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空市这几天气温骤降,却不下雪。深夜的街道光秃秃的,剩下路灯伶仃缀在枯枝之间。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摸出来,是应用的推广提示。我把手里的塑料袋换到另一边,腾出惯用手吃力地操作手机。删掉广告后,界面仍停留在短信聊天上,黎深的消息躺在置顶,显示最后的消息是他的一句:「好,知道了。」
聊天记录停留在两个小时前,再往上翻,也无非是我告诉他要临时加班。总而言之,黎深现在应该要休息了,他的工作向来不轻松。我从电梯出来,踏亮楼道的声控灯,来到房前按亮指纹锁,一推门,竟被屋里的灯光晃了眼。我惊讶极了:“你怎么还没睡?”
“睡了有一会儿了。”黎深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毛毯从他身上滑落。看上去他的确在沙发上睡了有一会儿,也等了有一会儿了。他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袋子和背包。我问他:“你今天是几点下班的?”
“今天你晚回,我就在办公室理了点文献。不多,回来的时候九点。”
“对你的时间来说已经算是早下班了……”
“你今天倒是很忙。”
“抱歉……”因为看样子我之后还有得忙。
“道什么歉,”他安静地眨了眨眼,把我提回来的塑料袋翻得沙沙作响:“速食便当,你还没吃晚饭?”
眼看他还要继续帮我摆弄食物,我急忙上前:“你别忙了,先睡吧,我自己收拾。你最近有没有手术?我尽量轻点声。”
黎深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侧过身,让我把便当放进微波炉里。直到我吃完了东西,收拾起来洗澡的时候,发现他端着手机电脑,手边放着一叠资料,不知还在忙什么。电视机的声音还开着,从我进门后就一直在响,现在正在播报夜间新闻。
“哪有看着电视写资料的?”我笑嘻嘻地坐到他身边,“是不是不认真了?”
他似乎怔愣了片刻,眼睛眨了又眨,才踟蹰着抬起头,无奈地对我笑了一下:“没有,只是太安静了不习惯。”
“哦——”我福至心灵地点了点头,“确实啊……”
上个星期我去到黎深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的大门紧闭着。深空猎人在医院办理出院手续比普通人多一项检查步骤,我要到他那里去取报告单。我来到门口站定,清清嗓子又扯扯衣角,手在门把上起起落落,对着那门口那一小块装饰玻璃排演了三次《面对黎主任如何顺利获取体检报告》(本人亲著)后,听到身后传来了黎深的声音:“傻得要命,别演了。”
我吓得重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地表情,一步一垫脚地转过身来:“黎——主任,吃了吗?”
他伸手跨过我,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正当我侧身让他先行时,他低下头,支撑门的手没有动:“不进去吗?”
我跟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两秒,意识到两个人用这个姿势堵在门口过于不像话,于是很夸张地挺直了后背,抬脚跨入他的办公室。黎深紧随其后,我听到了他按开新风面板的提示音,天花板的出风口一下子呼呼地运转起来,显得这个办公室更加寂静。
“拿体检报告?”黎深率先打破了沉默。
“是啊,顺便来关心一下黎医生的工作状况。”
“有什么指教?”他拉开椅子坐了进去,“屡次冲锋在前,受的伤还在恢复期间。这次提前出院被批准了,倒是知道跑来关心我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换到从前,只要我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地在他耳边滔滔不绝两分钟,他就会直接服软——别管他是不是被我烦的——交出我的体检报告。但这次他的眼睛没有看我,没有等着我开口时挑动嘴角,根据《面对黎主任如何顺利获取体检报告》分析证明,他还是放不下月前那场流浪体袭击事件的事。
黎深把桌上的资料翻了又翻,每一页都只停留一两秒,等他终于翻到了末尾,又把前面卷页的纸张盖回来,办公室里充满了烦躁的沙沙声。此时他才抬起头,眼光在我肩上停留了数秒,最终认命般叹了口气:“抱歉,我不想对你生气……你的检查数据说不上好看,这次出院,至少也先好好修养。”
对于黎深,我与他自幼相识,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难看懂他。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个跟我隔着几岁的大哥哥,长得特别高,衣服要穿2XL码,还只喜欢深色调,喝咖啡必须加奶加糖,番茄炒蛋只吃甜口,讨厌胡萝卜。除了这些印象,那些他皱眉的瞬间,沉思的瞬间,还有抬眼看我的瞬间,我都很难看懂,只觉得那眼神十分让我无措。但现在他抬头,那眼睛看得我一怔,心口忽然柔软地疼痛起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就是从重逢那一天起,我开始拟定《面对黎主任如何顺利获取体检报告》,我抓住了他情绪的一点尾巴。此时我低着头,听到他的脚步声逼近,视野里出现了他靠近的身影。
“伤口怎么样?”他的声音变得很近,就在我头顶,却反而更轻一些。
我轻轻地活动了一下手臂:“基本愈合,按照你的要求,已经完全达到出院标准。”说完我抬起头,冲着他大大咧咧地笑了一下。
结果黎深这家伙对我的笑视而不见,径直抓住我的手臂幅度极小地旋转晃动:“嗯,看来是没问题。接下来的时间切忌大幅度运动,防止伤口撕裂。”他顿了顿,“流浪体追捕行动全部禁止。”
“说得我像对自己的伤口不知轻重一样……”
他给了一个“你什么样你自己清楚”的眼神。我又不得不接话:“真的,我就是回协会补上这次行动报告,你黎医生不开口,我绝不轻易上阵。”
黎深看上去还不满意,但把我的手臂松开了。我跟着他到他的办公桌前,看着他把资料挪开,拿出了我的体检报告,递给我。这次接过报告的时候,我没能像以往那样喜出望外。我把那薄薄的纸张捻在手里,心不在焉地盯着它发了会儿愣,又抬起头看他:“今天加班吗?”
“不确定。”黎深没有躲开我的眼神。
“啊……那还是早点回家。”我心虚地挪走了视线,耳旁却忽然一热。黎深抬手捧过我的脸来,直叫我一下子愣住了,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根据《面对黎主任……不是,没有这种东西,我头脑一乱,感觉耳后都烫了起来。黎深一动不动地望着这边,终于,我看到他紧促的眉毛松开了一点,露出一个我有些说不出来的,带着惆怅意味的微笑。然后他俯下身,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呼吸滞住了片刻,那一点温暖的触感停留在唇角,片刻即已离去。“你还不明白……算了,你先回家吧,”他扫去我耳旁的碎发,“记得不要吃辛辣******的东西,多休息,我下了班就马上回去。”
实际上,自从确定关系以来,我们也没能好好在一起过,因为我这才刚出院。直到今天面对面,我也很难有真实感。黎深这人从小就特别闷骚,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他面前叭叭地说,他捧着书,盯着我一言不发。直到我说够了,转头想去闹他,他又把视线从我这里转开,转而去研究他那个半天不翻页的书。到了现在,他倒学会不去看书了,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看。客厅的电视还没关,嘈杂地播报着新闻:「芯核能量开发项目取得突破性进展,世界能源结构或将发生新的改变;第三批深空隧道探测器即将启程,奔向更遥远的太空;月前遭遇流浪体袭击地区正在恢复建设,仍有三名失踪人员未找到……」
我按停了电视:“睡吧。”
黎深靠在沙发上,一只手绕过我的后背。闻言他仍旧没有动静。我本来还打算逗逗他,才望见他的眼睛,心里却忽地一跳,嗖地转过头去。不论过了多久,我对他这种目光还是无所适从。也许我的拘谨实在太明显,耳边传来他极轻的一声笑。
“别绷着了,”他说,“我看看伤口。”
屋里静悄悄的,仿佛都能听见冬雾在窗外凝结的声音。我解开喉头的纽扣,又接着扭开下一颗。黎深凑了过来,动作极轻地撩开松散的衣领,一道长长的伤痕暴露在灯光下,从锁骨连至左胸口,最终隐没在衣服的一角。缝线的痕迹早已淡薄,血痂肉眼可见已经的脱落,长出新的皮肉。黎深把呼吸放得更轻,只能隐约感到一股气流,扑在锁骨上,留下一点温凉的潮气。
“恢复得不错……”他没有离开,只是抬起头来直视我。我应该不敢呼吸,但不知怎的胸口却起伏得愈发剧烈。此时我无比后悔关掉了电视,因为咚咚的心跳一定响得无法掩饰。我慌忙撇过头,那又轻又薄的呼吸却更近了,近在耳畔,连附近的头发都被拂动。我听见黎深无奈的轻叹:“可以吻你吗?”
我一定是昏了头了,刚才涌出来的那点逗一逗黎深的心思现在消失殆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转了视线,对着他的嘴唇,主动印了上去。那轻飘飘的气息顷刻变得炙热起来,后脑攀上一只大手,温和而有力地抵住。黎深的肩膀不容置疑地压近,把周围的空气全都包裹起来。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已经陷进柔软的沙发之中,呼吸一下子跟不上,只得勉强在喉咙里发出一点响动,又融进轻缓的水声里。
直到遥控器从沙发扶手上“啪”地落进地毯,我们同时一怔。黎深这才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一点。即使如此,额头依然相抵。我此时脸大概红透了,让黎深就这么看着,心里说不出的别扭。从前都是我主动说话主动靠近,哪曾想黎深竟然还会这样……我心里一横,强打精神直视他的眼睛:“要不要……?”
黎深的手没有松开,闻言只是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着,露出熟悉的那种无奈的笑:“没有的事。看来你还不明白。”
“什……”我噎住了,“我不明白什么?”
黎深终于直起身子,顺便把我也捞了起来:“没什么,你现在伤口初愈就要加班到深夜,未免太疲劳。快休息吧。”
我感觉心口被柔软地戳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黎深已经起身,还对我使了个眼神,大有不介意把我抱去卧室的架势。刚才那股热乎劲儿褪下去一些后,疲惫感猛地涌上来,加班写报告真不是人干的事,躺上枕头时,虽然床褥还透着冷气,眼皮却实在都已经沉甸甸的了。我蜷了蜷身子,感到身后的空间塌陷了一块,有更温暖的温度从被子下传递过来,绕过腰际,捉到我放在身前的手。黎深的声音好像在身后响起:“睡吧。”听起来模模糊糊的……
意识回笼后,恍惚看见昏暗的房间地面亮着一条白线,揉揉眼睛,发现是窗外的天光被窗帘遮挡的光影,天亮了。我翻了个身,感到腰间有些沉,后知后觉是黎深的一只手臂正松垮地搭在那里。我转过头去,正对上黎深的眼睛。
“呃……早啊。”一时间,我都觉得那双眼睛在光线稀缺的房间里亮得有点太过分——他到底醒了多久了?
“早。”他的另一只手垫在自己脑袋下面,说完话,也没有把搭在我腰上的手拿开,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这边,许久,我觉察出他面上正淡淡地浮着笑意。
冬日的城市比之往日还要苍白,天空干净而冷寂。直到坐进工位里,我还不住地揉搓着脸,一来让被风吹僵的面庞缓和些,一来也给自己一个从那段暧昧的时光解脱出来的时间。经历过这些时日,我这才真切地感受到有什么事情在慢慢变化着。十四年前没有什么猎人协会,更没有现在的临空市。黎深总说我忘性太大,也许临空实在是变得太快了,带着回忆的地方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不认识的样子。黎深也像这样,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我的主治医生,又变成了我的恋人。在我们为数不多的童年合影里,他还是个只会一言不发地捏各种形状的雪团子摆到我手里的人——天啊,现在跟我一起住的是黎深,那个黎深,从小认识的那个黎深,我居然真的跟黎深谈恋爱了。
黎深是在我们少年时的某一阶段突然消失在我的时光里的,重逢以后,工作上的交流变得频繁,叙旧的时间却往往很少。以至于月前黎深推门进病房时,我着实吃了一惊——我们几乎没有像现在这样,超出作为医患关系的相处的时间。那时候我正歪着身子去够桌上果篮里的苹果,见他推门,像被抓包了什么似的缩回手去。反倒是他,拖了把凳子在我身边坐下,率先发话:“慌什么?又没让你不吃苹果。”说完煞有介事地拿起苹果和水果刀,沙沙地削了起来。
“这不是谨遵黎主任的医嘱,安心养伤,谨防伤口撕裂嘛……”我陪笑。
“看来某人还有点自知之明。”他一心盯着他那个苹果,可能是我笑得太难看了,他不忍直视。可在这个角度下,我反而能近距离地好好看看他。我对这个状态的黎深的印象,还要追溯过去的时光,他低着头,手上似乎也在帮我摆弄些什么……现在他长大了,眉眼比之从前更加锋利,眼神却柔软了许多。除了这些,他眼下浓重的乌青却更让人在意。可想而知,因为那场袭击,整个临空市的医院都在忙,不独是他。正胡思乱想之际,却见他忽地抬头,抓住我看痴了的眼神:“削苹果有那么好看吗?”
明眼人都知道我这哪是在看削苹果啊!我尴尬地低下头,接过他递来的半块果肉:“那不一样,黎医生的手那是首屈一指鬼斧神工……等等,我吃我吃,你别不耐烦……”
埋头吃了半块,不禁觉得此时太安静了,我悄悄抬眼看了看黎深,他拿着水果刀,只是静静等着我吃完这半块。原来在灯光的直射下,他眼里的血丝,眼下的乌青是那么明显。心头仿佛一下子被攥住了,我抿了抿嘴唇,小心翼翼道:“你也吃点吧,我一个人吃不完。”
黎深湖水般的眼睛就这样望着这边,眨也不眨,也不说话。被那眼睛一望,我又不受控制地心跳起来:“看……光看着******嘛,你,你这几天,肯定也没好好休息,快吃吧。”
他就这样看着我说完,看得我实在受不住,扭过头去,把热得发烫的脸侧对着他。他才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了一个极淡的,怅然的苦笑。
我心惊了片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展现出这样令人心碎的表情。他摇摇头,接话道:“我挺好的,倒是你……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你的伤口还痛不痛?前几天来看你,感觉你一直睡不安稳……”
“等,等一下!”来不及细究他所说的“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就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你来过我病房,还是我睡着的时候?天啊,小袁护士竟然一点也没告诉我!黎深,你怎么回事,哪有你这样,你这不是************……”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扭过头去,不住地眨眼睛。他一不好意思就这样,从小我就没少看他这幅扭过头假装无事发生的样子,包括把我的冰棍冻得乱七八糟的时候,包括捏出一只雪人被我说很丑的时候……什么啊——我愣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穿过漫长的时光来到我面前,轻轻扣动我的记忆,带来许多,许多埋藏在时光深处的,温情的东西——原来有这么东西我应该记得。
我循着黎深的目光探头,以一个从侧面仰视的视角追他的眼睛。他偷偷回眸瞧了我一眼,在我的注视下,终于投降般地转过身子,顺便把我的身体扶正:“别玩了,小心伤口。”他把剩下半片苹果削下来递给我,自己啃剩着一部分果肉的果核。
“黎深,”我捧着果子,却看着他不肯挪眼,“你怎么这么闷啊,从小你就这样。话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跟我说的吗?”
黎深把果核丢进垃圾桶里,抽出纸巾来慢慢擦拭着水果刀。只是他的动作太仔细,反而显得心不在焉。我伸出一只手去戳他的脸颊,他才终于回过头,摘下我的手来,虚握在掌心里:“我能说什么?某个傻子这么多年都没弄明白,时间久了,不知道怎么说。”
“怎么不明白?”我赌气般挑了挑眉,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抽不出来,我就伸另一只手去捏他的脸,“好啊黎深,你阴阳怪气我。”
黎深仍然不动声色地将我的手一裹,这下我的手双双缴械。我抬起下巴,眼睛却在这时欲盖弥彰地往别处瞟,就是有点不敢看他:“你说嘛,我敢肯定就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你想的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你闭上眼睛,我就告诉你。”
惊人的是黎深毫不犹豫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唇角还不住翘着,透着一点笑意。我就这样被架上高台,不做些什么不行了!我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朝他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黎深此时竟还能不动如山,我只看见他似笑非笑的唇角越来越近,正当我眼一闭心一横,就要上前吻他的时候,他竟忽然把眼睛一睁。我看到他捧起我的手,低垂着眼,在鸦黑的睫毛的掩映下,那双眼睛显得那么虔诚。在逐渐鼓动起来的心跳声中,他低头凑近那双手,终于,在手上若即若离地留下一个吻。
“是这个意思吗?”
“黎深你……!”不用想也知道我的脸一定红透了,“你,你这算什……”我应该还想嘴硬,可脑子已经全乱了。他的确保持了他一贯的作风,没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语,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这样的告白我仍旧前所未见。黎深放开了我的手,转而自己将手放在了我的发顶上,轻轻地抚摸:“不算什么,这几天……好好休息,我等你出院。”
当那双明亮,温和,却包围着浓重的疲惫的眼睛再次暴露在灯光之下时,心痛的感觉仿佛又如影随形地攥住了心脏。我想,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感觉到了他说的那些我不明白的东西是什么。
果不其然下班前还收到了两份文件。天气预报说今日大雪,可当我短暂地望向窗外时,天色灰蒙蒙的,没有夕阳,仰头只能看见一点雪星子,没下到半空就湮灭了。我拿起手闷闷不乐地敲字:「悲报,没有用的工作量又增加了。」
黎深的信息迅速跳了出来:「又要加班?」
「是啊,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去领导座下念经了——」
「不懂,你们猎人念经会超度流浪体吗?」
「那我可真慈悲,唉……反正我今天也没法按时下班了,你今晚吃什么,有什么安排?」
「没安排,我留在办公室看点文献。」
「怎么我加班就算了,你还自愿加班……可别说是为了等我啊,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雪,这还是今年冬天的初雪呢,劳烦黎主任早点下班,出去走一走,替我好好看看啦……」
那边隔了一小会儿才回道:「没什么可看的,下雪的夜里你也不回来,天很快就黑了。」
我捧着手机咂摸了半晌,又见黎深发来消息:「这次如果加班太晚,记得提前给个消息,我开车去接你。」
这下不加速干活说不过去了。我赶紧订了咖啡,打起精神加油写资料。立志今天能早点完成工作,好悄悄跑去医院找黎深。反正也不远,就当是个惊喜。这么一想,仿佛打了鸡血般又开始充满干劲。不知不觉,日头西沉,办公大楼亮起了灯光。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兴高采烈地出门,甚至想拐去黎深喜欢的馄饨店打包一份馄饨,刚要给他发消息,忽然间,手腕的警报器尖锐地嗡鸣了起来。
市中心怎么会这么快就出现新的流浪体?!我迅速地打开定位器,朝着警报地点奔去。一路上,冬日凛冽的风刮在脸上,如同刮在骨子里似的生疼,可我一刻也不敢停。越接近那红点标注区域,我的心就越凉——那是AKso医院!
我一边疾速奔跑,一边挂上耳机,给黎深递了一个信号,以告知他我在接近。情况太紧急了,医院有那么多尚未出院的病患,那里的警备力量够不够?黎深一定会上战场的,他能撑多久——“黎深,黎深!回答我!尽快确认流浪体类型和强度,我马上就到!”
——“收到。”
在深冬呼啸的风中,这句回应仿佛刺破空气一般,在耳边掷地有声:“流浪体以苍岩为主,强度中等,我们尽快击退。”
我当机立断,对携带式分子武器库发出了武器使用申请。在滴滴答答的信息传输提示音之中,一抬头,医院大门已近在眼前。安保人员中的的大部分都分散出去保护患者,只留下一个我相熟的,见面不用等我亮出证明,伸手直指头顶:“在六楼机房层露台!黎医生他们已经先一步上去了!”
我推开大门,转头冲进楼梯,三两步跨上天台。六楼机房层平时不对医患开放,可再往上就是住院部,满层的患者一时间无法疏散,绝不能让流浪体在这种地方作乱。天台门一开,呼啸的寒意扑面而来,眼见面前巨大的黑影被我的声音吸引了注意,转头扑向我,我调动武器库,巨剑落地成型,将面前的流浪体重重地击飞出去。
“黎深!”
他的身影从瘫倒的流浪体背后显了出来,在他身边,几块冰雕扭曲地伫立着,裂痕颤颤巍巍地攀在那冰雕上面,似乎里面的流浪体随时都要破冰而出。
“别莽撞,顾好你自己,尽量远程支援!”他回过头,望见我手中的巨剑,似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却没再说什么,“我没事,需要你配合。”
我立刻会意,收起重剑,重新亮出枪械,朝着那几座冰雕连发数弹。经历了冰冻的流浪体脆得仿佛自己也是冰块,将要紧的力点击破,就会支离破碎。这是我和黎深配合多次的战术,战场上效果绝佳,已形成了一种难言的默契。
黎深朝我走过来时,那几个雕像在他身后碎得七零八落。冬风猎猎,吹动他单薄的衣摆。他皱着眉,紧握我的左手:“伤口感觉怎么样?尽量少用这边挥动武器,双枪也尽量用另一边。”
我来不及解释我真的已经好全了,手表就扎眼地闪烁起了灯光,天台还残存着微弱的流浪体信号!我把手一放,看向黎深。他的目光比我更紧张——流浪体信号微弱,但藏得这么深,如果是只会爆炸的流浪体,后果不堪设想!黎深将手一挥,地面瞬间冒起一层寒气,仔细看去,一层薄纱般的冰霜从我们的脚下蔓延开来。
我心领神会地搭住他的肩膀,用我的EVOL引起共鸣,通过我的意识,只要冰层能找到那只流浪体,就会立刻冻住它。时间在手表闪烁的信号灯中仿若凝滞,寒风几乎掩盖了我们紧促的呼吸。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下,终于,一丝微动传递到我的指尖。
“是水箱后面!”
黎深捏紧拳头,冰凌那令人牙酸的凝结声划破空气,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尖锐的嘶吼。黎深迅速起身,挡在我面前。水箱后的视野并不明朗,只隐约能够看见那可怖地扭曲着的流浪体心口处,夺命般闪动的红光。黎深冰凌出手,转瞬命中它的核心。眼看它离屋面的设备太近,双枪不好瞄准,我改换细剑,从黎深侧方冲了出去,下盘微沉,丹田发力,一击将那流浪体挑飞。然后拧身跨步,避开运行中的屋面设备,巨剑破空而下,轰然砸中那流浪体刺眼的核心。那流浪体的身躯在它悲哀的嘶鸣下应声破碎,化作一片碎屑与烟尘,在夜色的掩映下,须臾便消散殆尽。
四周安静下来了。
我回过身来,竟一头撞上了黎深的肩膀。他二话不说地抓住我的肩膀,四下打量。也许是看见我面色无恙,方才松了口气。即使如此,仍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朝楼梯口走去:“你跟我下楼去,做个紧急检查。”
“黎深,我……”
“必须检查,以防万一。”他回过头,严厉的神色投在我身上,片刻,又无奈地软了下来,“拜托了,我不希望你这只手留下后遗症,以后再也开不动枪,握不住剑。”
我闻言一怔,趁着这段空隙,他已将我带进了电梯间。在电梯挑动的数字之间,在这段难言的静默中,我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路上的心惊肉跳,想起那流浪体爆炸前我毫不犹豫拔出的重剑,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旦想起黎深有可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到伤害,心就后怕得砰砰直跳,几乎到了要扼住呼吸的地步。
直到进了科室,黎深的身影消失在门背后。透过门口的磨砂玻璃窗,还能隐约看见他的影子在那里晃动。恍惚间我记起在月前的战场上,他赶到时,夕阳血一般地染红了地面,到处都是钢筋铁骨的遗骸和伤者的哀嚎。我与他擦肩而过,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我看到他回过头,望见担架上血淋淋的我的肩膀时,高大的身躯摇晃了片刻,喊着我名字时,那声音难以置信地颤抖着,身体几乎站立不稳,背对着夕阳的光,显得那么脆弱。
心跳迟滞了片刻,终于迎来绵长地阵痛。那一刻我明白了他的苦意。我想起了看到我受伤时他的眼神,想起了病房里他躲闪的目光,想起了很多从前,想起错过的时光,想起我还来不及告诉他:“这么多年,我想你了。”而他还什么都来不及说,就已经经历了很多次再次失去的担忧了。
回家路上我们一路无言。街市还没有熄灭,但早已冷清下来。我和黎深慢慢踱步向停车场去。天空沉寂已久,终于在此刻,酿成了一场大雪,白茫茫地笼盖着街道。我们并肩走在路上,没有牵手,只是贴得很近。近得连黎深那撑着伞的,放在我们之间的手,淡红的骨节都清晰可见。
“冷不冷啊?”我把双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包裹住他的。这只手暴露在外面,整个手背都冰冰凉凉的。我哈了口气,包裹着他的手左右揉搓。
“你自己哪里暖和就放哪里。”他说。
“今天回家也好晚啊……”我无所谓地继续揉搓他的手。
“托某人的福,幸好是真的痊愈了。”
“嗯,让你久等了。”
“没有的事,”他叹了口气,“何况更久远的时间,我也等过……”
话到末尾,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和他呼出的白雾一起,在寒冷的冬夜中飘散而去。我望着他远眺的眼睛,一直追随到视线尽头,纷飞的雪点之间。他说:“你心心念念的这场雪,可总算是下了。”
我笑着捶他的肩膀:“我哪有心心念念了,今天看到天气预报才跟你提了一嘴吧?”话一出口,全化作柔软的叹息,更多的是被他识破的羞赧。我好像也没说过有多期待下雪,可黎深是什么时候都察觉到的呢?
关上车门时,泼天的大雪落进城市与街道,被车窗框成一幅景色。车里的暖气呼呼地开着。今天很累,明天可能还要很多的工作等着,时间在一点点流淌,我面前却是一个一直以来,在我的时光里无数次回眸的人。这个人衣服得买2XL码,还只喜欢深色系,喝咖啡必须加奶加糖,番茄炒蛋只吃甜口,讨厌胡萝卜。我笑了笑,问他:“黎深,这么美的雪,你舍得回去吗?”
黎深微不可查地笑着,我看见他悄悄按开了已经扣好的安全带,侧过头,在我唇上烙下一吻。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冬日下他湿润的眼角和脉脉的眸光。在这眸光的注视下,我闭上了眼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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