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當提起婚姻生活,在齋藤家,我一向是被羨慕和嫉妒的眼光圍繞著的。那些與我感情不睦的姐妹們在父親問起我丈夫近況時總會故作不在乎地垂下眼睛,端起茶杯試圖掩去他們側耳傾聽的欲望。
我很感謝我的母親。儘管她並不非常盡責,但如果不是她的相親要求,我也不會認識京治。
在餐桌另一端坐下的男人有一頭烏黑如夜幕的髮,眸光蘊著深海的微光。他頜首,他問候,他細語溫柔。我看不明白他眼裡那抹異樣的情緒,卻為此著迷,一如我從來無法看透神秘莫測的海,卻總是義無反顧地決定下潛。
「赤葦先生。」那時候我還喚他的姓氏。「我們結婚好嗎?」
他完美無缺的神情被錯愕撕碎了一瞬,又旋即戴回那從容優雅的面具。他微笑,他點頭,他說:「好。」
於是在雙方父母的著急下,我們迅速籌備了婚禮,成為夫妻。我的姓氏也被奪去,換上赤葦京治的印記。
婚禮前夕我已搬進他的公寓,躺在那張嶄新的雙人床上獨自沉沉睡著。他是慣於熬夜的,我清楚。
或許是對婚姻的不安,或許是對新環境的陌生,我在不該醒來的凌晨睜開眼睛。床邊依然空無一人,走廊盡頭傳來男人的怒聲,我聽出來那是未婚夫的聲音,但會是他嗎?那個溫文爾雅的赤葦先生。
「沒有未來的事情,就不要一提再提!」他低吼出這句話,砰地一聲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響,我被他異於平時的猛爆情緒震懾住了步伐,恐懼滿上我的四肢──我並不是害怕似乎正怒火中燒的丈夫本身,是害怕他未曾與我知曉的那面。
我不了解他。我逃回床上,在冰涼的海中不斷下潛,想。
隔天醒來時赤葦先生正從浴室走出,水氣沾染在他的眼鏡上凝結成霧,他朝我笑了,恢復到我見慣的那副游刃有餘的模樣。這使我心安,我說服自己昨夜也許只是某個並不相熟的同事,恰好惹怒了他……
2.
婚禮上來的人很多,有一群人明顯是運動員身材。見著先生熟稔的和他們說笑,我對自己不了解丈夫這件事又有新的一層認知:我竟不知道他曾打過排球,甚至是全國等級的強隊舉球員。
那叫木葉的男人笑著攬住先生的肩膀,另一個喚作黑尾的則是挑眉彎個不懷好意的笑。和他們說話時的先生又露出了我不了解的神情,不再那麼溫柔,時而一兩句犀利的話語戳破眾人的胡鬧,而我笑著,端著香檳杯靜立。
不知是誰提起了某個姓名,眾人忽地安靜了一瞬。我不解地試圖從他們的目光中讀出些什麼,想當然爾徒勞無功。我被名為陌生的高牆拒於門外,即使牆內是我即將攜手一生的丈夫。
黑尾鐵朗沒有愧對他名片上的長長頭銜,很快地開啟了下一個話題。氣氛重歸熱絡,先生的面孔卻再也沒有流露出我所陌生的情緒。即使卑劣,但我為此感到安心。
3.
我們過得很快樂。或者說,我過得很快樂。京治對我向來是有求必應,但望著他那平靜和煦的眼睛,我也不曾任性。姐妹、朋友、親戚,但凡見到我們一家總要帶些嫉羨的眼神,丈夫親和溫柔,家境寬裕,一雙龍鳳胎也乖巧可愛。做為妻子,做為母親,做為女人。我沒什麼可抱怨的了。
直到孩子們上了大學,搬離家中,京治開始拒絕與我同床共枕。
望著他平靜無波的眼睛,我說不出拒絕。不知何時起,當我看進他的眸子裡,有的只是冰封住的海面。那片我所著迷的溫柔的海原來早就凍結,而我失去了所有潛入的機會。
浪花不再浮動,而我站在岸上,徒勞無功。
我佯裝著平靜,點頭應了聲好,他露出個溫和的笑道謝,收拾起枕與被後離開了房間。我知道他是好意,不想我因他的要求反得搬出去,於是自己另覓了書房睡下,但我望著沒被徹底闔上的門,心想著那扇門其實是關上了的。
我們就這樣過起半分居的生活,若不是那紙證書仍安好地擺在床頭,我幾乎要以為我們只是室友。孩子回家也不曾問起,約莫是覺得父母已屆不需行房的年紀了吧。
我開始嚴重失眠。每個夜裡我輾轉反側,期待身旁那曾經有人安寢的空位能重新迎來它的舊主。再多的*********也拯救不了我,因為伴隨失眠而來的還有永無止盡的噩夢。夢裡我站在房門口,原本幾步就能走到尾端的走廊長得看不見盡頭,書房裡傳來的怒吼聲卻清晰得彷彿就在耳畔:沒有未來的事情,就不要一提再提!
究竟是什麼沒有未來?在夢裡我想問,而無能為力;在清醒著的每一分每一秒,我沒有問的勇氣。
赤葦京治從不說謊。我一時竟不知道究竟是他會說出口的實話還是他會欺瞞我,哪個更讓我恐慌一些。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做一對糊塗夫妻。我在鏡子前梳理長髮,幾縷銀白在烏黑中悄然探頭,時間帶去了一切,卻彷彿沒帶去我與丈夫之間的牆。
就這樣吧。我試圖把擔憂與怪異掩進地底。
卻不料它們瘋狂地冒芽而出。
4.
有了第一次,接下來便不再是難事。我說服自己只是關心丈夫的睡眠,躡著腳步到了書房外頭。京治的聲音好溫柔,我從未聽過他的語氣裡蘊藏這麼多情感:明亮而真實。他念誦的文字,我分辨得出來是他負責的作品,於是他在房裡細膩地對誰唸著,我在房外泣不成聲。
每日每夜,待我關上燈後片刻,書房會傳來闔上門的輕響。我便爬起身,走到門外靜靜聆聽著我的丈夫對另外一個人用富含感情的語氣柔聲誦著小說。他會輕笑,他會調侃。我聽得出來,此刻的他不是我先生,彷彿穿越時光而來,他是我所陌生的那個赤葦京治。
我聽著他的聲音,心一天比一天更冰涼,他是喜歡她的──那個不知名的、幸運的,能夠被京治用這樣溫柔的語氣對待的人。我甚至無法嫉妒她,因為似乎從一開始,我便沒有與之相爭的資格。
我與我的丈夫和他的情人──我已這麼斷定了──便這樣過了一陣子粉飾太平的日子。當京治淡淡地告訴我今晚家中有客人,又婉拒了我多備幾道菜招待時,我的心迅速提起,卻在他說是高中時期的隊友後放了下來。
雖然大概知道今晚不會有故事時間,我仍按著習慣躲到書房門外。這幾乎已成了我入睡前的儀式,只要沒有聽著京治唸書給他情人聽,我便整夜整夜地被焦慮與恐懼折磨到天明。想想真可悲。
我沒料到的是,當晚京治的聲音還是響起了。只是更溫柔,更和煦,摻雜了更多我絕不會錯認的感情──那是愛。任誰都聽得出來那是愛。
我沒忍住,用力乾嘔起來。
我製造出的聲音馬上打斷了京治的喃喃,房門被迅速推開了,那片海迅速出現了裂痕,卻又歸於平靜,我想起我們初見的情景,翻湧的情緒愈加狠毒地絞剮著胃壁,我吐了,卻什麼都沒吐出來,只有透明的唾液滴滴答答墜上了木製地板,暈開深色水漬,幾乎像是我方痛哭一場。
那個男人悄聲喊了丈夫的名字,那句京治聽得我渾身發疼。丈夫柔聲把他勸回房,耐心把我扶起,不在乎我身上口水淚水混雜在一起的污穢,帶我回房──曾經是我們的房。
「解釋。」我兀自抽噎,只擠得出這兩個字。騙我吧,告訴我我的人生不是一場笑話。哪怕我知道真相,只要你說出口,我便將它奉作真實。
但京治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平靜到堪稱殘忍的歉意微笑。
「抱歉。」他說,迅速點燃了我胸口的火苗。烈火燎原,我高舉起的右手狠狠扇在他的臉上。
「你怎麼能──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抓住他的領子,哭得滿臉鼻涕眼淚,我這一生恭謹守禮,從未如此失態,第一次居然是在我心愛的丈夫面前。「我以為你……我以為你也有一點愛我!」
是了。我的痛苦原來其來有自。我以為我的丈夫愛我,哪怕並不是愛得熱烈呢?也許他便生性淡泊。但我錯了,他不是不會熱烈地愛著一個人,只是把全部的奔放笑怒都給了青春,我是個後到的,早該沒有了。
「我喜歡你的。」他蹲下身,臉上還帶著我的巴掌印。「對不起。」
我憤恨地望著他。此時的我肯定是滿臉猙獰的吧,醜陋至極。
「滾!」我咆哮。「就現在!這輩子,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們!」
他安靜地看著我,我喘著,而他平靜如昔。
「好。」
5.
我在新聞上頭看見我丈夫的死訊,他帶著他的年少輕狂一起投向了海。
我關上電視,任黑夜與寂靜包裹住我,朝後一倒。
婆婆的著急、婚禮上的短暫沉默、被提起的姓名、丈夫對行房的興趣缺缺,原來我的人生是一場脈絡分明的荒唐悲劇。
我想起我初見赤葦京治的那天,決心做最瘋狂的潛水員,潛那最深最美的海。
未曾想過我處心積慮地敲打凍結的海面,只為入水一見,從此卻溺斃深淵。
我閉上眼睛。
而夢魘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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