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辰灿】圣者无赦

忏悔室一侧隔间有人影。方灿拨开帘幕,在相邻隔间坐下,微弱气流钻过两个空间连接处的格窗。方灿戴正胸前的十字架,小巧十字架垂于长袍,镀金层有几处磨损,露出淡银色。

笔挺袍领紧贴着方灿的脖子,不时摩擦喉结,所幸长时间内他无需出声,只消听对面告解。快结束时他才会开口,对格窗孔洞说:愿主宽恕你。

***

教堂对所有人开放,无论孩童或老妪,富翁或流浪汉。门口木板有行方灿用油漆写的字:若你迷了路,请进来这里。

像酒吧宣传招牌,你真是神父?黄铉辰曾经笑话他。笑声不加掩饰,在大厅高耸的圆顶撞钟般回荡。

黄铉辰坐在长椅正中央,两只胳膊搭着椅背,翘起的一条腿晃一下脚尖,然后又一下,他等待方灿挽起麻烦的长袍袖子,小臂举到他嘴边。方灿咬着下唇,无意识的焦虑习惯,等待两枚尖牙从黄铉辰嘴里探出。

锋利的牙碰到方灿手臂,刺破表皮继续深入。血丝渗出,蔓延到圆洞外瞬即消失,黄铉辰不漏掉任何一口食物。

血被吸走的时候方灿不觉得疼,但是**也折磨人。这个没办法,忍着吧,黄铉辰遗憾耸肩。消除疼痛已经是他特意施以魔力,他拧眉的力气不比方灿少。

疼痛如果划分级别,穿心而亡将排在前列。深夜雷电交加,方灿听见暴雨中夹杂了别的声响,教堂前门被什么东西撞击,砰——砰砰,断续而坚持。他提灯走向长椅间的过道,黑暗在前方退去,又在身后聚拢。方灿开了门,鞋尖触到几缕头发。

闪电划过,一道惨白光,他看清廊下的躯体胸前赫然大开,******不可思议对穿。

男子在喘气。

血水混合雨水,从男子尚有气息的脸滚落。

神父……鲜红的唇翕动,那张脸轮廓分明,表情凄楚,艳丽得像幅颜料经久不褪色的画。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黄铉辰。

“愿主保佑。”

方灿撕开长袍。布条反复缠绕,盖住胸口可怕的洞,方灿将浑身瘫软湿透的男子抱进屋,雨水淅沥滴在他走过的地面。

没等方灿走完黑暗的过道,黄铉辰就咬了他。方灿捂着肩膀跪下,默念死前祷词。

“哦上帝,你死不了的。”黄铉辰轻巧拿走他掏出的十字架,吻着他发颤的手腕。

吸血鬼找长期住处并不像传言中那样,杀死主人,取而代之,黄铉辰说刻板的误解比寿命有限更可悲。养好重伤也只需连续获取同一个人类的血,唯一附加条件,那人的灵魂色彩不能有阴霾。

“你看,我会听话,也很好说话。”黄铉辰躺在他面前,眉头蹙起,嘴角却尽情向两边咧开,跟随节奏享受似的笑。

治疗重伤时接触越紧密效果越好。方灿克制住几乎跑出喉咙的吼声,他没想到是这种联结,也没想到要自我忏悔的行为是和一名男性,而且非人类。

他遵从本性,无法见死不救。

“这个缘由完全可以抵消你刚才对我做的事。”黄铉辰气息恢复,轻软的嗓音好似催眠。吸血鬼都狡猾这一传言应该是真的,方灿拧着毛巾想,分明是黄铉辰不断请求他这样,他才******了他们的衣物。

黄铉辰身体很冷,被他拥抱和被热毛巾擦拭也没有升温。即便如此,方灿还是耐心给趴在狭窄单人床的吸血鬼擦身,然而他发现自己弄上去的东西已经消失。

“原理跟吸血差不多,它们也是食物。”黄铉辰转过头瞥他,目光促狭。

当一个优秀的食物包居然比当神父简单,方灿失笑,不知是否该为突发的潜能自豪。

这是吸血鬼的最高赞赏,灿哥,黄铉辰搂着他吹气。仿佛有冰块在颈侧化开,方灿缩了一下脖子,黄铉辰跟着他视线移动,凝视的眼神又让他心里腾起喜悦。

吸血鬼很漂亮的传言也是真的。

***

对面隔间的话语变急促,害了病似的哆嗦,说到后面又掉转前一句。方灿唤回注意力,听这个陌生嗓音说话。

“……我说到哪儿了?教堂后院宽敞,灌木有充足的空间生长,每次剪下枝桠我心里都平静。后门边的窗户也让我格外平静,平静,多么美丽,我在窗前能看见她,她给人们的碗里舀粥,美得像墙边那些大理石塑像。”

这人也在教堂工作过,义工?外请的园丁?方灿想他这里的院子很久没打理了。

“我超过了领救济的条件,我无法端着碗到前厅,其实我也去过前厅。’她’朗诵经书也那么美,大家都闭着眼,我睁一条缝,看’她’,不留神就忘记时间。”

方灿这才发觉理解错了。对面是男人浑浊的声音,他理所当然以为故事主角是女子。原来这人的爱慕对象是男性。

忏悔室不拒绝人们所说的任何内容,方灿并不打算请这人出去。来这里的都是迷路的灵魂,他帮忙指方向,当初方灿在门口竖木板时这么认为,现在也未更改。

“我在队伍里等,终于等到他把手放我肩上,说主会祝福我。可笑,我要的是他祝福。他离开我,去亲自祝福那个老太婆,每次都是……老家伙凭什么最受喜爱,因为够老吗,那根拐杖也够老,打了一下我的腿就裂了,这种东西就该埋在土里。”

男声还在继续。院子里的草长得真好、没了我谁还懂得打理后院、他又喜欢上那个瞎了一只眼的女孩、祝福要握手是不是还要十指紧扣。声音像下水道冒起的泡。剩的那只眼挖出来埋在老太婆旁边吧。

啪嗒,脚步走向隔间外。嚓,金属清脆碰撞,有什么东西抽掉了装着它的外壳。

室内无风,然而帘幕摇动。

在垂帘被掀起之前,方灿贴地滚到外面。

帘幕呲啦出现一道口子。

“让我割下你的头,神父。”男人挥着小刀,形容枯槁,全靠疯狂迸发惊人的速度。“待会儿我再找那个女的,把她的头和你摆一起,你看怎么样?”

方灿知道女孩。事故后女孩常来教堂,用仅剩的眼长久注视圣坛前的雕像们,打来水逐个清洗,然而雕像在洗净后就会出现油污。方灿知道上一个园丁从不说话,干活麻利。他很信任这个勤快人,祷告结束会给他祝福,自从志愿者招不到新园丁,后院有块地方的草渐渐高过别处。

方灿也知道他有颗子弹,子弹已上膛,枪藏在他的袍下。

他单手撑椅背,全身高高跃起。空气中划过嘶声,小刀刺空了。

跑出几米开外方灿立即转身,枪口对准男人大幅摇晃的眉心。

你不会扣扳机的,男人声音像生锈的剪刀被分开,粗哑刺耳。带我去警局让他们关我几个月、我每根指头都烧平了指纹、出来了再去挖那女孩的眼。男人歇了口气笑道,在你的上帝面前,你不可能让我流血。

“上帝看着我们每个人。”方灿缓慢地说,音节与音节彼此拉长。

“所以上帝不忍心让我死。”男人歪扭着身子,爆发接不上气的连续大笑。

枪柄变得**,方灿握紧冒汗的手,尽力抓住枪。枪膛里的子弹他保存了很久,他定期拆卸枪管,上油,再组装,可他只备了一颗子弹。方灿举过很多次枪,都没有扣下扳机。

如果再有一个机会,枪口对面的人也许会改变决定,方灿一次次压住胸腔里的狂跳,然后垂下手臂。他可以为人指路,但没有资格帮上帝送一个人类灵魂升空。

“啊!”

惨叫迸发到一半被扼断,诡异的宁静。男人拼命抓脖子,两脚胡乱蹬,始终踢不到地面。

黄铉辰单手拎起人,又撇着嘴把男人拎远了点,等男人眼白快瞪出来了他才松开手。

怪物!剧烈咳嗽中蹦出一声惊恐的咒骂。

笑声清亮高亢,像鸽子欢快拍打翅膀,近得像贴着方灿耳朵,黄铉辰一旦放开笑就难以停下。不露獠牙的吸血鬼慢慢梳理衬衫的绳结领,抖顺被弄皱的西装裤管,一脚踩上趴伏在地的身影。

“究竟谁是怪物。”黄铉辰不喜欢别人叫他再三重复事实。

别杀他,方灿把枪口移向地面。

可你又不开枪,黄铉辰碾转脚后跟。男人哀叫求饶,脑袋流出血。

要么开枪,世界重归宁静,要么背过身,吸血鬼的咬合力会使人瞬间毙命。方灿拇指搭上扳机。

口袋里的十字架挂链掉了出来,撞到方灿垂着的左手。

他不能总依赖这把枪。

他也不能闭眼。老妇人的慈祥笑容会浮现在脑海,转瞬变成腐烂的泥土,还有独眼女孩,火灾夺走她的双亲,如今死亡阴影又在她身后跟紧。

方灿终而没有转身,他走向前,一步,尔后连续几步。十字架挂链代替枪握在手中,方灿在地上那团扭曲的躯体前蹲下,眼中无风,无波浪。

他把十字架按在尚且能称为“人”的蠕动物体的前额。

“忏悔室的使用时间到了,愿主宽恕你,”方灿在尖叫声中铿锵念着,“但我不能宽恕你。”

他站起来又说,“别用一口咬断喉管的方式杀他”。黄铉辰几乎抬起脚蹦跳,“真是值得庆祝的一晚,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庆祝,我等不及了”。

方灿第一次见识吸血鬼怎么玩弄猎物。那个枯瘦的身影飞到半空又倏地砸落,节拍毫无规律,四散的断肢似乎有兽群一拥而上撕咬过。

“这个不属于猎物,垃圾该被清理,不能拿来吃。”黄铉辰说,过程中他一滴血也没沾,担心食物中毒。吸血鬼也需要悉心呵护。

“知道我可怕了?”他拿方灿的袍子擦手,从指尖细致擦到染红的袖口。

黄铉辰嘴边溅上几滴血,尖牙隐约可见。方灿横过拇指,抹去他厌恶的脏污。黄铉辰脸颊的皮肤冰冷,触感却细腻。

“我知道的是,你很可爱。”方灿浅浅笑着。

***

浴室水声哗哗响,黄铉辰沿用方灿调的热度,蒸汽缭绕的场面十分合他心意,也是为了更接近方灿的行为。你用这种温度的水不会烫破皮吗,黄铉辰拉开玻璃门好奇问。方灿不好意思地说,他在紧张时才洗热水澡。

“什么让你紧张,灿哥?”黄铉辰湿发披在肩上,如浓墨凝结。身段修长的吸血鬼随意系着浴巾,人鱼线斜伸至布料边缘,除开实际年龄,俨然是人类青年的弹性身体。

方灿举起书挡脸,热得想马上脱掉背心。以前他一个人住,从洗完澡到睡醒起床都懒得穿衣服,可黄铉辰来了,他找了一件旧T恤剪掉袖子充当睡衣,不敢再光着在房间走来走去。

“你其实怕热,喜欢冰凉的东西。”黄铉辰扑出一声笑,两指拈走方灿的书。

我有点饿,刚才耗了很多力气,黄铉辰说。方灿条件反射抬手臂。光是这点不够,你知道的灿哥,黄铉辰脸贴着他手臂的线条往下滑。

“等我擦干头发。”方灿拽起毛巾,冲到穿衣镜前。

主持祷告的日子方灿将卷发梳到两侧,喷发胶齐整定型,对镜确定没有头发翘起才登上讲坛,维持庄重的形象也是职责之一。有时候黄铉辰提前结束巡逻,裹着他的旧礼服混入长椅上的人群,看他边念诵边慢慢脸红,固定娱乐项目。

发型很衬你,教堂重回空旷后黄铉辰说,长袍马马虎虎。

可惜他们不知道你袍子里面穿的什么,黄铉辰抵在他后颈笑。方灿两手撑着讲坛,低头忍住想叫出来的冲动,黄铉辰伸进他袍内,又滑进低到胸口的贴身衣领,冰凉气息四处游走。丝质的衣衫,黄铉辰专为他挑选的,奖励他前一天晚上的完美厨艺。

擦完头发方灿无事可做,休息时间他从不抹发胶,那个味道即使加了香精也难闻。他对着镜子里满头短卷毛的人发了会儿呆,因此没发觉黄铉辰走来。

等方灿反应过来衣摆被拉住,已经无法推开使出力气的吸血鬼。

“长袍是黑的,平时的礼服是黑的,睡觉怎么也穿黑的。”黄铉辰脑袋搁在方灿肩头,望着镜子里的人耳朵逐渐发烧。

黄铉辰的湿发黏着他脖子,方灿感觉呼吸开始变得滞涩。用的是相同的沐浴露和洗发水,可黄铉辰身上有另外的香气若隐若现,冻土中的玫瑰,少了即时的浓烈,更淡,更悠长。

恍惚间,他也没发觉黄铉辰拉高了他的背心。

“灿哥怎么不看镜子,这画面多好看。”

方灿茫然望前方。镜子里的青年衣服卷叠在胸前,肋骨以下全暴露在空气中,腹肌的纵横轮廓随着呼吸缓缓起伏。黄铉辰细长的手指贴在上面游动,移向他背心领口的缺角,可怜的布料稍微一撕就应声裂开。

灯光昏暗,更显得方灿全身泛白,犹如反复打磨的大理石塑像。

我真的饿了,黄铉辰鼻音浓重,在他背后用尖牙一节节轻蹭脊椎骨。方灿放弃捡那件无法复原的背心,把惋惜和激动一并加在臂力上,打横抱起调皮的吸血鬼。黄铉辰咯咯笑着,勾住他肩膀让他也倒下。

亲吻冰冷,拥抱也冰冷,但黄铉辰眼神灼热,幽火于眼底飘动。方灿从未感到他内里是冰冷的。

吸血鬼没有心脏,黄铉辰说。你灵魂有颗心,方灿俯身渡送一个长吻。

“你是个善良的人类,身体这么热也没有灼伤我。”睡前黄铉辰还在哼哼。黄铉辰的作息时间调成和他一样,为的是窝在他旁边入睡。

但是你烧灼了我,方灿帮黄铉辰顺拢头发。

他喜欢这份烧灼,从灵魂深处激荡的震动,没有人不为此着迷。

“那时你想起了什么?你没开枪,却处死了那个人。”黄铉辰的声音在熄灯后的房间响起。

“我不该老想着那把枪,”方灿说,“枪不是转移罪责的替代物。我应该用自己的手,或者牙齿,什么都行,亲自了结他们。”

黄铉辰撑着脑袋看他,眼睛在黑暗中也幽幽闪光。

“你令我刮目相看了,灿哥。”

发生了什么使你改观,黄铉辰埋在他肩窝笑。遇见你之后,方灿庆幸脸红没被发现。

灵魂的色彩和躯壳没有关系,人类之中也有怪物,真正的怪物也有柔软的心。

***

方灿躺在教堂背后的山坡,暮色降落地平线以下,星光逐渐点缀辽阔天幕,他选了一个晴天。

消逝的人们会回到天上,如果灵魂也是人类的话。其中有一些本不该过早进入那片星光之中,哪怕为了这个,他也无法垂下枪口等待。

不要仅仅为了这些,黄铉辰说,为你自己,我不怕你恨我,但你肯定会恨你自己。

“是我自己的意愿。”方灿露出孩子般的笑。

“成为吸血鬼后,很多东西比你能想到的更艰辛,你想好了?”

虽然对我来说就是挤出一点血的事,黄铉辰也躺着,靠在他臂弯。

“如果我不彻底扔了枪,我会比你想的成千上百倍的恨自己。”方灿吻在黄铉辰冰冷的额头上。

他的躯壳也将变得这般冰冷,完全冰冷之前,还要经受吸血鬼的血液涌入时的烧灼疼痛。传言中吸血鬼如果把人类也变成同类,通常是他们濒临死亡之时,方灿要自己决定,在最清醒的时候跨入另一个世界。

他的确想好了,之后他还有很多事情想做。

好不容易找到的食物包,没了有些可惜,黄铉辰笑道。

“不过我多了一个同伴。”

不是所有的吸血鬼都能成为同伴,比如曾在他胸口打穿洞逃匿至今的同类。方灿听着黄铉辰紧张讲解,渐渐地,方灿听出少有的羞涩。

他听懂了。他和黄铉辰能够缔结为同伴,两具不同的躯壳下,两个底色相似的灵魂。

暗色的血从黄铉辰手臂流下,起初是几滴,然后变成一小股泉水。方灿忍受玫瑰香气冰冻在舌尖的刺痛,后来索性抱着黄铉辰,以吻封住伤口。黄铉辰叹息的嗓音像在唱诗。

不知躺了多久,方灿睁开眼睛,世界的色彩不一样了。他弯曲手指,活动双腿,他也不一样了,更轻盈更有力,能量在身体各处奔流。

黄铉辰向他伸来手。那只手的腕部以上缠满绷带,却稳稳拉住他,方灿轻松一跃就站了起来。

他牵过黄铉辰,吻落在绷带外的手背,冰冷的吻,冰冷的手背。教堂的圆顶在星光下朦胧而柔和。

从此他是怪物,也依然是这里唯一的神父。教堂大门始终为所有人敞开,他依然帮人们指路。

只是对于自甘沉沦的灵魂,圣者不应允,不拯救,不宽恕。

END

文章来源:{laiyuan}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以下吧
点赞1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