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遇见于芭提雅的一场落日。
落日是太阳褪去的疲惫,是天空卸下的包袱。我们每一个人追逐一场落日,只是想看到忙碌一天的结局由天空、海浪、椰树、海风描摹出了怎么样一个漂亮的休止符。
独特的蓝调时刻之所以被所有人青睐,还是因为它独有的静穆是万籁无声的萧索。
阔大无边的天穹染上了寂寥的颜色,卷帘一样的谢幕被海风从天上吹到脸庞,像是这份静籁吻过额头,吻过发顶,吻过喉头,吻进胸骨之底。
蓝调包裹住眼球,洗去上一秒还是绝响的落日炫彩。
心沉静下来,不会和任何人的心跳在此刻对撞、同频、共鸣。
眼球里无论天还是海的蓝,是属于我的万籁俱寂。它蔓延进我的气管,往里边注入蔚蓝的孤寂气息。
所有人都享受肉眼可见的色彩流失和纯净得能冲刷走一切的克莱因蓝。
海风咸咸浅浅地吹过来,突然带起了一道影子轮廓的波澜。
我为这一道闯入的剪影蹙眉。
他霸占进我的视野里,用他的剪影海绵一样吸走一小块的蓝色,这下,他是一道深蓝的影子了。
从我眼里汲取走的蓝勾勒他深色的影,变成我一个人的眼里静悄悄的海底。
他占据我心跳平缓的频率,让我迫不得已心率加速变急。视野里毫无征兆地冲刷砂石、卷起咸风,直至掀开一道始料未及的蓝浪。
不大,不闹,就是安安静静地闯进。
让我的眼里蔚蓝决堤。
会对这个男人有印象,并不是因为我的见色起意,也不因为他驱逐走了今晚我想得到的宁静,更不因为他快要和四周混杂在一起的、毫无任何特殊的气质。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发现的东西。
我会对他有印象,只是因为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把海面和落日完美的衔接挡出了一个黑色的剪影。
我往前走几步,他的发丝就触碰到半个太阳。
我往后退几步,太阳就低低悬在海面和他的头顶上。
他插着兜站在停靠的车旁,神色被潮水淹没,是看不清的深。夕阳垂落后很浅淡一片,就像一层浅橙、朱红和纯蓝搅合之后的奇怪颜色,织成薄纱一样的一片烟,滴溜在他浅色的发丝。
夕阳拖曳着离开了天空,却残留一片搭在他身上。
怪诞又和谐。
我在这一瞬间诞生了想和他说一句话的想法。
说一句什么,我没有想好。
好像内容也并不是很重要。
我只是在这一个瞬间迫切地想要伸出手用尽全力抓住这个影子。
他是薄薄一层灰黑海绵,吸走了一块我视网里的颜色,我想把他身上的颜色抓回来,随便抓一片颜色,都会是我想要的。
心率莫名其妙地加快成泰国街道旁欢快敲响的鼓点飞速撞击我的胸骨,血液流淌的速度变成藤蔓寄生攀织的速度。
后来我称之为一种悖论的悸动。
一切想法都只在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吹出涟漪,这个涟漪还没在下一秒散成环圈,没有荡起细浪,没有让水抖出光的曳影。
那个男人微微侧过眼睛,唇瓣翕合的时候落下一句轻声的话。
他问我,为什么看着很眼熟。
我本该觉得这是一句再俗套不过的搭讪,但我又直觉地知道这绝不是一句搭讪。
风、黯天、海色、山光、垂阳,全部都在激烈地变换着身影,告诉我他是真真切切地,只觉得我眼熟。
我按住乱飞的头发,像是摁住了心跳。在他侧过身的时候,我找到了那一块视网上丢失的蓝色。
在他的眼里。
我和他仓促又不仓促地遇见了,在泰国芭提雅的一场落日。
后来他说这是他在这里看的第三次日落。他说出口那天我想我们大概已经已经算熟了吧?反正我正在和他一起吃街边的一家超正宗的芒果糯米饭。我把勺子上的糯米抿干净秉承节约的原则,抬眼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只有三次呢?你应该很熟悉这里。」
沈星回自己的芒果糯米饭盘子空空,勺子伸向椰子奶冻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含糊说:「只是这里三次。我在其他港口都有看过日落,碰巧这几天来了这里。」
「碰巧捡到了我?」我问。
他视线挪到我的脸上,可惜我吃得太投入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直到狭小店家的玻璃门突然从外向内被推开,吊在门上配色非常鲜艳的装饰品在我余光里抖动,听不太懂却很热情的泰语在不远的地方相互从对方口中吐露出。
我手上动作停下来,下意识抬眼想要看清进来的人的样子,时间却在我和他视线交合时慢慢放缓下来。
他弯弯眼尾,那天日落时的蓝色海浪突然在他眼里重新掀起来。
「嗯,碰巧。」
我点头继续吃我的糯米饭,脑海里开始斟酌我的字眼到底有没有用错。不过思来想去也没觉得哪个字有唐突,实在要说就是“捡”这个字可能有种自讽的戏剧在里头。
不过我用捡这个字并不是想说我有多狼狈,那只是一种戏称。我只是想说,他把一意孤行的我重拾进他的旅途里。
是的,重拾,重新拾起。
我和沈星回是一路人。字面意思的一路人。我去看日落的那一天是我来泰国的第一天,自由行,不知天高地厚没有带任何导游,随意开着我租来的小车路过住宿附近这个路口,觉得景色很漂亮就随心所欲想要把车停泊下来看一个仓促的日落。
可能算是运气好,我冒出停车这个念头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位置。卡在两个车之间略有些短小的一个空位,我想,这个幸运的位置给我留着肯定能算是泰国这面灼热太阳对客人今日不幸行程略带歉意的补偿。
下车就看到一片花红柳绿的颜色。
热带地方好像很喜欢颜色的对冲,跃跃欲试的夜摊挂着的彩灯怎么鲜艳怎么来,明晃晃亮闪闪的红橙绿蓝交织,所有灯光下的食物都染上了灯火的缤纷颜色。
在这样人工塑造的斑驳陆离里,侧目看到自然给予出最纯粹的日落谢幕,看到日落后慢慢呈现的蓝调下沈星回剔透的银发,看到他眼眸上沾染的蓝色颜料,任谁都会觉得他纯净得不像是会在这个狂欢的热带地方露面。
他看到了我,我看到了他。
可能是我的目光像是执着的粘合剂,黏在他身上就不再挪移半步让沈星回觉得太过鲜明。他眨眨眼睛没有解释说他是谁,没有说他要去哪里,只是带了点浅淡的笑问我:「要一起去吃点夜宵吗?我有点饿了。」
时间很奇怪的又在他的眼里慢慢地慢下来了。所以我局促着没能在第一时间应答。
他恍然一下,四下摸了摸很顺利地在身上找到了护照,把它递出来的时候里边夹着的身份证啪嗒一声仓促落在了地上。
我忙蹲下身捡起来看了一眼,姓名那一栏写着他的名字,是放在中国也是很好听的名字。放回他的手心时,我也对他歉意地笑一笑说刚刚有点走神,谢谢你的邀请,带路吧。
沈星回颔首,打开了我前边那辆车的车门。
我紧随其后打开了我的车门。他可能是听到了动静,可能是感受到了下一秒被我打开照亮了他车尾的暖灯,摇下窗户探出头。
「好巧。」他说。
我笑着打开窗户,外面不再热辣的风清爽地卷进来,带着不知道哪儿来的水果香。
真是好巧。我对他挥挥手。
射出去车灯照在他的发间,烘得他满身都是炙热的暖光快要变成一颗反射光芒的星星。
我摇上窗户跟着他开走。他开得慢,会时不时放慢速度停下来等慢悠悠的过路人走过,不开车灯不按喇叭,窗户开着,还能看到发丝飞扬的他和走过去热情笑着致谢的路人点头示意。
我的心从东亚飘来,慢慢沉淀下热带的雨灌满热带的风。所有的一切都是闲适的、缓慢的、自由的。
太适合遇见和重逢。
异国他乡,每一个异乡人热情的邀请话语都像是噼里啪啦在灯光下跃动的火苗,我感激地推开每一簇雀跃的火光,推开芭蕉深色的叶片,推开椰子树投下来的重重深色阴影,手里骤然一轻的瞬间看到躲在里边的他。
他向我伸出手,问我要不要一起走。
车没开多久,停下的地方也不是什么高档餐厅。
就是很普通的小店,里边很多木质元素,店主的审美很好,露天的阳台外围放了很多新鲜的花,甚至还搭上了摇摇晃晃的秋千。
沈星回应该是店主的朋友。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是他随手从花束里轻松抽出一朵蓝色的小花捏着递给我,笑盈盈地把食指竖在自己唇边小声说:「悄悄地。」
我接过的下一秒店主就冲出来一个拳头擂在他肩头,没用力,但是气势十足:「沈星回不许拿我的花把妹!」然后扭头迅速变脸对我展开一个亲切的咧嘴笑:「我种的花好看吧!」
沈星回也很配合他的演戏假装被重重打了一拳,无辜的眼神下一秒就向我投过来,没有说话的闲心,悄悄侧过自己的手又在没长高的鸡蛋花树上薅了一把。
他这一把薅得快准狠,一看就没少悄悄背着店主摘过。只是在下一秒到来的时候沈星回背对着店主向我摊开手,里边躺着的鸡蛋花花蕊黄澄澄,漂亮得很规整。
又一次对视,他弯弯的眼睛抛出了共犯的邀请。
他把鸡蛋花的花梗捏住了******我搭在肩头的辫子上,又捏了一朵明晃晃放在我耳畔。
「好看。」他眼尾的笑就没有收回过,这么对我说。
店主就这么哑火,「你你你」半天懒得再搭理他转头气冲冲进屋。
我和沈星回就在院子里的空位坐下,甚至菜都没有点,沈星回也没招呼他再出来。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忐忑,好吧,我有点怕店主下毒。
我把自己的顾虑在嘴里囫囵半天说给沈星回听,他却骤然笑得更开怀了些。
「不会,他是我出生入死的朋友。」
出生入死?字面意思上的吗?我问。
「是啊。」他端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店主托盘里的被子,放在我的面前,话却没有细说,这个词就在嘴里轻声徘徊了一次,「出生入死。」
我小心翼翼喝一口水,甜润的果汁入喉,的确不是我担心的毒药。我笑一笑说,你的人生一定很精彩。是一直在旅行的路上吗?
「嗯,一直都在路上。」他充当了复读机乖乖重复一遍我的话语,接着突然靠近了一些,手搁在桌上半搭着,蔚蓝的双眼剔透漂亮,问了我一句让我一头雾水的话:
「所以为什么要拒绝我?」
我不知道这句话的由来,在我们短短认识的这几十分钟里说的话寥寥几句屈指可数,我没有拒绝过他任何。
疑惑的话语说出口的上一秒他把他的手机递到了我面前。看清聊天框的瞬间我又突然悻悻咽下了自己的疑惑。
聊天框是他和我朋友陶桃的聊天记录。陶桃的确是在我出发前曾给我说在当地找了一个导游带我,却被我以自由行的名义婉拒。
沈星回从陶桃口中了解到了我这个人,了解到我的性格喜好,了解我的外貌,最后却在等待的期间被匆匆告知不需要了。
他本身是并不在意帮忙这件事的。带朋友的朋友在自己身处的国家旅行一圈在他眼里就和抬手摘一朵鸡蛋花一样的简单轻松。
只是他没想到最后我会拒绝他的帮助。
更没想到会巧合到这个地步,悄无声息就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落日中巧合地遇见,直到现在才把彼此的身份揭晓。
每一个巧合发生的时候都会因为太过凑巧而被怀疑是否是故意为之。毕竟人海茫茫天各一方,太阳只有那一个太阳,落日却在千万个地方有千万个落日,它不断变换它的模样。
此地的落日也可能是他方的黎明。
但我们就是以亿万分之一的概率在芭提雅的这个落日里遇见了。
落日和黎明在太阳升落间会有一秒的重叠。我看过很多场日落黎明,知道这短促而迅疾的一秒是开幕和谢幕时沉重幕布之间同一道缝隙溢漏出的同一道璀璨光芒。
热辣落日里看见他的那一秒好像是黎明时太阳初升的一分钟里溢出的多余一秒,就在这虚无的第六十一秒里我看到了落日里和黎明一模一样璀璨的霞光落在他的身上。
无数的巧合重叠在一起,就是设计和故意所雕琢不出的不经意。
我把手机递还给他,感慨地说真巧。
他把我耳边那朵鸡蛋花往发间摁下去,点头说:「真巧。」
这是我们今晚遇到后说的第二个真巧。但我知道,我和他未来的日子里肯定并不缺少这份美丽的巧合。只是想一想,我就有一点期待。毕竟出游在外不论风景、人文还是迹遇都是最珍贵的旅行的一部分。
我享受这份碰巧,享受碰巧里握不住却像风一样在我身边流淌的自由。
沈星回看起来像是在这里住了很久,看他埋头吃这里的食物吃得很顺口,我也莫名被挑动了胃口。
「水果糯米饭很好吃。香米饭也很好吃。」沈星回对入口的食物很有见解,一道一道对我解释说,「泰国的米很有嚼劲,吃起来糯且爽口,饱满奶香的味道会残留在唇齿之间,在下一勺入口的时候层叠爆发。清香味道很浓郁。」
风突然吹过来,抖动了高高椰树的叶子也抖乱了它撒在地面的黑影,拨乱我头发的同时吹走一朵我发间没插稳的鸡蛋花。
我没有管它晃悠悠的飞行轨迹,听了沈星回的介绍好奇地挖了一勺还残留奶渍的糯米放入口中,发现和他说的口感相差无几。
我想夸他却在一瞬间找不到合适的用语,所以挽了一把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想了想以一个自认为最腼腆的笑容对他说:你真会吃。
沈星回眨了眨眼,刚刚跟着鸡蛋花飘走的视线又转回我的眼里,笑一声问我这是不是一句夸奖。
我点头说,是呀。只是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可能是他的视线刚刚在鸡蛋花飘走的地方停留太久,我的筷子落向冬阴功汤里的虾时张口问他鸡蛋花会飘去哪里。
这句话是我没事找事随口胡扯的,主要是想让我夹走最上面那个肉眼可见的大红虾时没那么显眼和刻意。他却认真想了半晌,说,可能会飘去大海里。
大海会不会太远啊?我开始剥我心心念念的大虾,有点烫手,所以我吹了又吹。沈星回说,不远,海边的一切只要它想,都可以去到大海里,漂浮到它想去的地方。
「思念也是。人也是。站在海边,可以把思念顺着海的波纹送到千里之外的对岸去。」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正巧把虾子塞进嘴里。很想回答他的话,却苦于嘴里塞了东西说话不太文雅。总算等我咽下去后找到机会,他却先一步于我继续补充道:
「我在这个地方看了三次落日,第一次在等人,第二次也在等人。第三次没有等人的时候,等来了你。」
我问他,你在等谁呢?
他说,等一个以为不会来的人。他已经在等待中看了三万次日落。
我说,三万字会不会有点多了?如果是三万次,你现在应该是一个82岁的老头子。
他挠挠他银色的头发,问我他像不像老头子。
我说你像28,不像82。
他就点点头说,所以是骗你的。我只是看了很多次日落,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了。
「每一场落日的时候你都在等这个人吗?」
他侧眸看我,弯弯狭长的眼睛露出一个很轻松的笑:「没有啊,只是恰巧等的时候她没来,没等的时候她来了。」
我瞪大眼睛后知后觉发现端倪说,你等的人是我啊?
他点点头神色无辜真挚,「是你啊。」
等******什么。我失笑,对他说,我就是一个行踪不定的人,蹲点的话很难等到我。
他看起来却对于等待很有一番见解以及无穷的耐心。他说,只要一直等,总会在某一个瞬间等到自己想要等的人。
一般这个沉淀了无数次等待的刹那被称为巧合。
我被他逗笑了,扔了一句「这是歪理」给他,把最后一口他给我剥的虾放进嘴里咀嚼着问他,明天想要继续尝试着巧合遇见吗?
没想到沈星回摇一摇头,蔚蓝的眼睛望着我轻轻扬起眼尾,像是海浪卷起一挽浪沫:
「巧合需要沉淀太久的等待。我更想邀请你明天和我同行。」
他的眸色太漂亮,很容易就把我淹没进去,咸咸的海风和斑驳的红黄光芒在海边的狂欢声中卷成一团不分彼此地杂糅进我的眼睛。
这个邀请我好像没办法拒绝,没人能在大海里捞起沉溺向自由的海鸥。
早上起床,外面在下雨。
我不喜欢旅行的时候下雨。热带的雨潮湿得沉甸甸,会压弯椰树的枝头,压弯芭蕉本就垂搭的叶片,罩在旧橙红的巨型广告牌和黄色的高楼上,把颜色压得沉了又沉,旧了又旧。
站在清晰的玻璃前,我想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可能需要等我一会儿,我没有伞,需要等雨停。
在我思考第三遍昨晚为什么没有留下他的电话号码以及怎么取得他的联系方式时,我桌上的座机突然响了。
老旧的座机可能也没想到还有发挥一次作用的机会,非常大声地吆喝我过去听一听。
我打开开房记录看了一眼,上面泰语看不太懂,落款前的入住时间证明了我还没有到退房的时间。我想到了一种可能,并在这一刻这一分这一秒这一个短促的颤铃响声中希望它是真。
我伸手接通了电话。
那边的雨声很大,像走在雨中的声音。
我问他,你在干什么。
「刚刚在等雨停。」
话语里每一个字的轻颤中带着走路的颤尾,让每一个字在电音里轻巧地抖来抖去,好像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还带着雨水湿漉漉的润泽和他轻得不能再轻的喘息。
现在呢?我知道这是明知故问,但话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悄悄逃掉大脑溜入喉间传递出去。
「现在在雨里。」
「来找你的路上的雨里。」他跑了几步,补上一句。
泰国的雨和中国的雨好像不太相同。
事实上,每一个地方的雨都没有什么相似性。有的润泽天地,有的压迫楼宇。
我把窗户推开,雨就拂面扑进房间里,噼里啪啦的雨滴打湿了干燥的桌面,一颗颗水珠慢慢晕染开,雨落在木头上留下了它来过的痕迹。
我突然问他,泰国的雨长吗?
沈星回也许有点莫名,但还是说:「不长,是阵雨。」
其实我还想问他,不长为什么不愿意等一等呢?但我又想起他的言行举止里都不喜欢等待,可能这才是他奔跑的原因。
我对他说不用来了,我来找你。
他也许是挑了挑眉,言语间带上了轻快:「我快要到了,雨也许快要停了。」言下之意好像是不必为了阵雨弄湿衣衫。
我迅速地把我的相机放进防雨口袋里,把防雨袋放进行李箱的那一刻其实我就有准备过在异国他乡奔波一场雨。
路口见。我对他这么说,挂了电话。
没有说哪个路口,没有说标志物。
我跑进雨里,视线被雨水糊得斑驳。手里的相机运行灯光闪来闪去,视线里橙底黄字的横幅拉了好几排就在横立的高楼之间,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发现街头不乏走在雨里的人。
这里的人邂逅一场雨,不期待雨停。好像每个人都可以毫无包袱地笑盈盈随手抹一把脸上淋湿鬓发的雨,淳朴的泰语就顺着耳畔滑下来垂挂在高高扬起的嘴角:
「ฉันจะรอคุณกลางสายฝน。」
(我会在每一场潮湿的雨里等你。)
相机的镜头好模糊,雨水的痕迹攀爬上镜头外的透明袋子像是一道道攀爬在墙上的爬山虎,蜿蜒曲折地模糊整个街道陈旧鲜艳的颜色,凝聚成一团小小日落。
泰国两个字在我奔跑的时候被雨水晕染开日落橘红斑斓的颜色。这里的风被塑就成自由又湿漉的狭长形状,足以从每一个尖顶建筑上疾速飞逝而过。
我顺着横行的街道跑得气喘吁吁,跑得忘乎所以,跑得脚下水花飞溅成透明的狭长雨翼,跑得所有的雨声都消失不见,只能听到我心跳快要炸开在胸膛的剧烈捶击。
我心底所希冀撞到的巧合就在我停下脚步低头喘息的这一刻突兀出现。
面前伸过来一只湿漉漉的手,雨水的痕迹是透明的筋脉,在他冷白的肌肤上绕了一圈又一圈攀成束缚的藤。
「真巧。」
沈星回的银发被雨淋湿了湿答答垂在脸颊边却丝毫掩盖不住那双漂亮眼睛的色彩。蓝色被水洗,蔚蓝成天空此刻不会有的晴。
这是第三次在这趟旅行中听到他说这个词。
我的心脏总是不受控制地在他到来的时候猛然跳动,比起承认我对一个认识一两天的人产生了好感,我更想相信这是一种吊桥效应。我偏开眸子不与他对视,承认自己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而心跳不已,承认自己因为外国淳朴的生活而向往心动,承认我为不同民俗间崇尚的花红柳绿而心生雀跃。
可是我就是不承认,他手伸出来的那一刻我骤然漏掉一秒的猛烈心悸。
心脏收缩,空气在这一秒被挤压得干干净净,雨水迅猛钻进心脏的空隙汲取走氧气反哺在下一滴落在他眼睫上的雨里。
我不承认,可是眸光偏开的那一瞬间已经替我承认。吊桥效应耻笑着表示我是个胆小鬼,并说它并不充当这个背锅侠。
「巧。」于是我也这么回他。
我不知道沈星回熟不熟悉这一条路。但他牵着我的手是湿润的,我的手也是湿润的,雨水本就潮湿,合拢在我们掌心捂热了也还带着未干的水气,黏糊糊的手感把两个手掌粘在一起在这一刻让我想到两颗星球之间的引力。
他握住我的手在街上走着走着就加快了脚步,慢慢地变成了跑。
回头看我一眼的时候,眼睛里湛蓝的水渍就倾斜出来溢满了眼尾,扬起燕尾一样自由的狭长尾巴。
「带你去泰国的酒吧。」
声音夹在雨里,比雨夹雪还要含糊不清。
我大声地问他,一遍一遍在他听不清的回望中提高嗓音问:「酒吧不是晚上开门吗?」
最后一遍问出口,他听清了,嘴角随即也翘起和眼尾一样的弧度。
他也提高了嗓音说:「它不一样。」
不一样?我匆忙举起了我的相机抖一抖上边的水痕,对准他拉我溜进的那家店的门牌——可惜只在镜头里留下了一闪而过的陈旧朱红。
我们陷入黑暗里。
屋里和雨里温度不一,我还没来得及脱掉湿完了的外衣就被他拉着推进一个房间。
里边的灯光依旧黯淡,我眯起眼竭力辨认在我手边的巨大东西是什么,结果沈星回突然按下了那个东西上不知道在哪儿的按钮。
呼哧呼哧胡乱咆哮的狂风出乎我意料地从它身上喷出来裹满我们俩的全身,微弱显示灯亮起来让我看清了它的面貌。
那是一个陈旧的烘干机,却在风力十足地往我身上狂烈地扑出热带符合我想象的热辣的风。
我打趣沈星回说,它的风力简直堪比台风能把我吹走。
「不会。我就在你身后。」沈星回圈住我的腰在我耳边浅淡一笑,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不知道呼在我脖颈间的热风是他唇间溢出的温热还是面前老家伙制造出来的热带台风。
为什么它这么陈旧?我问。
声音在来回转的大风里徘徊来徘徊去,流连数圈到了他耳边只留下稀薄的音节。
「不是我的错,我只吹了两次。」
沈星回义正严辞地丢锅,表示自己只是偶然知道这家酒吧的温馨服务。
那它就是帮助过很多客人。虽然有点粗鲁。
我客观地说出这句话,沈星回附和点头顺手牵平我飞扬起来的衣服外套一角,让它不在狂风里鼓起一个奇怪的大包。
「喝杯酒?我请客。」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上午?
「上午就不能喝酒了吗?」他的眸色依旧蔚蓝,无谓的样子很洒脱。
上午喝酒,醉了下午就不能去玩了。
我故意说,余光看他的眼睛。他抛出这个邀请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心里欣然答应,毕竟一个遍地旅行的人又怎么会把自己每天的行程规划得清清楚楚。
我在世界游走,留下我的脚印,不怕风沙淹没它,不怕雨水冲刷它,因为我曾来过、我曾留下、我曾让这块脚下的土地属于我。
我以后也可以在和别人聊起我奔波一生的时候笑盈盈地说我在五光十色的淳朴国家曾遇到一个人,他给了我一个奇怪的邀请,我也曾欣然接受。
「醉了我也带你去看日落。」
沈星回用一场日落做抵押,换我颔首。
我回头看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落在阴影里的脸和一只眼睛。昏暗的房间包裹我们的身影,衣摆被他抓在手里像是抓住了飞扬的羽翼,对视的瞳孔没有多余的情愫,一切都在热腾腾的风里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率先错开视线却没有松开他的手,和他一起走出房间坐在不算大的厅堂里角落的位置。
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随性,热情的人都不擅长等待,所以每一个人都不是在等雨停。弹吉他的人笑容洋溢坐在高脚凳上,面前杵着一个话筒,唱出来的歌火热得能让外边的雨都溅成火上的油滴。
沈星回溜出去了一会儿又溜回来,再次出现在我眼皮底下时拧着几个鼓囊囊的透明口袋。我的视线抬起来在他身上晃荡两圈,他肩头和发梢的水珠快要浸湿我的视线。
「买了点水果。小菠萝,特别好吃。」他解开口袋放走满袋子鼓囊起来的气,溢出来香甜的果香味扑鼻。沈星回捻起一个半拳大的袖珍菠萝凑到我嘴边。
鼓手的鼓点跟着音响里的伴奏和低沉嗓音契合地敲击,琴弦每一次颤抖着溢出的波澜弦音都默契吻合嗓音恰似波浪的弧度。
我耳边纷纷扰扰,就着他的手咬下他手里的水果,甜润的汁水顺着口腔钻入喉间。
我问他,这是个小酒馆吧?气氛这么好。像是朋友之间的娱乐。
沈星回手里举着半个我啃过的菠萝没有放回口袋里,很有耐心地等我吞咽下去再凑过来第二口咬走这个菠萝的残躯。
「是的。你如果想去正式一点的酒吧,我也可以带你去曼谷。」
他把一杯调好的酒推到我面前,我低头看一看嗅一嗅就知道它的度数绝不高。我没有急着去尝它的味道,即使沈星回隐隐带着点期待直勾勾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催促我喝一口。
我笑一笑从胸口把相机从透明袋子里拿出来,四下拍了好几段素材,又把镜头移到他面前,半闭着眼睛对准他拍了一张。
他后知后觉我在拍他,问我:「你在记录吗?」我点头,垂眸把相机里的照片调出来给他看,说我去了很多地方也去了很多国家,每一个地方我都有拍下很多很多素材最后做成一个旅行vlog视频。
「难怪你说蹲点找不到你。」沈星回恍然,接过我递过去的相机迅速地按着按钮看每一张闪烁而过的照片,看得认真专注。
「在全世界旅行?」
我跟着整个酒馆里都洋溢着的欢快歌声哼着自己不算熟悉的调调,翘起唇角应了一声,问他我是不是很了不起。
「当然。」沈星回挑眉。
「总是说我们碰巧,可是我们去过好多同样的地方却没有在同一个国家遇见过。」他翻来覆去地看照片,我一块一块往嘴里悠闲地塞水果,很快就悄******把他买来的水果吃得见底。
最后我想了想,把最后一块青芒果条递到他嘴边,他下意识叼住了抬起眼睛看向我,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我堵住了嘴。
我想做好人做到底吧,贴心地把那块青芒果条从他嘴里抽出来,他唇瓣张合的一瞬间突然又被酒吧里收尾的歌声打断,紧随而来的就是所有在场本地人带着笑意的揶揄和起哄。
最后一句歌的歌词是什么?我来了点兴趣问沈星回,沈星回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我说你作为我的导游居然不知道本地化怎么讲,我要辞退你。
「聘请我不收钱,辞退我我就要向你讨一点东西了。」沈星回的威胁丝毫没有力度,我把耳朵凑过去听他下一句话要说什么,他配合地靠过来低下头凑近我的耳朵。
半天没听到声音,只有酒馆里其他人拍手和交谈的声音就在我不近不远处徘徊,我纳闷的时候耳廓猝不及防被他吹了一口气。
我下意识想要捂住痒意泛滥的耳朵往后缩,退的速度慢了些,他的下一句话就跟着他喷洒在我耳朵上的热气接踵而至:
「ไปกับคนที่คุณรักเพื่อดูพระอาทิตย์ตกและรุ่งอรุณของวินาทีที่ 61。」
话音落下的时候像是羽毛扫地,轻轻地慢慢地落在我的耳边带着他嗓音放缓时独有的缱绻之意。
当地的话语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就像是故乡的人学着异乡的话,因为我听不懂所以堂而皇之笑眯眯把想说的话塞进异乡的语言里,任我抓耳挠心。
什么意思?我还是问了他。
「和心爱的人看第六十一秒的落日和黎明。」沈星回突然伸手把我垂落在脸颊边的发丝挽在耳后,我知道我的耳朵烫得惊人的温度标志着我的脸颊颜色也不能算正常,斟酌着该怎么回他这句话的时候他这才补充一句,「这是最后一句歌词。」
只是他的眼睛坦然看着我,每一次眸光的闪烁都是在说:「是最后一句歌词,但不代表我不想说给你听。」
旅途上,我遇到过很多很多人和很多很多事,看见很多漂亮的风景,帮助过所有我可以伸出援手的人。
我以为我漂泊在外的这些年过得很舒坦,心沉淀下来可以平稳适应每一场旅行。我计划过我会在下一步落脚冰岛的哪一个地方,计划过我的相机到底还够不够拍那么多张塞尔维亚的古城,计划过我去追逐一场泰国落日,计划过看一次挪威冰冷的海。
我唯独没想到在我行走的路途上会遇到一个人对我说,我们走过这么多相似的地方却都是擦肩而过,这么多次擦肩而过让我们得到一次碰巧的机会,那我想邀请你再看一次你计划外的落日与黎明。
沈星回和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我熟悉。我不禁开始思考,或许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分钟某一秒,他在我的镜头里以路人的身份擦肩而过。只是凑巧我们这么幸运,擦肩而过又聚首重逢。
真巧。我说。
我从此刻开始相信巧合是无数次耗费了代价换取来的珍贵一瞬间。它不是飘渺的一秒钟,而是从沉甸甸的时光里挤压、溢出的宝贵一秒。
就是这一秒,我抬头,他碰巧入镜。
就是这一秒,他占据橘红落日和蓝调时刻的刹那重合。
就是这一秒,他回头,风吹过。
就是这一秒,他说我眼熟。
所有的不经意累积在一起,是凑巧得不能再凑巧的命运的精心设计。
后来我和他如约去看了又一场计划外的落日。
身后远远看过去尖顶的建筑漂亮辉煌,倒映一轮落日潜进海面的模样。椰树的影子清晰地层层叠叠,海面染成五彩斑斓的颜色,搅合搅合拌出另一面落日的天空,海浪成为落日时掀起的薄薄云彩在礁石边一圈一圈地晃。
「下一场旅行还想要碰巧吗?」
「如果你想,我就追逐你。」
海风拂面的时候好像让我闻到了落日的味道,细闻才恍然风里浸满了水果的芳香。
我的发梢上依旧别着他摘给我的鸡蛋花,不是昨天的那几朵,是他从街上买来的很大一串儿,我摘了两朵,剩下的沉甸甸一串鸡蛋花戴在了买花的老婆婆牵着的小女孩脖子上。
她很喜欢。我对沈星回说我有这两朵就足够。他没有异议。
对于他的话,我只是笑一笑。
人生哪有这么多碰巧。
我说,如果你想,我们就一起走。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第一眼就为你着迷。我这么逗他。
他的神色看起来很轻松,垂下漂亮的蓝色眼睛看着我,用一种玩笑般的语气说:
「说不定我们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
我点头应许。
没有人知道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大多数人在别人的人生中都是匆匆一面,只有真正人生交错的瞬间才能被叫做开始。
「那我们算开始吗?」
他问。
我站起身拍一拍随便一坐******上沾的灰,把他手里拿着的草帽扣在我的发上挡住汹涌奔来的海风,沿着岸边走,在湿润的沙里踩下一个一个脚印。我说,我们不算开始什么算开始呢?
他跟在我身后,踩着我的影子和脚印走。
「我觉得算重新开始。」
重新?
我问他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他偏过头看向日落的地方,太阳恰巧就在这一瞬间用它的下巴轻轻触碰到远远消失的璀璨海平线,涟漪泛滥过来变成大大的海浪,这一瞬间没人能认清楚浮光跃金的海面上浮沉的到底是落日还是黎明的太阳。
黎明溢出的第六十一秒,溢漏到了傍晚日落的海面上。
分不清早与晚,分不清过去与未来,分不清重逢还是初见。
「每一次相遇,都是重新开始。」
沈星回伸手,抓住了我的小手指,他轻轻地牵着,我没有回头只是向前慢悠悠地走。
「我好像认识你很久很久。」
我点头。
我好像也认识了你很久很久。
所以下一个目的地,我愿意和你一起走。
离开泰国的那一天,我退还租借的车辆时顺手为了记录拍下一张照片。在后来的后来和沈星回一起回看我相机里数不清楚的照片时偶然翻到,他眯一眯眼睛停顿下来,放大说,这个车牌好眼熟。
白底黑字,泰文后边跟着的数字是1016。
他的生日。
我失笑,说一切相遇和碰巧都是有迹可循。
都是后话。
离开的那天他的店主朋友开车把我们送到了机场,千叮嘱万嘱咐沈星回一定要好好照顾我,搞得像我才是店主的生死之交一样。
闭眼,再落地,就会是新的一段旅行。
每一段旅行都有它让人记忆犹新的地方,被我珍藏在相机里。这一段旅行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不在相机里而是在我脑海里回荡,像是潮声回响不息。
我会永远记得在这片热辣洋溢的土地上唯一的蓝调蔓延时候,我突发奇想问他:
从侧面看海浪是什么形状?
「薄薄一片纱。」他想了想,用一个比喻:
「是云的衣裳。」
我不语,没有说出我的答案。
于是他侧过眼睛,蔚蓝转过,一点一滴汇入我的眼前,向上扬起来被风勾勒出弯弯形状,唇瓣轻勾修改了他的答案:
「是你的模样。」
-END-
文章来源:{laiyuan}
© 版权声明
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THE END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