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花】何以为家

冬天要过去了,路边的树还没有长出新芽,而风已经温和起来,扫到脸上不再像刀片一样锋利。白昼一点一点变长,人还没有实感,但看不见的变化往往才最惊心。

下午两点钟,透过窗户的阳光在诊室门口铺成一小片,像条欢迎光临的地毯。患者从它上面踩过去,组成一个小小的仪式,一个昭示的过程。

某幻打来电话的时候,花少北根本没想到要拒绝。

他从没打算过去上海,但还有两个月可以打算起来。房子某幻已经找好了,签过租赁合同就可以入住。决定不算艰难,准备也很顺利,家人朋友大力支持,花少北觉得自己成了刚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大一新生,打点好的行囊给往日画下逗点,只不过学生去往学校,他去往一千三百公里外的新家。

对同一个地方久居的人来说,搬家是重大的事项,它意味着某种认知的解体。家的概念从一个具体的地点收回,变成抽象的意指,原本的地点改口称作故乡。

花少北捏着登机牌,上面有他的名字,出发地是承德,终点写着上海。舷窗外的气流刮擦机身,夕阳穿透云层,火烧云在远处排成水平线。他飞在空中,在八千米的高空高速行驶,像在缝合他过去与未来的一趟飞行,他穿梭在二者的间隙里。天慢慢黑下去,在离开与抵达的中间。

落地的时候某幻在机场接他,拎着好利来的纸袋,在烧烤店的桌子上拆封,半熟芝士的盒子里装着一朵干了的玫瑰花。花少北看见时愣了一下,还是伸手拿点心撕包装,一边撕一边问,上海的好利来都这么高级吗?

欢迎你来,某幻说。

从机场出来已经是深夜,到他们的房子有半座城市的距离。出租车摇摇晃晃,花少北本就不习惯坐车,消夜时喝了酒,胃几次要皱成一团。袋子在某幻手里攥着,和行李箱的拉杆一起,脆弱的干花被在碰撞中被碾碎,到家时只剩下一片鲜红。

花少北入睡很快,铺盖还没有寄来,所以某幻把他安置在自己床上,自己抱着枕头去睡沙发。

四月底的清晨仍有凉意,顺着******在外的脚踝攀上皮肤,某幻醒时花少北还睡着。从沙发到卫生间的路上横着好几个纸箱,房子里到处透着乔迁新居的忙乱,某幻把它们踢到墙边。

出门前他在门上留了字条,想了想又贴到床头,最后挪到花少北的手机屏幕上。

其实发个信息还更方便,也不会担心看不到,但他还是写了字条,也许是为了其中包含的“住在一起”的意味。

花少北侧着身,梦境在脸上投射出紧张的表情,睫毛彼此交叉,细细地微不可察地颤动。窗帘是米黄色的,所以卧室的色调昏暗而温暖,刘海被汗意濡湿,贴附着额头皮肤冷意的苍白。

两年后他已经不记得那天早上梦到了什么,但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惊醒时的慌乱却始终那么清晰。尽管这慌乱仅仅持续了半分钟,在他摸到手机的一刻就消失殆尽,但往后每次噩梦都会想起这个清晨,冷汗涔涔地躺在暖色调的卧室里,手机上贴着粉色的便条,告诉他纸袋里有昨天买的面包。

医生埋头写病历,余光瞟到患者的手,交握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食指外侧有一个小小的伤痕,像是指甲掐出来的,一道纤细的暗红色血痂。

暗红色说明伤口正在愈合。流血的伤口是鲜红的,结起痂变成棕褐色,脱落后留下不明显的痕迹,白色的微微凸起的疤。

微细,隐晦,不痛不痒,曾经的轰烈和尖锐就这样伴过人的一生。

生活是琐碎拼接起来的整体,像老式的火车轨道,需要一粒一粒的的石子把它垫高。坐在行驶中的火车上时,谁也不会想到搭建起这种平稳需要如此浩大的工程。

没有什么比琐碎更能消磨人,即使琐碎的终点他们已经期待很久。从最初的一个月冲出来时两个人都像劫后余生,坐在终于整洁起来的客厅里,某幻提议开两瓶酒。

花少北曾经习惯把酒作为一天的结束,在他久远而模糊,心里不装以后的还在读书的年头。他有过一大帮的狐朋******,说得好听些是同学,他们频繁而无意义的聚会都不会落下这个主题。

那是他十几二十岁的天空,白天昏沉,晚上就换成混沌。某幻大概没有这种被酒精浸泡的时期,夜晚全都消弭于清醒的睡眠,刚碰了两次,醉意就翻上了脸。

花少北把还剩一半的瓶子放到他脚边,笑某幻说就你这样的也敢提喝酒,知道他听不进,后半截就过渡成了方言,得亏是在家里,要是出去了还得给你扛回来,我可扛不动你。

某幻喝得不甚清楚,一个劲儿地伸手要跟他碰,花少北把他的手扒拉开,他就含混地喊哥,怎么了哥,再喝一个——醉酒的人声音很大,花少北耳朵震得发麻,感觉隔壁都能听见了,于是赶紧去捏他的嘴,说你可别喝了,你明天肯定头疼……

某幻酒量不行,他过去厮混的那帮人里随便一个就够他倒上十回,花少北不耐烦拉醉汉,但这是在他们的家里,他们零零碎碎地收拾了一个多月才终于开始像样的家,某幻是与他共享这个家的人。

家是个神奇的字眼。

初夏的夜晚总透露着暧昧,如果从酒里捞出来就更甚,但那个夏季发生过多得多的事情,相比之下什么都可以忽略不计。

花少北睡过八十厘米宽的上下铺,只有一条小褥子的床板,脑袋对着厕所,他都凑合过来,身体在睡梦中记住适应狭窄的形状,挪到两倍宽的双人床上依旧收手收脚,两个枕头摆着,他所占的不到其中一个的一半。

用不了一周某幻就把自己的被子搬上来,他们俩都忘了这件事如何能够发生,也许某幻使了些小伎俩,也许他只喊了一声哥。花少北不反感这个称呼,但不几天他看到一条转评赞都可观的微博,博主说同志喊哥哥姐姐比老公老婆还要更色,他不得不警惕起来,对某幻说你以后注意一下——

某幻从背后握住他的手腕,压低不稳的声腔问他为什么,他肺里的气给不出完整解释,断断续续地说总之,总之注意一下,某幻于是握得更用力,柔缓的痛感累加起来变成麻木,他没说出口的话都落在某幻的舌头上。

这个吻不算太激烈,但花少北的呼吸漏了拍,还没结束就喘得咳嗽起来。某幻偷到了甜头,伸手去抚他脑后的发茬,花少北的头发很软,带着湿气,可能是洗完澡没擦干,也可能是刚刚出的汗,某幻看也不看地抹开,水痕在皮肤上蒸发的微凉让花少北战栗。

睡衣早就散了扣,后摆也堆上去,某幻的手指像接******换彼此的体温。花少北很白,越白的皮肤越容易留印,某幻明知故问你这明天是不是要青了,不等他回答又不怀好意地追加,哥——现在喊喊总行吧,哥,你明天这里是不是要青了。

花少北骂了他一句,但没骂出声,某幻根本没给他出声的机会。潮湿的交缠带走氧气,窒息感来得太突然,意识被悬置在真空,找回呼吸的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在失禁,淅淅沥沥的液体发烫溅向腿根,在床上漫延成令人羞于直视的形状。

语言在此刻成为奢侈,空气流过肺管,流经口腔,从战栗着的齿间穿过,于是沉默中响起呼啸,没有意义的呼啸替代了语言。某幻怔了两秒钟,接着毫无歉意地道歉,花少北很久才摇摇头,说的是粗话,可咬字那么轻,一个一个音节缓慢安静地流过去,像从眼角漫出的细细的水,——缺氧,疼痛,疯狂的情事,所有的感觉都太强烈,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在哭,身体违背意志流下生理泪。

对不起,某幻说,把两人的枕头换了位置,起来,哥,你睡我那边去,你这边湿的——晚安。

晚安,花少北说,还没说完整就陷入了睡眠。黎明离他们好近,牵扯一连串变化的光影,最后都黯淡下来。积雨云在地平线上聚集,带来一场瓢泼的夏雨,白日里看不清闪电,但天地间响起闷雷,接着是不间断的密集的雨声。

夏天到了。

能给我换种药吗?这个药吃了犯困,一天到晚都昏昏沉沉的。

现在没什么事,睡就睡了,过阵子要搬家,我得精神点吧。

嗯,房东也要转手了。

这个手,这个手很离谱,我跟你说,我前天晚上做了个噩梦,梦里把手掐破了,早上起来指甲缝里都是血。

对,特别吓人。

花少北不记得矛盾如何发生,以他的视角判断没有谁做错了什么,但相处中的事情总是没什么道理可讲。他拖着行李从承德轻飘飘地飞到上海时没有讨一个道理,之后就更讨不到。

而矛盾终究发生了,一天比一天严重,一天比一天频繁。情侣需要磨合,他们的开端太顺遂,逃避过的艰辛都找补在迟来的磨合期里,在上海多雨闷热的夏季。

朋友说你们在一起时什么都没想吧,花少北说或许吧,朋友于是喝一口酒,好久才对他说,你知道吗,你们看起来——我特别想你们长长久久,但你们俩特别不像能长久的人……我不是咒你们啊,我就说我的感觉,你听听就完了。

花少北就笑,拿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说那你俩看着也不像啊,谈不下去就分,有什么的。

朋友叹一口气,叹到一半也跟着笑了。

风吹叶子动,窗外是个高高的大晴天,一片云都没有,蓝得一望无际。立什么样的誓都需要场合,这样的场合合该搭配一场美满幸福的许愿,新娘挽着父亲的手走向新郎,交换过的戒指映衬阳光,说出“我愿意”之后钟声敲响。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疾病与健康,都是些多么美丽的词汇,押在罗密欧与朱丽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他们谁也不是蒙太古家痴情的罗密欧,健康和富有不会把他们分开,也不能将他们绑得更紧。

劳伦斯神父向他举杯,明媚的天光落进酒里,透明的杯壁上跳跃着映像,尊贵的蒙太古,尊贵的凯普莱特。

阴湿黑暗的坟茔,被泥土密封的地下,人们把它当作地狱的入口。棺木里的花瓣散发芬芳,在腐烂之前都像是一场婚礼,无望的死亡围绕凯普莱特年轻优美的身体,覆盖未亡之人安睡的面容,包裹苍白的唇上干涸变暗的血迹,用痛苦掩盖痛苦的齿痕,决绝的新娘,决绝的凯普莱特,在惊惧的梦中期许,翘首以盼自己选择的未来。

花少北听到门响。钥匙在锁孔里旋转,厚重的防盗门打开又合上,金属撞击沉闷的声响,反锁,弹簧和锁舌挨在一块儿战栗。花少北根据声音臆想某幻的行迹,放下钥匙,换鞋,走过客厅,在厨房的水池洗手,从虚掩的门缝里看他。久不开窗的房间充斥令人渴望睡眠的味道,凝滞温吞迟钝的倦意,像有碎掉的梦悬浮其中,引发飘忽无端的联想。花少北坐起来,某幻推开门走到床边,毫无歉意地轻声道歉,我吵醒你了。

几点了?声带的震动被黏在喉咙里。

某幻回来的时间不固定,但花少北总是在家,从早到晚。小区里的路砖铺成菱形花格,在路灯下看不出颜色,花少北习惯拉窗帘,颜色又被抛弃。八点不到,某幻说,看着花少北在弱光下慢慢醒转,掀起被子踩上拖鞋,刺啦一声撕开胸带,毫不介怀地在他面前更衣,袒露的皮肤上盘踞暗的色块,被牵动时响起细微的抽气声。

还痛吗,某幻问,花少北的动作一滞,然后挥手让他出去。交错的现实和梦糅杂成疲惫的睡眠,花少北一次又一次地醒来,在半梦半醒的边缘毫无原因地战栗,像被人戳了一指头,像一拳砸在胸口。某幻的眼睛包含他不认识的成分,记忆片段在无意识的大脑反复重演,自下而上的疼痛,从模糊聚焦成清晰,随着呼吸愈演愈烈,视野随之摇摆,从中心开始扭曲,被扩大的黑雾侵蚀,失范,最后消失。

不是玻璃门,不是吊柜角,有别于指尖上纠缠流连皮肉的旖旎,是一种由外向内突入的真正的疼痛,还未展露全貌就足以扼住呼吸。缓慢而坚固的巨兽,高大的水墙从海底升起后在眼前崩裂,哭泣一样的轰鸣,疼痛夺走属于他的人间,那是来自另一个人的真正的暴力。牛顿定律把疼痛均匀地分到两边,于是两具身体都出现淤痕,血液顺着唇纹渗入口腔,在味蕾拟合成怪异的甜味,在过去的经验中往往来自亲吻,漫长而潮湿,闭上眼世界就能永恒。

空调带着单调的噪音运转,噪音显得室内更加安静。花少北在短袖外面套衬衣,中间勒着胸带像小时候同学穿过的背背佳,两层浅色夹着一层深色,从后面能看出两条背带的交叉。花少北走出房间,他已经学会如何平稳地挪步而不牵连伤处,这为他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桌上摆好了菜,装在长方形的外带盒里,刚拎回来还带着温热,一次性筷子靠在还没揭盖的米饭上。某幻低头看自己的手,花少北站在旁边也看下去,手背上浮起血管,关节覆盖淤青,分散的、致密的聚集在皮肤下的血痕,在边缘模糊地延续成紫红色,遍历两排指关节的凸起,是让人联想到殴斗的伤法,当然带来它的也确实是一场斗殴。某幻总是跑通告,通告不会为他们的殴斗停止,会怎么去遮掩,手套还是化妆,花少北想象某幻戴女式皮手套和在手上涂粉底液的样子,然后扶着椅背压住笑声。

某幻抬起头来,又低下去看回面前水分过多的米饭,饭粒蒸得黏在了一起,他们两个都不喜欢。白灼菜心裹着底下的酱油从上面荡过去,吸收了咸味的米饭会呈现一种破败的口感,本来不错的一餐就毁在太随便的米饭上。但花少北似乎不以为意,掰开一次性筷子的动作重复过千百遍,带伤做来也得心应手,裹着食物的嘴巴在咀嚼间开合,发出不高雅的接触声,某幻在过去的生活中所厌烦的改不掉的积习,是他们的来路还没有完全合并的龃龉,就是这样的龃龉催生出裂隙。

花少架着胳膊肘夹菜。他的体质并不好,但有着建筑工人般的结实,擅长一切漫长沉重的忍耐,疼痛不属于例外。肋骨参与呼吸,骨折的疼痛也被呼吸牵动,呼吸间零碎的折磨让他皱眉,眼前的祸首用公筷小心翼翼地给他布菜。

太痛了,他想。有一个时期他喜欢王力宏,反反复复地听,我已不能再更爱你一些,爱是否应当是无尽的,这一刻他觉得不是,因为疼痛存在,累加的爱也累加上痛,一切都有上限。

他想他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自不量力,是否一颗星星变了心,他抓住星星,星星却坍缩成黑洞,他被撕扯向四面八方。

某幻老番茄,还有boy,他们都挺忙的,不太好意思叫他们。

不能强求知道吗,他在忙,不强求好吧。

你去哪儿了?花少北问。

跟法老他们拍东西,某幻回答。

法老是谁?

《上学威龙》那个原唱。

你们拍的什么,做歌吗?

做什么歌,我有那个本事让他给我做歌。——他要发个视频,我和老番茄帮他做。

可以的。

明天还得再录一天,晚上别等我吃了。

好。

也没法播了可能,我时长肯定不够了,我懒得管它了,你看找kb能不能行。

行,你忙你的。主要是我现在搞不出效果,就一个人搞不出效果,两个人好搞一点,你知道吧。平时我自己播也无所谓的。

对不起。

*********的别老道歉,道什么歉啊?

对不起……哦,好。

你……唉,*********的……算了。

对不起。

花少北永远无法习惯上海潮湿的夜晚,水淋淋的空气,水淋淋的风,连路灯的光都水淋淋的,暖黄的颜色晕开,像一个一个小小的日暮。

你有没有……你是不是……你知不知道……

外机箱在阳台轰鸣,水滴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家里的空调开着,可某幻已经不在了,客厅地上的水流到门口,经过地上的玻璃渣形成小小的湍流。

花少北趿着鞋关上直饮机的龙头,在地上走出一串泥泞的脚印。弯腰的时候眼前发晕,像有人抓着肩膀用力摇晃,忽近忽远的地面上浮现一张愤怒又忧心的脸,眉峰虬结成一团,嘴巴张合着不知道说些什么,然后脸孔变成拳头,擦过眼眶的同时肋骨开始发痛。

疼痛随着呼吸蔓延的感觉太过真实,花少北不得不撩开衣服确定伤处已经愈合,这是幻觉的疼痛,不自觉又真切的幻想。

地上散落的残骸曾经是两个杯子,利片划破皮肤的瞬间没有什么感觉,神经末梢和争吵后的大脑一样迟钝。血液从毛细血管温热缓慢地渗出,不用多久就自行凝固,黑色垃圾袋里丢进抹着红色的碎块。

花少北戴上手套拖地,用吸尘器吸走细小的碎渣。浸汗的伤口找到前所未有的存在感,他撑着拖把杆站住,仰起头用力地呼吸,直到晕眩还觉得不够,氧气似乎变得稀薄,地面隆起成为高原,所有都离他好远,乱七八糟的一切,房东物业安保,追逐他私生活的观众,他其实不值得追逐的私生活。

上海的气压真是太低了。

花少北说去上海是寻求一个改变,与稳定安逸的过去脱节,他说他想要一个新的开始,而开始什么,没有人有清晰的概念。

人是需要归属感的动物,不管承不承认,他都已经失去了。一年乔迁一次,直到足迹遍布上海,家的感觉禁不起这么多次的流失,但他们不能停驻,家具体到一个人身上,某幻就是他的家。

花少北不是娜拉,也一定不会成为娜拉。真挚的幻想消散后,娜拉不回头地出走,而他眷恋那些残渣,爱是可望不可即的馈赠,他退而求其次,自己都不曾发觉,也许是不相信,而某幻。

某幻是那种往起一站,就由不得人不相信的人。

可能是我贱吧,但是总之,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他是那种……我说不明白,你知道吧,这种说不明白的,怎么说都不合适。

他是不是故意的……我当然说他不是故意的了,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啊。

对,也没准是,但是我……

所以说我贱呢。

大学的时候,某幻谈过两段恋爱。

南京的梧桐树很多,是不会开花的法国梧桐,宽大的树叶上盖着短短的白色绒毛,在阳光下斑驳成不同明度的绿色。大学生总在为爱挑拣场所,树冠下稀碎浮动的阴影,礼堂外丰茸的草坪,四方的湖和湖边的长凳,场景浪漫得失真,连同不待结束就开始褪色的记忆,年轻人情感的周转率快得像新陈代谢。

他的第一位女友漂亮高挑,踩着叮叮咚咚的高跟鞋,比他高了一届,他管人家叫姐。分手的原因不记得,在一起的契机也模糊,清晰的只有一个傍晚,他们所有唯一的纪念日或圣诞节,女生拉着他去百家湖,灯火和暮色交织成一种自圆其说的华丽,他是身处其中的局外人。

第二位女友跟他同级不同班,矮他一整个头,留着圆圆蓬蓬的短发,扎起来时是个短短的小揪。彼时谈恋爱开始上手的某幻三不五时给她送花,一枝两枝用丝带系上简单的蝴蝶结,女生接过花时总是好开心,两粒小小的酒窝随着笑容若隐若现。分手的原因一样不记得,但某幻记得他送出的一大捧黄玫瑰,花去一星期的饭钱,那样热烈明亮的黄色,点缀小小米色的洋甘菊,女生总是喜欢花束中的配角,雏菊,满天星,勿忘我,尤加利,某幻不解,她说比起玫瑰百合,这些东西水分少,不容易烂。

某幻给她发消息,发得自己都肉麻,他问那我们之间是像那些玫瑰百合一样烂掉了吗,女生的正在输入闪烁了几次,最后答,如果你说是,那就是了。

他有时想,自己的爱情处处透着吊诡的幽默,呼啸而去就像呼啸而来,在南京干燥的冬天里腐烂,在上海潮湿的长夏崩裂。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看见那朵边缘卷起的玫瑰,烤干后红色变得更加深,在夜晚黑色的背景下被压扁挤碎,碎屑裹着风向他飞来,这未尝不是某种末日。

花少北花了点时间习惯他的卧室,醒来的时候总得愣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自己家。

新家的装潢说实话不太符合他的审美,上了年纪的上世纪的风格,磕磕碰碰的木质家具,低于小腿就斑斑点点的白粉墙。纸箱扔在地上不便打扫,阿姨一边拖地一边抱怨,花少北下楼时听见,赔着笑给她加了两百。

比起上一次的忙乱,这次搬家显得无谓而从容,一应事务都驾轻就熟,甚至不需要过多的商量,步入正轨来得太轻易,也就不会想着庆祝,花少北把酒拎到桌子上,某幻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要喝什么。

菜很简单,比起酒来说,便利店售黏糊糊的糖醋鱼块,油亮的和青椒段几不可辨的干煸豆角,热热闹闹地挤在方形饭盒的两格里,空出的一格落进周围盛太满的油汤。

某幻把塑料袋团起来扔进垃圾桶,怎么不早说,我看见711顺手买的,就是叫外卖也比这个好点吧,花少北说没事,都一样我不挑,你反正也喝不了多少。

第一口酒总是苦的,就像第一次点着的烟,早上的冰美式和下午的黑巧克力也都是苦的,这些袭扰人神经的东西味道并不愉快,人们却始终为之上瘾,追逐前方的欢欣,眷恋承受范围内的痛苦,人类是这么有危机感的动物。

花少北把酒倒进杯子,透明的液体裹着气泡,放在那也会自己微微颤动,他拉着某幻碰了个杯,细小的气泡颤巍巍地浮起来,在他说乔迁之喜的时候抵达液面,噼里啪啦地裂开。

可别再乔迁了,某幻说。

但乔迁是避不开的,甚至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花少北曾经从噩梦中醒来,看到某幻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老大爷睡衣在身上拧了一圈,惶急的人力气失控,像拎小鸡子一样拽着胳膊把他拎起来,甚至来不及经历从坐到站的过程就被扯到地下,颠三倒四地跑到窗边,下面是乌央乌央的一群人,团团围簇他们的公寓,像古装剧里的士兵包围城池,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排水管爬上窗口。

每个人都伸出长枪短炮,对着他,对着他身上的睡衣和旁边的某幻,某幻张着嘴对他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全是快门声在此起彼伏,甚至镁光灯爆破的声响,然后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强光,再一次惊醒时鼻尖还缭绕着粉末燃烧的烟气。

他喘得厉害,像一只呼啸的破风箱,鼓动黏稠的黑夜,直到黑夜变得稀薄。晨光侵染墙角,花少北睁眼看着天花板显现出颜色,白昼一寸一寸落进黎明。

他踮着脚去揭窗帘,只揭开一条小缝,侧着身从缝里往下瞟,好像看过这一眼才能安心,踏踏实实地躺回到床上去。

某幻被他闹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半只眼睛,天光在他的脸上勾出子午线。他带着鼻音问怎么醒这么早,花少北不回答,凑过去在他嘴角上轻轻吻了一下,说没事,做了个梦。

一个真真切切可能发生,却再也不愿回忆的噩梦。

明年,我们租个什么样的房子呢?

也许不应该再有明年了。

你的症状已经减轻很多了,可以从现在开始慢慢地停药。

你底子没什么问题,既然症状减轻了,当然可以停药。

其实药物也就是个辅助作用,主要还是心理上的。你的情况在同类型里算是相当好的,不用太担心。

记得来复查。

行李已经事先安置好了,房东来收房那天,花少北和某幻都只背了一个双肩包。

房间收拾得很干净,阿姨帮忙,没有一点才住过人的迹象。一年的时间不长,生活习惯还来不及累加,更谈不上给周遭留下足以被察觉的印象。

他们在锁上的防盗门前拥抱,背着包,抱都没法抱囫囵。走廊的采光很好,大块的磨砂玻璃透着温和光亮的白色,为他们投下轮廓淡淡的阴影。某幻头发刚理过,脖颈处的发茬有着奇妙的触感,花少北对这种触感很熟悉,如同熟悉门后面房间的布局。

走出楼门的时候,他们缝上一场春雨,从天宇尽头看不见的地方落下,掉进泥土中无声无息。没有人记得带伞,花少北冒雨走了出去,到地铁站时衣服打湿,手机屏幕上沾满水珠,被孙悟空称作灵丹妙药的无根水。

某幻说,注意安全。

你会选择七十年的安逸,还是五百天的欢愉?

花少北拉上所有窗帘,工作室里呈现出一种让人困倦的昏暗,黄昏从织物的缝隙透进来,光辉的落日变成一群黄色的小点。

猫趴在他的豆袋上,一身白色柔软的长毛,边缘经过好几次修剪,已经看不出电推子的痕迹。

现代人的平均寿命是77岁。无论什么过不去的事情,稀释在77年中都能慢慢消化淡去,变成想起时叹一口气的风过无痕,也许根本就不再想起。花少北知道它会这样发生,所有人都知道它会这样,但了解并不等于从容。

哎,花生米。

如果让你选,你还会不会来我家?

其实你没得选,是我选的你。你愿不愿意都只能跟我走,我交了钱,就把你拎回来了。

我跟你一样,是他选的。他先选完了,我怎么样都是这种结果。来了,大起大落,给骂成这样,还……不来,肯定老得想着,想着当时来了会怎么样。

就想着,年轻就得试试,还能年轻几年啊。

我不后悔,说真的。

他后不后悔,我就不知道了。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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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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