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杂货店的时候,她正站在摇摇欲坠的货架下,试图将比她人还高的柜子推回去。
“……夏以昼?”
我低头看着她,就着货架将她围困在我臂弯之间:“这种整理方式,三头六臂都不够用。”
微小尘粒在光线中飘散,她侧头看向别处,避开晃眼的光,也避开我。
“怎么突然回临空了?”
来时路上预演过多遍的话语脱口而出:
“出差,恰巧路过。”
“哦……真巧。”
她讷讷地应了一句,看杂物看地板看门外,就是不肯看我。
我握紧了手,收回了困住她的手臂,退后一步。
她从我怀中脱身,视线滑过我脚边的行李箱,终于又落回到我身上。
“那你什么时候回天行”
她总有办法让我短暂安放的心再次下坠。
我自嘲一笑:“怎么,刚回来就问我什么时候走。”
“不是这个意思……”
语气小心又谨慎。
要是换做以前,她估计只会瞪我一眼,咕哝着说一句“夏以昼大笨蛋 。”
不忍心看她绞尽脑汁思索找补,我装作一无所知问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路过的时候看见店主爷爷打算闭店,就来帮忙整理一下。”
她有些怀念地看向四周,我笑着打趣她:“你小时候个子不够,拿不到上面的书,怎么长大了还是够不到。”
她气鼓鼓地反驳我:“那时候碰不到的是第二格,现在是最上面的好不好?”
“难不成是架子跟你一起长高了?”
习惯性的纠正让我不由得笑了出来,下意识伸手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却还是在即将触碰到她时停了下来,取下了货架最高层的画集。
“不是要整理这里吗?我和你一起。”
她没有回答,只沉默地看着我。
我顿了顿:“我明早回天行。”
所以不用对我顾虑太多,我只停留这一天。
2.
夏日蝉鸣聒噪,我在她身后,静静注视着她。
她似乎被蝉鸣吵得有些心不在焉,整理时不小心落下一架战斗机模型。
我先她一步捡起,拂去机身的灰尘。
“FY-26”
“你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第一次试飞就是这个机型。”
我看着它,思绪却飘回了小时候。
那时也是和现在一样的夏天,窗外蝉鸣聒噪,小小的她指着电视机里的战斗机兴奋地对我说:“哥,这架飞机好帅气,飞起来好快,一下就钻到云里了!”
“这是FY-26,你喜欢吗?以后哥哥就开这架飞机!”
她扭头看我,稚嫩的声音里掺杂着好奇和失落:“那你会被它‘嗖’地一下带走吗?”
“笨,到时候哥哥带你一起走,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这已经是退役的老机型了,你也从飞行员变成了执舰官。”
她的声音将我从过往思绪里唤醒,我垂下眼,将小飞机放进整理箱。
“什么身份也都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周遭重新归于死寂,蝉鸣渐起,无言的沉默迅速蔓延开来。
她说要去买汽水,先一步逃离,留我一人看着整理箱里的模型出神。
小时候曾天真的以为,只要等长大了,当上了飞行员,能驾驶FY-26,就能带着她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逃离一切妄图伤害她的东西。
可长大了才发现,那些觊觎她的东西无处不在,如同跗骨之俎,剜肉砸骨都难以清除。仅凭一架战斗机,我根本保护不了她。
“给你。”
鲜亮的橙色跃入眼帘,让我想起小时候她闹着要喝的冰镇汽水。
本来是不能给她喝的,因为前两天还在肚子疼,疼的脸都白了。
可她拽着我的袖子,半是撒娇半是耍赖地嚷着:“那是前几天的我。你看我现在好的很,不管,我就要喝就要喝——”
没办法,只能松口让她喝半瓶。
得到准许的她扬起灿烂的笑脸:“哥哥真好!”
“怎么买瓶汽水这么久?”
怕她看出破绽,我找补般拿出刚才发现的一盒怪味糖:“这盒怪味糖竟然还在保质期里。”
我朝她笑了笑:“记得你以前总怕吃到奇怪的味道,每次都是拿起来又放下。”
“小孩子不都是这样……要么因为好奇而胆大,要么因为害怕未知而不敢尝试。”
“现在这里没有小孩子了。”
我朝她伸出手:“要吃吗?”
我们一起吃下了同色系的糖果,苦涩难言的滋味在口腔弥漫开来,我下意识低头看她。视线相撞,她苦得脸都皱皱巴巴的,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们对彼此做过的鬼脸。
她移开了视线,我却不由得笑了。
小苦瓜。
我在心里悄悄叫她。
“喝这个吧。”
她一口气灌了半瓶,随后像小时候无数次分享食物那样,她下意识递出了瓶子。
“夏以昼,给你——”
我怔愣半秒,在她还未松手前接过了瓶子。
指尖一触即分,我忍不住蜷了蜷手指,想要将她的温度多留久一些。可惜清理工作还要继续推进,我轻吻了短暂触碰过的手指,和她一起推开了通往后院花圃的门。
3.
“这么久没来这里,这些花倒是没变。”
蓝紫色的无尽夏花丛团团簇簇,但因为无人打理,过茂的枝叶显得十分恣意。
“不过好像长得更随意了,我去找找水管。”
可我前脚刚走,后脚就听见她的同事发来消息,问她要不要去晴空广场新开的射击场玩几局。
我听着她敲击键盘的声音,最终还是没能按捺住内心的不满,拎着水管朝她走近。
可质问在嘴边囫囵转了一圈,说出口的也只有:“有事?”
“是同事,问我晚上要不要去晴空广场玩。”
所以 ,是在纠结该怎么把我打发走吗?
“你要去的话,我现在就回天行也可以。”
她要是离开,那我也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必要了。
我故作大方地试探:“我可以先送你到晴空广场。”
她沉默着不说话。
我耐着性子追问:“不方便让同事见到我吗?”
我做好了她嘴硬刺我的准备,也做好了她继续沉默不语的准备。
可她只是拧开水龙头滋了我一脸水,然后在我愣神之际抬头与我对视。
满脸不悦,语气却如眼神一样坚定:“夏以昼,我没有说要走。”
我错愕的看她:“你……”
她理直气壮的反问:“我们不是本来就要浇花吗?”
我无奈地笑笑,弯腰将水流调小:“知道了。”
像是在对我自作主张的******,她不满地瞪着我。
“好了,别瞪我了。”
我举着水管示意她:“不是要浇花么?”
4.
流水带走散发热意的浮土,似乎也连带着带走我与她之间方才小小的龃龉。
花圃里蓝紫色无尽夏盛放着,角落里窝着一株“不合群”的白色。
“我记得以前这里只有蓝紫色的无尽夏,这株白色的好像没有见过。”
“看起来有点恹恹的……可能,它需要更耐心的照顾吧。”
她朝着角落走去,慢慢靠近了那株白色的无尽夏,小心拨弄着它的花萼。
白色的花朵在一簇簇蓝紫色的花团里,是那样显眼又独特。
如同重逢那天,她在一个个已不能被称之为人的群体里一样特别。
夏日的阳光轻柔地落在她身上,也落在那抹格格不入的白色上。
我拿出手机想要将这难得的瞬间偷偷珍藏,调好角度,摁下快门
「咔嚓。」
“嗯?”
糟糕,没有关声音。
被惊动的她回过头看向我,我下意识躲开她的目光。
正想着该怎么圆场,她却已自行为我找好了理由:“你在拍它吗?”
是啊,我在拍她。
“每天都和天行的钢铁机器为伍,很少有机会看到她。”
“有时候,连梦里都是舰艇的轰鸣和紧急警报声。”
倾斜的日光又一次落在我和她之间,我垂在身侧的手与她的距离不过咫尺。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有人在吗?”
门外突兀响起的女声打断了我的回答。
“好像有人要买东西,我……出去看看。”
我只能点点头,目送着她一步一步,离开我的视线。
似乎总是这样,我和她难得的独处,总会在即将缓和时被各种意外打断。
我们之间,终归是无法回到过去的祥和安逸了。
虽然那也只是伪装的假象。
5.
我倚靠在石壁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她离开了多久,眼皮却慢慢在无尽夏的花香里沉重了起来。
梦里一如既往充斥着舰艇的轰鸣和人们四散奔逃的哀嚎声,即便知道这只是梦境,我仍旧无法遏制从心里蔓延的恐惧。
她不在我身边。
她在哪里?
我要去找她。
【夏以昼?】
她在叫我。
【夏以昼……你在……放松……】
在哪里,你在哪里?
奔逃的人群流水一样从他眼前经过,他找不到她的身影。
不在这里,那她在哪里?
明明小时候每一次捉迷藏我都能最快找到你,为什么,为什么梦里的我永远抓不住你?
……
就那么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就连在我的梦里,也要躲着不肯见我吗?
即将失去她的恐惧铺天盖地的袭来,我大口喘息着,几乎要窒息。
下一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抚过我的眉眼,随后又落在了我的心口。
它轻抚着心口,像是在帮我驱散这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我抓住了它。
“不许走……”
【夏以昼……夏以昼?夏以昼!】
一声又一声急切的呼唤传来,我闭上了眼。
捉迷藏游戏结束了。
我睁开眼。
末日的轰鸣,奔逃的人群全都消失不见。
无尽夏的花海里,她真切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哀伤恳切地望着她:“别留我一个人……”
她不说话,和曾经所有的梦境里一样,只是看着我。
我俯身向前,想要亲吻她的唇角,就像过去无数梦境中做过的一样。
“夏以昼……?”
她推开了我,惊疑不定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理智。
“……抱歉,吓到你了。”
原来,不是梦。
“……没事。”
她揉着眼睛:“我只是……眼睛里进东西了。”
“我帮你看。”
我凑过身去,望进她微红的眼睛。
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
小骗子。
“……刚才,你是做噩梦了吗?”
原来是想关心我。
我笑了笑,在她问询的目光中垂首。
“别眨眼。”
左手轻抚上她的脸颊,在她耳侧停下又握住。
按捺住想要亲吻的冲动,只轻轻吹了吹她的眼睛。
右手下意识摩挲着她的手背,在没感受到任何触感时又缩回。
都忘了,这只手已经感受不到她了。
我有些怅然地靠回墙壁。
“听说……无尽夏的香气,能让人一夜好梦。”
“别动。”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在我逐渐加快的心跳声里向我靠近,吹落了我发间沾上的花瓣。
粉色花瓣飘飘荡荡地落进我手心,我看着它,不禁想起当年去天行念书,她站在车站送我时,飘荡着落在我手心里的海棠花瓣。
我低头笑了笑,用已无感受的右手尽可能轻柔地拽住了想要转身离开的她。
“可是,天行市没有无尽夏。”
也没有你。
6.
室内顶灯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店铺钥匙在她手里转了两圈,终于开口问我今晚住哪儿。
我抬下巴指了下角落里的行李箱:“很晚了,我打算在这凑合一晚,毕竟明早就走。”
她沉默了片刻,出乎我意料地说那她也不回去了。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想在店里多呆一会,毕竟以后要再见,就难了。”
难的究竟是见这间杂货店,还是见我呢?
7.
夏日的夜风温和,苗圃的门敞开着,我们并肩躺在地板上,只有满眼的无尽夏和夜空。
“上一次和你一起躺地板,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那时你抱着枕头突然跑来,说太热睡不着,要我陪你开着阁楼的窗子睡地板。”
“然后又嫌驱蚊水刺鼻,不肯喷在身上……”
她语气轻松的接过话茬:“所以第二天我是痒醒的……身上被叮了好几个红红肿肿的包。”
我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很快消融在黑暗里。
“夏以昼。”
她突然开口,语调是难得的沉闷:
“你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
我转头看向她。
“那你记不记得,从上次我们在天行分别,一共过去了多少天?”
“在那之后,我们有多久没见面?”
她伸手碰了碰我的唇角:
“你告诉我要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
“你问我有没有舍不得你。”
“你在我口袋里偷偷放和好小纸条。”
她语调越来越来低沉,有一瞬竟有些许哽咽:
“夏以昼,如果我们没有在这里遇见,你是不是……”
“不会回来见我?”
我看向她:“你希望我来,还是不来。”
“我……要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那这些天,你想起过我吗?”
“我——”
她迟疑着,我步步逼问:“想起过几次?”
“在我想见你的时候,你也会想见我么?”
她沉默着不肯回答。
我也并不需要她真的回答。
我摇头轻叹,伸出手慢慢靠近她,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然后是手腕,臂膀,肩头,颈侧,直到脸颊。
我轻轻拉过她,额头相抵,我叹息着叫她的名字:
“我怎么可能不来。”
带着我温度的吊坠从颈间滑落,那颗苹果落在了她的掌心。
她低头注视着它,不再言语。
你是我无数噩梦里唯一的锚点,风筝怎么可能离开牵引着它的线?
8.
第二天仍然是个好天气,一切收拾妥当,我和她一起走出了杂货店。
“夏以昼,你要把它带走?”
她看向我怀中抱着的那株白色无尽夏。
我随着她的目光看看怀中的白色花团,又看着她点点头:
“嗯,我想把她带回天行好好照顾。”
她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有些雀跃:
“那她应该是天行的第一株无尽夏了,对吗?”
我垂下眼睛,明知她说的只是这株花,但还是忍不住纠正:
“是我的。”
我抬眸再次看向她:“等她真正绽放的时候,一定会很美。”
她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有你照顾,它也会像这里其他的无尽夏一样,开很久很久吧。”
我看着她轻声道:
“会,她会开很久很久。”
她回头看向店内——不大的门框犹如一幅相框,将那些无尽夏定格在画面里。
她站在生机盎然的无尽夏外,却仿佛也被框进了这夏日限定的画里。
我轻轻环住臂弯里白色的无尽夏,用眼睛代替手指,贪婪描摹着她的身影。
其实,
我想带走的从来就不是无尽夏。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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