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苏|新世紀敗犬

酒吧夜巷,街面横陈垃圾、碎玻璃渣。紧贴涂鸦遍布的墙面,有两个亲吻的人影。伏在人身上的那个没出多久便忽然全身一顿,颈一歪,仿佛失去意识般滑落在地。歪扭着倒地、面庞朝天时,徒然阖着眼睛。

行经的车灯一晃,短暂映出刚才被压在墙上的另一个男人,******在外的皮肤惨白仿若死物。

光打照过来一刹,男人抬起有些发红却平静的眼睛,那像野生动物的眼珠,在光下泛着野性的瞳光。他舌尖舔干唇角深红的污渍,面无表情地踏过横躺昏睡的躯体,黑色裤腿因为纤瘦而显得空荡。

那并非人类,那是野兽,流着比人更古老的血——一个新世纪吸血鬼。

 

吸血鬼正迈腿离开小巷,一手倏然由背后伸来捂住他的眼,并施力调转两人方向,将他压到墙面上。

没道理一个晚上要被压两次。吸血鬼想,一面警觉地出声:“谁?”他出力反抗,试图把对方推倒在地,但来者势均力敌甚至略胜一筹,在倒下的中途翻身,再次将他压制于身下、膝盖顶进他腿间,与此同时虎口依然死死钳住他双眼。他看不见,但能感知对面男性高大的身形。

吸血鬼初方进食完毕,流进喉管里温热的人血供应他所需的生命能量。照理说,现在是力量最强大的时候,却依然难以扳动将他压伏在地的另一方。

肯定是另一个血族。吸血鬼想。今天似乎要死在另一个血族身上。

那当然不行。吸血鬼本能地夹住对方的腿借力翻面——就在他这么做的同时,听见一声沉沉轻笑,使他预感一股坏兆头似地蹙眉。接下去,当两人来回挣扎着压制彼此,猝不及防间,吸血鬼感到对方下身的胀大,慌忙冲口而出:“喂,士可杀不可辱!”

“你刚才不也给别人压。”对面也瞬间脱口而出,语气带着浓浓妒意。

一时两人都愣在原处。

从突然扎来搔痒颊侧的发丝,吸血鬼感到压在身上的血族俯身贴近自己耳廓,嘶声低语:“喂,主人会认不出自己的小狗吗?”

视觉被剥去,听觉无限放大,再度听见那嗓音,已经时隔两年。他从对方开口第一句就听出来了。被捂住的眼睛在虎口底下轻微地震颤,睫毛搔痒出蝴蝶翅膀的吻。

吸血鬼重回波澜不惊的外在,稳住嗓音,堪才开口:“⋯⋯朱志鑫?放手。”

来人却像猫咪一样在他耳边呼噜,这次将浑身的重量都卸在他身上,把脑袋也枕放他胸口。这姿势倒让朱志鑫浑身下移了些,不再把下身抵着苏新皓使他惊恐。“不,你让我抱一下。”朱志鑫道,几乎是撒娇的语气。

“不要,地上很脏。”他下意识回话。下一秒又想,这对话确实也只有他和朱志鑫之间会发生了。朱志鑫不动,只是手掌松懈些许,使他得以从缝隙间窥见外物,视线下移,看见朱志鑫前额火红的浏海,和没被大红发丝遮掩住的高挺鼻梁。褪去多年前婴儿肥的朱志鑫锋利、过分俊美,他只好再度开口警告:“听见没有?很脏,朱志鑫。起来。”

朱志鑫仍然不理。

“⋯⋯你又干什么跑回来了?”他叹了口气,问到。

这回倒听得朱志鑫回话。“想你,主人,苏新皓。”他说,如幼儿表达最原始简单的欲望,字串一粒一粒往外冒。

想起些什么,苏新皓伸手,到朱志鑫脖子上摸索,手心触碰到一串冰凉的金属。还在。

那是一条项圈,苏新皓过去亲手替他链上,心型链坠也是一道挂锁,上头刻着SU 。

“还在。”朱志鑫黏稠地说,话语出口裹满糖浆,然后张嘴去咬苏新皓伸过来的手,吸血鬼的尖牙惹出苏新皓吃痛的嘶声。“我没拿掉。”他一面含着、叼弄人手指,一面黏糊糊地说。

“别咬!”苏新皓喊,把手从他牙齿底下抽出来。

朱志鑫可算把捂人眼睛的手放开,往上凑到苏新皓面前说:“你的肉太冷了,苏新皓,为什么你不是人类呢?”朱志鑫尽管胡搅蛮缠,语气竟十分认真,神情更是皱着眉、目光森冷——只换来苏新皓白眼一翻。

“疯子,滚开,我衣服都脏了。”苏新皓趁人不备,用力一掀,把朱志鑫推到一旁后兀自起身。

“可是怎么办?小狗本来就会把人扑到地上的。”朱志鑫维持着坐姿,双手向身后一撑、甩开浏海抬头看他,含水的下垂眼忘情、幽幽地凝睇,然后缓缓站起身来,一面将指尖勾划过自己的项圈,说:“你看,我还戴着你的项圈。”

他长大了。苏新皓心想,眼见朱志鑫起身的阴影逐渐遮住巷口斜来的光,将自己笼罩,蛮横挡人去路。朱志鑫染了红发,穿了件喷漆白坎肩,耳朵、颈子、手,浑身银饰闪着锋利如割的光,最是他喉间那件。

朱志鑫是天生的美人相,含情如水的眼睛淌下两扇长睫,眼角总含着缠痴的怨。可空有副美人面,他是条豹子似的身体,肩胛骨从背脊遒劲如翅地鼓出,肌肉薄薄覆在骨上,振翅欲飞的模样,看着轻易能伤人、负心。

苏新皓瞳孔上两道泛光,在光源被对方影子掩盖后流失,神情恍惚间有些细微的变化,几乎能称得上担忧甚或害怕。血族的生命太过漫长,苏新皓讨厌回望——他绝不步步检讨过失,眼神永远注视着未来,与当下。可他也许该重新检讨,为何在八年前心血来潮捡个人类小孩回家,不曾想如今这曾经豢养的犬,变成甩不开的怪物回来找他。

“没听说过吗?如果要带他回家就要负起责任。从生命到死亡,中间禁止弃养。”朱志鑫背着光,顶着一头染过、烈焰燃烧似的红发,轻声宣判。眼底的恨意在悄暗无息处泛涌而上,语句也滚滚地从他喉咙深处吐出:“你从来没有来找过我。是我回来找你的。

“苏新皓,好想吃掉你啊。”

不对,照理来说你已经死了一遍。苏新皓在心里回答。你已经死了一遍,照这个逻辑,没有谁该再担负养的责任。

 

 

就和所有闲来无事的人类一样,吸血鬼苏新皓在长达两百多年的安逸生命中,偶然也会兴起想要一只宠物的念头。雪天长堤初见朱志鑫,他任凭那偶然网住自己,决定带人回家。

那时朱志鑫不过十二、三岁,在堤边长椅抱膝而坐、缩成一团;这样的孩子却拥有一双倔强的眼睛。

数里以外,一座屋房失火,男屋主喝得烂醉,逃生不及。火烧的人形双手挥舞、因全身性灼烧而痛苦地张开嘴,那是嘶声惊叫吗?户外漫天飞雪吸去噪音,在男孩的睫毛和头发上栖留,但那雪白不能沾染、打动他一丝一毫,朱志鑫紧攒着手里的打火机,坚决没有掉泪。

单薄地在雪里打抖、断续吸着通红的鼻子,他想自己是要死了,才会看见一个年轻、五官柔软荏弱的男人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穿透飞雪,在自己面前停下。

直到男人朝自己伸手,朱志鑫才知道那并非幻觉,便更不回应,两手躲进外套口袋,眼神有带着惊惶的敌视和警觉。男人兀自去寻朱志鑫紧绷的右手,轻而易举向外拉出,又豪不费力地将他攒紧的手掌拨开。朱志鑫触电似要将罪证收回。

“那边的火灾,就是用这东西吗?”男人说,指尖滑过打火机开关,火光点亮瞬间,世界仅剩三种色彩,大片刺眼的雪白色、男人头发的黑色,和他唇与火的淡红色。朱志鑫伸手要夺,男人却轻微一扬手,将打火机向后抛,那小块长方形没顺从地心引力,反而在半空中小型烟花似的迸裂,落下细闪的碎光。

朱志鑫瞪大眼睛,欲开口说些什么,男人已洞悉他情绪似地说:“我叫苏新皓,人,你要和我走吗?”眼波唇角暧昧藏躲一抹高傲。

朱志鑫不知他身世来历,不明他对自己是否将造成威胁,只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于是开口——像他看见继父熟睡与打火机就在桌上时一样决绝——:“我叫朱志鑫。拜托,求你,带我走。”

只见苏新皓微不可察地勾动嘴角,满意地微眯起眼睛。“那就走吧。”

 

 

走吧。

朱志鑫和所有人类一样笨拙,踩进雪地里一步一步下陷,又一再施力将靴子从雪中拔出。苏新皓忘了必须回头等人类跟上,独自轻快地走了很远。

等发现刚捡来的人类不在身边,回过头去,他看见朱志鑫一张冻红的脸上稍显恐慌、被遗弃的神色。即使如此,从刚才至今咬牙硬撑、不曾开口要苏新皓等他。苏新皓面无表情、偏头思考半晌,脚尖着地一点,腾空而一步便跳到人类身边,将对方拦腰抱起。

一刹视野倒转,雪迎面飘落,靠在没有温度的怀抱里,朱志鑫愣愣仰望对方下颚与颈项的交界,而后猝不及防接住苏新皓低头朝自己望的一眼,眼神冰冷、不涵盖情绪。下一秒朱志鑫知道苏新皓带着自己跳起来了,树木的端顶从视线余光里消失,朱志鑫像仰脸朝天空触探、突进。他伸手想离那落雪无垠的源头更接近一些,却只有苏新皓的碎发被风扬起、钻进指缝。

苏新皓似乎以为他在寻求些什么,分出一只手引领朱志鑫的掌心贴到自己雪白的颊上。朱志鑫心想,果然没有温度,自觉放下手掌。漫天雪花周身旋舞,忽然背离引力向上飞升。朱志鑫慢了一秒才想通不是雪花向上飞,而是他们在以更快的速度下落。

他尚未警觉——自此他成为苏新皓的犬。

 

 

苏新皓身上一股使人昏昏欲睡、甜甜的冷香,朱志鑫紧绷多时,在他怀里睡着,醒时四周热气弥漫、水雾蒸蒸,自己浑身湿淋淋地泡在浴缸,衣物湿重贴在身上。

有人以手背轻轻拍打他脸颊,见他睁眼,传来声音道:“总算醒啦?”

朱志鑫抬起脸,看见浴缸外已经换上睡袍的苏新皓,对他说:“小孩,自己洗好澡,给你准备了衣服,洗完以后换上。”

他呆愣地看着苏新皓,感到他过分雪白,彷佛能透过他纸一般薄的肌肤看见背后的墙皮,苏新皓说话间露出森森一对尖齿,仿若凶器。朱志鑫湿透以后更显幼小,鬓角塌下来垂怜两颊,苏新皓见他发怔,抬手,几乎是怜爱地把他的头发别到耳后去。

“你不是人,对吗?”朱志鑫呐呐开口。

苏新皓有些邪和妖地对他笑,缓缓点头。

“那⋯⋯你是什么?”他接着问。

“我啊。我是吸血鬼。”

朱志鑫一抽气,当即手脚并用地朝后一退。浴池滑溜,他险些失去平衡、上半身几乎要跌淹进浴缸。啊,我是他的猎物啊。朱志鑫心想。

苏新皓笑起来。“怎么还捂住自己的脖子呢?别怕,我没有要吃你。你,是我的宠物啊。”那笑容愉快明媚,却显得残忍。

 

 

苏新皓交代几句便离开浴室。朱志鑫一件件脱下沾水而沉重、贴身的衣袜,丢到浴缸外,他沈进水里、闭上眼睛。吸血鬼似乎暂且不会威胁他的生命,但之后呢?成为吸血鬼的宠物将有怎样的结局?

一头湿发紧贴前额,露出底下湿润、哀哀的眼睛和婴儿肥的面颊,使朱志鑫看上去像可怜的小小天使。苏新皓准备的丝质睡袍,材料同一翦风,穿上身柔若无骨地拂过,他没有穿过这样材质的衣物。

抿嘴打开浴室门,他发现外面连接着卧室,苏新皓坐在巨大双人床尾翘着腿,正在涂手指甲,听见动静,抬眼说:“洗完啦。”

朱志鑫站在浴室门边没有移动。“你说你是吸血鬼。”苏新皓点点头。“那你吸人血吗?”

苏新皓把手指放在下巴点了点,做出思考的神情,最终还是点头。“你会⋯⋯杀了他们吗?”朱志鑫紧紧盯住吸血鬼,手没有放开浴室门把。

苏新皓挑眉,慢悠悠地回答:“我自制力挺好的。”他仔细检视朱志鑫的神情:“你怕我?那片浴室门又挡不住我。

“你听过屠宰场传来的尖叫吗?好消息是被吸血的人通常不会感受到像猪一样活生生被切开的痛苦。不过,朱志鑫,你是不是忘了⋯⋯”他眯起眼睛:“你自己也杀人了啊。”

一片静默宣告了胜利方。

“好了,你过来,来我这里,我们把你的头发弄干。”苏新皓面带胜者宽慈的微笑,拍拍自己身旁的床垫。

 

 

成为苏新皓的宠物也许和成为洋娃娃没什么不同,朱志鑫被分配自己该穿的衣服、该读的书,电影倒是让他自己选着看。苏新皓定下许多规则,多半和洁癖与时间有关,朱志鑫尚且能遵守。

不过,他的所有活动都被限制于这幢深山老宅内。

夜半朱志鑫窝在被子里读小说******情节读得心惊,门吱哑一声、张开一条缝,他下意识闭眼装睡,来人一声不响,替他熄灯关门。不一会,朱志鑫起身下床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倏然见一双血红眼睛圆睁、朝窗内望,与自己只有不到十公分距离,竟是苏新皓蹲踞在窗边,面无表情。

他愣在原地,刹那一身冷汗、动弹不得,看苏新皓向后一跃、落进深林,数只鸦雀扑腾飞出树顶。

朱志鑫一夜未阖眼,没错过鸡啼以前苏新皓闪身进入自己特意半敞的窗。吸血鬼周身洁净却隐隐沾染血腥气,应证朱志鑫内心所想。

苏新皓坐在床沿,抬手招来朱志鑫,摸摸他的脸颊:“该说是调皮还是贴心呢?你很好奇我的事吗?”朱志鑫面上乖顺,任他抚摸,在心里摇头——他所窥探的是出路,而昨晚他也见到苏新皓由哪个方向离开。朱志鑫掀开棉被,膝行向苏新皓,捧住他一只手贴在脸庞,用鼻子和嘴又亲又拱,上目线可怜可爱地盯着对方,尽责地扮演好一只热情、乖巧的犬——若他是货真价实的小狗,因尚未习惯卖乖而烧红的耳尖大概也会抽动。

苏新皓笑语如铃,轻拍宠物蓬松的头发:“好了,心心小狗。”

苏新皓不会死,厨房烘焙时受伤总会迅速愈合,唯一厌恶的也许只有阳光——虽然他也不是不能在涂满防晒又穿防晒衣的情况下站到阳光底下。朱志鑫打算在白天走,虽然出去以后暂且不知道下一步,总好过和吸人血的怪物共处一室。昨晚的苏新皓让他对杀戮有了实感。那样的眼睛,是怪物的瞳孔。

 

 

鸟鸣环绕,布鞋慌乱绊过湿润土壤,向上看,参天林木组成高耸的迷宫。

这片山林树木密度极高,大白天也显得阴暗,几束阳光偶然从缝隙间投落,像一枚枚钻在身上偷袭的弹孔。走出这座山以前朱志鑫不敢回头,跌跌撞撞,忽然被一只苍白的手紧紧钳住肩膀,那是吸血鬼之于人类压制性的力量。朱志鑫倒抽一口气,不动了,斜眼看见全身裹紧的苏新皓,鸭舌帽在脸上投下阴影,却能想见底下狠戾的神情。“苏新皓⋯⋯主人。”他嗫嚅,被苏新皓挟回宅邸。

“我只是想出去看看,整整一年,你把我关了一年!”朱志鑫被甩落在客厅地上。

一道道摘下帽子、外套的苏新皓浑身紧绷,好一会儿吐出一口气说:“我的小狗,太令人失望了。”他手握着的一串东西反射金属银光。“本来想这太重,没必要戴,但是不是戴着才能让你正视自己的身分呢?”嗓音脆生生的干净。

朱志鑫仰头直视,起身准备逃开,苏新皓却猛然扣住他脖子,将他转向锁进怀中。苏新皓比他高上一些,朱志鑫能自背脊感受苏新皓毫无呼吸起伏的前胸,而更清晰的温感来自脖颈,一片冰凉,被苏新皓用一根粗银链勒住,他低眼去看,链条中央一颗银制的心沉甸甸地摇晃,心形坠子上似乎篆刻了什么,还没看清,链条一下束起、扣紧朱志鑫的脖子,紧接着传来上锁声,他不禁用力咳嗽起来。

 

 

吸血鬼愉快地低头哼歌,在厨房备沙拉和酸奶碗,他想起什么,回头叮咛犬清洗手和嘴。

屋里统一使用柑橘味洗手乳,泡沫致密,冲洗后留下若有似无的香气和手心滑嫩触感,但总在唇瓣余落稍显苦涩的残留。即使是这样,饭前仍应洗嘴,若是抗拒这么做,吸血鬼也会勾起犬脖子上订制的心型项圈,强制将他带到大理石纹的水槽前。

吸血鬼姓苏名新皓。苏新皓掌控欲强,自事无钜细、尽善尽美的程度,完美主义者、机器,这些名词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为过。犬无从得知苏新皓是如何度过如此精密编排、万无一失的一生,而没有遭世间太多来路不明的意外所袭昏晕死去。

实际上,苏新皓绝非轻易败损消亡的生命,他是在世两百年以上的吸血鬼,是犬成为犬以后的饲主;六年以前,犬曾经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六年以前,他名叫朱志鑫。

犬在餐桌前坐下、围好餐巾,嘴唇留有涩苦的香气,端坐等待苏新皓从厨房里端出冷盘和炉火上正熬煮的浓汤。

一簇火被点燃,几件孩童所穿的衣物开始燃烧。

面包和沙拉上桌,餐碗发出清脆的敲击,苏新皓完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在顶端洒上起司粉。细碎白末,落雪一般。

火光偃旗息鼓,衣袜燃烧的灰集成小丘,余烬遭风卷过,雪片似纷扬散去。

——那是最初犬在冰天雪地中抵达这里所穿的单衣。

 

 

自当年犬尝试叛逃,苏新皓担心他再生出离家念头,即便夜里也将犬带回自己的床上,如此成习。

进入青春期,犬变得浅眠,经常在夜半转醒,看见苏新皓还睁着两丸冷冷的眼睛。起初同睡,犬生怕苏新皓来吸他的血,镇夜不眠,后来只觉得苏新皓竟不曾来吸他的血——当初苏新皓信誓旦旦将他比作宠物,从此果真不曾把他当作食物或其他,吸血鬼的捕猎,一月一次,总在外头自行解决。

“你不睡吗?”又一次张开眼睛对上苏新皓的目光,犬问。

“我是吸血鬼呀。”苏新皓喃喃地说,语调亲切,但有些失了气力。

犬应了一声便哑然,忽然问:“我能自己睡吗?”

 

数月以前,犬在餐桌上问出相似的问题:“我能吃肉吗?”

苏新皓撑着下巴从餐桌另一头——吸血鬼不需要吃人血以外的食物——投来些许疑惑的眼神,看着犬的叉子上正叉着一块水煮鸡胸。

“不是这个。”犬有些含糊地说,目光躲闪。“有调味的,烤的或者炸的肉,能来一点吗?”

“就这样吗?”苏新皓再次确认。“你的要求。”

犬沉默一会:“那就⋯⋯生鱼片也行吗?我想尝尝。”

苏新皓沉默一会,模样似乎在反思,然后开口:“为什么?我做的东西不好吃吗?”脸色难得包含一丝委屈。

“不是这样⋯⋯。”他只是⋯⋯无法止饥。菜叶青翠、面包可口,可胃口依然叫嚣着饿。犬不曾见过苏新皓嗜血,但脑海已然一遍遍描摹过,一对尖齿扎进男人或女人细腻的脖颈、溢出血珠,待吸血鬼饱足,便冷冷舔过锋利、染血的尖牙。犬光是想像,便感觉脊椎底端一股兴奋的颤抖、感到饥饿。苏新皓嗜血,他想自己应需要啖肉。油炸,脆皮锁住鲜美的肉汁;火烤——令他想起父亲——,烤架上翻面的肉串,抹刷浓酱、洒辛香调料;他亦要尝血,要银光闪动的刀尖切开五分熟牛扒的水红色,要片状的红肉鲑鱼和鲔鱼,肥嫩、几乎散发一种生腥。

食色,欲望的总和。

犬已届年纪,诚然该有青春的私密,浅眠是情潮撩拨、祟动——苏新皓莹白的肉体像新切下来一块冰凉的羊脂玉,宽荡短裤底下注出两道涓涓羊奶似的白腿,也像羔羊不能维稳地摇晃。可吸血鬼难道没有欲望吗?犬心说。

苏新皓一月不过进食一次,为着生命的存续。犬反之,当他欲、他要,即便食物进入胃囊人仍空虚,空得索求无度、骚动不安。苏新皓不善熟食,只一个牛排相对简单,天天投喂以犬。而今口腹之欲也再不能满足他,他还有想望。

“自己睡?不行,我怕你走。”苏新皓十分坦白地说。

犬几乎在心里哑然失笑,安慰道:“不会啊,我不走。”

“我想你陪我。我睡不着。”苏新皓答,空洞眼神向顶上望去。“睡不着。不知道为什么。”

犬翻身坐起。“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又不会走。我是你的,你给我戴上项圈了。”犬捧起苏新皓的左手,撒娇地在脸颊上贴了贴,又将他手带到颈炼处,苏新皓自觉地以指尖勾住锁链,斜眼看向犬。

“你是不是骗我?因为你又想走了。”苏新皓轻声问,然后没什么语气地继续说,分不清是不是开玩笑:“如果你又走了我会杀了你的,我会吸******的血。”语毕刻意掀开花瓣般的唇,露出尖长的獠牙。

也不是不想吃我啊。犬嘴角浮起一抹餍足的微笑。

“我说故事给你听吧。我妈妈是那样哄我睡的。”语毕,说起儿时见过的海。长达两百多年的生命里,苏新皓可惜并未拥有任何与海相关的肉体经历,听得入迷。如鱼与水、海女与珠蚌,犬将的手在苏新皓的发丛中优美地淌动、珠玉的肩上采撷,似海水柔和的轻抚使苏新皓的眼皮渐益沉重,终算睡去,耳里有哗然浪潮声,与人类血液流动近似。

 

那张入睡的脸庞如此柔软,粉面珠唇,阖上一双野心勃勃的眼睛以后看上去无害且纯洁,分明是介于男人与少年间的脸与身形,周身却带有超乎外貌年龄的气质。朱志鑫不禁屏息而视。苏新皓是什么?苏新皓是将自己困在这栋宅邸里的人,是与外界隔绝以来唯一的说话对象,同时是为他所恨的父亲母亲、朋友和爱人,同时是他的主人、宿敌、欲望与梦幻臆想。朱志鑫以指尖拨弄开苏新皓饱满******的唇瓣,看见那双尖牙,如同尝试挑战危险一般,他倾身向前至一个极其贴近那对利齿的距离,犹豫半晌后退开。

朱志鑫的指尖顺着苏新皓下巴与脖颈的线条滑至锁骨,又从锁骨游走至莹白肩头,一顿,肩圆滑泛光,如胸起伏。他用目光紧紧抓攫苏新皓的脸庞,和那在睡眠中浅浅张开的嘴,一手与苏新皓十指紧扣,一手探寻自己——他还不敢多碰苏新皓。一面揉弄着,一面想像苏新皓的声音呢喃“我会杀了你的。”便在窃窃低叹中,脑海迸发一片刺眼白光。

 

 

他们站在两层楼高巨大的水族箱前,苏新皓抬头望去,又偏头和犬对视,当时犬的身高已经能和苏新皓比肩。

苏新皓似心情极好,抬起眼睛,以无辜的神色问:“你喜欢吗?”那其实是听了许多个夜晚海洋的故事以后,他精心为犬准备。

水箱里的波光摇曳着映到他们脸上,斑驳变幻的蓝色魅影。犬耸肩:“你喜欢了我就喜欢。我怎么想,那不重要。”

苏新皓深深地蹙眉,细细凝睇犬的神情,脸上流露一种严竣与冷淡,喃喃判定:“不。你不喜欢。”尔后陡然狠戾起来,将手伸进犬的领子,紧紧拉过那段镌刻自己名字的锁链:“为什么?那你为什么那样说?”

锁链本就被扣紧,苏新皓的举动不能影响犬分毫,犬只是静静望着他。

“你回话!”

犬轻轻敛下眼睛。“好。遇见你时我才十三岁?不,十二岁。在能分辨善恶和爱恨以前我就遇见你了,从此之后你成为我的善恶、爱恨,你就是我的一切。

“可是,你想过吗?有一天我会老,到时候你会拿我怎么办?像现在一样执着于我吗?还是杀了我寻找新的宠物吗?我全都猜不到,所以我说,根本不重要。我是你的宠物,我们之间本来就⋯⋯”

苏新皓忽然将他紧紧揽进怀里。

“⋯⋯就不公平。”朱志鑫愣愣地将句子完整。

“朱志鑫,可你是我第一也是唯一的。”苏新皓把下巴搁在他肩上,不太熟练地说。

朱志鑫不禁嗤笑出声:“你现在是在说爱吗?你在爱你自己的狗吗?苏新皓⋯⋯放过我吧。”

苏新皓没有回答,依然搂住他,好半晌,才能听见苏新皓虚弱的回话:“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

朱志鑫用一具死木的语气说:“求你,苏新皓,杀了我,或者放我走。”

波光浮动的拱型天花板水道里魟鱼悠游、海草摆动,水母一吋一吋地收缩伞状体上游。

苏新皓推倒他在水箱壁上,一只章鱼张开巨大的吸盘触手,正贴在朱志鑫背后的玻璃壁上,像一张粗胀游摆的网。朱志鑫没有反抗,向上抬起的下垂眼渴求同时抗拒。他扯过苏新皓的领口把对方拉来与自己双唇相贴,看见苏新皓瞪大眼睛又熟练地闭上,他撬开苏新皓的唇,依照一直以来的心愿伸出舌头舔了舔对方一对尖锐冰冷的牙齿,浑身一颤,他以仔细的态度确认完那对凶器以后,才难分难舍地退开,挂着下三白的眼睛开口:“你会让我很痛吗?”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你要⋯⋯”朱志鑫轻轻朝对方耳朵吹出一口气,笑容如梦似幻,只有在苏新皓的距离才能看见那眼底深处怀藏着的讥诮。“救我。”

苏新皓下意识充满攻击性地冷笑起来,下一秒将牙齿针破朱志鑫颈上动脉。朱志鑫吃痛地闷哼出声,冒出快乐的眼泪,感到全身上下的神经集中到苏新皓的吸血鬼牙下,而苏新皓只是更深地刺入并吸吮。章鱼触手在他身后款款蔓开,朱志鑫从最初的疼痛到后来只是头晕目眩,视野逐渐转暗,最终被一片黑暗吞没。

醒时唇边微凉,伸手一抹沾上黏稠的黑色液体,随甦醒而被唤回的感官冲撞进无限放大拓宽的听力、嗅觉与视域:几公里外高速塞车尖锐的鸣笛、森林泥土湿润的气味到墙壁裂缝中一只细小的虫尸。忽如其来的压倒性的感官经验让朱志鑫头疼欲裂,翻找最后记忆只停留在苏新皓驻在自己颈上吸血,说想把自己杀了。朱志鑫猛然睁开眼睛,有所猜想,他克制自己不去听耳边尖声的噪音,将视线对焦在眼前的苏新皓身上。

头疼欲裂,新生的感官让落后的意志无比脆弱、退缩,他只能屏住呼吸、闭上眼,如同无法承受剧痛的伤患昏厥过去。

 

 

幽幽转醒,血腥味扑鼻而来。苏新皓捏开他的嘴巴强制灌下鲜血。他被迫吞咽,一想到那是从人身上取来的便不住干呕,将喉咙里的鲜血全呕出体外。

清醒、被灌食、呕吐、昏迷,如此重复。他被苏新皓扇醒。“你到底要不要活下去!你不要我不管你了!”

朱志鑫潜意识里想,不爱才便不管,迷迷瞪瞪挣扎着醒来,接过苏新皓手里那罐盛血的保温杯,颤抖地将血倒在掌心,并把血抹到苏新皓整侧脖子上。苏新皓迷惑地任凭他动作。朱志鑫环住苏新皓的脖子,开始舔舐自己抹上去的血,那行为让苏新皓觉得他依然像猫或者小狗,直到下一秒,朱志鑫将犬齿深深钻进苏新皓的耳后。

“啊!”苏新皓奋力推开他,可是一推开,便又撞入朱志鑫那双忧伤、被抛弃似的眼睛,苏新皓每次要拜倒在那落水小狗一般的湿润眼神之下。他又跪着膝行过去,抱住朱志鑫的脑袋,让他埋进自己的颈间。多么慷慨、开敞的姿态,仿佛伏于耳边亲昵的私语,我的全部,你要就给你吧。

朱志鑫将牙钉进一个吸血鬼的身体,只像钉进一枚干燥的枕衾,内里绝无汩汩湿润鲜红的液体涌出。朱志鑫的心难受地饱涨、一瞬有泪水奔流的想望,他舔着苏新皓的脖子幻想自己吸吮的是他的血他的生命他的疼痛和所有忧伤,可苏新皓真能感到忧伤吗?他心痛的时候苏新皓会为自己难过吗?

“为什么没让我死?”朱志鑫问。“你爱我吗?”

什么是爱呢?苏新皓沉默了一会儿,想那夜巷、酒吧里与他耽溺却终为食物的男女。作为吸血鬼,他没曾想过要爱谁,只是——“我想我对你有责任。你是我的宠物,你的项圈上有我的名字,我不能让你老死。所以,你现在也是个吸血鬼了。”他把脑海里走过的句子全讲出来,帮自己理清、说顺。“怎么?朱志鑫,你想要我爱你吗?”他问,语气平平,眼神单纯地好奇。

朱志鑫想问那么他们当初的吻还算什么,想到也许只是苏新皓每月猎食的一部分,又想到苏新皓说“第一也是唯一的”,他抓住苏新皓两条腿,强制将它们分开。“我想要。”朱志鑫说,被鲜血和欲望唤起野性的瞳孔慢慢转化为鲜红色。“我想要你。”

光从表情就能判断苏新皓并不乐意,他反射性地将膝盖并拢,但朱志鑫已经抢先将自己纳进他双腿之间。朱志鑫不让他逃,手掌握住苏新皓半个胯骨往地上固定,力量出乎意料地大。养六年的狗想操人,没有谁会心甘情愿,朱志鑫将手伸进他短裤裤管里,摩挲过敏感的神经,在腿间不熟悉的战栗浮起的同时苏新皓飞快抬起手扇了朱志鑫的脸颊一巴掌。

朱志鑫先是愣了,然后舌顶了挨打的那侧腮颊,笑起来,笑得苏新皓心慌。

苏新皓过往在夜场捕猎,仗吸血鬼的力量优势,不曾因受压制而感到害怕——那只是虚假的示弱;但朱志鑫欺身而来,他知道是自已亲手将朱志鑫转化成血族,亲手为自己捏塑出最大威胁。

“我不是,你的宠物。”朱志鑫说,血红的瞳孔不掩饰吞噬的冲动,撞上他唇瓣,发疯地啃咬。

苏新皓感到疼,向后挣扎起来。好在后方并非墙面,他们在足够宽敞的空间。苏新皓挣开他,红着眼框、发丝和衣服都凌乱,用那种被轻薄得欲哭的神情、遭啃破的唇角,手指向门,颤抖着嗓音:“滚。”

朱志鑫使力以肩撞过他的肩膀,离开房间。苏新皓敛下眼,睫毛轻颤着重新抬起时,一双瞳色已悄然转红,体内一股他并不熟悉的热流,在身体腔腹中冲撞、四窜。

走到窗边,他拉开窗户,轻敏地向外一跃。他需要——血。

 

 

“很正常啊。我可以理解不想要让宠物死掉的心情。”

“那如果,有种医疗技术可以让宠物活得跟你一样久,你会采用吗?”苏新皓问。

“肯定会。”酒吧相识的猎物回答。

是啊,很正常,他对朱志鑫的感受就和所有主人对宠物抱有的想法相同。他想,心安理得地将人搂近身,敏锐的五感嗅见皮肤底下血管之中香甜的血液香气。进食时间。一段时间过去,他将昏过去的人类躯体随手靠墙丢着,两袖清风地离开。

是的,一切正常,按计划运行,没被拨乱。唯一不正常的,是这是他计划以外的进食,本来只是一月一次,但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二次了。

苏新皓想,没事的,那下个月就不吃了,然后回家以后去和朱志鑫好好谈谈,他们还是得区分好主人和宠物的相处界线,就像以前一样,他规定朱志鑫该穿什么、读什么书;就像以前一样朱志鑫会乖巧地讨要拥抱、拍抚⋯⋯就像以前一样。

 

 

等他抵达家中,朱志鑫已经从宅邸消失。

 

苏新皓等了他三天,看着曾经为他准备的巨型水族箱,忽然觉得一切已经没什么所谓。朱志鑫离开,房子忽然显得好空,他想离开了。

海边。苏新皓想,那么这次就在海边住下来。

 

 

 

上海。他的新居所不再选择人迹罕至的所在,而是在城里定居。他吃得很少,也能控制进食量不叫那些人类真的干枯而死,因此即便居住在城市也不叫人怀疑。生活间偶尔和邻居打交道,还培养了看演唱会的新型兴趣。他甚至在思考要不要找份工作,或者开设站子一类,即便他已经靠祖产与精准的投资经验挣够家财。

这样的生活总体来说十分幸福、满足,几乎让他忘记失去宠物的伤痛。

但朱志鑫戴着项圈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可怜可恨地警告他,禁止弃养。苏新皓解释:“我等过你了,你没回来。”

“我回去过。你走了。还把我的鱼缸卖给别人。”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确实当年他把宅子卖给了另一个家庭。“因为那时候,我以为你不想要我了。”苏新皓叹口气,问他究竟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不管是什么,肯定是不能让你吃掉的,我会强烈反抗。”

“爱。”朱志鑫颤颤地说。“你能给我吗?”

“爱是什么?”苏新皓说,微眯起眼,依然困惑。他近来欣赏的偶像在演唱会上、综艺里,对观众和镜头抛来飞吻、心型手势和笑眼,把我爱你讲得呼吸、进食般自如——那是爱?有些模糊。酒吧里偶然也有人对他说爱,那也是爱吗?如此廉价。可是他把那个小纵火犯捡来,养大他,为他学习下厨,为他离开以后的空虚找来许多事物填补。

就在朱志鑫无法忍下那声叹息的同时,苏新皓开口截住他:“朱志鑫,我不懂爱是什么,可是,我也许可以跟你试试看。

“我们试试看,如果你愿意的话。”然后掏出一直以来放在身上的钥匙,喀哒一声转开朱志鑫颈上项圈的锁头,将那颗铁制的、沉沉的心卸下。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便笑起来,嗓音清脆地说:“好了,你不是狗,这样我就可以跟你做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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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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