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院的战区救援分配名单公布后,关轩站在公告栏前陷入沉思。
正如他在得知距离上次救援任务仅不到一个月就又要被外派时安慰自己的那样,区区战区救援,你怕什么,它就来什么。
确认了自己的名字堂堂出现在眼下战况最危急的封锁区一栏的事实,关轩看了眼一旁和他同级的刘医生,有气无力地撞了下对方的肩膀,“诶,咱俩换换?”
刘医生这次被分到的战区就在距离临空市区两小时车程的郊外,且那里目前战况已近尾声,收尾顺利的话,明早出发后他说不定还能赶在晚上回家睡觉,闻言便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给关轩。
“边儿去,我欠你的啊?”
不过见朋友最近倒霉至此,他还是不免真诚建议道:“老关,我记得你这周是不是三个夜班赶上三台急诊夹层手术?这又赶上去封锁区救援……实在不行你找个庙拜拜吧。”
关轩顺势转身对着朋友拜了拜,“刘哥,我们换换吧!”
“诶,关哥,您可别。”刘医生在关轩拜到一半时就把他扶住,“我们泌尿外也不比你好到哪去,我还指望这次能休息一天补觉呢。”
关轩原本也只是开开玩笑,毕竟不可能真的让朋友替自己出去当牛马,正要叹口气认下最近的霉运,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音,担心又是院里要求写报告的通知,本就崩溃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他臊眉搭眼地掏出手机,却在看清短信内容的瞬间来了精神。
“******……”关轩把短短两行字来来******看了好几遍,又难以置信地把屏幕举给刘医生看,“我不是做梦吧!”
刘医生闻言定睛去看,小声读着短信的内容:“救援名单下来了,要不要和我换?换的话我去和副院长说——这也太贴心了,这谁,啊……”
刘医生一边感叹一边看向发信人,在大脑识别出“黎老师”这三个字具体指代的是谁后,惊讶程度完全不逊于关轩,“你确定这是你们心外那位’钢铁侠’……?”
“啊?什么钢铁侠?”关轩眼睛一眨巴。
“你不知道吗?你老师,黎深,刚来咱院那会连做两台九个小时的手术,早就是全院知名iron man了。”
关轩反应过来,“哦!就和你老师在咱院人称’临空包皮王’差不多是吧?”
这回换刘医生眨眼了,“……也,也可以这么说吧。”明明算是个荣誉外号,但被其他科室的人一说怎么总觉得怪怪的?刘医生心里犯嘀咕,一边回归正题,“所以怎么说?人前的冷面钢铁侠其实在你们心外关起门来是贴心老板呗?”
“上一边儿去,什么冷面,我还热干面呢。”
关轩义正辞严地反驳他最不认同的关于黎深的形容,却也实在无法以自己的立场把“贴心”这种过分柔软的词安放在对方身上,会这样形容黎老师的应该另有其人吧,于他而言,尽管他无法用简短的语句来完整描述黎深在他心中的形象,亦或是他对他的影响,但若是偏要一言以蔽之,那他要说,黎深是个格外认真的人,他爱和自己较真,于是做医生也认真,做老师也认真。
“不过我还挺好奇的。”
思绪被打断,关轩恍然地抬眼看去,“好奇什么?”
刘医生倾身过来,声音也稍稍压低,“你怎么和老板混这么好的,让我学学?可别说是因为他年轻啊,不到三十就做科室领头人,这可不是能随便复刻的……”
听朋友这样问,关轩愣怔片刻,他看起来和黎老师关系很好吗?
若是排除私交来讨论的话,那黎深的确是难得一遇的好老师,他也应该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助手,然而最开始其实并非如此,虽然黎深一直都是那个黎深,但他于低谷期和这位努力又认真的天才相遇,于是故事的开篇完全说不上什么高山流水一见如故,甚至连表面上的友好都有几分他单方面的勉力维持。
思及此,关轩忍不住自嘲地笑笑,现在想来,还真是有点丢人啊……
……
“师兄,你听说了吗?你们科新来的特聘主任居然才27!”
关轩刚下手术就收到了正在同院规培的师妹付欣荣的短信,但接下来还要和家属沟通患者的预后情况,他实在累得无力回复,便只看了一眼消息就把手机丢到一旁,在等候患者家属的短暂空闲中见缝插针地休息,可明明身体已经快要疲惫到极限,脑袋却仍像被上了发条般停不下来,似乎只要这根弦还没紧绷到断,零件还没锈到碎裂,他就要一直这样艰涩地继续运转下去。
已经多久没睡觉了呢?昨天轮了一整天白班和夜班,今天白班结束后又赶上了刚刚这台心脏移植手术,等下和家属沟通后就差不多要准备明天的白班了,也许还能睡上两小时,但是以他现在的状态,睡得着吗……
这样胡乱地想着,既琐碎又繁重的工作和严重缺失的睡眠令他的头都快要炸开,关轩干脆睁开眼睛,粗暴地捞过手机给师妹回消息:“管他又要来几个有背景的’空降兵’呢,反正好处轮不着我们,光干活都要累死了,靠,上班住院医师,下班医师住院!”
想了想,觉得这条回复实在有些过于自说自话地倾诉负面情绪了,他便又补了一句关心:“你怎么样?呼吸科那个缺德主任还为难你吗?”
回复来得很快,“我还好啦。师兄加油哦!看你现在能上手术,好羡慕你啊,我觉得超帅的!”
“哈哈,你也加油。”
草草结束对话,关轩长舒了口气。
上手术台很帅吗?或许吧,他第一次做助手时也觉得自己快要熬出头了,甚至开始想象自己再过两年也许就能独当一面了,然而所有对未来踌躇满志的畅想早已在现实的蹉跎下变得模糊不清,徒留仿佛没有边界的疲惫与空虚。
熬出头吗?更不会的,关轩想起自己规培那两年每天战战兢兢的样子,发觉人生果然就是一座座围城,人们不断地闯进去,挤得头破血流,却总是在置身围城后才发现城外的好处,却也出不去了,不敢出去了,于是只好转身再挤往下一座围城,周而复始。
中午路过呼吸科病房时,他看到那位年近半百的主任又在肆无忌惮地当众训斥付欣荣,这甚至不是他第一次看到了,德高望重的主任把手里的垫板扔在低着头的女孩身上,过分地辱骂她是个废物,甚至说她永远做不成医生,而原因只是她写的病例出了一处错误。这当然需要被警告,需要严谨地改正,但真的至于做到这种程度吗?
他有些不敢去想师妹每天都要经历些什么了,那是段太过压抑的时光,他曾在规培期间弯了无数次腰,赔了无数次笑脸,偶尔也和同级们凑在一起自嘲,说这天天就是给领导给病人当孙子,但好在最后他们终于拿到了规培证,却也都失去了一些东西。
所以当然不能否认,这些前辈多数也经历了同等的艰难,通过自己的努力才坐到今天的位置,可当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冲进围城后,又有多少人会立即马不停蹄地四处搜罗更坚固的材料来重砌这堵墙呢?
关轩有心安慰师妹,但她显然不想过多提起,大概更是忙碌到没空和他详谈,而他眼下也有心无力,对方恰到好处的客气倒也免去一场费心劳力的安慰,毕竟就算真的让他讲,他也只有一句“熬吧,总能熬到结束的”。
他现在真的太累了,累到无力思考、无力愤怒,大家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都要吃一样的苦。
哦,对,那位27岁的“空降兵”或许不需要吃太多苦,他所在的“围城”大概是上一辈人打拼的结果,又或者说,人家原本就是建造围城的人。
关轩自嘲地笑笑,刚巧患者家属这时赶来,看着对方通红的眼睛,尽管他实在疲于应对这些眼泪和情绪,却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说明患者的情况,好在这是一场还算成功的手术,尽管预后是比手术更大的挑战,但顺利等到并移植了健康的心脏还是让家属们有片刻心安,便不需要他耗费过多的口舌去安慰,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仅仅一瞬间,但这瞬间确实存在——他几乎想要成为躺在病床上那个前途未卜的病人,然后在某个偶然的时刻,彻底休息。
……
在休息室浅眠不过一小时,关轩被一通电话吵醒,是袁护士叫他快去公共办公室,说是新来的黎主任已经到了,心外科大家都在,就差他了。
他声音沙哑地应下,恍惚地洗了把脸就匆忙赶往科室,路上却不免烦躁,心说这位黎主任真是好大的架子,怎么,上任第一天要放一把新官火是吧。
这么抱怨着赶到办公室,关轩敲门进去,在满座的熟面孔中看到了那位突兀的、传说中的黎主任,不得不承认,确实年轻,长得也不赖,只是除了那身白大褂,大概只有他眼底那点不怎么明显的青黑令他看上去勉强像个医生了……等等?
关轩愣在原地,这张脸、27岁、姓黎……因缺少睡眠而变得迟缓的大脑终于在整合信息后于繁杂的记忆中找出了与面前这位黎医生相匹配的部分——这不是前两年在圈子里名声大噪的那位摘星医学奖的最年轻得主吗?当时各大医学媒体的报道都快把他给淹了,没想到今天竟然见到了本人!他最近到底忙成什么样了,居然会错过这条消息!
“关医生?坐啊。”
被一旁的护士长唤回注意,关轩忙收回视线,匆匆找了个位置坐下,这会儿分管副院长才乐呵呵地宣布黎深就任的消息,并热情到有些令人尴尬地示意大家鼓掌欢迎黎医生讲两句,关轩好奇地打量着黎深,却发现这位即将讲两句的黎主任神情淡漠,看上去比他还嫌弃这种场面,再看看旁边一脸得意的副院长,不禁腹诽果然是这人硬把大家凑一起的,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得意的。
“大家好,我是黎深。希望我们能尽快熟悉彼此的工作风格,以治愈更多患者为目标共同努力。”
“……”
短暂的沉默中,在确认黎深真的只讲两句后,大家连忙再次鼓掌以填补冷场的空白,黎深也跟着鼓了鼓掌,而后客气地再次开口:“抱歉耽误了各位的时间,请大家去忙吧。”
噗……
关轩看了眼旁边明显还想讲上不止两句的副院长被黎深一句话噎了回去,那表情别提多精彩了,他暗笑一声,悄悄和同事们交换了个眼神,在黎深率先起身后也跟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不免有些惊喜地想,本以为来的是污染职场的“空降兵”,没想到原来是整顿职场的巨佬,对黎深的好奇实在太过旺盛,他又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对方正在门口和副院长握手送别,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位黎主任很高,看起来似乎快要一米九了,不知道篮球打得怎么样,也许今年医师节的院内篮球赛他们心外科终于有救了。
……
上午十点,关轩正盘算着中午下班后回家狠睡个一天一夜,那边急诊就打来电话,一位六十五岁男性患者预计五分钟后送到医院,患者是高侧壁心肌梗死导致的心律失常,虽然已经在院前急救下难得地恢复了意识,但仍需要立刻进行介入手术。
关轩挂断电话后就匆忙下楼,在救护车值班医生的手上接手患者后,他尽可能快速地和患者家属说明情况并敲定了手术方案,手术很快开始,然而做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这位患者的血管钙化问题比他术前预计的要更加严重,但患者家属刚刚坚持要进行介入手术,眼下造影已经完成,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
半小时后,关轩在这颗虚弱的心脏中安置好支架,收尾时却发现导丝居然被卡在了支架缝隙里,无法顺利撤出。
又经过了五分钟的反复尝试,整个手术室的气氛都变得凝重起来,护士轻声提议:“关医生,要不你再用力拽一拽?”
“拽?”关轩皱眉严肃道,“万一把导丝拽到脱丝飘进主动脉分支里就是大面积血栓,你敢拽吗?”
但是,他担忧地纠结着,不尽快想办法将导丝撤出也一定会引起血栓,导致患者死亡……
见关轩动摇,护士也有些怕了,试探道:“那怎么办?要不要叫黎主任下来?”
“先等等,我再试试。”
关轩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找护士要来球囊,试图在支架的缝隙里垫出一点空间,看能不能将导丝撤出——他还不想现在就叫黎深,对方年纪比他小,却已经取得了这样斐然的成就,而他在今天认出黎深的一瞬间就发觉了自己的可笑,他笑自己居然曾真的自认是个小有天赋的医生,毕竟他要比同级的进度都快上那么一两年,也姑且是被师长称赞,被师妹师弟们向往的师兄。
可今天他才恍然地意识到,自己拼尽全力才能挤进的这间顶尖医院,原来会用他无法想象的高薪去积极主动地争取、邀请另一个人,原来他曾自鸣得意的那些微小的天赋与成就,不过是让他得以窥见天才殿堂的门票,却不足以让他涉足这片领域。
可是,可是啊,就算他不如那些天才优越,他也想在这样基础的手术中证明自己起码拥有一个普通医生的水准,而不是在遇到突******况的第一时间,在黎深上任的第一天就狼狈地展示自己的无能。
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总是喜欢与人们的愿望背道而驰,最近简直像有什么诅咒降临一般,居然事事不顺,关轩睁着干涩的眼睛盯着那条细细的导丝——他还是没能将它从患者的心脏中撤出,它死死地卡在血管里,就像他在医学这座酷寒的高峰上进退维谷,却又不得不举步维艰地攀爬。
沉默片刻,他终于哑声道:“看来还是需要开胸手术,叫……黎老师过来看看吧。”
……
发出通知后,黎深很快就赶来了手术室,充分了解情况后关轩果然收到了对方略显不满的视线,但大概还顾及这是第一天就职,所以黎深并没有说得多么严厉,但出口的问题却也足够令关轩自觉颜面扫地。
“关医生,患者明显是搭桥指征,你为什么不和家属说明情况,还要坚持放支架?”
“黎主任,不怪关医生,这是患者家属坚持要求的。”护士在一旁小声替关轩辩解。
“家属不清楚利害,医生也不清楚么?”
黎深单露一双眼睛在外面时看起来格外严肃,而他不复今早在办公室的客气模样板起声音后,护士和关轩也都没有再继续开口辩解,眼下最重要的当然是解决病人的困境,手术室很快陷入紧张的沉默,只有仪器平稳的“嘀嘀”声持续和几句必要的手术交流偶尔响起。
看着黎深娴熟精准地在患者心脏上进行操作,关轩机械地在对方的指挥下施手辅助,同时心中突然无比庆幸,好在这位患者的情况还没有糟糕到极点,否则如果介入手术失败,开胸又开不进去,那他今天就真的下不了手术台了,关轩根本无法想象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要怎样承受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与患者家属的恸哭。
同时,他也庆幸在将患者推入手术室前,自己莫名地凭着某种直觉联系了这间复合手术室——或许他的潜意识早就预料到最后大概率会找黎深来兜底的情况了吧,只是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让他羞于承认,明明不是不嫉妒的,却又因黎深让人心安的能力而有了任意妄为的底气,他简直要瞧不起自己了——好在即使手术从介入转为开胸,也不需要再把患者从介入导管室转移,否则一旦中途出了什么意外,那他……也许就没脸再做医生了。
其实他当然为患者家属提供了搭桥的选择,也进行了详细说明,可到底为什么没有更坚决地反对家属必须安放支架的要求呢?
关轩扪心自问,大概,因为他想赌一回吧,赌这位患者的情况不至于过分糟糕,即使手术失败,也只能归责于家属在充分知晓手术信息的前提下坚持作出的错误选择,而不会有人怪罪一位尽了全力的医生。
也因为……他真的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样在一位天才医生面前暴露自己平平的天资,他自认是个有几分聪明的普通医生,却又不想让黎深真的只把他看作一个普通的,勉堪其用的,助手。
……
三个小时后,搭桥手术顺利完成,接下来的关胸步骤由关轩负责,离开前,黎深语气平淡道:“关医生,手术结束后麻烦来一下我的办公室。”
扑通。
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关轩闷闷地应了一声,突然无比感谢手术帽和口罩为他遮掩,不然他因被黎深发现那点可笑心情的羞愧而通红的脸一定会暴露给眼下所有在审视他的人。
走出手术室后,关轩无比详尽地为患者家属解释了中途由介入转为开胸手术的原因和患者预后的注意事项,告别家属后,连续辅助了两场大手术的疲惫感在他稍作放松的契机汹涌而至,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敲开黎深办公室的门时,他已经困倦到几乎要站着睡着了,所以任凭这位天才怎样指责他这个愚蠢的自大狂都无所谓了,骂吧,就像呼吸科主任时常羞辱付学妹那样也没关系,他是个男人,无论如何也要比女孩子抗骂吧,最好黎深能彻彻底底地指出他刚刚的行为有多恶心,哪怕让医务处来处理他,他也完全接受,但是结束后,请放他去休息,他现在真的很需要一场彻底的休息……
“关医生,你有多久没休息了?”
尚且略显陌生的声音响起,关轩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黎深在对他说话,他用力眨了眨眼,哑声答:“大概……两天半了吧。”
“这已经是很极限的工作时长了,你现在就回家休息吧。”黎深起身递来一瓶水,关轩恍惚地接下,然后听到对方继续说,“下次见面时请你说明你为什么对我不满,也请你务必保证今后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我没有不满!”关轩惊讶地抬头,黎深站在离他两步的位置,又因身高优势而微微将他俯视,居然令他生出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羞愧感,“我只是……”
“铃铃铃——”
话音被一阵急促的来电******打断,关轩被惊到心脏狂跳,他有些慌乱地掏出手机,没有看清来电显示就立刻接听,通话对面的声音很大,也格外急切:“关轩!你那个师妹!付、付什么……”
“付欣荣!”关轩眉间一紧,下意识地感到了不妙,他打断道,“她怎么了?”
“她在天台,要,要跳楼!!”
本就急促的心跳越来越快,关轩来不及回复,挂断电话就跑出了办公室,黎深的脚步声很快追上,但关轩已经没有余力去看他,跑向天台的途中,他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脑居然无比清晰地回想起师妹最近的细微状态——总是泛着红血丝的双眼、青黑的眼底、毫无气色的脸庞和……委屈的、饱含求助意味的眼神。
该死!他明明都看到了的!明明都记得的!可他却什么也没做!
关轩气喘吁吁地停在天台门前,本应锁着的门此刻正虚掩着,一推就开,可他却突然胆怯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就像昨晚和师妹聊天时恐怕自己劳心费力而没能说出的安慰。
突然,有人从身侧先他一步将门推开,他恍惚地看过去,黎深已经举步迈进,面前开阔的平台上,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天台围栏外的女孩子,她看上去那么单薄,过分宽大的白大褂像是将她架在了这件衣服里,天台的风吹得很劲,几乎让他担心下一秒就会把她吹倒。
关轩终于如梦初醒般冲了进去,大概因为门外的烈风太大,吹得他鼻尖泛起剧烈的酸意,眼眶也在瞬间变得通红。
“付欣荣!你干什么!快下来!”
他不敢靠近,只能一边勉强维持着冷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意侵犯她已经紧张到极限的情绪,一边小幅度地向前挪步。
“下来!有什么事你和师兄说!伤害自己怎么行!!”
听到动静,女孩早就回头望来,她像是并不抗拒交谈,回答的内容却并不让人感到乐观,“师兄……我要和你说什么呢?”女孩面容平静地看向楼下看热闹的人群,突然笑了,“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关轩立刻想到了那个似乎总是在愤怒的主任,他吞咽了一下滋润干燥的喉咙,而后大声道:“我帮你!真的,我们一起告他!呼吸科的同事、病人都看到他是怎么对你的了!”蓄满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带着哭腔苦苦哀求,“是师兄对不起你,怪我之前没关心你,你别……就当我求你了,别跳,好吗?求你了……”
眼看关轩情绪失控,女孩也松开了围栏,黎深忙上前试探道:“等一下!同学,你……”像是并不精于此道,他谨慎地斟酌片刻才重新开口,“说说你的困境,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可以吗?……不要试图用生命撼动上层,他们站得太高了,感受不到震动的,只有活着才能去作为,死去的生命能够反抗的力度太有限了,你现在的勇气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对!欣荣!你先下来,我们解决问题好吗?”关轩指向黎深,“这是黎深黎医生,你认识他对吧,就算我不行,他也能帮你的!”
女孩听完轻轻摇了摇头,这动作将她眼角的泪甩进风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是我什么都不想改变了,当一个系统出现问题,那么这个系统里的人无论做什么也都是徒劳,我只是……很想休息,彻底休息。”
“我来联系院里给你放假。”黎深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假期你可以去见朋友、去旅行,这个世界有远比这间医院广阔的天地,不要被困在这里,好吗?”
“谢谢你啊,黎医生。”她的声音平静,看上去冷静又清醒,“但是假期结束后,我还是要付出比现在更高昂的代价去换那张狗屁证书来证明我的规培期足够优秀,我的家人、老师,都在等我成为像你一样的医生,但我知道,我做不到,我现在甚至不再因为患者的康复而开心了,我讨厌他们,我讨厌所有人……”
顿了顿,女孩吸吸鼻子,像是松了口气般叹道:“哎呀,算了,说不明白的,我人生的一半几乎都给了这间医院所代表的东西,但是我的人生选择错了,我不想再进行下去了。”
说着,她看向关轩,笑道:“师兄你加油啊,但愿你能遇到一个好老板,祝你……祝你四十岁之前升上主任!也谢谢你们在我离开前愿意来挽留我。”
“等等!欣荣!等等!!”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黎深刚刚与女孩的交谈都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以便在她脚下凝成足够让她安全的冰层,可她的决绝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眼看她就要毫无留恋地倾身跃下,关轩顾不得许多,在楼下的阵阵惊呼声中,他拼尽全力冲上前想要拉住她的哪怕一片衣角,黎深比他更快些,却也只在她跳下前堪堪抓住了她的胸卡。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四周的风像是瞬间消失一般,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黎深恍惚地看向手心。
女孩的照片上有着和她名字一样欣欣向荣的笑脸,胸卡外还精心地套有印着树叶的卡套,是很生机盎然的颜色。
……
夜晚的医院楼梯间有些阴凉,关轩坐在台阶上戴着耳机,用超过耳朵可接受范围的音量******着自己的耳膜,他以为自己真的已经足够疲惫了,疲惫到无法接受任何的情绪波动,何况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可他现在居然清醒到令自己痛苦不堪的程度——他为自己明知师妹最近的状态很差却仍然没有作为而懊悔,也为自己肤浅地以为所有艰难都是他们这群人理所应当经历的,甚至因此忽略师妹的痛苦而羞愧。
他想起师妹这一批学生刚来医院的那天,院里为他们举办了欢迎仪式,上层的演讲稿里满是对他们的殷殷期待,美其名曰年轻人是医学事业的未来,许诺这间医院的顶级医疗资源将为他们的学习尽到最优质的服务,可是,如果只在概念上赋予某个群体精神高地,却在现实中压得他们抬不起头,就是欺骗啊……
她的心还在梦幻的象牙塔里,身体却已经深陷职场霸凌的漩涡,可无论如何,她也只是一个想要凭借努力拿到应有成果的姑娘啊,她没有错,她不应该被欺骗,不应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耳机里的音乐随机播放到一首情绪浓烈的摇滚乐,关轩像是真的感受到了节奏中的愤怒,他一把将手机丢向楼下,沉闷的摇滚乐在楼梯间里悠悠回荡,却没有传来手机摔在地上的声音。
他茫然地抬头看去,有人在下面接住了他的手机,是黎深慢慢从阴影中走了上来,在他下面的一层台阶上坐下,又把手机递了回来,外加两块从他掌心生出的冰块。
“手机摔坏了还要买,想摔就摔这个吧,也能听个响。”
“……”
“我不要在孤独中死去,我不要一直活在地下里……”
“没有文化的人不伤心,他不伤心……”
关轩将播放器按下暂停,楼梯间立刻安静下来,两个不熟悉的人之间当然无话可聊,黎深自然不是乐于主动提供话题的一方,虽然关轩此刻也无心结束这段沉默,但黎深的加入却似乎真的打断了他刚刚快要走进死胡同的思绪。
刚刚经历了巨大的情绪起伏,关轩已经不觉得有多尴尬了,于是斟酌片刻,他主动说道:“……黎医生,今天上午的事很抱歉,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黎深微微偏头看过来,又把视线重新投向前方,并不给人压迫感,“我们以前应该并没见过,方便问问你遇到问题不愿意联系我的原因么?不出意外我会在这家医院工作很久,我不希望我的助手不信任我。”
“不是不信任你!……不如说是太信任了。”关轩抬手蹭了蹭鼻子,下定决心道,“从小到大我都属于被师长偏爱的那类学生,但今天见到了你,说真的,我挺嫉妒的,你这么年轻,能力又这么强,我怕你觉得我太……废物。”顿了顿,他自嘲地笑笑,“虽然我今天确实挺废物的。”
关轩本以为像黎深这样的人一定经常从他人口中听到这种无端的抱怨,便也该十分擅长应对这种情绪,可他却在沉默良久后才缓缓开口,语气笃定。
“在一个过度填鸭的环境中,谁都很难逃离对某一段小结果的过度评价,如果你已经认识到了自己今天的问题所在,那我想就没必要囿于这段经历了,而且我没有随意对他人进行负面评价的习惯,这一点你大可放心。”黎深中肯地说,“虽然作为你的上级,今后我需要在一些场合下评估你的专业能力,但这些评价也只是某一方面的一个观点,而非百分之百的事实,区分开这些,或许你会好过一点。”
关轩愣怔片刻,失笑道:“这是黎老师在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安慰我吗?”
“不算安慰,你很脆弱吗?”黎深瞥来有些揶揄的一眼,“我认为把它看作经验交流更合适。”
“……好吧。”
于再次弥漫的沉默中,关轩突然意识到,如果黎深以小于他的年纪站到了比他更高的位置,则恰是说明黎深在相同时间内的经历要远远多于他,而听他刚刚所言,想必这些经历也并非完全的一帆风顺,关轩不免有些难过,原来哪怕天赋异禀如黎深,在人生这条通往彼岸的长河中,也很难在塞满了人间势与利的杂心妄念的船上独善其身,同时他也感到无望,若天才也如此,他又该如何自处呢。
沉默片刻,好奇终于还是战胜了迟疑,关轩试探着问道:“黎医生,你有实现不了的理想吗?”
这个问题或许带着那么一点微小的“恶意”——我们都在追逐理想的路上摸爬滚打,那么你呢,黎医生,看上去这样游刃有余的你,又会为了什么而辗转反侧呢?
“有吧,有的。”黎深像是自言自语般轻轻点了点头,低沉的声音让人辨不清语气,“或许说不上理想,我正为治愈一个’患者’而努力,但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异常困难的目标。”
这明明该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关轩却因此产生了既安心又遗憾的矛盾心情,安心于好在像黎深这样的人也和他在同一片汪洋中挣扎,让他有了前行时明晰的方向,却也遗憾为什么黎深不能彻底的无往不利,以此证明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谓的最优解。
但他没有袒露自己的矛盾,只是没什么笑意地扯了扯嘴角,复杂地说:“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事啊。”
“是啊。”黎深也很轻地笑了一下,“我做不到的事太多了。”
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原来,没有人不伤心。
……
后来,关轩见到了黎深口中的那个“患者”。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在猎人协会工作,据说战斗力很强,来医院时也总是很开心,明明通常是来复查的,居然还这么乐观啊,关轩默默咂舌,看来她完全不知道黎老师对她是怎样的牵肠挂肚。
然而一开始关轩曾迟钝地以为黎深对这位猎人小姐只是医生对患者的那种牵挂,毕竟这种真的把医学事业的发展当作己任的工作狂最是热衷攻克那些疑难病症,而反观猎人小姐每次和袁护士问起“黎医生在吗”的时候眼睛简直都亮得发光,瞎子都能看出来她对黎老师是什么想法了,他不禁摇头叹息,可怜这位乐观的姑娘喜欢上了一位不解风月的冰块,看来有的努力了。
不过很快关轩就发现自己完全错得离谱——
他在某次给黎深送文件时看到对方正和那个女孩一起吃饭,想来这餐饭还是她特地带来探班的,期间女孩热情地将饭菜一一从保温盒里拿出,他这位不动如山的黎老师看起来却似乎只是反应平平,他正要敲门进去,想着说不定还能帮对方解围,却见黎深在女孩低头翻找餐具时,伸手轻轻替她摘掉了头顶的一片落叶,而后嘴角居然扬起了格外温柔的弧度。
还有一次是他值夜班时在窗边远眺休息,却偶然发现楼下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大概是黎老师又加班了吧,他这样想着,就见女孩快走两步停在路灯下,用手指做出动作,利用光影在地上投影出“小动物”,这是多么幼稚的行为啊,可他那位平时一本正经的黎老师居然也跟着做起了手影游戏,比了个不知是猫是狗的小动物,然后在女孩看不到的角度,用那“小动物”的影子轻轻亲吻了女孩的发顶……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而不管黎深曾说得多么理性又克制,但那些被关轩亲眼见证的清澈温情不会说谎,他终于迟迟醒悟,那晚黎深在楼梯间说起某位“患者”时晦涩不明的语气中潜藏的原来是一种隐晦又含蓄的缱绻,就像一条安静流淌的河流遇上一颗灵动的小石子,而后跳起了一两点轻盈的水花。
而如果可以,关轩希望黎深能够得偿所愿——他是他的榜样,更是他追逐的目标,所以黎深能做到的、能收获的,都是他勉励自己要坚持朝前走时最大的动力。
于是再次看到那位猎人小姐来医院时,他走了过去,在对方礼貌地问好后,他开门见山地开口:“要不要我来给你当’眼线’啊,我跟你讲,我们黎老师可是很受欢迎的~”
他看到女孩的眼睛亮起来了。
……
“诶,急诊叫我过去会诊呢,先走了啊。”
刘医生正等着关轩的回答,却不防急诊那边打来电话,他只好拍拍朋友的肩,拉回了对方不知道跑去哪里的思绪,离开前又匆匆留下一句,“哥们儿辛苦了啊,这次你救援回来我请你吃饭!”
看着刘医生快步离开的背影,关轩摇头笑笑,长舒了口气后拿起手机,回复黎深道:“这样不好吧,黎老师,你最近不是很忙吗?趁这次分到的救援区不那么紧张,你稍稍休息一下吧。”
对方发来一张图,那是一份名单,准确来说,是一份参与此次救援的猎人名单,上面赫然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关轩的嘴角瞬间就扬起来了,原来这次他和黎老师的那位猎人小姐和分到了一起。
尽管已经在此刻决定做黎深和猎人小姐的鹊桥,但机会难得,关轩还是决定犯个贱,于是他故意道:“不是吧,黎老师你利用我!”
黎深很快又发来一张图,关轩狐疑地点开,却发现自己的猎人小姐也在这次的救援任务里,而她被分到的战区居然和黎深是一样的……这是什么缘分啊!
于是关轩不敢再开玩笑了,他话锋一转,殷勤道:“害,黎老师,你说这,你看你,有什么愿不愿意的,有事你吩咐我一声不就行了!”
黎深:“……”
……
救援任务结束后,关轩回到临空市,朋友果然没食言,带他来了一家新开的餐厅,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等餐时,刘医生偶然聊起黎深所在的救援队也已经在昨天凯旋,关轩立刻就有了主意,便趁对方去洗手间时给黎深打了通电话——果然没打通。
想了想,他调出另一个号码,拨出去前又斟酌片刻,决定******如果响了超过五下就代表对面两个人在忙,那就立刻挂断,这样盘算着,他按下了拨出键。
好在这通电话被顺利接通,简单的寒暄后,他迅速提供了本通电话最重要的情报:“我跟你说,黎老师本来是被派遣去战况不那么危急的地方,不过在猎人那份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后,他就主动申请去了更危险的封锁区……”
挂断电话,关轩深藏功与名,心满意足地安心等候起他的美食,今天的阳光似乎格外明媚,他眯起眼睛,在脑袋里想象自己像丘比特扔印度飞饼一样把黎深丢到猎人小姐的身边,不禁惬意又得逞地微笑起来。
嘿嘿,黎老师,请狠狠地坠入爱河吧!
Notes:
文中部分设定(比如年龄、时间线)可能有误,等官方完善设定后再作修改。部分情节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无关任何现实事件。感谢大家的阅读!
Series this work belongs to:
- ← Previous Work Part 10 of 关于黎深 Next Work →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