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临空市阴雨绵绵。连续不断的细雨把整个城市浸泡其中,柏油路的地缝里都传出了一股霉湿的潮气。
我靠在玻璃窗前,直愣愣地看着对面一幢的阳台杆子,双目呈现失焦状态,神魂遨游天外。
这是我裸辞的第四十三天。
“咚咚咚……”我给自己设定的闹钟响了。我抓起手机看了一眼,“花半个小时整理客厅,然后开始翻牌子点今天晚上的菜吧!”
无所适从的一天太难熬了,我不得不使用一些激动语气来鼓舞自己,积极心理暗示,以防哪天觉得人生不过如此,不如草草了事。
六点一刻,黎深准时打开门。这几天他的准时下班让我觉得整个临空市就是个巨大的exe,黎深则是其中设定地分毫不差的npc。
做了一场大手术,好不容易准点下班几天的黎医生在第一次听到这个吐槽时,半晌回复我:“毕竟不准时的话,会被当作Bug处理掉。”
很好,npc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是既定程序的设定。
今日的饭桌比之前的沉默程度又上了一个指数级,以往我都会趁这个时间,和黎深唧唧歪歪我那想要员工24小时随时回复收到的黑心肝老板和好好好都行但我们觉得还可以再改进下的缺心眼客人。
而这些随着我裸辞,如往事云烟,无根浮萍,没有新鲜笑料补充,迅速蔫头耷脑。主要是我担心,再多讲几次他们过往的“光荣”事迹,自己容易变成祥林嫂,开口一句“我真傻,真的……”影响两人胃口。
“今天怎么样?”
“还行吧,活着挺好。”我努力插科打诨。
“你的脸色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我不理他,兀自夹起一块鸡翅,问道:“黎深,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从生物学上来说,它应该是鸡翅;但从你的崔式心理学上来说,我猜它是鸡肋。”黎深沉稳的声音缓缓给出自己的答案。
“……你太厉害了,都能抢答了,”我顿了顿,为没有套路到黎深而惋惜,“我觉得我自己现在就像这个鸡翅,本来想着不努力锻炼翅膀做走地鸡了,结果饲养鸡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最终还是殊途同归。像极了没离职时我觉得再干一天我就要死在工位上,但连续放假43天后,我又觉得再找不到工作本吗喽明天就会死。”
“……也没有这么严重。就像不管是走地鸡还是饲养鸡,鸡翅你做得都挺好吃的——”接收到我的死亡射线,黎深立刻补完后一句,“之前工作没怎么休假,你完全可以把这段时间当作一个休整期,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不必着急,这不一定是你的问题,有可能最近并不是求职黄金期。”
“道理我都懂, 我只是……”我拿着筷子毫无章法地戳着面前的菜盘,“我只是在一次次面试fail后开始怀疑自己,怀疑生活的意义。”
“就是,从学生时代,我对未来都是好奇憧憬,觉得自己的人生有无限可能。工作之后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剧本写好的,我觉得必不可能发生的状况永远会不讲逻辑地出现。”我开始对着黎深比画,如同之前每一次平常的饭聊。
“工作会磨去我的意气风发,让我开始接受这个一团乱麻的真实世界。但是我好歹可以自我催眠,好歹收获了工作经验,变成了一个成熟可靠的都市丽人呢。
可是……可是这段时间投递offer也好,一面二面也好,我就像菜市场暖光下的肉,看上去肥瘦相当,应该很快就能被卖出去。但实际上却总被来往的客人挑挑拣拣,到半下午了只能被低价处理。
我有时候望着窗外的断珠似的雨滴,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其实也是知道的,大概还是四五十年吧。”说到这里,我感觉自己的情绪实在是低落,喉咙上下滚动,酸涩到不行,索性不言。
黎深伸手轻抚我的头顶,开始组织语言:“也许意义本身并没有意义。如果我们做一件事总想着它有什么意义,那原本在追寻生活的过程就会变成追求抽象缥缈的意义,加重自己的疲惫感。”
“道理确实如此。但人在陷入这样的虚无的泥沼中时,什么道理都是腐朽的绳索,不能把人拉起来,反而促使着越陷越深,”我觉得我不应该对黎深发脾气,但是无名的焦躁让我像头困兽,龇牙咧嘴,神经兮兮,“这几天,我尝试了打扫整理——我以前都没有这么勤快的——看一本新书、做以前一直想做但没有时间的DIY模型。我努力地用这些方法来抵抗沉重的枷锁,却总是适得其反。我还是在焦虑,在阴沉沉的房间里感觉自己的骨头上一点一点爬满了水珠、霉斑。”
眼前被弥漫的水雾阻挡了视线,又被一双手轻轻地拭去。“这个时候我说感同身受你也不会相信。但我还是要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很棒了。
你看,你在工作的时候可以尽心完成自己的工作内容;在出现消极心态的时候愿意想办法去解决它;你还会在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依旧保持冷静。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小朋友了!”
我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感受对方说话时震动的胸腔,“只是,我也会觉得很抱歉和不满足。因为繁忙的工作导致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而抱歉,因为你在独自抵抗却不需要我的帮助而不满足。”
“可是黎医生之前看牙医的时候还说医生总是喜欢夸大其词,不能全信。”我忍不住在他怀里嘟嘟囔囔。
“然而现在希望给予你帮助的是黎深,不是黎医生。”
“……”我沉默着不知道说点什么,假如人生是一场航行,黎深只是船上陪伴我行程的一位客人,他并不能左右我这个船长要把船开向何方。这场焦虑战争上的参与者始终只有我自己一个。
“瑛瑛,不要钻牛角尖。我明天刚好有假期,可以……”不凑巧,黎深的电话打断了他的未言之语,电话那头关轩焦急的声音立马跳了出来,“黎老师,23床术后排斥反应剧烈!收缩压超过150mmHg,血肌酐持续升高……”
“好的,我知道了,注意观察病人血压和体温。你先联系手术室与麻醉师,20分钟后我会到AKASO……”救人如救火,黎深即刻进入状态,开始嘱咐关轩先安排好手术室,然后起身往玄关走去。他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关轩交代,一边看着我,满怀歉意地点了一下头。
我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张嘴无声地对他说:“没关系,路上注意安全。”
他读这句唇语读了千百回,冲我笑了笑,伸出手臂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我也配合着圈着对方的腰,企图在其中获取一些玄学之力。
当夜,黎深并没有回来。我带着满头焦虑buff下要掉不掉的头发睡去,并不安稳。
翌日,阳光透过窗台,散满整个卧室,长达半个多月的阴雨天气,终于在太阳势不可挡的攻势下偃旗息鼓。
我看了眼清晨黎深结束手术的信息,他告诉我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但以防万一,今天他都会在医院观察。
“即使是休息状态,也不要不吃早饭。”在微信里,黎·早饭监督提醒二合一报时器·深依旧兢兢业业履行自己的职责。
作为阳奉阴违的个中好手,我早就学会偷天换日,何况这几天心情不佳根本没什么胃口。我枯坐在床上,又开始了新一天的放空。
只是今天的阳光好像不这么想,它伙同着猫猫狗狗和麻雀,一个劲地叫嚣“出去玩!出去玩!”
春意盛情邀请,我自欣然赴约。吃好早饭,给黎深拍照打卡后,我就溜溜达达出门了。
第一站是附近的一个公园。某书某乎强烈推荐思考人生的好去处之一。
不过我资质愚钝,不仅没有龙场悟道,还在公园看到悠闲打太极的爷爷奶奶之后心里再次破防。
因为被爷爷奶奶们充满朝气的退休生活酸到的我呆坐在湖边,愈发觉得世界这个巨大的草台班子都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嘿,小姐。不是,那个小同志?”身旁传来一道紧张的声音,对方似乎在纠结着称呼,“我看你自己坐这里很久了,没啥事早点回家噢,这都快饭点啦。”
我转过头,先被对方锃光瓦亮的大脑门给闪到。
“我这是天生的!”对方显然对投向自己脑袋的视线非常敏感,急忙解释。
“谢谢大哥,我没有想不开。”我解释,“我就是今天休息,天气好,出来走走。”
“那就行,你坐久了起来慢点,这湖边还挺滑嗷。”大哥见我神态正常,立马乐呵呵提醒几句,就离开继续遛弯。
我看着这位大哥走远,他也不是什么公园管理,也没戴志愿者袖章,他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陌生人,抱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小心翼翼提醒每一个在湖边丧着个脸枯坐的人。
也许对于他来说这件事也没有什么说得出来的意义。
我脑子里思维走马观花,还是起身去了akaso,以免继续坐着让人误会。
医院是个神奇的地方,常言道:迎来送往,新生与死亡,世间的善良与丑恶都可以在医院一一见证。
我面无表情的丧气很好地融入其中,也有可能是来医院的都是麻木、疲倦、恐惧、欣喜、庆幸的脸,我这样的脸在这里根本排不上号。
我坐在那里,看着忙碌的医护人员,焦急的家属,因疼痛而面部扭曲的伤患……人生百态确实不过生老病死四字。
我盯着川水往来的人群,莫名想到了高中的作文——“一死生为虚诞”“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耳边还幻听了昨晚黎深说的话。
在波涛汹涌中左支右绌的船长收到了远方灯塔传来的信号。
23床幸运挺过来,转回了普通病房。辛苦一天的黎深终于又可以准点下班。等到地下******,还没开车门,驾驶座车窗就移下来。
“嘿,我可以请这位悬壶济世,妙手回春仁心仁术的黎美人一起晚饭吗?”
黎深显然没有意料到这个惊喜,讶然地挑挑眉,转头去了副驾驶。开玩笑道:“在医院要称职务。”
“好的,黎——深——”我故意拉长音,还要倒打一耙,“我不是在叫名字啊,我只是把医生念快了!哎呀,耳聪目明的黎医生应该听得出来吧?”
黎深对此不置可否地笑笑,“想通了?”
我一边把车开上地面,一边回复他,“……没有。我还是没有找到意义,但暂时不会为它烦恼。
也许有些事情本来就没有意义,而有些事情的意义要很久之后我才会知道。
我已经找到了一个灯塔啦!”
车内只有导航的声音,好半晌,我听见对方说,“我的荣幸。”
“哼!”我中二的一个哼气,嘴角却比ak还要难压。
“小船长,今天吃什么?”
“啊,这个问题意义重大,灯塔想吧。”世纪难题怎么能让司机苦恼分心,当然是要痛快甩锅。
“……”
红灯跳绿,我踩了一脚油门,奔进车流。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