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被深夜工作电话吵醒后的正确举措有二:一是将劳动法与睡眠健康贯彻落实到底,把手机调成静音就当工作和老板一起在沉默声中死掉,只要老板不会拿着消防斧劈开我家门逼着我加班就没什么好怕的;二是接了电话后过一刻钟再打电话回去,把刚睡下去的老板叫起来再确认一下工作内容,以求双方睡眠的同归于尽。
不过深空猎人有且仅有第三个选项:在任务播报声中一脸痛苦地起床,整装完毕,然后在凌晨痛揍流浪体。
我抓起一把奶糖塞在紧挨着剑鞘的腰包里,带上门,一边咀嚼着嘴里的糖块一边往电梯赶去,预备上楼叫醒我的搭档沈星回。
赶到电梯口时,迎接我的是一块牌子。
——尊敬的业户:您好!为保证电梯正常运行,本周六零点至八点期间,电梯维保单位将对电梯进行细致保养检修,其间电梯会暂时停运。给您造成不便,敬请谅解。
我不好。为什么电梯都有休假而猎人没有。猎人不如电梯。
事发地点是附近的观光桥。缺德导航给我指了一条正在修路的单行道作捷径,我开过去不仅要颠一路还得算逆向行驶。我猜它是针对把外卖员的算法摁在了我头上,毕竟人工智能(智障)很难想象凌晨一点钟的路上除了有外卖小哥还可以有加班的深空猎人。
好在这里走过去更快。我果断停下摩托,先解开绕在我腰上的胳膊,再敲敲靠在我肩膀上的头盔。头盔没有动静,于是我摘下它,对上沈星回迷迷瞪瞪的视线。
“真不好意思。”我把头盔放在坐垫上,伸手帮沈星回理他睡乱的刘海:“要不是精神类流浪体的清除强制要求两人行动,我是不会来打扰你美梦的。”
“我赞成保留这条规则。”他抬起眼睛轻柔地说道,露出一丝模模糊糊的笑:“而且看见你也算是美梦了。”
我伸手敲他脑门,把出发时带着的糖全部塞给他,转身往现场赶。一路上我都看着他的影子,只见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一颗又一颗地吃着我塞给他的糖,收好印着白兔的糖纸。
“想吃多少吃多少,我家里还有。”见沈星回的影子停下吃糖的动作,我继续道:“精神类流浪体会比较耗神,吃一些糖会好一些。”
紧赶慢赶的脚步声中夹杂了沈星回的一句咕哝,像极了梦呓。
“咦你想说什么?”
“你也吃吧。”
奶糖的香气随着他开口飘出来,闻着让人心情变好。
你吃吧。我转过头。我自己留了。
你没留。沈星回平静地揭穿我。
他把手里剩下的一半奶糖放回我手里。我挑走一颗把剩下的都给他,他拿走一颗后再把剩下的都给我。
这样下去左手倒右手没个头。我最终动用强硬手段,捏住他的手以便他退还不了。
当我收买你。我说。要是我待会儿被流浪体困住了,你得给我解围。
不用收买。沈星回说。即使你什么都不给我,我也一定会帮你解围。
很好。我记住了。下次沈星回让我帮他忙时,我也什么都不收他的。
“小东西长得挺别致。”
抽出佩剑时我对沈星回开了个玩笑。
这次的流浪体形似一枚浮空的脑——严格来说我只是在一堆增生的肿瘤中依稀辨认出一些深浅不一的脑沟,这才称呼它为“脑”。
这些肿瘤有的饱满有的软瘪,均裹着一层异色的薄膜,在空气中像心脏一样搏动着。类似血管的部位延伸出许多冒充神经元的杂乱触手,它们像藤蔓一样连接着一个穿着宽大衣裙的背影——看上去像是一个苹果型身材的中年女人,留着短发,勉强遮着她的虚胖而浮肿的脸颊。
空气中有令人作呕的吮吸声和咯吱咯吱的破碎词句,流浪体似乎还沉浸在吸取受害者负面情绪的进食行为中,没发现我们。我忍住不适的眩晕感,与沈星回互相打几个手势,确定他负责吸引流浪体注意而我负责解救人质。
动身。拔剑。趁着触手没反应过来将它们全部斩断。穿过碎片断肢往受害者飞奔而去。一把抓住要跳下去的成人。躲过咬向脖颈的利齿。大喊一声“沈星回!”
强光闪过,一阵强烈的眩晕连同窒息感袭来。沥青色与质地的蛋形结界迅速吞没光芒自头顶展开,我背对桥,将女人从缺口塞出去,直到自己被阴影吞没。
嘲笑声响起来了。连接着千百张伪神之面的触手毫无规律地一收一缩,挥向它们的锋刃从那些狡诈的幻影中析出,不伤它们分毫。神魂像流水一样从我的每个毛孔流下来,慢慢汇入一个陌生的躯壳中。
我陷入了不知是什么人的幻象中。触手化为许多大大小小的手,拉扯着嘲笑着我。我看见一张张少年人模糊的脸,每张脸上都有一枚黑洞,黑洞中伸出长着牙齿的舌头嬉笑着重复“你这头不男不女的蠢猪”。
紧接着是尖叫。我在沉默中听见一颗心在尖叫。思维防线在铺天盖地的嘲笑声中如同一座超负荷运转的机器,笑声越来越响,直到突然停下,满耳朵都是我自己的心跳。
它在叫。那个冷漠而厌烦的声音嘀咕了一句,旋即轻佻而轻蔑地一笑:好傻,像个畜生一样。
世界安静了。虚空中我料想正有什么存在,观察把玩他们所期待的崩溃。于是我笑起来,在一枚头颅忍不住偷袭我之前一剑将它刺穿。
看上去此处唯有黑暗与绝望。但包裹我的恶意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层蛋壳后,我坚信自己破开它时必将看到我的皎皎星辰。
头颅在身后炸成扭曲的语言碎片,这些凌乱的字眼在浮空中飘动,最后串成一串轻柔而哀悯的声音。
——你的勇敢真的有意义吗?
——你人生中最有意义的时间被徒劳地花在克服这痛苦上了,现在的你已经赶不上那些对你作恶的人,他们早就甩下你大步向前,成为更有社会价值的人。
——你一辈子也获得不了他们的那种自信和坦荡,你一辈子只学会了在底层挣扎腐烂而不是往高处拼搏。这难道公平吗?
——若你觉得不公,若你觉得这个世界配不上你的善良……
——那么舍掉这具躯体,丢下这个世界,趁着今晚美好的月色去流浪吧。
天杀的。我说。你要是真想积德行善,干嘛不去搞死那群玩霸凌的。
禁锢我的方寸之间开始动摇。又或者说一开始它就不可能困我许久。
我用evol擦亮手中的剑。两道剑光同时击中结界的裂缝,沿着不同方向切开这遮天蔽日的黑暗。
我与搭档同时刺破黑暗,在白昼般的月光下并肩作战。
两道身影调转长剑错身而过,各自默契地守护着对方的死角;两把剑尖指向搏动的内核,刺穿时我听见流浪体发出剧烈的尖叫。
“好傻。”我把流浪体的话还给它,连带还给受害者记忆中的那群猪猡:“像群畜生一样。”
被捏碎的芯核在沈星回手里炸成一朵烟花,光亮转瞬即逝,算是一场流浪体的风光小葬。
高悬于顶的月亮望着我们,像一个毫无心思的孩子的眼睛,目光清澈而专注。
我抬起头,心想那流浪体说得不错,今晚月色的确美好。
沈星回解除了受害者身上的光链。现在流浪体已经被清除,她也不会再被什么蛊惑着去死。
我们蹲下身查看她,却听见那女人发出了男人般的呜咽声。我难以从对方的身形上明确地估量出她(或者是他?)的性别,但当她(?)扑过来的时候我还是决定不躲,任由她(?)趴在我身上痛哭流涕。
为什么会这样呢。受害者用粗糙的嗓音反复问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做错了什么?他们做对了什么?
沈星回把她(?)伏在我身上的上半身摆正。
他说:“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会让你舒服一些。靠在别人身上会很闷。”
受害者从善如流地靠在栏杆上,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我从挎包里翻出一包纸巾,沈星回抽出其中的一张递出去。
“你还相信那晦气玩意儿的话啊。”我尝试像个慈爱的长辈一样拍拍对方的肩膀(不知道效果如何,这场面大概很好笑),“你知道刚刚那种浮空大脑花怎么来的吗?就是当初欺负你的那种人暴死以后变的。看到你还活得好好的,再对比一下自己烂死的惨状,本就不宽裕的心胸更是气得要炸,当然要拖你一起下水。可说到底,这种不上台面的东西一旦和专业人士光明正大地对上,除了原地火化以外没有别的结局,菜得很啊。”
我抬起头看向沈星回。他早就站起来了,此时正低头看着我们。他的眼神中没流露出太多的情绪,此时此刻我甚至有些读不懂他。
我扬起眉毛用口型问他:累了?
摇头。
我皱眉:还有敌人?
摇头。
我笑他:在发呆?
依然摇头。
我猜他可能是饿懵了,遂安顿好受害者,去最近的咖啡机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补充能量的饮料。机器里只剩下最后两杯热可可,他们正好一人一杯。
你不喝?沈星回问我。
暂时不饿。我糊弄他。
沈星回喝了一半后不再喝,把热可可往我鼻子底下递。
香甜的气味让人越闻越饿。接下那半杯热可可时,我料想自己对沈星回的糊弄应该是失败了。
目送载着受害者的救护车远去时,我在心里祝她晚安、早安与午安。
工作后的夜晚剩下时间全部归我们所有。沈星回看上去清醒了一些,我的热可可还没喝完,紧张的战斗又让人难以放松精神入睡,由此看来我们可以晚一些动身。
“你真的在说实话吗?”沈星回靠在栏杆上凑过来。路灯亮了些,他平日低垂的眼睛经光一照变成两颗璀蓝的星团,将流散的光点用重力紧紧束缚在虹膜表面。
他走近了一些,请我抬头。
“没有。”我回过神,从善如流地照做:“我在骗人。流浪体究竟是什么变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欺负她的人的确可以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滋有味地活着,比她过得更好。我是说谎了。可如果这个谎言能救她,说谎又怎么样呢?”
“我刚刚没想问你这个。”沈星回笑着别开视线:“只是想问你是不是真的不饿。”
“可恶,谁让你表情这么严肃……不过很明显我的确饿了。”
“你也可恶,竟然连着骗了两个人。”
“好好好,我骗你们,我坏;你给我喝热可可,你好。”
“这是真话吗?”
“也不全是。因为我不觉得自己坏,但的确觉得你好。”
“不错,我也觉得你好。”
我们俩因为这没头没尾的商业互吹靠在一起笑了一阵。眼球跳得有些厉害,嘴唇发冷的瞬间我的手几乎脱力,幸好沈星回用他的手掌垫了一下托出了装着可可的纸杯。
“喝吧。”他温和地将握在手里的杯子凑过来,轻轻贴在我的唇缝上。我点头同意,他便喂了我几口温饮,直到我的嘴唇稍微感到暖和一些。
断断续续的耳鸣声中我听见他问我“你还好吗”
我还好,就是稍微有点晕。我对他笑了一下。只不过让我缓一会儿再开车,可以吗?
可以。我现在想多陪你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靠着栏杆垂下头准备假寐,沈星回站在我身边拨弄我的脑袋,试图让它靠在他的肩膀上。也许是这个姿势有些别扭,不久后他又提议道:“或者我们坐下来吧。”
“好啊。”
于是我们靠着栏杆坐下来。我在沉默的夜色中闭上眼睛,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依靠着他,他的肩膀轻微动了一下,一只手伸过来摆正我,好让我不要滑落下去。
我休息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转过头时发现他在看我。
“你的小脑瓜子在发些什么呆?”我闭上眼睛逗他。
沈星回好脾气地回答:“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禁止套娃。”
“禁止禁止套娃。”
“那好,我在想你希望知道我什么时候在想什么?”
我睁开眼想看他的反应,只见他当着我的面平静地把耳朵捂上,不理会我的套中套中套。
“沈星回不听我说话。沈星回坏。”
沈星回淡淡地放下手,只不过他的眼神好像在说“你也不怎么听我话。”
“不过‘不听话’是一件好事。”我开始发动歪理说服技能:“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
“很好。那请你现在打开猎人手表,给我看看上面的数值,证明一下你的生命力是否像你说的那样旺盛。”
我抬起手腕以示自己坦坦荡荡身心健康。他托住我的手,与其说是看那些稳定波动的数字,不如说是安静地看着我借着数值显化的、流动的生命。
沉默让他像是一颗远在天际与我互相观察的星星,但当我扣住他的手腕时,指尖下传来的脉搏清晰地告诉我他是一颗落在我身边的星子,近在能听见心跳的咫尺之内。
那一刻我觉得他无比认真谨慎,就好像真的在确定我是不是还会活着一样。
“沈星回。”我看着他的样子稍微收了点声。“我还是要道一下歉的。刚刚流浪体展开精神结界的时候我应该第一时间撤出的,但我实在担心那个人会死。”
沈星回摇头:“这不是你的问题。单论误判,道歉的应该是我。我以为流浪体的精神结界应该和本体一起移动,所以就想先由我负责引开,你在外配合。只是没想到它可以释放多个结界,耽搁了我的一些时间。”
“遇到新型流浪体是这样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靠之前的经验加战斗本能,又拼命又拼运气。如果真要类比,这种难度就像是没有攻略地追求一命通关并一路直达HE。”
“你一向很会比喻。”
“没错。所以我觉得现在就是属于我们的最好结局,不接受任何反驳。”
沈星回微笑着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并不大。我抬头看他,又看他头顶的星空,为自己受夸赞的绝妙比喻而深感欣喜。
“不过有件事我想问你。”此时,沈星回轻柔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上传来:“如果战斗于你而言是一场游戏,那么你打开游戏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我喜欢这个问题。”我把喝了一半的杯子放下,预备伸手在地上画图解释。沈星回接过我手里的纸杯揣在手里,歪过头的样子像一只乖巧的兔子。
于是我忍住想捏(不存在的)兔耳朵的冲动,回答他:“因为我相信我能通关。”
话音刚落,几乎是同一时刻,沈星回了然地笑起来。
“就是这样,星回。”我和他一起笑,把他的刘海搅散,又顺好理到耳后:“我们站在这里,正是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可以与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一战。我清楚我是这样的人,我也清楚你更是这样的人。”
“哇……我没想到自己在你心目中竟然这么厉害。”
我点头以示肯定。沈星回别开视线,我看见他的嘴角和语调一起上扬。
“沈星回,你已经从偷着乐变成光明正大地乐了。”
我的搭档理直气壮:“我被夸了,为什么不可以开心?”
我故作严肃:“可以开心,但要让我看到你开心的脸!”
我们笑了一阵,又在原地聊了一会儿天。再次抬头看月亮时,我只觉得那是一张团圆的笑脸,面朝我们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沈星回没问我“如果这场游戏要是不能通关,你还会打开它吗”这样的问题。可能是没想到要问,可能是觉得这时问这个问题太过扫兴冒昧,也可能是他觉得没必要问。
我们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身在游戏之中了。这场游戏可以叫地球online或者别的什么,但本质上这是一场充满随机性的大型游戏,没人知道它的运行机制或底层代码,这些不可窥视又无处不在的东西就被我们叫做“命运”——比如深夜加班时恰好临时修整的电梯;比如被推往悬崖边沿时恰好赶来的靠谱专业人士;比如……
比如在某个早晨、中午、傍晚、深夜,恰好相遇的你我。
大道无情,因此我猜命运也不是“为了什么”而让我们相遇,只是作为浩瀚夜空中渺小星子的我们顺着彼此间微弱的共鸣互相寻找,在茫茫人海中抓住瞬间的天赐相遇,于同一时刻彼此伸出手去攀住对方。
从那以后,命运便不可能像分开寻常人一样轻易地分开我们。无边无际的黑夜看不见尽头,我们结伴在月色中流浪,成为一对在虚空中烁如星辰的特例,踏上没有终点的、自由的旅程。
我想说:沈星回,我很高兴与你同行。
回去的路上,缺德导航没再让我逆行闯红灯,反而用语音提醒我监视路段与扣分高发地。
沿街店铺除了便利店以外都关了,在等红灯的时候我似乎听见沈星回在咽口水。
“我在家囤了点吃的。”我看向兢兢业业在倒计时的红绿灯,对沈星回说:“待会儿先去我家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沈星回小心翼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果把你的夜宵零食都吃光的话,会不会不太好。”
…………
我无语地背过手去拍他头盔,听见一声有些委屈的“哎哟”。
“之前就想过可能出这样的情况,所以在家里准备了一点。”
“所以你是想过我们可能深夜加班没东西吃吗?”
“嗯。”
我想你有时饿得很快,附近唯一开过深夜的只有供应泡面的便利店。
我想你会不会劳累一天后并不希望在深夜里一个人吃一堆不那么想吃的东西。
我想……
“挺巧的。”沈星回慢吞吞的声音又从我背后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之前也担心这个,所以也恰好在家囤了一点,待会儿拿下来一起吃吧。”
距离绿灯只剩三秒,离我们回家的时刻又近了一些。
再次出发前,我听见沈星回在头盔里发出轻笑。
恢复寂静的月夜下,他在我的身后说:
“很高兴我们还是这么有默契。”
月夜流浪 FIN
Notes:
改编自我的一个梦。
情节大差不差,但是梦里那个受害者的性别是模糊的(可能是因为梦)。以及我梦里骂流浪体原话大概是“放屁,你Tm真慈悲就给我搞死加害者去”(由此可以看出我是个什么品种的暴脾气)
梦里星星还问过我“如果是你,在这种时候你希望别人对你说真相还是说谎?
我回答他:“无所谓,因为我已经直视了真相,干杯。
(以及在梦里他真的问我“饿了能来你家找吃的吗”。好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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