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决定去死。
——或可归于一时兴起,没有经过太多审慎的思考。龙不需要。
他对于生命的计数停止于窥探到其无尽的那一刻。在此之前,他曾尝试合拢翅膀,收起尾巴和角,混迹人群中。他经历过喧嚣热闹,尽管那些情感很无聊,更像是对同类进行本能的反馈。不出所料,他们因为他本来的面目撕破平和的假象。
“你为什么不可以扮演一辈子‘人’呢?”
因为角,尾巴,翅膀需要自由。龙想。
没有利刃能划破他的皮肤,没有枪炮会穿透他的鳞甲。火焰灼烧过的裁决台只留下被淬炼的宝石,坚韧忠贞,晶莹明亮。
龙走过很多地方。或被恐惧,或被驱逐,或被审判。
龙收集了各式各样的宝石。他偏爱红色,犹似血液,是静止之外唯一生动的流淌。
宝石聚成堆,龙横尾扫开,盘踞在其间睡觉。再醒来,残垣变新城,悬崖上挂着无数配剑,龙把它们卷进洞穴,日光倾落,反射在他身上细密绚烂的光。
龙用尾巴弹宝石,一颗两颗三四颗,从东到西,天明了又暗,龙于是意识到,他漫长的龙生只会越来越趋近于这样的乏味庸常。
龙决定去死,就是这样。
龙遵循“死于爱人之手”的诅咒。
他发布悬赏为自己挑选刽子手,无尽的宝石以换取对龙最诚挚的爱以及龙的头颅。龙见证人类呈现的大大小小各异的爱恨,贪婪却不够丰沛,投掷向他后他分毫无损。
她在龙走到第十六个城镇时被拦住。
“你刺杀了我十六次。”龙皱眉,“都失败了。”
“所以,你想怎么做?”她说。
她回望他的时候,眼瞳里偏折出一小簇类同宝石的光,之中潜藏的欲望让龙有些烦躁。她绝无可能杀掉他,龙确信无疑,但他看着她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开口:“那么就由你来杀我。”
龙送给她数不尽的武器、秘籍、财宝。
“如果杀不掉我,我就会把你吃掉。”龙威慑似的甩两下尾巴。
“噢,我知道。”她剥开石榴,“你可以帮我找一些软垫吗?我没办法在硬邦邦的宝石上睡觉。
“睡不好就没有时间训练,训练不足就更加不可能杀掉你。”
龙为她能成长为杰出的屠龙勇士尽心竭力鞍前马后。
他耐着性子问她:“什么时候来杀我?”
“很甜。”她靠在软乎乎的躺椅上,一面翻看勇者探险游记,一面剥石榴塞到龙嘴里。
“我要把你丢掉,换一个能杀我的人。”
龙尝不出味道,但能感受到石榴的汁液蔓延唇腔,他恶狠狠地瞪她,挥手打掉她随意的出刀,“你在骗我。”
“我没有。”她笑了,坐起来平视他,“龙会死于爱人之手——我的策略是,先成为你的爱人,你觉得怎么样?”
龙才不会爱上谁。
龙凶巴巴地威胁:“你最好说到做到。”
人类有着极有限的时间与无穷尽的欲望。
她予以龙姓名,让他弹管风琴为自己歌唱配乐,带他去开满鲜花的山谷晒月亮。
“你喜欢吗?”她插一朵花在龙的鬓角,乐不可支地揉揉他沾着水汽的发顶。
龙不懂内心蓬勃的颤动源自何处,他的尾巴小心地拢在她腰间,环一圈,将他们缚捆紧密:“这些小把戏还不错。”
她教他牵手、亲吻与拥抱。
“你在窃取我的灵魂。”
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因为我是贪婪的人类。”她趴在他头顶,攀住龙角,风呼啸而过,城镇渺小得好似洒在地面的花种,“我们去南边过冬好不好?”
龙和她度过了很多四季。
他被迫学习人类历法,估量这种脆弱生命的行进轨迹。
人和龙不一样,人会生病,会衰老,会死亡。
龙守着咕嘟咕嘟的药罐:“下次飞的时候,我带两条毯子。”
她蜷缩在他怀里应声。
她的头发从某日生出不同的颜色,和他很像。
“你生病了?”
“我在变成一条龙。”
他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他已经能辨别出她温柔目光中的戏谑。
“你在变老。”
龙垂眸凝视她,“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弱,力气会越来越小。”
他按住她拿着袖剑的手:“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等你变好变健康再杀我。”
她的额头贴在他肩窝,低声笑:“好。”
龙预感到死亡。
他感受到身体中血液趋缓至冰凉。他亲吻她的额头,正如她曾经亲吻他。
她给他讲的故事落幕尾声——龙的爱人不惧险阻,终于来到他的身边,她为他祈祷的自由、平静、快乐一一应验,他们度过了美好温馨的时光。
“你可以杀掉我了。”龙说。
不需要技巧,不需要力量,爱于龙是阿喀琉斯之踵,只要她愿意,无往而不利。
她静静的,没有再说话。
龙也静静的,闭上眼睛,环抱着她。洞穴里铺满宝石和柔软的绒毯,晨光拂动过沾着露水的花叶,风掠过缠绕并枝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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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1 of 恋与深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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