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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忽然下起来的。
你有些狼狈地戴好帽子,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后,才毫无顾虑地踏进这一方风雪里。
“今日有雪,注意通行安全。”旁边道路上的机器人播报响起。
临空天气预报预测这场大雪会从午时开始下,可是过了晚上吃饭点仍未见一片雪花,于是你穿好外衣,带着些许侥幸与决绝出门了。可多奈何天公不作美,偏在你去往目的地的半路上将这迟来的预言精准实施了。
本来你听从了某位医生的忠告,是特意打车而来的,只是路过一家新开的甜品店便提前下车了,想着剩下的路也不远,步行即可到达。
绒雪簌簌,推攘着将你拥向远处,风也起,把颠倒颜色的天地翻涌成灰白的死海,裹挟着深冬独有的如水凉意,将顶着飞落银针的你送往旅途终点。前方akso医院硕大的标识在飘蒙皑雪中依旧如往常明晰,你仔细抖落一身附着物,确认已无尘埃后才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已是傍晚入夜时分,医院独有的悄静与孤寂如雾弥漫,面无表情吞没过往经过的人,又会在他们走出大门后将所有一同毫无保留地吐出来。每一个来此的人都这样被迫进行着身心的反刍,总有些什么会被反噬消化,你也不例外。
转了几个弯,看到一侧办公室下挂着熟稔的名字牌,你只感觉自己方才被落雪铺就的灰暗心情烟一般一挥而散了。
在脑海中进行了不下三种的情景预演后,你轻轻地叩响了医生的门,许久,却无人应答。门是虚掩着的,于是被你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映入眼帘的并没有端坐在写字椅上熟悉的身影,唯见桌上那盆光秃秃只剩枝干的植物。
是你寄养在这里的绣球花。
无尽夏,单从名字上看就不适合这个冰冷季节的草木,却还是被你固执地带到这里,只为它能代替自己,缓解长久待在这种空闷环境里的人的孤独,共同等候来年的花开。
他上次在讯息里提到过,因为一些不可控原因,它已经开始有些病恹恹了,如果不得到及时治理,估计很难活到开花的时刻。毕竟医生只会给人看病,照看这种植物还是束手无策啊。
你将随身带的东西放在一旁,半俯身下去,准备查看下绣球花的病情,门却被人推开了,你忙不迭地回头,抬眼瞧见来人是关轩。
关医生礼貌地朝你打了个招呼,客气地问道:“是来找黎医生的吗?”
你摇了摇头,又重重点了点头:“啊……嗯。”
这个时间点,留院的医生尚在少数,如何肯定黎深百分百就在这里呢?
好在关医生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他只是提醒般朝门口外面指了指:“黎医生还在开会,我来替他拿资料。”
说罢,他便越过那株苍劲枝干,伸手拿走了桌上的一沓早已叠放整齐的文件。似乎是看到你之前的动作,他忽然浅声笑了笑:“你也觉得奇怪吧,黎医生竟然会对这盆奇怪的植物感兴趣,还天天拿到书桌上研究,难不成,是要转行当花匠了?”
你也笑,盯着那棵小小的绣球植株:“花匠吗……家里有一个就足够了。”
关医生也附和般点了点头:“如果家中有会养花的人,黎医生确实就不必天天这么忧愁了。我就先走了,会议大概还有几分钟结束,还得请你耐心地等一下。”
你微微颔首,直到屋内再次安静。
视线回转落到整洁书桌,上方摆摞的文件被关医生拿走后,有什么东西便卓然显映。
熟悉的身影斜露出一角,你走到桌几正前方,好奇地翻开余下的纸页,那年久泛黄的相片便抖出来,飞簌如蝶,摊落在医生清秀的字迹上。
照片里人物模样依稀可辨,稚嫩懵懂的两张脸看向前方,看不清未来将会是新岛亦或末日。是儿时你和黎深一起去游乐场拍下的,你言笑晏晏,他颇为不愿。
从那时起,记忆里他的笑容便好似浓雾,开在利刃般弯折入鬓的眉眼,等待着一阵温和却有力的风,将昏沉的无力与隐忍拂落满面。
你想起自己和他幼时虽然是关系极好的邻居,却鲜少这样留下曾有过连接的证明,后来也因他匆忙转走突然断了联系,甚至还未在离开那时有一句道别。从前潦草的退场,而今又乍然的出现,你和他的人生再次彼此相遇交汇,恍如戏剧一般上演。
“日久生情的两个人,无论此后分开多久,在重逢的那一刻,也会一见钟情。”
然后他的目光望向你,说着好久不见。
只是——
你放下相片,陷入回忆久久不肯离去,并未留意身后门锁微动,来人瞧着你稍显怔愣的身影并不作声,只是沉默着一步步靠近。
脚步似猫轻缓,却并非无踪,高出你许多的身影在灯下仍有迹可循。此时才意识到什么的你忽而转身,慌乱间不想额头正结结实实撞上那人正欲凑近的下颏,结果两人都因陡然吃痛而快速后退。
“抱歉。”你伸手揉着额头,待看清来人便率先开口,“但是干嘛不说一声就靠近,吓我一跳,头好痛……”
“你怎么会在这里?”黎深只是象征性地揉了揉下巴,平静无波的眼眸刃月般扫过你气鼓鼓的脸颊,是这样颇显无奈的语气。
“啊对了,先别说那么多话,黎医生,先来吃夜宵吧,不然很快就凉了。”你顾不上痛,伸手打开早早便放在桌几上的饭盒,随后自顾自说着,“还有,来的时候瞧见过路旁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就顺道给你捎了点新品,还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呢,等饭吃完了再……”
黎深打断你的话,将资料仔细分放在文件夹里:“发给你的信息可是提醒过了,今天必然会有大雪。”
你顺着他的话看了看窗外,纷飞的雪将外界完全覆盖,仿佛天地间唯余眼下这一方温暖。你想起来时风景,不由得附和着感叹道:“确实下得很大呢。”
待整理完资料,脱下白大褂的医生抬起头定定瞧着你:“我也说了,今天晚上要继续留在医院里工作。”
你点了点头,回望他:“我知道,所以我过来找你了。”
面前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过宽大的手掌来,带有细微凉意的圆润指尖摩挲着你方才还隐隐作痛的额头,语气轻柔,似檐前细雨:“听话,一会儿我送你下楼,帮你打个车,你趁天还没黑透就快些回去。夜宵我会一点不剩吃完的,甜品类我也没那么挑食。”
你也伸出双手,揽过他布满伤痕的臂腕,那只额间的手便乖觉地垂落下去,温和细腻地贴上你的面庞。于是你低顺地凑过去,吻了吻他离唇最近的掌侧,只一瞬温存地,感受到消融雪花一般稍纵即逝的颤动。
“再让我待一会儿好不好?”
黎深闻声敛目,并不回话。窗外苍茫碎雪自九天招摇而下,幽幽漫漫,尽数落在他的心上。
万籁俱寂,似雨中淋湿小狗一样湿濡的眼神看向端坐明台的神祇。喉间酸涩止不住地翻涌,你听见自己说:“黎深,我们有一整周没见面了,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呢?”
似祸蛇般昭然若揭的诱引。
感觉到身体被猛地一拽,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被拉进屋内偏侧的小隔间里。迷蒙中的下一秒,跌入一个温暖宽阔且带有消毒水味的怀抱,心跳左右交错着合拍,他低哑浑厚的声音似梦中传来。
“下次来找我……要在雪落下之前。”
——看吧上帝,您挚爱的亚当呀,是他亲手摘下那清白无罪的果。
你仰起头,迫使这一吻。
“这次呢?”
“……下不为例。”
带着凛冬凉意的手攀上你的后颈,指尖深深陷入绵绵发丝中。细密的吻似窗外纷落的雪,轻融在每一寸相触的肌肤里。
仿佛往日酝藏的平静杀涌成洪流,只为等待此刻肆意的溃堤。但你和他都同样明白,更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惛然光线中他缓缓抬起头,压下一声声欲涌的喘息,直至一切恍如潮水散去。你伸出手捧起他的脸,又替他抚平总是紧皱的眉。
“好了,不去工作吗?”
黎深起身,微微侧过脸去,揽着你的手臂却又下意识收紧了:“……今天其实并没有太多工作,只是担心雪太大来回不方便就决定在医院留宿了。”
你视线随之追过去,偏要盯着他如水澄净的眼睛看:“既如此,还好我来了,不然你该有多寂寞啊。”
他轻声笑了笑:“我这么忙,哪有功夫寂寞。”
你颇有些遗憾地低了头,从衣兜里夹出那张方才被你顺势放进去的相片,在门缝幽微的灯光下晃了晃:“好吧,为了不打扰黎医生工作,那这个我就收走喽。”
黎深的目光稍有一滞:“这东西……你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你慢条斯理地回道:“我可没有乱动,就在你桌上大喇喇放着。”
他紧接着贴过来,口中却是不在乎的语气:“那你尽管拿去吧,反正……我复印了好多。”
你低低笑着,忽然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问道:“所以,你决定幼稚地要把每张我哥的那一边都剪掉吗?”
即便有几分瞧不清他的脸色,也依然能感受到必定一瞬时红了面颊。像被抓包的负气孩童一样,那种羞赧而倔强的神情。
那张照片,其实是幼时你们三个一起拍的,只是上面被剪少了一个人。
黎深趁这个空当将你手中的相片轻易取走了,顺势放进最里层的口袋里:“不过是不小心在那边洒上水了而已,为了利益最大化只能牺牲你哥了。”
“还真是三年级小学生。”
“那也始终比你大不是么?”
你只是凑上前吻了吻他温润的唇,像哄睡婴孩般的语气说道:“那么,比我大的黎深哥哥,你的饭要凉了。”
他沉默许久,像是隔了一个世纪才回应道:“医院有微波炉。”
你绕过他走过去推开了隔间门,任凭外面刺眼白光将他泛红耳尖暴露无遗:“那你就热热再吃。”
黎深在旁边大快朵颐之时,你继续研究起了绣球花。病恹恹的枝条已有枯干迹象,若再不施以援手,恐怕它难以熬过这个寒冬。
“果然,喜暖的植物还是不适合养在冬天啊。”你因此感叹道。
“不如这次回去你就把它搬走吧,作为一个心外科医生,看到它这副模样,想‘开心’都难。”黎深停下手中的筷子,顿了顿,说道。
“真可惜,我原本还想看到它能活到来年夏天的样子呢……”你拿起小铲子,给绣球根茎松了松土。
“这位病人家属,请节哀。”黎深换了种庄重严谨的语气,眼神怜惜却持稳,看着无奈的你和绣球花。
“可是这样就不能以它之名一直来医院看你了。”剪掉已然枯败的枝干,你仍在试图挽留。
始终说着寂寞的,到底是谁呢?
“原来是为着这样的原因吗?”黎深笑了笑,咬下一口甜点,瞧向你忙碌的身影,“我不介意桌旁多放一盆蜡梅。”
你转过身去,望着他随之眼波流转的瞳眸:“可是这个冬天,已经快要结束了。”
黎深伸出手,冰晶渐渐在他掌中凝结,化作一支精致却未绽的透明骨朵儿:“你瞧,我这朵花还不曾盛开。”
灯打下来,他半敛的长睫似羽,“怎么样,小花匠,有信心照看到他花开吗?”
永生不死的花,是神的诅咒与他的誓言。
“……要怎么做?”
“他说,只要有你在,就足够了。”
“确定不回去吗?我这里只有一张床。”
“两个人挤挤更暖和嘛。而且,我想快点见到黎医生这朵冰花盛放。”
“……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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