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

1.

人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很难拥有高质量睡眠,极度困倦的时候除外。唤醒我的不是卧室雪亮的顶灯也不是桌上暖黄的台灯,而是右臂仿佛被蚂蚁爬过的触感。一只两只勉强可以无视,十只二十只也无法将人拽出深沉的睡眠,但随着时间流逝,蚂蚁大军渐渐变成一百只、一千只。直到整条手臂都僵硬刺痛到无法忍受的时候,我才终于长叹一口气,从美梦中不情不愿地苏醒。

睡了太久,胳膊被枕麻了,我迟钝地想,后知后觉意识到唇角传来一阵可疑的凉意,睁眼还能看见习题集上被洇开的小块墨痕。上面的字都认识,连起来又好像都看不懂,我慢慢坐直了,发了一会儿呆,凝滞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深夜、卧室、习题集……

我反应过来,浑身一僵,视线随身体一齐向右偏了偏。这里是我的卧室,房间偏小,书桌自然也不算大,但我的书本文具只占据了半边桌面,另半边有一个吃完的果盘,两杯喝了一半的牛奶,还有一副银边的方框眼镜。眼镜腿被人规规矩矩折起来,又端端正正放在桌面上。果盘是奶奶切的,牛奶是我自己倒的,在我的注视下,一双手伸过来,将那副眼镜拿起、展开、戴上。

“黎深哥哥……”我咽了咽口水,小心地措辞,“怎么不叫醒我?”

黎深的表情很淡定,似乎对我叫他哥哥这件事已经免疫。他从我胳膊底下抽走那本习题集,随手翻了两页,声音听起来也很淡定:“你说的梦话还挺有意思,忍不住多听了一会。”

说好的补习,怎么还偷听别人的梦话。我暗暗瞪他一眼,却没想到被他抓个正着,眼刀飞出去一半又悻悻然收回来,眼观鼻鼻观心,等着他最后的审判。

之所以今晚补习,是因为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很不凑巧地碰到黎深。现在虽然已经入秋,但天气仍然很热,人走在街上像一块即将融化的雪糕,鬓角的发丝腻在脸上,校服衬衫又腻在背上,浑身都不清爽。

一整个暑假都没怎么学习,开学考的成绩自然不堪入目,我有点头疼回去该怎么向奶奶交代,拖着脚步走在路上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名字。一转头发现是黎深,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手里还拎着公文包,风度翩翩地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

见我停下来,他抬脚往我这边走,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站定,问:“心情不好?”
我瞪大眼睛:“这你也知道?”
“看你背影无精打采的,”他说,没有过多追问我心情不好的原因,而是转移话题道,“刚放学?”

我点点头,上下打量他一番:“你为什么穿得像僵尸?不热吗?”
“……刚面试完。”

我“哦”了一声,他今年刚毕业,会去参加面试也不奇怪。其实以他的履历根本用不着面试,但他念书和规培都在天行市,毕业后要回临空发展就还是得再走个流程。听奶奶说,市里最有名的Akso医院很欢迎他的加入,不出意外的话,过不了几天他就要正式成为一名医生了。

“你很热?”黎深动作自然地抬手,帮我把鬓角的头发别到耳后,“脸这么红。”
我往后退了半步,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热……热得要命,我都要中暑了!”
他垂下眼,唇角弯出几不可察的弧度,我随即感觉背后一轻,是他伸长胳膊摘下我的书包。
“不着急回家,”他说,“请你吃雪糕。”

雪糕是香草味,冷柜里最贵的一款,多亏黎深心甘情愿让我狠敲一笔竹杠。里面动物奶油的含量应该很高,入口细腻、质地柔滑,因此化得也很快,即便我弓着背狼吞虎咽,连牙齿都冰得作痛,仍然有不少融化掉的雪糕滴在衣服上和地上。我有些狼狈地直起身,看见一旁的黎深气定神闲,手里的雪糕只慢慢吃了一半,另一半仍然被他举在手里,不像雪糕而像半座不化的雪山。

“有evol就是了不起……”我忿忿。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一张给我擦嘴:“多大的人了。”

这语气很像长辈对待冒失的小辈。其实黎深比我大不了几岁,但他的人生好像被人按下加速键,所以我和他从小都几乎活在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里。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考上大学,我还没有成年他却连博士都要毕业。大人都说先立业后成家,他马上要进医院工作,所以很快就该谈一场恋爱,然后是结婚、生小孩……搞不好等他功成名就、儿女双全,我还在为丢掉的分数和化掉的雪糕柔肠百结。

所以,他把我当成小孩也不奇怪,我想,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巾,一根根擦自己黏糊糊的手指。想也知道擦不干净,纸屑被粘在手上,越擦就越多,我擦得手忙脚乱,擦到黎深看不下去,握住我的手腕,从包里掏出一瓶水要帮我冲洗。

我瞪大眼睛:“这个天你还带保温杯?”
“保温杯也可以保冷。”他睨我一眼,表情和语气都很淡,我却还是感觉自己被嘲笑了,只好踢一脚路边的碎石子泄愤。

黎深拧开杯盖,和我一起在人行道边蹲下,一手拎着我们两个的包,一手把杯子里的水慢慢倾倒出来。吃剩下的小半支雪糕没有多余的手拿,只能叼在嘴里,露出半截木制的雪糕棍,结合他这身西装,看起来像正在笨拙地扮演什么会吸烟的成熟社会人。

我有点想笑,飞快移开目光,心不在焉地洗起手。重新仰起头看他却发觉或许是因为没工夫再用evol,融化的雪糕不知何时在他唇边留下一圈白色的小胡子,他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很严肃,身上的西装也板正得一丝不苟,这反差实在太过滑稽,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扑的一下笑出声来。

“我都没笑你。”黎深冷冷道,面无表情地又抽了张纸给自己擦嘴,但我很清楚地在那对金绿的瞳孔里看见一丝恼羞成怒。见他这样,我反而笑得更加大声,干脆不站起来,而是继续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黎深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右手垂下来,悬在我面前,等着我握上去。

即使他应该只是想让我借力,但四舍五入这也算是牵手,我想,不过我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跟他牵手,所以没有搭理他,而是径直站了起来。黎深愣了一下,把书包和公文包换了一边拎着,问我:“回家?”
我说:“我开学考考砸了。”

他顿了顿,随即笑出了声——我很少能见到他笑出声的样子,那笑容意外地很明朗,所以尽管知道这是嘲笑,我仍然有些移不开视线——而后,他倾身下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黏腻的香草味。

他说:“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
“你从来没有考砸过,你当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那要怎么办?”黎深说,“我给你补习?”

“可以,”我说,不自觉地跟着他弯起眼睛,“那今晚你去我家吃饭。”

 

2.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黎深回去换过衣服之后来我家吃了晚饭,四两拨千斤地就让奶奶不再过问我这次的考试成绩,并在饭后自然而然跟着我进了房间帮忙补习。通常来说,年轻男女共处一室多多少少总会擦出些暧昧火花,但黎深又不是普通人,二十二岁的天才学霸博士对上连日常考试都一塌糊涂的高中生,说补习就是真的补习。

我们从七点出头学到了十一点,我又从十一点睡到了十一点半。我将将睡醒,脑子还没转过来,就看见黎深一手按着我的习题集,另一手握着支红笔,用三分钟检查完了我花三个多小时写出的题。

这人检查作业的习惯也很招人烦,答对的题不打勾,答错的题倒是一个个圈起来。我的目光粘在他的笔尖,心情也随着他批改的动作上下起伏。窗外的蝉鸣鸟叫直往人耳朵里灌,还有******的野猫在远处哀哀切切地哭嚎,吵得人心浮气躁。黎深很快改完了,把习题集推过来要给我讲题,此时他穿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身上只有洗衣液和薄荷洗发水的味道,一凑近就更加清晰。我绞紧手指,抿了抿唇,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什么?”
“没什么,”我说,暗恼自己睡糊涂了,什么笨问题都问得出口,“我是想问,我刚才都说了什么梦话。”

黎深垂下眼,幅度很小地抿了抿唇,我知道这个动作表示他正在忍笑。

“也没什么,”他说,“一开始是在念公式,后面就变成什么‘好黑’、‘好安静’,中间喊了几句我的名字,然后嘟嘟囔囔说了些听不清楚的话,”他顿了顿,唇线又一次抿紧,“最后还哼哼了两声。”

“我好像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他问,“是那天的烟花?”

他说的是刚放暑假的时候我们一起看过的那场烟花。那是临空每年一次的烟花节,燃放点设在离海边不远的小岛,大家在沙滩上就能看见。除去烟花之外,海边还有啤酒、烧烤和免费的露天躺椅,很多人会在看完烟花后彻夜留在这里,等待第二天早上的日出,但我和黎深例外。

“不能夜不归宿,”他坚决地说,“奶奶会担心你。”

他是奶奶心中最可靠的晚辈,有时候我和同学朋友们出去玩得晚了,还要拿他当借口才能浑水摸鱼。要是他肯给奶奶打个电话,留在这里等日出也没什么难的,但黎深不肯,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拖拖拉拉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三回头地望向热闹的海滩。

“你现在还不能喝酒,”察觉到我的不舍,黎深微微侧过头,放平声音向我解释,“海滩上那些烧烤也少吃,现捕现吃的海产品很容易出问题。”

我哼一声:“那么多人吃了也没事。”
“再小的概率落实到每个人头上都是大事,”他语速不变地一项项列数,“和普通小章鱼很像的蓝环章鱼其实有剧毒、三文鱼和金枪鱼体内可能有异尖线虫、不新鲜的海蟹也会产生有毒的组胺……”

医学生!

我抬手捂住耳朵:“我不吃了,别念了。”
黎深笑了笑,示意我仰头看天:“其实这里的景色不比那边差。”

我们现在正走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路边没有路灯,但仰头可以就看见银白的月亮。和刚才喧嚷的焰火不同,月亮很安静,发着淡淡的光,那光斜斜落下来,把我们的影子也拉得很长。

“你更喜欢安静吗?”我问,“可是我有点怕黑,也不认识这里的路。”

黎深的目光从天边收回,落在我的脸上。大概十五分钟前,他的侧脸被五颜六色的烟花映成一种暖融融的橙红色,瞳孔里也倒映着一束束璀璨的焰火,而现在,四周只有沉默的月光,他的眼睛里也只有我的身影。

他说:“安静太久了,偶尔热闹一下也很好。”

根据他的眼神,我确信他这句话另有含义,但我实在破译不了这个晦涩谜语最终的谜底。随便吧,我想,反正这条路还有很长,和他一起走的路只会更长。烟花结束了还有月亮,月亮下山了就轮到太阳,哪怕路走完了,我们各自回家,他也就睡在离我只有一堵墙的地方。

所以读不懂他也没关系,他知道我怕迷路,会分一只手给我,我知道他很可靠,会一路上都紧紧捏着他的袖子。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了很久,久到我掌心的汗把他的袖口微微浸湿,久到他站在我家门口向我道别之后转身离开,背后也被汗水沁出蝴蝶形状的水痕——他竟然忘记使用evol,并且在这个季节穿长袖衬衫,也许是因为课业太忙,没意识到夏天已经悄悄开始。

在我的梦里,一切大致复刻回忆,只有结局稍有不同。梦中的那条路比我们曾经走过的更黑一点,我的方向感也比平时更差一点。四周太黑、空气太安静,我是没有办法才只能牵住他的手。他愣了一下,但还是任凭我一直牵着,并反过来回握住我。我能感觉到他凸起的指节和宽厚的掌心,汗水混在一起有种黏腻的感觉,其实很不舒服,却让人想一直这么牵下去。

在最后一个路口,黎深停住脚步,握着我的手微微用了一点力。力道不大,足以让我站定在他面前,仰起头看他。这个角度下他的脸完全地隐没在黑暗中,只能依稀看见眉眼的轮廓。溶溶的夜色之下,轻轻的晚风之中,他嘴唇微动,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想让他再说一次,他于是慢慢俯身下来,呼吸离我愈近。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洗衣液和薄荷洗发水的香气——

然后我就醒了,在和他接吻之前。

“为什么又走神?”黎深用食指指节轻轻叩了两下桌面,表情有些无奈,“按这个进度,天亮了都讲不完。”

我发呆被抓了现行,不敢替自己辩解,更不敢告诉他我刚才在想些什么,只好欲盖弥彰地拿起牛奶杯,捧在手里喝了一大口:“抱歉,你继续讲。”

出乎我意料的是,黎深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我过多纠缠,而是面色古怪,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最后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才道:“你喝的是我那一杯。”

……!!!

我原本又喝了一口牛奶,此刻含在嘴里,咽下去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都说梦是反的,所以梦里没能亲上,就要在现实里间接接吻?想到这里,我只觉得脸烫得像铁板上熟透的明虾,攥着杯子左右为难。

见状,黎深伸出手,把原本属于我的那杯牛奶也拿起来喝了一口。我知道他是好心为了让我减轻尴尬,但瞥见他微红的耳根之后我反而更加窘迫,感觉自己几乎要哭出声来,恨不得立刻挖出个洞,从卧室一路钻到地底下去。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你误会。”短暂的沉默过后,黎深终于开口,声音难得有些小心翼翼,“我不讨厌你。”

 

3.

黎深说:“既然你累了,我就先回去了。”

这句话非常合情合理,只差十分钟就要十二点,任谁看都是应该要休息的时间。明天黎深还有一个研讨会要参加,而我也要早起上学,再加上刚才我已经困到睡着,好容易醒了却又频频开始走神,怎么也不像还能再学的样子。从医学角度不建议熬夜学习,从学霸角度不需要熬夜学习,站在黎深的立场上,无论怎么想,现在最该做的事都是起身道别。

可我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了。

尽管放学时偶遇他纯属巧合,但即使没有那场偶遇,我也会想其他办法把他叫过来吃饭,然后用尽所有我能想到的理由把他留在我家,直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到那个时候,我要端着蛋糕给他一个惊喜,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一句生日快乐。

这是我一直以来想做的事。虽然和黎深已经认识很多年,但我却从来没有给他过过生日——九月初恰好是开学的时间,刚认识的那两年他在读寄宿高中,后来就去外地念了大学。过去的每一年我都只能被困在学校和家的两点一线,生日礼物靠快递,生日祝福靠短信,有几次想给他打电话,临了还是要反复斟酌是否过于亲昵,号码都输好了又按灭手机。

从小到大,我都喜欢自己的生日而讨厌黎深的生日,不仅仅是因为我过生日时他总是会赶回来见我而他过生日时我却总是没法见他,更因为前者意味着我们的距离更近一步,后者则意味着我们的距离更远一点。

今年是我第一次当面给他过生日,但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要真正成为一名医生。可能一星期、两星期,至多一个月、两个月,他又要迈入人生的新阶段,从年少有为的黎同学变成年少有为的黎医生。而我只会像蜗牛一样缓慢地啃着永远啃不完的习题集,一步步被他越甩越远。

也许明年就轮不到我给他过生日了,我有点悲观地想,他的脚步太快,我永远也追不上来。

“都不讲题了,怎么还能发呆?”黎深好笑地看着我,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他的手掌干燥温暖,和梦里的牵着我的那只手很不一样,这就是梦境和现实的差别。梦里的黎深会把我当成喜欢的女孩,在月色下的街边与我十指紧扣,而现实的黎深只会把我当成一个小孩,摸摸我的头,问我:“你不是一直都说以后想当猎人?”

黎深说话总喜欢说半句留半句。要想当猎人得先通过考核,要通过考核又得有漂亮的成绩,不仅仅是体能和战斗技巧,文化课知识也很重要。所以,现在要好好学习,以后才能实现愿望,真正成为一名优秀的猎人——这么长的一段话他只用两个问句概括,也不知道他是天生话少,还是格外懒得对我多说。

“当猎人还要好久,”我苦着脸,掰着指头一项项数,“先要高考,然后上大学,最好是考上专门的猎人学院,再念四年书,等毕业了参加考核,考核完了还有初级证书、中级证书、高级证书要考……”

“嗯,”黎深说,“按正常的进度,你成为猎人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二十七岁了。”
不愧是天才,连算数都比我快。

“等到那个时候,你搞不好已经当上什么主任医师,甚至博导、教授。”我说,“还有什么摘星奖、林德奖,数得上号的奖通通拿一遍。”
“我在你眼里那么厉害?”他没忍住笑起来,“不过,在积累了足够的经验之后,我更想先花点时间去做一些更有意思的事,比如无国界医生或者军医,像我父母一样。”

像他父母一样可没什么好的,天天都不在家,也没空陪伴家人,要不是我肯花心思给他过生日,他今晚在家的时候肯定又是孤零零的。想到这里,我撇撇嘴:“叔叔阿姨至少有彼此陪在身边。”

黎深说:“我也不全是一个人,”
“什么意思?”我惊呼,“你有女朋友了?”
“想什么呢?”他好笑地看着我,“我的意思是,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也就是说还要再过很久才会回来。听他这么说,我垂头丧气,脑袋也跟着耷拉下来:“我会一直留在临空。”

“你不想出去看看?”
“我更喜欢这里,”我说,“到那个时候,我会成为一名很优秀的猎人,打败很多很多的流浪体,保护奶奶和……和所有临空市民。”
他似乎没有听出我话语中的停顿,含着笑点点头:“那也很好。”

这简直像是在发好人卡,所以虽然他语气柔和,我的心情却愈发沮丧,眼前的一切也似乎都变得灰暗起来。这么一想,我们的未来规划中都看不见对方的身影,人生轨迹也不太会有重合的部分。今天之后我再怎么拼命往前都只能和他渐行渐远,因为我们想要去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方向……我听见黎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似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那时候你能不能长大。”

“能的。”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四周陷入短暂的沉默。我抬起头,有些热切地看向黎深,指尖微微发麻,心脏也跳得很快。我记得黎深说过,人紧张或者激动的时候全身供血会优先给大脑,四肢末端缺血,有麻痹感是正常的现象。我现在很正常,我只是有点紧张。

蝉鸣停了,猫叫也停了,我只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黎深的双眼正注视着我,两块璀璨的金绿宝石,温暖、明亮、诱人陷落。如果我再不抓住他,他也许马上就要走了,不只是今晚孤独的生日,更是未来无数的参差。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和声带都在颤抖,其实我不太知道自己正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

我问他:“我很快就能长大了,可不可以先不要和别人谈恋爱?”

 

4.

我第一次见到黎深像现在这样的表情,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像大人一样沉稳而冷静。其他小孩在院子里因为一块积木打架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拼好一整副人体骨架模型,大家轮流爬树偷偷吸花蜜的时候他也只是淡定自若地站在阳台上浇那几盆长势很好的茉莉花。我遇到过的那些烦恼在他身上好像从来都不存在,他可以轻易解开所有难题,甚至不把它们当做难题。

我曾经以为他永远会是这幅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哪怕天塌了也能用他聪明的头脑把掉下来的碎片重新拼回去,但他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他站在我面前,比我高出一个头,却不让人觉得压迫,而是像一只面对人类有点不知所措的长颈鹿,慢慢地低下头,定定地看着我,目光笼了一层薄雾,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沉默的浓度高到一定量的时候就很让人窒息,尤其是在我说完那句石破天惊的蠢话之后。我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尴尬的场合,于是不去和他对视,而是将目光越过他去看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十一点五十八分,按照计划,这时我该找个理由离开卧室,谁知道现在的气氛反而变成最好的借口。我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地绕过他出了房门,连自己也说不清几分是为了给他惊喜,几分又是真的无地自容。

为了黎深的生日,其实我已经暗自准备了一整个暑假的时间。我花了一个月去便利店******,又花了一个月对着教程学习烘焙,直到昨晚我才终于攒够买礼物的钱,并且烤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生日蛋糕。时间太晚,奶奶已经睡了,所以我放轻脚步摸去厨房,小心翼翼地把蛋糕从冰箱里端出来。它的卖相看上去很好,简直像是店里买回来的一样。即使是黎深也很难烤出这么漂亮的蛋糕,我想,这是他即将收到的第一个惊喜,等他过完生日回到家,就会在沙发后面、枕头底下,发现第二个、第三个用礼物盒包装好的惊喜。

厨房到卧室的距离很短,所以两分钟的时间足够我端出蛋糕、点好蜡烛、把脚步放到最慢,乱七八糟的杂念也随之尽数抛开。无论如何,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是唯一的寿星,无论我的身份是邻居家小孩、不够招人喜欢的妹妹,还是冒冒失失表白的单恋者,我总要把准备好的东西给他,再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更何况,黎深是很好的人,即便不喜欢我,他一定也不会伤害我。

想到这里,我又重新鼓起了勇气,屏住呼吸端着蛋糕走到房门口,用手肘将虚掩的门轻轻推开。出乎我意料的是黎深正站在原地等我,早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神态,见到我手里端着蛋糕,也没有半点惊讶,眼睛里甚至有些微微的笑意。

黎深侧了侧身,把我让进来,伸出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书桌上的文具本册早被他收拾开,留出一片空位用来放生日蛋糕,我进来之后他就顺手把门关上,说话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很温和:“你自己做的?”

我没作声,点了点头,他于是又笑起来:“很好看。”

我抿了抿唇,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彩色蜡烛一颗颗地流泪,烛光的映衬下我们的身影被投在墙壁上晃动。黎深拉着我坐下,像先前给我补习的时候一样教我:“这个时候该唱生日快乐歌。”

我看见火光在他眼里跳动,像那天的烟花,像那夜的月光。他看起来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成熟大人,而是一个迫不及待要拆开礼物的小孩。时间太晚,我的声音不敢放得太大,只能做贼一样轻轻地唱。他用食指叩着桌面,一下一下为我打着节拍。条件所限,其实算不上多么好听,但旋律在小小的卧室里缓慢而蜿蜒地流淌,不知不觉就让人忘掉其他东西,只顾着去看他的眼睛。

在他开口之前,我抢先说:“生日快乐。”

再下一个环节是黎深的环节。寿星许下三个愿望之后吹灭蜡烛,愿望就会被烛火带给天上的神明帮忙实现。烛火微微晃动,黎深也微微低头,暖色的烛火将他的眼睫毛都染上一层明亮的光泽。

“第一个愿望,祝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

“这算什么愿望?”我有点不能理解,“这难道不是必然会实现的事吗?”
他反问:“许愿不就是为了实现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好歹许个有挑战性的。”

“那第二个愿望,”黎深看了我一眼,“祝你成为一个优秀的猎人。”
过了三秒钟我才反应过来他又在嘲笑我,气得伸出手想拧他胳膊,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算了,你是寿星,今天饶过你。”
黎深抿了抿唇,用自己的手掌包住我的:“别闹。”

这个动作有点过于暧昧,我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跳一下子又变得鼓噪如雷。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我试图把手抽回来,但他的力气很大,并不给我逃跑的机会。我搞不懂他的意思,只能强迫自己尽量看上去神态自若:“你,你还有一个愿望没许。”

黎深弯起眼睛,定定地看向我,目光里有我熟悉的温柔,我不熟悉的狡黠,还有一些我看不懂、但却异常浓烈的情绪。蜡烛们在蛋糕上拼命燃烧,整个卧室好像变成燎原的火灾现场。我的脸也快要被点燃,他的眼睛也快要被点燃,空气中的沉默又一次即将到达临界点,但这回的沉默不是冰冻三尺的沉默,而是火树银花的沉默。黎深低头看向我们交握的双手,先是慢慢松开,随即一点一点、更用力地和我十指紧扣。

“第三个愿望,等你长大再说。”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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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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