有共同话题可说。

我和黎深一同回到家中,原本有话想对我说的母亲在看到黎深和我一起走进家门的那一刻熄了火,吞回了她原本要说出口的言语。
晚上我坐在桌前写数学题,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黎深身上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我莫名勾起了嘴角,奇怪的思绪像老式砖墙上的爬山虎一样慢慢向四周延展,将老塔楼外层的墙壁全部包围。
我站在阴影下,抬头看满墙的爬山虎。

黎深最近回家的日子变多了。
周末经常能在家中看到他的身影,偶尔他也会敲响我的房门喊我吃饭。
我们的关系在这样断断续续的相处之下似乎往前迈了一步,我也发现只要有黎深在的时候母亲会忍下对我的当面指责,转而更多的是在手机用短信向我轰炸,而这对我来说更不用在意。
周末回家时我刚结束完一场考试,回到家中却发现空无一人,就连阿姨都似乎放假回家了。我这才想起母亲同继父似乎去某个海岛上度假了,这对我来说是一口难得的喘息时间。

黎深大概也没有回家,整个房子都静悄悄的。
我脱下衣物,躺进了浴缸里,沉入了水中,让水流包裹住了我。
水温很烫,但对我来说刚刚好。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些散乱杂碎的画面,像是梦境,又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我看到母亲温柔地为我绾起头发,下一秒玻璃杯子却又向我砸来。
耳边带过了一阵风,脚边是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反着光,很闪。
我看到自己一个人走在没有人的海边,踩在贝壳上一步一步地朝大海走去,海浪打在我的腿边。随着我往大海深处走去,海水也渐渐漫到了我的胸口。
大海的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不断吸引着我,耳边像传来塞壬的歌声,又像看到了伊甸园里的苹果,带着诱人的气息,一口咬下去能获得幻想中的幸福。
我一步一步朝海浪中心走去,就在海水即将淹过我头顶的瞬间,我被人一把拉了起来。

我睁开眼,目光与黎深交汇。
他身着整齐,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袖子却被我带起的水花打湿,湿了一大块。
我呛出了鼻腔中的水,鼻腔中一阵酸涩,接连不断的咳嗽让我视线变得模糊,大脑在一片混沌之际想起自己还不着寸缕。
黎深拉起快要溺水的我,又快速拉过放在一旁的浴巾将我团团围住。在我还没有缓过神来的时候他一把将我抱起,带离了浴室。
黎深看着斯文,衣服下包裹着的是饱满精壮的肉体,我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藏在胸膛之下的心跳起伏。
我贴着他的心脏,只隔了两层皮血。
“我看见你房间灯亮着,喊你吃饭却一直没有回应,擅自开了你的房门却看到你躺在水里,水快要漫过你的鼻子。”他移开了目光,“你的浴室门没有关。”
“……谢谢。”我说。
黎深将我放在床上,“穿好衣服,在浴缸里睡着很危险,会窒息。”我身上只围着一层浴巾,他的衣服被水打湿,贴在了身上。
我看到他的耳尖有些泛红,我以为他这种见惯了人体的医学生在碰见别人赤身裸体的时候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
“不要感冒了。”黎深直起身子,离开了我的房间。
他的背影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黎深离开我房间后,我松开了捏着浴巾的手。围在我身上的浴巾也落在了床上。
皮肤和空气接触,有些冷。
等我穿戴整齐下楼时,黎深正坐在餐桌前等我。他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模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不知道黎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大概是我躺在浴缸里梦见我养在外面的小猫被人毒死的时候。
小猫口吐白沫,倒在墙角。它的前肢不知被什么东西打断,血淋淋地流着血。
我看着躺在地上的猫却无能为力,心脏刺痛般的难受却无法从梦魇中逃脱,怎么也睁不开眼。
小猫与玻璃碎片像我无法逃离的梦魇,雷声劈下来时我耳边只剩下一阵阵轰鸣声,暴雨拍打在玻璃上,我用力敲打着柜门,却怎么也无法逃离上了锁的衣柜。
柜门被打开了,我坐在黎深的对面,看到他冲我递来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周末放假,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洒在地上的时候,我正打算回家。
“我们同路,要一起走吗?”班长背着书包走在我的身旁。初来乍到,他对我多有照顾。在班上常能看到他忙前忙后,平心而论他确实是一位尽责的班长。
但我不太愿意与人交流,与他的交流也仅限于必要的接触。
我没有拒绝他,只是沉默着和他同行。
他很开朗,身上有着我羡慕不来的朝气。
他问我是否适应班上的氛围,和我说着班上的琐事,我出于礼貌一句句回复着他。
我是在这个时候碰到母亲的。
街边咖啡馆的门口,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街道上车辆的喇叭声、行人的交谈声和商店的音乐声混杂在一起,我在这片热闹中和坐在咖啡厅内的母亲隔着玻璃对视。
她在看到我身旁的男生那一瞬间就皱起了眉,我看到了她眼中呼之欲出的怒火。却在对面坐着的夫人冲她递来一杯咖啡时瞬间收敛了神色,变成了外人前温柔端庄的形象。她转过头,装作没有看到我,继续和面前的夫人攀谈。
我沉默着回了家。

母亲到我房间里来的时候我正写完一张试卷,她进来便将桌上摊开的书甩在了我的身上。“今天和你走在一起的那个男的是谁?”她厉声问我,“你是不是早恋了?”
“班长。”我捡起书,回答她。“我没有早恋。”
我看到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因为激动布满了红血丝,“是不是你勾引人?你和那个畜生简直是一个德行,你们就是要毁了我!”
我知道因为我亲生父亲导致她恨我,我能活着长到这么大算是她仁至义尽。知道她看到我身边出现她不认识的异性就觉得我脱离了她的掌控,会在我身上看到她当年的影子,然后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十八年前的噩梦。
我沉默着等待她平息怒火,我的目光掠过她,看向她身后的门把手。耳朵好像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快要听不清她说的那些愤怒言语。
她的责骂声仿佛渐渐远离了我,我不知道她说了多久,大概和以前的训斥大差不差。
我是她人生的意外和败笔,是她甩不掉的拖油瓶,是夏日废弃仓库里被扔下的垃圾。
在身体原因和激素的作用下让她生下了我,我奢求过她的母爱,但是发现那点求不到的爱就像沙漠里求不到的水一样。
一眼望去,四周空落落的。
她走时我舔到了口腔里浓重的血腥味道,脸颊******辣的疼痛感让我有些麻木。
我笑了一声。

我在阳台上,拿出了我藏起来的烟。
我藏东西的技术很好,这点是她不知道的。

我咬着烟,拿起打火机点燃了它。
烟雾缭绕上升,我眼前的画面变得有些模糊。月亮躲在云后,也在逃避着这个世界的喧嚣。烟草的苦涩在口腔中蔓延,我吐出一口烟雾,看着它在空气中慢慢消散。
我手中夹着烟,火光在夜风中摇曳,忽明忽暗。
我看着烟雾慢慢升腾,又在我的指尖缠绕。在烟雾中我看到我梦中的那片海,海面漂浮着破烂的船只,船身早已被海盐侵蚀得斑驳不堪,在死寂的海洋中漫无目的地漂泊着。
我试着和母亲沟通,却发现她的话像锋利的刀片一样一次次割开我的皮肤。羞辱,痛苦,和如同海上狂风暴雨般的诘问,她用贬低和打骂来控制着我。
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尼古丁快速麻痹了我的大脑,产生了一种近乎轻柔和愉悦的感觉。
我掐灭了烟,烟灰被我抖落在地上。我正想找东西来收拾这摊狼藉,转身却看到了站在旁边阳台上的黎深。
他的身影和夜色融为一体。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我没有流泪,但手上还没来得及销毁的烟头和未散去的烟雾被他悉数看在眼里。
他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流露出半点疑惑。只是朝我投来了一个平静的目光,平静得像湖面一样。仿佛他早就知道我内里就是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人。
我想说些什么,但是开口发现什么也解释不了,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继妹躲在阳台抽烟,撕开了她藏在表面的乖巧。“我……”看到黎深的一瞬间我有些慌神,但是又觉得这种慌乱属实是没有必要。
“……我会收拾干净的。”我指了指地上的烟灰。
“是我打扰了你。”黎深说,“我没想到你也在阳台。”
我摇了摇头,觉得这句打扰实在是没有由来。
我想黎深应该是不会喜欢烟味的。

自从那次抽烟被黎深撞破之后,我在黎深面前似乎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相处反倒比之前自然了许多。
我又这样按部就班地准备高考。不知道是否是有人从中做了安排,或者是母亲的良心发现,自从那次被她责骂过后她变得很忙,似乎并没有时间来管我。
我高考那几天,她和继父远赴海外。我原以为我会平静地度过高考,却在走出考场后看到了校门口的黎深。
高考结束这天下着雨,他穿着衬衣西裤,撑着伞安静地站在校门口。我有些恍惚,不太能确定黎深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我看到他撑伞朝我走来,为我挡住了落在身上的细雨。
“走吧。”黎深的声音平静又温柔,他自然地接过了我手中的考试袋,带着我向停车场走去。
我微微一怔,跟在了他的身后。
“你怎么来了。”我问他。
黎深转头看了我一眼,“高考结束了,总要有人来接你。他们都不在家,我来接你庆祝毕业。”
黎深并没有问我考得怎么样,他对我说:“毕业快乐。”
上车时我看到副驾驶上放着一束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显得格外显眼。
黎深将花递给我。“送给你的。”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的花。

高考结束后的假期对于我来说并不意味着松一口气,从我懂事开始我就想着要逃离。
我深知自己的矛盾和无能为力。我无法否认我这十八年依靠着母亲过活,却也没法否认这十八年以来她带给我的伤痛。
睁开白天的眼睛,看很多人很多事都可憎恶;睁开夜的眼睛,才发现其实人人都在苦弱地挣扎。
这种矛盾刻在了我的心里。

母亲发现我常不在家是在我当暑假工的第四天。这四天里没有人发现过我每天早出晚归,我找了一份书店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份难得的好工作。
在她不断地逼问下,我不得不对她说了实话。
“为什么要出去打暑假工?”她质问我,语气中充满了不解与愤怒。“我没有给你钱吗?你想丢谁的面子,你想让所有人觉得我们是在虐待你?需要你出去赚这点钱吗!”
“去把这份工作辞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她一如既往地同我下达命令,语气中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我不要。”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太久没有反抗过她了,这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那你想怎样?你现在翅膀硬了,不听我的话了是吗?”
“你要是再去,就别想再出这个家门。”

我被软禁在了家里,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高考成绩出来。
成绩和我预想得差不多,继父微笑着向我祝贺,母亲坐在他的身旁,久违地冲我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不算明显的微笑。
“这个成绩刚好报家附近的大学。”她笑着说,“离家近一点更好。”
我沉默着,好似妥协。她的笑容更明显了。
“我都是为了你好。”她说。
在她的面前,我亲手填下了家附近那所大学的志愿。

我又在最后一天更改了我的志愿,填了一所冬天能够看到雪的学校,但离家很远。
这也是她不知道的。

她现在有了新的家庭,继父人很好。我在她身边十八年,我们互相折磨了十八年。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毫无形象地冲我砸来了手边一切可以扔过来的东西,质问我为什么要偷偷改掉志愿,为什么不听她的话。
为什么呢?我摸了一把额角,看着手心里鲜红的血液。
为什么呢,妈妈。

我的眼前又变得有些模糊,好像又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朦胧中我看到她朝我跑了过来,我好像又像小时候一样回到了她的怀抱里。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的是对不起的声音,好像又在说着我是为你好。
她说只是不想让我离开得太远,不能再接受所有人都抛弃她。

我感觉我好像爬上了一座山。
一座连着一座的山,我走了很久,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我醒来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上似乎围了一层纱布,我想伸手去摸,却被人拉住了手。
那双手拉住了我的手腕,掌心温热。我转过头去看,看到了黎深穿着白大褂站在我的床边。
他松开了我的手,我看到母亲向我走来,她的眼角似乎还带着未擦干的泪水。她握住我的手,想对我说些什么。
我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脸上是我十八年来甚少见过的歉意,但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听不到她们在我耳边说的话,听不到病房内空调运行的声音,也听不到窗外的鸟叫声。

“……我听不见。”我甚至没法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看到围着我的人脸色几乎是一瞬间就变了,我看到母亲久违的泪水,我甚至看到黎深皱起了眉头。
我确定我失去了自己的听觉。

我看到好几个医生围着我反复地检查,但我看到他们一张一合的口型时只是摇了摇头。
我没有哭,我甚至觉得每个人站在我病床前面的样子十分滑稽,哪怕现在听不见的是我。
继父将流泪的母亲带了出去,医生也都出去了,只有黎深在我病床边坐了下来。
“疼吗?”
黎深低头在他的本子上写了两个字,将本子向我递了过来。
我摇了摇头。这种打骂从前也会有,大概是这次我实在是太过忤逆她,所以一切都有些失控。

“突发性耳聋。”我看到黎深在本子上一字一句地写,“你会好的。”
我抬头看他,黎深的表情很认真。我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我当然会好的,我还要去大学里看冬天落下的雪。
我住院这几天,母亲来看过我很多次,我却不愿意和她开口说话。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和她说了些什么,她似乎是妥协了。
听不见也挺好的,我想,这样我能把一切贬低和指责我的声音隔离在外。
让我意外的是黎深,他并不是负责我的主治医生,但每天都会来看我。
起初只是一天来看一次,后来好像来得更勤快了一些。一开始他只是简单地问我身体情况,后面他来的时候偶尔还会给我带两本书。
听不见对我的生活并没有带来太多影响,在黎深又一次来我的病房探望时,我对他说出了我的请求。
“能带我出去晒晒太阳吗?”我问他。
他沉默了一瞬,答应了我的请求。

其实今天并没有太阳,我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
没有阳光的照耀,但医院花园依旧显得宁静又温馨。这里人很少,只有几个小孩在这里玩闹。
他们围成一个圆,蹲在地上全神贯注地看着蚂蚁搬家。随着蚂蚁的不断移动,他们也跟着调整自己的位置。风吹过,带来了凉意,也带着空气中花草的味道。
黎深站在我不远处打着电话,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那群小孩。
小孩似乎也注意到了我。
我头上围着一层纱布,看起来或许有些滑稽。
一个小女孩走了上来,有些好奇地站在我的身边。她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询问我。
我看着她的口型,她似乎在喊我姐姐,又像是在问我疼不疼。
她的眼睛清澈而纯净,没有丝毫杂质。那是一种源于内心深处的单纯和美好,是我拙劣的演技所模仿不来的。
我微微弯下了腰,我看着她漂亮的眼睛笑着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告诉她。
——我听不见。

我看到她瞪大了眼睛,明亮的眼眸里闪过复杂的情绪,大概是有对我的同情或者是震惊。
她松开了捏着我衣角的手,离开了。
我松了一口气,重新靠回了椅背。
但她又重新折返了回来,手里拿着东西。她又扯了扯我的衣角,我扭头看她。她将一束花递到了我的手里。
那是我看着她们刚刚做好的花束。小孩子的玩闹很单纯,她们将地上的野花和树上落下的花朵包在了一起,做成了一束又一束的捧花,玩闹着打发时间。
大概是我看着她们看了太久,她以为我对她们这些打闹感兴趣。

她拉过我的手掌,在我手心一字一字写下要对我说的话。
——song,给,你。
送字不会写,她写了拼音。
我看着她在我掌心一下一下写完字,冲着我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又跑开,和她的朋友们一起看蚂蚁搬家。
这是第二次收到别人送我的花。
玻璃杯冲我砸过来的时候我没有落泪,知道自己听不见的那一瞬间我也没有掉眼泪。我以为自己无坚不摧。
抑郁的根源在于主体丧失了某个深爱的客体,且无法承认这样的丧失,因而无法完成对客体的哀悼。
我的出生大概就是丧失了爱的,我的降临并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喜悦。
母亲偶尔对我流露出的爱意让我感激涕零,却一次又一次让我体会到了这种丧失的痛苦,我无法承受这种丧失以及无******常的哀悼和丧失这种情感,陷入了这种精神困境。
我在收到花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了这种爱意,这种不配得感让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看着手里包装得并不精美的花朵,突然感觉到脸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滑过,我伸手抚了上去,这次看到了自己掌心中的泪水。
我拿着这束花坐在医院长椅下失声痛哭。

黎深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弯下了腰。我的肩膀颤抖,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黎深挂了电话,却没有打扰我。
他看着女孩给我送了花,第一次看到我情绪失控般地痛哭。
他在我身后站了很久,也等了我很久。送我回病房时,他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给我递来了纸巾。
第二天我醒来时,床头柜上放着一束茉莉花。我大概能猜到是谁送来的。
我看到每一朵洁白无瑕的花朵紧密而有序地簇拥在一起,层层叠叠,互相依偎着散发清新的香气。
黎深下午来我的病房时,我已经将那束茉莉花装在了花瓶里,摆在了我的床头。
“谢,谢。”我笑着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送的花,我很喜欢。”
他在我身旁坐下,注意到茉莉花旁还有一个小小的瓶子,里面装着昨天小女孩送给我的花束。
“楼下的那些小孩,也是我们医院的病人。”黎深在手机上打字,而后又递给我看。“那天给你送花的小女孩是个孤儿,有先心,是我的病人。”
我有些惊讶。
“她经常和朋友在医院的花园里玩耍,送过很多人花。”
我看着他的话笑了,“所以我不是独一无二的吗?”
他摇了摇头,“你是。”我看到他写。
“你和她一样坚强。”

他的眼中没有敷衍与丝毫的游离,我能看出他的认真,他目光像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一样温柔包裹着我。
“我一点也不坚强。”我对黎深说。
“你看过茱莉亚·克里斯蒂娃写的《黑太阳:抑郁与忧郁》吗?”我问他。
“生命之于我是时时刻刻让我感觉无法承担的重负,除了那些我尽力面对灾难的时刻。我体验着鲜活的死亡,肉体伤痕累累,鲜血淋漓,如同行尸走肉,缓慢前行或停滞不前,时间被抹去或被放大,在痛苦中慢慢消失。”
短短几个月的相识,黎深见到了我太多千疮百孔的另一面。阳台上的烟灰也好,医院病床上的纱布也罢,又或者是医院长椅上滴落的泪水。
“痛苦是心理空洞很小却很强烈的表现形式,心理空洞和痛苦的感觉取代了无法言明的丧失的位置。”黎深看着我。
“她人的苦难不是你造成的,你已经在很努力地生活了。你母亲或许有些极端。”他认真地在手机上打字,“但没有谁应该去苛责你。”
这是我第一次和黎深说了这么多话,他看起来也并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
他开门要离开时,我叫住了他。
“黎深。”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那你呢,你也送过很多人花吗?”
我没等到黎深的回答,我看到他抿了抿唇,关上了门。
我心里起了一瞬戏弄的******,看着他泛红的耳朵像那夜将我从浴缸中救起后的落荒而逃。

黎深找到我时我正坐在花园里。
今天没有小孩在这里玩耍,也没有老人在这里散步。
我什么也听不见,我躲开了护士,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着远处的天。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黎深坐在了我的身旁。
他知道我听不见,为了方便我特意找护士姐姐要来了本子和笔,所有人都将要说给我听的话写在了本子上。
黎深的字并不潦草,带着笔锋却不过分刚硬而显得生硬。
他在本子上写完后递给了我。

“病房里太闷了。”我说,“一个人待着。”
“你是来把我绑回去的吗?黎医生。”最近没有人来打扰我,母亲也甚少出现在我面前,偶尔几次来居然给我带来汤,似乎想要修补我和她之间的感情。
母亲给我发来的信息也和从前大不相同,看得出她对我私自更改志愿这件事情依旧不满,但不再像以前一样极端。我几乎快要以为她是不是被人夺舍。
但我不是小时候那个容易被哄好的小孩了。
黎深坐在我身旁,笑了笑。
“今天天气不好,有雨。”他写道。
我抬头,看到远处的乌云缓缓移动,互相挤压。
是要下雨了。

“医生说你是心理原因导致的突发性失聪,只要配合治疗,会慢慢好转的。”回到病房时黎深对我说。
“你也是医生,那黎医生怎么说呢?”我的心情比之前似乎也好了许多。
“我的意见是你会好起来的。”黎深说。

第二天晚上醒来时我突然感觉到自己似乎能听到一些声音了。
这些天我一直在配合治疗,做了很多次听力测试,前段时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黎深是知道我的治疗结果的,但他看起来很镇定,并且一直很坚定地告诉我会慢慢好转的。
看着黎深我偶尔也会觉得平静很多。

今天的听力测试显示我听力中低频段恢复了许多,我松了一口气。
黎深来看我时又带了一束茉莉,他大概在我的主治医生那里听说了我有所好转的消息。他带着茉莉花敲响我的房门时,我正在看书。
这是上次我路过他办公室时向他借的书,这两天已经快要看完。茉莉花被人精心地扎成了一束,含苞待放的茉莉和完全盛开的茉莉花依偎在一起,细腻而柔软,绿色的枝叶穿插在其间,给纯白的花束添了几分不一样的颜色。
“听力慢慢在恢复了,这是个好消息,我想你或许会喜欢这个。”他将花放在了我床头柜的花瓶里。虽然我听力恢复了一些,但他仍旧会将要说的话写在纸条上交给我。
“谢谢你。”无法否认,我很喜欢这种庆祝。

一个星期过去,在做了无数轮听力测试和治疗后,我的听力好得差不多了。重新听到声音的感觉很好,我知道我一定会好的,但也会在深夜一个人的时候思考如果真的再也听不见了该怎么办。
在黎深的陪同下,我给花园那个小女孩送了一束花,她很高兴,给我分享了她在护士姐姐那里收到的糖果。

我额头上的伤口也终于揭下纱布的时候,我提出了出院。
母亲站在我的病床旁,说让我回家。
“我不想回家。”我说。
我看到母亲的眉头又是一皱,因为我的不配合以及脱离掌控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继父身旁的黎深之后将想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那出院后想在哪里休息呢?”继父温和地笑着,询问我的想法。
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好,但是我不太想回去面对母亲,我没有朋友,更没有除了母亲以外的其他亲人,乍一看确实是无处可去。

我身上尚有一些存款,这是我留给自己大学的开支,但现在用来在外租房也能勉强养活自己。我知道他们不会同意我一个人住在外面的,母亲也会因为我的想法又一次撕开维持着的面具。
“我在医院外的住处还有空房间。”就在我沉默着还没想好回答的时候,我听到黎深开口说话,打破了病房内的沉默。
“我住的地方离医院很近,方便复查。”黎深说,“她刚刚恢复听力,需要有人照顾。”
我看到黎深说完后继父皱了皱眉,看了黎深一眼,又恢复了神色。母亲有些震惊,却也没有反驳他。
“那你……你们自己商量吧。”继父同黎深说。
黎深点了点头,目送着他们两人出了病房。
母亲和继父出去后,我扯了扯黎深的衣角。
“住在我那里,可以吗?”黎深转过身来,对我说。
我并不怀疑黎深的人品,只是有些惊讶他的决定。
“我自己的房子离医院很近,你刚刚恢复听力,可能需要经常来医院,也需要有人照顾你。”黎深说,“你不想回家,住在我那对你来说或许是一个选择。如果你拒绝,我会为你推荐其他安静的住处。”

我抬头看着他,深吸了吸口气,目光从他的嘴唇游移到他漂亮的眼睛上。
我点了点头。

等黎深也离开后,母亲又回到了我的病房。她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额角的伤疤欲言又止。以前她情绪激动时也有打骂,只是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严重罢了。
我想应该是有人对她说了很多,或许又是真的意识到我脱离她的掌控了,她对我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柔和些许了。
“回家来住吧?好吗。”她第一次对我露出一个近乎恳求一般的语气,我看着她,心情复杂。“我放心不下。”
“妈妈,玻璃砸在额头上真的很疼。”我对她说。
我用我的方式拒绝了她。
她不说话了。
我不觉得我的一次住院能换来她多大的改变,如果真的这么简单的话我那我这十八年里早就应该进医院了。

出院那天我跟在黎深身后,如他所说他在外面的房子离医院并不远,如果不堵车的话,开车大概五六分钟就到了。
到达******刚下车时,我看到一位母亲拉着她没睡醒的孩子急急忙忙地朝车子走去,嘴里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小孩看起来似乎还没有睡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跟在妈妈的身后。她头上的马尾似乎扎得有些歪,一高一低,滑稽中莫名带着可爱。
我看到那位妈妈将她放在后座,车开出车位好几米,又开了回去。母亲又打开车门,一拍脑袋,将孩子从后座上抱了下来,又拉着她折返回去。
我看着急急忙忙的母女二人,笑了笑。黎深将我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从后备厢内拎了出来。黎深转身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我望着匆匆离去的母女笑着的样子。
“她们在说些什么?”黎深问我。
“她们在说:糟了宝宝,忘记拿你的书包了。”我笑着回他。
笑够了我才问黎深,“今天是星期几?”
“实际上,今天是星期六。”黎深说。

黎深的房子很大,他带着我进门的时候我还有些惊讶,我原本以为风格会和他在家的房间一样,但是这间房子却在某些地方显得有些不那么“黎深”。
我看到茶几上摆着小猫的摆件,小猫身形圆润,线条流畅,显得憨态可掬。眼睛用黑色的漆点勾勒而成,圆溜溜的。身体下方是四只小巧有力的爪子,抓着一块精致的陶瓷垫子。看起来调皮又可爱。
黎深在鞋柜里拿出一双干净的拖鞋递给了我,将我的行李箱拎了进来。
他带我去了为我准备的卧室,很整齐,似乎为了照顾到我还在床头放了一个雪花形状的夜灯。
“这里之前并没有别人来过,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以和我说,不方便的地方也要说出来。”黎深对我说,“你在这里可以好好休息养伤,如果想离开了也可以和我说。”
我看向他的眼睛,点了点头:“谢谢”。
黎深见我没有什么要说的,又将手机递了过来。
上面写着一串数字,是他的电话号码。我才想起认识这么久我似乎都没有加上黎深的联系方式。
“我的联系方式,我不在的时候可以给我发信息,我会看到的。”

我收拾好东西离开房间时看到餐桌上摆满了菜,不知道这是黎深自己做的还是叫的外卖。但时间太短,黎深除非是会魔法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出这么一桌子的菜。
我走向客厅,看到垃圾桶旁放着的外卖盒子,大概知道这一桌的菜是从何而来。

我无法否认我在黎深这住得很好,母亲和继父曾提出过来看我,却被我找了理由拒绝,还拉着黎深替我挡住了她们的看望。
黎深的工作很忙,我和他的相处还算融洽。我不怎么出门,为数不多的几次还是和黎深一起去医院。
他是一个很负责的医生,也是一个很尽责的哥哥。
我好像在山里行走了太久,突然在他这里找到了一处可以休息的地方,猛地喘过了一口气。
虽然工作很忙,但是黎深下班后大多数时间都会按时回到家中,没有手术的时候大多数会在家里看书。有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我们俩就像一对普通的兄妹,又或是别的我不敢去细想的关系。
晚上我出门倒水时,看到刚好看到黎深从外面回来。他穿着运动装,似乎是刚夜跑回来。上身浅灰色的速干T恤紧贴着他因为运动而微微湿润的皮肤,勾勒出他健硕的轮廓。额头上还挂着几滴汗水,脸颊也因为刚刚运动过微微泛红。
他没想到推开门会刚好碰到我。我指了指自己手中握着的杯子,示意他我是出来倒水。
他点了点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这些天的相处中,我能发现黎深是一个自律且生活习惯良好的人,还发现他似乎爱吃甜食。
我发现他喜欢吃甜食的习惯是因为他下班回家时偶尔会带些甜点,马卡龙到慕斯蛋糕,我跟着他几乎将这些甜品尝了个遍。
“你好像还挺喜欢吃甜的。”在黎深有一次带回一盒马卡龙时,我忍不住对他说。
“嗯。”他点了点头。“还算喜欢。”
“你最近似乎没那么忙了。”我说。
“不忙是一件好事,这代表医院的病人没有那么多。”黎深回复我。
“确实。”我点了点头,“你们医院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这是我第一次对黎深身边的事情产生好奇,我看到黎深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
“有。”黎深说。“那天路过儿科,看到一位护士正在为一位小孩******,那个小孩哭着喊救命。”我看到黎深眉头舒展,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那位护士抓住了小孩,拿着针管对他说,‘我就是来救你命的’。”
“小孩哭得更厉害了。”

那天晚上我在搜索框内输入了黎深的名字。
我看到他优秀的履历,临床医学系毕业,又先后获得了硕士和博士学位。证件照上的他看起来很严肃,成熟又稳重。
但我现在似乎对他有些改观了。

那天周末我去了一趟家附近的甜品店,才发现它离医院有些距离,而且并不顺路。
我亲手做了份蛋糕,想带回去感谢黎深这些天来的照顾,但回去时已经有些晚。
我轻声推开门,却看到黎深坐在沙发上看书。和我第一次见他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他戴着他那副眼镜,手里拿着的是厚厚的医学专业书籍。不同的是这次黎深不像第一次见面时显得那么冷冰冰,他只开了客厅的一盏小灯,看起来就像是在等着谁回来。
我提着蛋糕愣在门口,看到他抬头向我看来。
我看到黎深合上了手里的书,嘴角似乎勾起了一点微笑。
“回来了。”我听到他说。不是疑问句,是一句很普通的陈述句。我点了点头,将手里的蛋糕提了起来,这次我确定黎深笑了。

当我意识到我对黎深似乎生出了一些别样情绪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逃离。
我想我大概是回避型依恋,我不知道黎深对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但少时母亲对我的反复无常,我对爱的理解实在是匮乏。小时候的冷漠与忽视让我一瞬间对任何一种亲密关系感到了不安。
我如果知道会像今天一样对黎深有超出界限的想法,我想我那时候应该不会穿着睡裙敲响他的房门。我在思考这种界限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模糊的,大概是住院时醒来看到床边的茉莉花那一瞬间。但那时候的我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在黎深问我要不要住到他这里来的时候,我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我和他之间尚且隔着继兄妹的名头,在外人眼里这大概都只是一个兄长出于礼貌对于妹妹的照顾。在别人看来或许合理,就连护士站的姐姐在来查房的时候都对我说我的哥哥对我很照顾。是了,我想起来黎医生在询问我的主治医生病情时用的是兄长身份,所以在护士姐姐夸赞他身为哥哥的用心时我也并没有否认。
但我清楚的知道我和黎深的相处也不过短短的三四个月。
刚见面时我几乎对他的一切不感兴趣,甚至因为餐桌上母亲的一句对比就对他有些厌恶地起了戏弄的心思。
现在却会好奇他经历的事情,想要更加了解这个人。
这对我来说有些不可思议。

在黎深又一次陪我复查得到良好的诊治结果后,我认真地思考起了离开的事情。
回家后黎深问我今晚想吃些什么,但我坐在客厅有些犹豫。我不知道该如何同黎深告别以及感谢他这些天的照顾,我想我是有些不舍的,但我没法直面我自己的感情。
黎深见我有些迟疑,看向我时带上了几分疑惑。
我不止一次觉得他的眼睛很深邃漂亮,有点像碧绿色中藏着一轮黄色的月亮。看着他眼睛时我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不小心伸手打翻了身侧放着的那本书。
书是黎深上次在医院时借我的那本,落在地毯上的时候书并没有损坏,但书页却摊了开来,里面夹着的大大小小的纸条也随机散落在了地上。
我有些慌乱,想伸手去捡,黎深却快我一步。我确定他看到了那些夹在书页中的纸条和上面的内容,那是我听不见时他对我写下的每一句话。被我原封不动地撕了下来,夹在了他借我的书里。
黎深不会乱动他人的东西,他将书籍借我后也没有催我归还,我原本想着在还给他的时候将里面藏着的纸条拿走,却忘记今天出门前将书放在了沙发上忘记放回房间。
黎深快速地捡起了所有的纸条和书,重新递到了我的手上。

“……谢谢。”接过书的时候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有些窘迫的情绪,站起来就想逃离,也快忘记我原本要对他说我打算离开的事情。
我掠过他,想往房间走去,却被黎深拉住了手腕。
黎深喊了我的名字,我愣在了原地。我转过身子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黎深,他正看着我的眼睛,神色认真。
“我……”我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些天你在我这住得还好吗?”黎深打断了我,他问我。
“挺好的。”我说。
黎深坐在沙发上,拉着我的手腕,仰头看着我。我一只手拿着那本夹着纸条的书,一只手被他握住了手腕,他掌心的温度很烫,我一时间忘了挣脱。灯光从他的头顶落下,显得他格外柔和。
“所以你现在想要离开了吗?”
我哑然:“……可能。”
黎深站了起来,松开了握着我手腕的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想或许是前段时间他熬夜加班的缘故。黎深是一个很负责的人,他陪着我去复诊,从来没有过多干涉过我的生活习惯,我无法否认我在他这过得很好。
“前段时间加班的时候,我花了一些时间来向自己确认了一些事情……”黎深说。
拉扯在我心头的那根弦突然绷断了,我呼吸一滞,大概能够猜到黎深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在黎深又要开口时,我打断了他。
“哥哥。”我喊他。这是一种很简单又直观的表达,一个称呼就能划开我们之间岌岌可危的界限。
黎深顿了一下,我听到他笑了一声,我很难分辨出那声笑中包含着的意思。
“多亏你的照顾,我这些天恢复和休息得很好。”我不自觉摩挲着书的封皮,语气中带上了几分焦虑。“但是我已经打扰你很长一段时间了。”
黎深默然,我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足够明显,我想黎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你想要回家住吗?”黎深问。
“……不想。”
黎深点了点头,“我为你找一个安全和安静的地方,可以吗?”
“我自己可以的。”我说。

黎深没有拒绝我,但第二天还是给我发来了不少资料,看起来像是早有准备,我一一收下。
他看起来比前段时间更忙了,加班的时间也延长了不少,我看到他时他眼下的乌青几乎遮也遮不住。但我离开那天黎深还是为我搬了行李,新的地方离医院并不算太远,但和黎深家不在一条路上。
“一个人住要注意安全。”黎深帮我将行李搬进家门,“如果有别的需要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他离开后,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一个人安静地收拾完这些东西,我躺在床上后却毫无困意。
上了高中后我便很容易失眠,在母亲和继父结婚安定下来之前,我已经跟着母亲不知道换了多少住处。她工作忙起来的时候管不了我,空闲时对我也没有多少好脸色。那时候我总会整宿整宿地做噩梦,做梦是对潜意识的投射,但我似乎没有梦到过什么好的东西,反而困在一个又一个的噩梦里面,醒来时手脚冰凉,额头上全是汗,偶尔眼睛睁开看到纯白色的天花板止不住想吐。

我以为我可以安静地度过这个暑假,直到母亲发现我已经没有住在黎深那里,她通过一些方法找到了我住的地方。她站在门口给我打电话,我没有接。
她转而给我发了很多条信息,门外的门铃一直在响,很吵。我甚至听到隔壁邻居出门询问的声音。手机不停地在震动,我想伸手去拿,但胃里翻江倒海让我止不住地有些想吐。
门铃终于停了,我试图起身,脑子里却像被人塞了一个音叉,强行被敲响,尖锐的声音在脑子里不停地回荡,耳鸣声停不下来。
我跑到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那种无形的控制感像掐着我的脖子,我恨不得把这些让人窒息的感觉全部吐出来。
我的手握不紧,不停地在颤抖,反胃的感觉压了很久才勉强消失一点,耳鸣停了下来,四周瞬间变得特别安静,直到听到挂在墙上的钟指针转动的咔嗒声我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刚进医院的时候就看到了黎深,电梯门关上,将我和他隔离开来。
从诊室出来时,推开门便站在门外的黎深。他好像一点也没变,穿着白大褂安静地站在门外,口袋里还夹着两支蓝色的笔。他像是早就知道我会出来,在这里等着我。
“来医院怎么没有告诉我。”黎深问。“哪里不舒服吗?”
“来检查一下,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下意识地将病历本往身后藏。黎深看到了我的小动作,没有再追问。
“你母亲来找你了?”他说。
然后我一下就哑巴了。

在黎深问完我那句“愿不愿意和他聊聊”的十分钟后,我和他坐在了医院楼下的咖啡厅里。
“不会耽误你工作吗?”我问他。
“现在是午休时间。”黎深将橙汁推到了我的身前。“这些天我没有回家过,不知道你母亲是如何知道你的住址的。”
“她总会有办法知道的。”水珠顺着杯壁滑了下来,被我用手擦去。“这十八年我从来没有脱离过她的控制,所以我真的感谢你收留我的那段时间,起码让我喘过了一口气。”
“你现在看起来不太开心。”黎深安静地看着我,他今天没有戴眼镜,我可以不隔着镜片直接看向他的眼睛,这样我也能看到他脸上出现的所有细小的变化,很多只能藏在眼里的情绪被人一览无余。
“你在担心我吗?”我笑了,“其实我挺好的,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我妈妈而已。”
“她给我打的电话和发的信息我都没有看,这算不算一种逃避?我怕我看了以后又偷偷躲在阳台上抽烟。”我自嘲地笑笑,想起之前被母亲责骂后躲在阳台抽烟被黎深发现。
“抽烟对身体不好,但我不反对你将它作为释放情绪的工具。”黎深的语气温柔又耐心,一字一句地安抚着我的情绪,“释放情绪是自然而必要的过程,这个过程是被尊重的。逃避也是必要的,这是对创伤的自然反应。它能够给你提供重新连接与外界桥梁的时间,你做得很好了。”
我脑子里密密麻麻的思绪像一辆辆的列车驶离了站台,站台一下变得轻松。

“现在我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黎深说,“我非常担心你。”
他用一种严肃,认真的语气,回答了我第一句故作轻松的问题。
——站台突然塌了。
我的表情突然有些维持不住,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说或许有些荒谬和突然,但你的状态让我感到担心。”
“作为什么?医生,还是……”
“作为黎深。”

“我不想否认出院时让你住在我那儿我带有私心,因为这并不符合我的性格。但当时我想你或许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而我恰好能为你提供一个庇护的地方。”黎深说。“后来我花了一些时间来试图将自己的逻辑合理化,但后来我发现我确实是怀有私心的,这种卑劣的情感让我感到惭愧。”
“为什么……会觉得惭愧。”我藏在桌子底下的手不由自主地扯住了自己的衣角,将其揉得有些皱皱巴巴。
“因为我发现我对我的继妹产生了一些超出界限的想法。”黎深看着我的眼睛,“我想我喜欢你。”
我避开了他的眼睛,心脏止不住地剧烈跳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马上要喷涌而出,这种感觉比我意识到我喜欢上黎深的那个晚上来得还要强烈。
“抱歉,”黎深笑了笑,“有些突然。”
我有些愣:“……不。”虽然那晚照片掉出来的时候我对他没说完的话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的听到又是另一种感觉。这次黎深并没有给我逃离的时间。
“为什么会是我。”我问。
“大概因为这是我第一次送别人花。”
“本来没打算这么直接地告诉你,但你今天出现在医院门口的时候我有些慌张和难受。”黎深笑了笑,“你不用对我有什么回应,我……”
我松开了衣角,打断了他,看着他的眼睛。“黎深,我没有收到过这样直白的感情,人面对未知事物是恐惧的,你得给我一些时间去适应……”
“好。”他看着我,眼里含着笑。

回到家里,我打开了水龙头。
几分钟前黎深将我送到了家里,我和他面色平静地告别。
水还在哗啦啦地流,但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我看着自己的手,这次它没有在颤抖,水流从掌心流过,那种缚在脖子上的枷锁好像松了一道。
这天晚上我又做了梦,和往常的噩梦相比,这个梦境实在要平静得多。刚开头是那种急促的,不间断的敲门声,一下一下砸在门板上。下一秒天旋地转,我好像又到了雪地里,天空中下着小雪,雪花落在我的肩头又快速融化,一把伞遮在了我的头顶挡住了雪花。我转身去看,却在即将看清人脸的那一瞬间醒了过来。
手机在旁边震动了两下,我按开锁屏,忽略了母亲发来的信息,看到了黎深发来的信息。
【醒了吗?】
【中午要一起吃饭吗?】
这一觉睡得有些久,我看到黎深发来的信息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好。】
黎深回复得很快。
【我来接你。】

门铃响时我正看完书的最后一页,一切都恰到好处。黎深静静地站在门口,穿着那件烫得毫无褶皱的白衬衫,纽扣整整齐齐地扣到了领口。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了手腕上简单精致的手表,反射着淡淡的金属光泽。
上一次和黎深出来吃饭的时候是医院那次,那次我和他沉默着吃完了整餐饭,与上次的尴尬不同,我和他之间的不熟悉被另一种不适应感所取代,明明借住在他家时也单独吃过饭,但身份的转变使得他在我对面落座时我有些不自然地扯住了桌布的一角。
这里人很多,侍应生安排了一通就走了。
“订餐厅时包厢已经被订满了,只剩下这里还有座位。”黎深说。
“这里也很好。”
一餐饭吃得很安静,但和上次比起来那种尴尬的氛围消散了很多,我心里那点不自然的情绪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要多点一份蛋糕吗?”黎深问。
我脑子里的思绪乱七八糟,听到黎深的问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回过神来才发现盘子里的蛋糕已经被我吃得只剩下一点奶油。
“不用了。”我制止住黎深,“已经吃得很饱了。”
黎深放下了准备呼唤侍应生的手,转过头来看我。“刚刚走神了?”
我点了点头,问他:“你今天不忙吗?”
“和你吃饭的时间总是有的。”黎深向我递来一张纸巾,“下午医院科室还有个会,等下我送你回家好吗?”
黎深说的吃饭真的就只是吃饭而已,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一下,黎深朝我望来的时候我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接过纸巾,“觉得有些微妙。”
换作几个月之前,我或许不会想到自己会和黎深有什么关系,但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我和他尚且还有着继兄妹的名头,现在却在餐厅安静地吃完了一餐和之前感觉大不相同的午餐。
黎深似乎并不在乎我和他之间那点硬套上去的关系,如果他犹豫过大概不会在医院看到我后直白地表示出喜欢二字。
这点微妙里细品还能品出半点“偷情”的味道。

这些天黎深在空闲时会接我出来吃饭,没有开车的日子会送我到家门口,然后互道一声晚安。我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安逸的日子,每一次见面我都像是在心里吹了一次气球,一点点地塞满我住的屋子。
我想起黎深借给我的那本书还没有还给他,在周五晚上我给他发去了信息。这个点已经有些晚了,但他回复得很快,大概还在医院加班,因为三个小时前他还给我发来了他办公桌上那盆多肉的照片。
【你明天有空吗?】
【有,怎么了?】
【我想起你的书我还没有还给你,我明天给你送过去吧。】
【我去找你。】

黎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按响门铃,他来得比以往要早,以至于我身上的睡衣还没有来得及换。我让他进来,才看到他手上还拎着早餐。
“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如果早点来,就能看到早餐店刚出笼的包子。”黎深拎着早餐往餐厅走。
“是想看到包子还是想看到我?”我笑着问。
“大概二者皆有。”
我不得不承认黎深真的变了很多,刚认识他时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在我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慢慢抹平了。
“你想去看展览吗?”在我吃完最后一口早餐后,黎深问我。
“今天吗?”我有些讶异。
黎深嗯了一声,“如果现在出发,时间刚刚好。”
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展览的地址离市中心有些距离,黎深将车停好后和我一起往检票处走去。来的路上我才知道黎深已经订好了票,如果我拒绝,他大概会一个人来看展览。
我们来的时间刚刚好,检票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来看展览的人大多数都是成双成对的,我站在黎深身边,和他一起参观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展厅。我才发觉每次和黎深在一起都带着那点巧合的刚刚好。
心里那点气球吹起来好像填满了房间的最后一点空隙,现在整个房间都被大大小小的气球填满了。

从展览出来时,和黎深去往停车场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那些事情对我来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但依旧印象深刻。“我小学五年级那年,学校也组织过一场这样的春游,带着我们去参观展览。”我说,“我记得是关于梵高的展览,很多人都去了。”
黎深侧头看了我一眼,我的神色自然,看不出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但当时我没去。”
“为什么?”黎深拉开了车门。
“因为当时我的竞赛没有拿奖,洗碗时不小心摔碎了一个盘子。妈妈告诉我想去展览就将这个盘子完整地拼起来。”我笑着问,“是不是听起来很荒谬?”
黎深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启动车子。他坐在我的身旁安静地听我说着以前的事情。
“然后我真的捡起碎片试图将盘子拼起来,但最后一块大的碎片怎么也找不到了。然后我也没能去成展览。”
“展出的那天你在哪里?”黎深问我。
“我在学校,学校将所有没有去展览的同学集中在了一个大教室自习,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没有去展览的人只有我一个而已。那天夕阳很好看,我搬着椅子坐在窗户边看着太阳落下去,所有同学在玩了一天开开心心被父母接回去以后,我也没能等到妈妈。”
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我似乎不像以前那么想哭,眼泪好像在病房那天和母亲的对话之中流完了。
“你猜后来怎么样?”我扭头看黎深,却发现他一直用一种很认真的眼神在看着我。
“后来怎么了。”
“回去那天晚上我在厨房里找到了那块我怎么也找不到的陶瓷碎片,其实他就碎在了一个很显眼的地方,但是之前我怎么也找不到。我把它捡起来握在手里,在我的手心割开了一道伤口,我捏着它蹲在厨房哭了好久。”
碎掉的盘子就像我破碎的亲情,那块怎么也找不到的陶瓷碎片就像我填不满的遗憾,找不到什么东西来补全这些残缺的缺口。
“你今天带我来看展览我真的很高兴。”我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和你在一起也真的很高兴。”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最后却只是将我散在耳边的头发挽到了耳后。他指尖的温度触碰到我的耳朵,然后又收了回去。
“想起那些还会觉得难受吗?”黎深问我。
“大概没有以前那么难受。”碎片好像又今天被我重新找到了,这一次捏在掌心的时候并没有划出伤口。
黎深送我回家,我和他并排走到了一起,将要上楼的时候他牵住了我的手。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我和他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他的手掌宽大,掌心带着的温度向我传递来,我没有松开,反而扣了回去。肌肤相触,我的拇指抚过了他的手背,他掌心的温度似乎又烫了一些。
我就这样任他牵着手,沉默着一起上楼。

实际上我的心情真的很好,起码在门口看到母亲之前是这样的。
她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转过身来,看到了我和黎深,也看到了我们牵在一起的手。母亲维持良好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破裂,她举起摁在我门铃上的手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落下来。
堆在房间里的气球以一种我没有想到的方式突然炸开了。
我们三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母亲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你们……”她张了张嘴,举在半空中的手落了下来,怒火似乎下一秒就要朝我们烧来。
我看着她的表情,那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让我第一时间有些反胃。我太熟悉这个眼神,也太清楚她下一秒会做些什么。身旁没有可以冲我扔来的东西,那落下来的可能是她没有温度的手掌。
手掌……我还能感受到黎深手心的温度。我脑子里突然闪过去很多东西,其中一件就是我和黎深的关系,我不能将他拉下水。
气球炸开得太突然,没有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松开牵着黎深的手,但下一秒反应过来后还是没有松开。黎深牵着我的手似乎握得更紧了一些,暖意传来,我的思绪被拉回来一点。
“你们俩怎么回事?!”母亲尖锐的声音和这些年来指责我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只需要一点******就能让她撕开前段时间维护良好的形象。
“阿姨。”黎深没有松开我的手,反而对上了她的目光,维持着良好礼貌地称呼她。
“你们……”她的责问还没有落下,被我打断。
我看着母亲面目狰狞的样子反胃的感觉几乎快要控制不住,我强行压下了那种感觉,看着她带着怒气的眼睛。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是在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短短不过一两个月,那次冲我砸来的是玻璃杯,那这次还会有玻璃杯任由她向我砸来吗。
我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我们在一起了。”

母亲冲我走来,高高扬起了手,我没有闭眼,安静等待着她落下的疼痛。然后看到黎深在落下的那一瞬握住了母亲的手腕。
“阿姨,我能和您聊聊吗。”黎深松开了她的手,看着母亲带着怒气狰狞而阴沉的脸。
黎深拉着我,让我开门。“我和她聊聊,好吗?”
“不……”场面有些混乱,但我想吐的感觉快要压抑不住,我拉住了黎深的手臂。黎深安抚似的摸了摸我的头发,将我推进屋内,冲我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母亲想要冲上前来拉住我的手臂,但被关上的房门隔离开来。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黎深和她说话的声音,但是耳鸣声传来,我没有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我以为我已经快要克服自己了,但那种反胃的感觉压抑不住,我冲到卫生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那种无力的,让人窒息的感觉在看到母亲那张充满着怒气的脸时又覆上了我的脖颈。
好像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去了几分钟,当耳鸣声渐渐消去的时候,我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满是泪痕。
我出了卫生间,蹲了下来。手臂抱着双膝,脑子里混乱得理不清。
直到黎深重新开门进来。

“你和她说了些什么?”我头也没有抬起来。
“还难受吗?”黎深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我以为……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她这些年来对我的态度。”我的声音很轻。
“她每次轻而易举让我暴躁,哭泣,然后又轻而易举地离开。我想摆脱她的控制,但我发现摆脱不了,她折磨着我,又给了我生命和水源,我不得不依附她。我恨她,又或多或少地理解她。我很小的时候幻想过用自己的死亡来惩罚妈妈,因为我除了生命没有其他珍贵的东西了。就像我上次在病房里对你说过,生命之于我是时时刻刻让我感觉无法承受的重担。”我的双手都在颤抖,被黎深伸出手握住。
“你应该听过哪吒自刎的故事,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死过一次却也依旧摆脱不了父母,李靖看到他依旧会称呼他孽子。你看就算我失去听力,用额头上的疤痕换来她短暂的母女温情,但还是换不来任何改变,我和她的恩怨用母女二字就能束缚住我和她一辈子。”

“这种时候我说些什么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刻薄感,但我很高兴你能和我说这些。”黎深的声音很轻,“我觉得对你说些什么向前看和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安慰都太过笼统与虚伪,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黎深说,“血缘很难摆脱,但感情并不是血缘的附属品。”

我和母亲之间的“恩”和“怨”就像是玻璃瓶子里可以量化的水,倒入和倒出都能计算,或许不那么精准,但这是我和母亲解开恩怨必经的。
当倒入瓶子里的水和倒出瓶子里的水相差太多,情绪和感情也跟着被拉扯。母女二字通过血缘关系将我和她牢牢锁在一起,但在我发现她没那么爱我的时候,我也可以学着不再那么爱她。
这样瓶子里的水就平衡了。

他的手落在了我的头顶,顺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
“所以你和她说了什么。”我抬头看向蹲在我面前的黎深。
“关于你,也关于你的母亲。”黎深说,“无关其他方面别人对她的说法,但在我看来她不是位称职的母亲。有很多事情大概不适合我来评价,这也是我无法三言两语和她能沟通的,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她至少需要给你一个表达的机会,但你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和她沟通。”
“我和你的事情……她说了些什么……她让我们分开吗?”我扯住了他的袖口。
“如果她说了,那要和我分开吗?”黎深重新捏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回答。
他握住了我颤抖的手,“那你想要分开吗?”
“……不想。”
“那就不要分开。”我听到黎深没有任何迟疑地说。

我和母亲面对面地坐在了咖啡厅的窗户边。透过玻璃我能看到外面停着的车,我也知道黎深就坐在驾驶座上。
“志愿是我自己改的。”我看向对面的母亲说,“我也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她看起来又有些情绪激动,却压抑住了自己的语气,“可是妈妈只有你了,你知道的,我只是害怕你离开。”
“你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没有我依旧可以过得很好,不是吗?”我说。
“可你也是我的孩子啊。”她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那你和黎深呢?你和他是什么关系,继兄和继妹搅在一起难道不荒唐吗?从小到大我或许对你严厉了点,但我真的害怕你变得和那个******犯一样,害怕你会走上我的老路。”
“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我打断了她,“我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这些年荒唐的事情我经历得多了。”
“你对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生父的仇恨转移到我身上的时候,你在那一瞬间想过我是你的孩子吗?”我说,“我连那个******犯的生父都没有见过,但你总是担心我变成和他一样卑劣的人,因为我身体里还留着一半他的血。我有时候觉得你可能是爱过我的,在我很小的时候你也哄过我,带我去过游乐场,为我挽过头发,给我织过毛衣,那时候我觉得你是爱我的。那又是什么时候变得不爱我的呢?”我问她,“我不知道。”
我看到她的脸上出现了慌乱的表情:“我……”
“我七岁那年,你嫌我打扰你工作,把我锁在了柜子里四个小时。后来你打死了我养在外面的小猫,不允许我交朋友。我第一次辫了头发想给你看,你带我剪掉了我的长发。我在学校被人欺负时,你说是我主动挑衅了对方。这么多年来你从未夸奖过我一句,我觉得讨好你让你感到开心你就会更爱我一点,但我一次次的讨好从来没换来你一个笑脸。”
“那时候我觉得你一个人还要养我这个拖油瓶很不容易,在你无数次的咒骂当中我知道我的出生是个意外,但我依旧很感激你把我留了下来,甚至愿意给我一口饭吃,直到现在我依旧感激。”我看着她,这次我的手没有再继续颤抖,那种反胃的感觉在我一股脑将压抑在喉咙处的话全部说出来后缓解了很多。
“可是我已经感受不到你的爱了。”

从咖啡厅出来的时候正在下雨,我看到黎深打开车门,撑着伞朝我走来。
他没有问我聊得是否顺利,但我想他从我的表情中也能窥见一二。那是一种将扼在脖颈处的束缚全部摆脱的一种轻松感。

坐上车,系上安全带后,我告诉他:“马上我就要开学了。”
他点了点头,启动了车子,带我去他订好的餐厅。
“那你怎么办呢?”我故作可惜地问他。“黎医生能够接受异地恋吗?”
“那我会提醒你今天有雨,出门时记得带上雨伞。下雪的日子里不要忘记带上围巾。”他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道路。
“以及……天气晴朗的时候告诉我茉莉花开得好吗。”
车子停稳后,我抓住了黎深准备松开安全带的手。
要接个吻吗?我问他。
黎深愣了一秒,然后松开了安全带。他向我凑来时我没有闭上眼,我看着他向我贴近。
然后我们的唇碰在了一起。
一个温柔而缠绵的吻。
黎深轻轻含住了我的唇,我没有几下便想往后退缩。换来的是他耐心又温柔的安抚,他的舌尖很轻地安抚着我的唇瓣,一时间我感觉被黎深的气息所包裹。
那是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过了很久黎深终于松开抚在我脑后的手,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唇瓣,我听到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谢谢。”他说。

母亲终于没有再频繁地给我发来一堆信息,我和她好像终于将“恩怨”分割开来。
我和黎深也好像终于像对亲密的情侣一样牵手和接吻。
我和黎深并排坐在黎深家客厅的沙发上,那个我曾不小心将纸条不小心从书中掉出的沙发上。
在我删完母亲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后,我关了锁屏,转头看向戴着眼镜正在看书的黎深。
我喊他:“黎深。”
黎深应了一句,抬头看向我。
“做吗?”我问他。
他有些惊讶,在我和母亲说开后我似乎对他越来越大胆了。
他摘下眼镜,放在一边。“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个?”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你房间问你题目吗?”
他点了点头,“记得。”
“其实我那时候是故意穿成那样进你房间的。”我拿开放在他膝盖上的书,放在一旁。然后跨坐到了他的身前。
“为什么?”他扶住我的腰,拇指在我的腰上轻轻地摩挲着。
“我那个时候真的很讨厌你。”我凑近他。“你这种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优等生真的很让人讨厌,在饭桌上拿来和我做对比的时候更是让人讨厌。所以我真的很想戏弄你。”
“那现在呢?”黎深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我们俩的鼻子碰到了一起。
“……现在大概是喜欢。”
黎深低低笑了起来,隔着衣物我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
他闭上了眼,侧头吻了下来。

被黎深抱到床上时我牢牢箍着他的脖子,身体和床单接触时浑身一轻,而后黎深的吻又落了下来。我挣扎着想要解开衣服,又被他握住了手。
气氛又变得微妙。
我的眼睛蒙上一层水光,嘴唇因为亲吻变得更红。黎深的手抚在我的身后,一下又一下安抚着我。
我发出呜咽声,又被密密麻麻的吻吞回了肚子里。

他的吻不急不躁,但我依旧被亲得喘不过气来。
我好不容易松开一口气,埋在他肩颈处大口地喘息。
“黎深……”我喊他的名字。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我。
我的手顺着他的衣服下摆向上滑动,触碰到了他的肌肤。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突然紧绷了一瞬。
他的腹肌手感真的很好,思绪混乱中我的大脑精准地蹦出了这一条。
黎深的吻又落了下来,顺着嘴唇一路从脖颈到了锁骨,然后不再向下。
“喜欢?”黎深浅笑,轻声问我。我闭着眼睛冲他点头。

然后黎深直起了身子,安抚性地亲了亲我的唇。
“不给。”他笑着说,“这是给戏弄人的坏小孩的惩罚。”
我被他气笑,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起身去了浴室。

但晚上我又留宿在了黎深家中,与之前不同的是我们不再隔着一堵墙,而是躺在了一张床上。
黎深从背后抱住我时,我故意挣脱开来,却换来他的轻笑声,很短,但我还是听到了。
他的手臂从后揽住了我,以一种亲昵的方式将我圈在怀里。
“不是故意戏弄你。”黎深说话的气流呼在了我的侧颈,“只是还想再等等。”
“我知道。”我对他说。

我闭上眼,四周都是黎深的气息,我睡得很安稳。
这次梦里没有了急促不间断的敲门声,只有雪地里的雪。
这次雪花也没有落在我的肩上,我转身看向那个为我撑伞的人,他的模样很清晰,眼睛格外漂亮。

午夜梦醒,我躺在黎深怀里。
我很久没有做过这样圆满的一个梦了,以至于让我觉得不太真实。
我看着身旁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熟睡的黎深,轻手轻脚在我的包里翻到了上次仅剩的一支烟到了阳台上。
我拿着烟的手难以控制地在发抖,拿着打火机点了半天也没能点上火。
有一双手凑到了我的身前,握着打火机,点燃了我的烟。
烟雾升起的那一瞬间我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
家庭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早知会决堤但是避不开的洪水,卷走了我所有的精力。我在洪水中失去自己的栖身之处和衣物,失去了太多东西。我一头扎进水里,却什么也捞不出。我能感觉空气一点点流逝掉,身体找不到任何重心,一浮一沉地落入水底,就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
一双手猛地将我从水底拉了上来。
和为我点烟的那双手一样。

“黎深。”我喊他的名字。
“嗯。”他回应我。
“我真的很佩服你。”
“嗯。”
“但是我还是最佩服我自己。”我说。
我的后背靠上了一道温热的胸膛,我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夜晚突然安静了下来。
“你很勇敢。”黎深说,“不需要我,你也会度过自己的一山又一山的。”

我这些年的人生里好像充满着玻璃碎片,一脚踩上去就是个遍体鳞伤。我踩在这些玻璃碎片堆成的山上往山顶爬,看到夕阳落下,余晖洒在玻璃上反射出光芒,落到我的眼睛里。
我爬上了第二座山的山顶。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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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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