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志鑫第三次收到工作人员约他私聊的微信时深呼吸了几次才没有当场爆粗口。硅胶手机壳的边缘被他捏的吱吱响,他正咬着后槽牙忍了又忍自己疏导自己,舞蹈室门口传来粗暴的敲门声,仿佛精准地在他心理防线上弹了个皮筋。他蹭蹭地冲过去开门,想着如果是工作人员心急到过来催他,他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要怼两句,不能真显得太好说话太好欺负,一抬头看到苏新皓的脸。他脸上怒气太明显,苏新皓愣了愣,仍举在半空中的手犹豫地收了回去。苏新皓从去年这个时候开始极速地消瘦了下去,穿夏天的t恤薄的像纸,肩膀上却压着一个方正庞大的背包,看上去重量可观随时会把他撂倒在地。朱志鑫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新皓,视线徘徊在他的肩膀,苏新皓不自觉地把岔开的腿并起来,虽然仍矮一截,但挺拔了些许,依稀还能看出和朱志鑫并肩时的样子。
“我来找你商量合作舞台的事。”苏新皓把这句话拆解的太零碎,一个一个字像从舌尖咬出来的,听上去没有情绪没有起伏,平静的有些怪异。
朱志鑫脸上的情绪从看到他第一秒就淡了下来,摆出一副随便他说什么都不听不信的死人样,然而等苏新皓这句话说完,朱志鑫到底还是翻起眼皮和他对视了两秒。苏新皓听到朱志鑫嗤笑了一声,视线绕过他扫了一圈舞蹈室门口和他的身后。苏新皓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愤怒比委屈来的多,他冲口就要质问朱志鑫凭什么怀疑他,节目录制五月开始现在怎么可能有拍摄,但他不能,他是来求人的,他要忍。
苏新皓轻轻吸了口气,让僵住的五官稍稍软化一些,他尽可能地堆出一个讨好的笑,但眼角弯都不弯一下,拳头也在暗地里握紧。
“让我进去说,好吗?” 苏新皓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朱志鑫没说话,他从见到苏新皓开始还没说过一句话,只是在门框上撑了一把又侧过身示意苏新皓进去。苏新皓进门之后把自己十几斤重的背包甩到地上,借着里面装的外套缓冲没有摔出太大动静,但仍是一声闷响。他和朱志鑫共同的低气压在屋子里对冲,朱志鑫听到声音头都没有回一下,背对着他站在窗口。
“你想说什么?” 朱志鑫平时虽然已经和苏新皓不亲近,但实在还没到如此地步。他此时的态度除了不满还有尴尬,毕竟他口口声声说着不想合作不能合作的人就站在他面前,让他原原本本把理由和本人陈述一遍,他倒是真拉不下这个脸。苏新皓在背后的动静他听的真切,自己也不由得猛掐手心,指望着最好什么人赶紧闯入好让这闹剧收场,他早已没兴趣做苏新皓故事的主人公。
他们十七八岁,变声期早在去年就已圆满度过,苏新皓的声音听起来和记忆中相差不大。苏新皓还是没学会什么是求人的态度,语气透露着生硬,朱志鑫听得出他有多么想要夺门而出却硬着头皮站在这,在苏新皓看不见的角度咬着牙笑了笑。
“朱志鑫,你和我合作是最有利的。” 大概在脑海中排练数次,从这句开始苏新皓的语速加快了很多。
二
“张极,张泽禹,左航,他们都已经组好队了,你能选择的队友是从我开始。”苏新皓说到这的时候很想直接替朱志鑫下结论说“剩下的人里我人气最高保五争四,*********不选我有病吧”,但不行,他要忍。苏新皓闭了闭眼睛逼迫着自己温习刚搜索的谈判逻辑——从对方的角度思考,他咬着牙把自己预先想好的说辞掏出来:
“朱志鑫,虽然有很多遗憾是注定的,但是能够完成的那部分是不是也应该尽力呢?你看,余宇涵最想合作的人就是你和张峻豪,如果你和张峻豪组队,他和我是不是不搭啊。”
苏新皓感觉到朱志鑫给他施加的无形压力消失了,朱志鑫回过身来,低着头皱着眉思考他的话。他听进去了,这是个好现象,没等苏新皓松口气就听到朱志鑫说:
“谁说我选张峻豪,我可以和余宇涵合作啊,我欠他一次。”
虽然这张感情牌是他自己打出来的,但是在这一刻苏新皓又一次差点没压住自己的脾气。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把想说的那句“*********选余宇涵都不选我”给吞回去,嚼碎了,然后露出一个最假最难看的笑容,要是朱志鑫正眼看他可能会被吓得倒退三步。活了十七岁不知道什么叫换位思考的苏新皓今天长进了,他又说:
“那样的话张峻豪就没有合适的搭档了,他,太高了,和我们其他人都不相配,是不是?”苏新皓这样一个情绪钝感的人也会变得敏锐,他从朱志鑫眼神的变化中准确读取出了他的揶揄,又补充:
“是,我和你身高也不相配,我知道啊。但是我们……不说我们,说我自己。以后也许都没机会了,我希望能够不留遗憾,朱志鑫。”苏新皓终于从这艰难的漏洞百出的话术中,打断骨头连着筋地带出了自己的一捧真心。
“我想,我,请求你,再跟我合作一次。”
朱志鑫不说话,但是氛围比刚开始已经松弛了许多。苏新皓心里逐渐有了把握,他捏了一把汗想着服软虽然可耻但真的有用,他未尝不能以后继续如此拿捏朱志鑫……但是朱志鑫开口了。
“好啊,我跟你合作,但我有条件。”朱志鑫的语气没有他想象中勉强,反而让苏新皓有失重般的感觉。等他反应过来朱志鑫居然把跟他的合作当成妥协和筹码,并火速把这笔道德资本置换成利益的时候,苏新皓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脑。他终于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过去被他在组队时无情抛弃的同事的心情。对他来说,少一个人就多一句词,可对别人来说,少一次机会就是一场蝴蝶效应,他年幼时如此轻描淡写地扼杀过别人出头的机会,却等到他落入被人指摘挑拣的境地才如梦初醒。
苏新皓没有说话。他不敢说话,此刻的心情下他说不出好听的,很容易直接惹恼了朱志鑫。他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出门那一刻就想起来背包还忘在里面,但愣是没有勇气再推门回去。朱志鑫在里面没有动静,苏新皓靠着门喘气,不会被朱志鑫看见了,他任由自己的眼泪流下来,悲伤失落被稀释的不值一提,难以言喻的愤怒耻辱却占据了大部分。他拼命逼自己平静下来,等到激烈的情绪过去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可悲。他举起朱志鑫手的时刻,朱志鑫举起他的手的时刻,他和朱志鑫一起练舞的时刻,朱志鑫笑着挂在他身上撒娇的时刻,历历在目仿若昨天,却远的不可触及。在新的眼泪落下之前他决定先离开,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就进去拿了自己的书包。远处的高楼投来白亮的灯束,像一缕追随朱志鑫而来的月光,苏新皓怀疑是自己花了眼,又或是朱志鑫身前的那片空气真的带上了潮湿的雨意。
苏新皓背上包走了,朱志鑫没有再回头。
三
张极和张泽禹排练的时候练习室热闹的像办婚礼,起哄架秧子闹洞房,给厚脸皮的一对璧人都闹了个黑里透红。然而等到朱志鑫苏新皓左航邓佳鑫堂堂来袭,吵闹声像被掐了脖子的鸡一样戛然而止,左航邓佳鑫表情肃穆,像刚死了爹妈,朱志鑫苏新皓面如土色,像已经死掉的爹妈。苏新皓叹了口气心说算了算了,就让我这个超绝外向人格来负责破冰吧,他对着舞蹈室的镜子调整了下面部表情刚要开口,却看到镜子里的四个人居然都有此打算,不约而同地张着大嘴预备说话,默契得像手拉手心连心的四只小天鹅。他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后笑的是旁边围观的张极张泽禹,再然后是邓佳鑫,左航。朱志鑫是最后一个有反应的,看起来反倒不像与苏新皓谈判那天一样游刃有余冷心冷情,抬了抬嘴角就放下了,沉默得有些忧郁。苏新皓猜测,也许是这面镜子,这千百次重演过的场景,让朱志鑫也想起来太多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
在出道战的压力之下,训练的推进比想象中顺利很多。也幸亏他们两对离婚夫妻虽然与自己的相方水火不容,和另外两个人关系倒都算亲近,且十分能够彼此体谅。左航朱志鑫写rap的时候,邓佳鑫就会过来和他讨论唱段,反之他帮左航抠动作的时候,朱志鑫就会自动搂过邓佳鑫的肩膀边笑闹边一起练习。在这种爱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愉快合作中,苏新皓发现有些事还是在变化的。譬如有一天左航没睡好导致偏头痛,跳起舞来难免力不从心,他课间去找工作人员拿止痛药,苏新皓和邓佳鑫靠在一起休息,一偏头看到邓佳鑫的搜索记录全是“心肌炎什么情况会复发” “心律不齐过呼吸的病因”“心脏不好能承受的运动强度”等等。虽然正眼都不肯瞧对方,但心里竟然还是为许久之前的事故后怕着,牵挂的丝丝缕缕。苏新皓先为他们俩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百步笑五十步实在多余。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到如果是自己,如果他受伤或是生病,朱志鑫该是什么反应。有一瞬间他打起了装病的主意又迅速自我否定——他演技不好是出了名的,万一被朱志鑫看穿那真成了小丑中的极品。
带着这样不大正经的心思,苏新皓在之后的训练中走神了,等他猛的惊醒时整个人正无法自控地向下倒去。脚踝处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重心偏移之下视物飞速倒退,思维却异常活络,几十几百个念头从苏新皓脑海中书页般翻过——
——倒霉也不是这么倒霉的吧,千辛万苦颜面扫地求来的双人合作飞了,甚至有可能上不了台,这不是完了吗?
——应该不至于,舞台设计可以改,动作可以重新编,顺势夸敬业卖惨博眼泪也可以吧?
——怎么就摔了?日常犯蠢归日常,跳舞的时候肢体掌控不是最基础的吗,我退步了?
——真疼啊,上次受伤是在海南和朱志鑫抱着跳下泳池的时候。抱的那么紧,怎么也会松开了呢?
——朱志鑫,朱志鑫呢……
隔着人群,隔着纷纷乱******叠的腿影,隔着左航邓佳鑫舞蹈老师工作人员急促的询问,苏新皓远远看到朱志鑫一步步走近。看清发生什么事之后,朱志鑫的脚步乱了,明明练习室不大他却几乎小跑了起来。
脚踝的疼痛带起滚烫的热意,苏新皓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打在舞蹈室发亮的地面上。
这远远不够。
这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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