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眠》/by泠十
“黎深…..”
“死亡是一场长眠。”
1.
“黎深。”
稀疏平常的午后,我从午睡的眩晕中缓缓清醒,黎深敲击键盘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在耳侧,刺眼的阳光隔着眼皮将眼前映成一片血红,鼻尖属于茉莉的馨香浓郁安定,而我闭着眼睛,张开手臂到处摸索,又在摸到黎深的手臂后,耍赖似的一把抱住。
“怎么了。”黎深轻笑一声,敲击键盘的声音顿了顿,随即阴影靠近我,遮挡了将眼皮晒得滚烫的阳光,变成一个略带濡湿的吻,轻轻巧巧地落在眼皮上——黎深的呼吸很平缓,绵长得与我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握住我的手,拇指在指关节上慢吞吞地摩挲了两下,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刮着指节处的皮肤,我的手指忍不住缩了缩,我笑着去躲黎深的抚摸,人也跟着挪动了位置:“黎深,痒。”
“你不是说不怕痒吗?”黎深的声音里裹挟着浓重的笑意,很快,他的手指精准地戳上我腰部的痒痒肉,我再也没法装睡,只好爬起身气喘吁吁地还击,一场混乱的枕头大战后,最终我靠着一把子蛮力险胜,我猛地将黎深仰面按倒在沙发上,膝盖死死压住他的长腿,双手费力地将黎深的手臂固定在他啊胸口,这才有功夫凑近他的耳朵嘲笑道:“你被捕了,黎医生。”
“……任你处置。”黎深静静地抬头望着我,金绿色的眼底满是细碎的笑意,他抬手细细地替我把乱了的头发别在耳后,气息里还带着明显的喘意,“你的伤…..没问题吧?”
难怪黎医生这次认输认得这么爽快,我心情复杂地笑了笑,伤还没好全,我也没劲再制住颇为配合的黎深,索性卸了力,安安静静地趴在黎深的胸口,歪着头去听他的心跳声,直至原本平和的心跳慢慢加了速,我才重新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向黎深。
“黎深?”我又喊了一声。
“嗯,我在。”黎深单手扣住我的手腕,细细的桡动脉在他指尖下一下一下跳动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舒出一口气,重复了一遍刚才的答案,“我在。”
“黎深……”我单手捧住黎深的脸,犹豫许久,还是斟酌着开口。
“你觉得,死亡到底是什么?”
2.
在我和黎深的生活里,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东西始终如影随形——
那我觉得,只有两样。
死亡和爱情。
身为猎人,受伤和死亡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我站在医院的走廊上,激烈的心跳还未全部平复,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仍觉得胸口死死地堵着一口气,我蹲下身抱住自己,想要借助******的变化把这口气吐出来,可随着动作流下的,却只有脸颊上滚烫的眼泪。
流浪体袭击之后的医院热闹得可怕,来来往往的脚步从我身边奔走而过,高高低低的喊声一声声钻进耳膜,我疲惫地直起身,离开走廊的正中,以免挡去医生抢救病人的道路,可四肢实在脱力得难受,我只能靠在墙壁上,才能找到站着的力气。
一切都太突然了,我抬头望着走廊顶部装着的电子始终,鲜红的数字缓慢地跳动着,把一分一秒的流逝拉得无限长,时间有如实体,蜗牛般粘稠地从地面爬过,留下长长地、亮晶晶、令人作呕的湿痕,又好像凝固的鲜血,下一秒就要从走廊泼洒而下,我捏紧掌心,只觉得手心半凝固的鲜血黏腻得可怕,浓重的腥气麻痹了人的嗅觉,我只有很费力地去想,才能想起这温热血液的来历。
——是我的猎人前辈,一个总是笑得很爽朗的中年女人,我们总爱叫她周姐,她年纪其实不大,但对我们这些新手猎人颇为照顾,一来二去,大家都这样喊她。我仍记得,她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某次灵空基地聚餐的时候,我们见过她女儿,洋娃娃似的被她抱在手上,穿着一身可爱的公主裙,在她的指导下脆生生地喊姐姐。
她很爱她的女儿,终端里也存着女儿的照片,至于她的先生,同样也是猎人的一员,工作调动的缘故正身处极地,这会收到消息想必正在赶来的路上。我吸了吸鼻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连着往基地发了好几条任务情况汇报,手指上的血液把手环屏幕沾染得乱七八糟。
而这都是给她做急救留下的血迹。事发太突然了,原本周姐还在休假,任务调令一出,她紧急增援,而为了保护没有来及撤出的临空民众,她被流浪体伤到了要害。黎深来的时候,我正趴在地上给周姐做止血和心肺按压,我双手沾满血迹,思绪几乎停滞,直到黎深从背后托起我,跟随而来的医疗人员接过了我的工作,我才愣愣地看向黎深,用浸满鲜血的双手死死地攥住黎深的领口。
“救救她,黎深。”现场太过嘈杂,到处都是混乱的伤员,我冲着黎深喊道,而黎深的胳膊紧紧地揽在我腰间,他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口鼻——我这才发现因为太专注,我不知什么时候过呼吸了,随即我被他按倒在一旁的担架上,来不及再和我多说什么,黎深按住我揪着他衣领的双手,使了些力气:“你受伤了,去医院。”
他的语速很快,我终于反应过来松手,他只来得及看了眼我满是鲜血的手指,匆匆一瞥就小跑着离开:“相信我。”
于是我这会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满脑子只有黎深那句简短的相信我。
伤者太多了,急救室满满当当,我虽然也受了伤,但不是要害,又可以自己行走,不耽误医疗资源,清创包扎完毕,又打了一针止痛针,我就站起来出了急救室。楠队的命令是让我在原地待命,等待周姐的家属到达,而我愣愣地坐了半天,直到周遭的声响都静下去,病人一一轮转进对应的科室,我仍旧坐在原地,脊背绷得紧紧,近乎疼痛,我缩在椅子上,整个人蜷缩起来,双手环抱着膝盖。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流逝都变得模糊,一只手突然温柔又不容拒绝地攥住了我的手腕,扯着我的手伸直,微凉的质感带着刺痛袭上掌心,我抬头,正对上低着头的黎深。他垂着脑袋,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仔仔细细地替我擦着手上的血迹,他的手很稳,可棉球却在颤抖,于是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黎医生的白大褂早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也不计较我在他的袖子上又添一抹血迹——他还穿着抢救时那身白大褂,衣角沾着早已失去温度的鲜血,见我抓住他,他静静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我,黎深看起来很疲惫,眉梢眼角都是挥之不去的浓重倦意,蹲在那里,几乎仅仅靠挺直的背脊支撑着,他开口,声音略微沙哑:“手脏,不替你理头发了。”
“黎深…..”我僵硬地扯着嘴角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和,好不让忙碌了一晚的黎医生担心,“你忙完了?”
“一会还有台手术。”黎深抬头看了一眼时钟,“有一点时间,来探望一下伤员。”
“真不容易。”我笑了一下,任由黎深替我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后者闻言也笑了笑,他垂着眸子,眉毛微微一挑,“你也是,很不容易。”
“……”我张了张嘴,想问黎深周姐的情况,可话到嘴边,我又没有勇气开口了,黎深抬头正对上我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将我的手包裹在手心,用了些力道握紧,略微的疼痛给了我一些勇气,我终于轻声开口:“她…..”
“别太难过了。”黎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始终半蹲着,这一晚上的混乱让他疲惫不堪,或许就在十几分钟后,他还有一场漫长的、难熬的手术等待着他,他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眼角是细细的干纹,不知是不是忧心操劳,仅仅一晚的时间,他的脸颊上就冒出了青青的胡茬,他一点也不风光,整个人憔悴得厉害——我没法让这样的黎深安慰我,我只好笑笑,咽下喉咙口坚硬的肿块,靠着眨眼的动作挡回即将落下的眼泪。
“黎深。”我想让他赶紧走,去做他自己的事情,哪怕只是休息一会,闭目养神一下,可我说不出话,过了许久,我才发现,攫住我咽喉,夺走我嗓音的那种情绪。
原来是恐惧。
“…….今晚在那里值守的,本来应该是我。”我还是说出了这句话,黎深握着我的手猛地一颤。黎医生的手总是很稳的,可此时,仅仅依靠着交握的那部分皮肤,我就能感受到他的颤抖,“也就是说…..都怪我。”
“我临时…..临时被抽调去了另一个街区。”我哽咽着开口,黎深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他的阴影笼罩着我,我猛地仰头看向他,“或许死的人,本来应该是…..”
“……”黎深俯下身,那是个想要拥抱的姿势,可最后关头,想起身上的白大褂,他还是顿住了,于是他的胳膊虚虚地环住了我,与此同时,他焦躁不安的声音响起:“别说这样的话。”
“不要说。”黎深的声音很疲惫,闷闷的,他的手指隔着几公分的距离,缓缓地划过我眼下,“今晚…..我见到了她的爱人。”
“…..”我静静地望着黎深,他没有再说话,挺直的脊背却微微佝偻了,下一秒,他平静地站起身,深呼吸了一下,“手术快开始了,我先过去。”
我没有叫住黎深,即使他离开的背影好像落荒而逃——我在走廊上等来了那位远道而来的猎人家属,男人几乎没有时间搭理我,很快就匆匆离开,又被医生护士推出了急救室,抱着头蹲在我旁边,压抑地抽泣着。
我想,即使不用问我也知道,作为抢救医生的黎深在看见这一幕时,心里会想什么。
如果此时此刻,急救室里的是我,而门外的是他。
又会怎样。
3.
和黎深在一起前,我一度以为我们俩都已经看透了生死。
我倒还不好说,黎深自然是没有问题——作为医生,又当了好多年军医,早在雪山上那会,黎深想必就看透了生死,而我,在选择当猎人的那天,就已经默认了这种危险无比的生活,任务紧急,随时待命,伤亡更是难以避免,有时能活着回来根本没有任何实力的因素,有的只有莫测的运气。
运气好,死亡线边缘被按断六七根肋骨也能救回来,运气不好……我默默地将花束放在周姐的墓碑前,猎人基地一大半的人都来送行,我也就此远远地望见了那个高大的男人,她的丈夫,男人身形比黎深还高些,可一夜之间却像被人抽去了生机,隔着远远的距离,我无从确定他鬓角的白发是自然生长还是悲伤过度,可我也没有勇气上前去问问他,哪怕是关心一句我都做不到,有好几眼,我都错将那处的人看成黎深。
我想,我根本 无法想象站在那里的人会是黎深。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对于死亡,不管是我,还是黎深,我们内心深处都怀着难言的恐惧,平日里生活得平静,自然没有人把这恐惧宣之于口,可在那个夜晚过后,谁也没有勇气说,自己是看透生死的人,谁也不敢说,能像想象中那般坦然地面对爱人的离世。
可死亡到底无法回避,我和黎深都太清楚这点。
我和黎深,我们俩谁的工作都谈不上安全,我是猎人,协会发布的任务自然有危险有安全,但选择了这条路,自然不能因为有生命危险就往后退缩,黎深是医生,每天都在见大大小小的死亡,他更清楚死亡的无法逃避,更何况,他的工作,也并不比我安全。
于是只好拼命地回避这个话题,周姐的葬礼结束之后,我们谁也没在家里提起过这个话题,与任务和死亡有关的话题成为这个家里彻底的禁忌,我和黎深看似谁也不在意这点,但夜晚交缠之时,两人又比之前每一次都更加用力,我抬腿勾住黎深的脊背,拼命地将他拉近我,即使为此会深入到难以忍受的深度也无所谓,黎深更是沉默着、一寸一寸地吻过我的每一寸皮肤,近乎执着地听着我的心跳,跟随着心跳的频率一下一下顶到最深处,直到两人都没有力气,再筋疲力尽地相拥接吻,仿佛要纠缠到世界尽头,也不想有任何分离。
直到我向黎深问出这个问题,这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平衡才被彻底打破。
我以为黎深会给出问题的答案,毕竟对于死亡,他比我更加熟悉,假如能在这个问题上找到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答案,或许能缓解这没有尽头的恐惧。
只是…..
黎深沉默了许久,期间他不断地摆弄着我的手指,一根一根仔细地研究着,却始终不看我的眼睛,很久之后,他才无奈地笑了笑,很轻地说道:“我不知道。”
“我不相信死后的世界,也不愿意用这样的故事来安慰自己,对于死亡,只有全力以赴,但是…..”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难得有气无力,“抱歉,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死亡。”
“又或者说,我只是不愿意去想这样的可能性…..”
“黎深。”我坐直身子,握住他的手,尽可能平静地开口,“我的工作…..你知道,我…..”
“我控制不了。”我感觉无比愧疚,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把黎深拉进这样无解的命运里,可是爱情把我们的生活缠成乱麻般的死结,饶是谁想要脱离,也找不到解开的线头,我们被爱情捆绑,在未知的死亡到来之前,爱情才是我们生活的主基调。
谁也….谁也舍不得为了未知的命运放弃此时的相守。
哪怕是从时间和命运的手下******——黎深哽了一下,他勉强笑了笑:“我知道…..我都知道。”
“如果真有那天…..我们都全力以赴,好吗?”
我静静地看着黎深,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我知道,如果真有那天…..黎深是比我想象中药柔软许多的人,哪怕是素不相识的病人离世,他也会为此消沉,有许多个夜晚,我静静地抱着疲惫不堪的黎医生,感受着他的手臂一点点收紧力道,再缓缓地吐出一口沉重的叹息。
可我们能承诺的也只有全力以赴,于是我说:“好。”
“但是…..你得答应我,黎深。”我想想还是不放心,我撑起身子,静静地看着黎深的眼睛,“你不能太难过,不管怎么样,你都得继续活着。”
“…..”黎深勾起嘴角短促地笑了一下,显然,他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沉稳冷静的黎医生在面对这个问题时,竟然展现出了小孩一样的抗拒姿态,可我步步紧逼,于是他也只好无奈地点点头,哄小朋友般承诺道:“我不会太难过的。”
“好吗?”
很快,他又深吸一口气,呢喃似的补充道:“或者,至少让我多难过一会。”
“一会就好。”
4.
这个话题又再一次被搁置,或许它会在某些时刻突然浮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在炎炎夏日带来些许恶寒,或许我们会再次试图在某个温馨的午后尝试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无论如何,无论怎么探讨,谁也无法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时光静静地向前走,我与黎深相互扶持着走在满是鲜血的道路上,我们每天都在面对各种各样的死亡。
我想,或许时间久了,我们总能摸索出坦然面对死亡的方法,又或者,幸运真的会每次降临,我有太多次死里逃生,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感受并不好受,却也让我和黎深慢慢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甚至颇为乐观地觉得,哪怕那天真的到来,我和黎深,也不会再像周姐那会那样无措。
毕竟那时,我们在一起不久,我当猎人的时间也不久。
但我忘了,死亡最擅长的,就是无常。
直到死亡的阴影真正降临在头顶,我才明白,任何准备都是无意义的,多少次谈话,多少次心理建设,不管事前做了什么样的努力,许下了怎样美好的承诺,都无济于事,恐惧是无法避免的,就像大量流出身体的鲜血一样,毫无挽回的余地,只有焦躁地守候在原地,等待一个没有悬念的答案。
死亡的到来根本没有预兆,上一秒我还在确认队友的伤亡情况,下一秒,突然蹿出的S级流浪体根本让人无法反应,利爪瞬间刮破了血管,划开一块豆腐般轻易,即使我下意识伸手去捂,也无法阻挡温热的血液汩汩流出。
死亡的第一感觉是冷,大量带着体温的血液流出身体,极端的寒冷几乎让人站不住身子,我很快跪倒在了地上,所有的声音都远去,包括来自队友的呼喊和求助,纱布很快按上伤处,但是无济于事,意识逐渐涣散,刺骨的寒冷又莫名消失了,转而变成一种难言的暖融,我神志模糊地睁眼去看,眼前却是大片刺目的阳光,将视野映成一片暗色的红。
我突然想起那个遥远的午后。
我结束漫长的午睡,睁眼时黎深就在我身边,而我趴在他胸口,静静地问他,什么是死亡。
原来这就是死亡。
我费劲地伸手去抓黎深的手,我很少见到流泪的黎深,黎医生的眼泪很少,他总是冷冷的,瞧着八风不动的冷静模样,可就是这样的人,眼泪也是滚烫的。
我想起周姐的女儿和丈夫,几个月前我刚见过那个小女孩,她没有小时候那么爱笑了,将将上小学的小女孩眼里有太多愁绪,她的父亲调回了临空,不再继续在一线当猎人,而是转去了后勤,他的头发白了不少,不惑之年的人瞧着竟无比苍老。
我无法想象黎深变成那样。
眼泪滴落在手上的温度是滚烫的,却因为肌肤早没有感受温度的能力而显得冰凉,黎深的眼泪流得那么汹涌,有那么多透明的液体滚出他的眼眶,几乎来不及落下——他分明在哭,眼睛鲜红得好像我那晚看见的、医院里跳动的电子时钟,他的呼吸明明那样急促,又好像总是吸不够氧气一样满脸涌上血色。
他仿佛快窒息了,可神情还是冷的,堪堪维持住了最后的冷静,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他淹没在哪出我看不见的深水中,抑或是被深埋在雪堆之下,身为医生的职责和名叫黎深的灵魂彻底分离割裂,所以眼泪流着,理智却还在摇摇欲坠地坚持。
天哪,我想,天哪。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总有分离,为什么人世间总有死亡,难道相遇的意义就是为了在分别时更加痛苦吗?可是…..可是分明也有很多快乐的时候。
死亡之余,我和黎深之间还有无法割舍的爱情,还有那样多鲜明到无法忽略的美好回忆,有很多说着悄悄话的,气息交缠、十指相扣的时刻,还有很多欢笑着的,彼此嬉闹、许下诺言的时刻,我恍惚想起不久前的清晨,为了多赖床一会,我拖着繁忙的黎医生在床上说悄悄话——黎深的手轻轻拢在我腰间,而我牢牢地抱住他的脖子,说话时的热气落在他颈侧。
那时黎深说了什么?
我记不清了…..他似乎很无奈,却还是轻笑着拍了拍我,低声说道:“太困了?”
“那再睡一会吧,我陪你。”黎深动了动,调整了一个让彼此都更舒服点的姿势。
“晚安。”他说。
好吧…..我的意识逐渐朦胧起来,手被紧紧攥着,我却说不出话。
死亡是一场溺水,此时此刻我终于触摸到了那无形无声淹没着黎深的深水,生命诞生自海洋,又在水般温柔沉寂的窒息中消亡。
死亡是寒冷,是阴森的温暖,也是无边的寂静,没有声音,没有意识,所有的一切都模糊,连时间也失去踪影,死亡是一场永无宁日的冰封,做不了任何准备,甚至连黎深说的全力以赴都做不到。
我突然理解了黎深,为什么他那样回避谈到死亡,在我心里,黎深一向是再明白生死不过的人,可正是因为明白,才会拒绝谈起。他太清楚,太清楚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早在周姐的爱人,那个极地猎人站在病床边痛哭的时候,他看着高大的男人佝偻着脊背,撕心裂肺地嚎哭时,就已经看到了今天的结局。
是我没有理解他的恐惧。
可是没关系的黎深,没关系,死亡只是一场长眠,我朦胧地,梦呓一样小声开口安慰着黎深:“没事…..黎深…..别害怕。”
哪怕分离那样痛苦,哪怕厮守那么短暂,可只要想起你,又会觉得漆黑的路没有那么恐怖。死亡不过是一场长眠,只是我困了,想要多赖一会床,就像我每次窝在被窝里同你说悄悄话一样,黎深,没有什么可恐惧的。
如果这样会让他好受一些,我不介意说这样一个谎,只要不让他变成周姐的爱人那样——
我愿意做任何事。
“黎深…..”
“死亡是一场长眠。”我勉强打起精神,他顿住,眼泪还在脸颊上,难得显得格外狼狈。
我们有那么多次聊起死亡,可如果真的可以,我希望死亡就是一场长眠。
这样,我还是可以对黎深说晚安。
所以……
“晚安……”
思绪逐渐坠入那个安静的午后,于是我想,如果可以。
我希望睁眼时,还能再见到黎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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