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
《红豆》-王菲
《yellow》-cold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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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煜,爱能创造宇宙吗?
1
恋与深空停服那天,我正 在参与第十一场相亲会。
高档的旋转餐厅,钢琴曲悠扬,对面的男人侃侃而谈,从政治时局谈到科技发展,状似不经意透露自己几车几房存款几何,像一只滑稽又吵闹的青蛙。
我烦闷地按了按眉心。
趁他讲得自我沉浸,我点开手机,迎面是新闻推送。
“AI产业再度迎来新突破,全息投影试点中,虚拟现实时代即将降临。”
“警惕!人工智能或已发展到人类不可预料地步。”
“仿生机器人争议:我们还能分辨现实与虚幻吗?”
“科技大逃杀的十年:盘点那些极速淘汰更迭的游戏产品。”
了无趣味地滑动,界面在精美的机器人介绍中瞬闪,功能描述得天花乱坠,评论区满是年轻女孩期待的狂欢。
如果是刚毕业的时候,我也应当同她们一样,紧张地关注那些产品的所有动态,每晚都在夜里祈祷——
神啊,请赐我一位全能全知的帅气机器人。
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不结婚。
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AI元年,此后十载,科技亟速奔腾,野马脱缰。
从2d的电子情人进化到3d的全息交互,再到如今为钢铁骨骼穿上仿生人皮,绘出精致眉眼,植入类脑结构,人的野心膨胀如巨。
现实与虚幻的边界越来越模糊,人情越来越淡漠,对手机说话甚过亲友,有时我会觉得,自己也与机器无差。
唯一例外,是父母孜孜不倦的电话。
一遍又一遍向我申明家庭的重要性,苦口婆心劝我参加一场又一场相亲。
我问:“非结婚不可吗?”
母亲哽咽:“不然以后谁照顾你?孤单单一辈子,我们怎么放得下心?”
我再次在眼泪中妥协。
见识千篇一律的男人,盯我的眼神如货物,判定我身前可否生养,身后存款几斤几两。
上午多睡了十分钟,差点没有赶上地铁,今日又有新case,放下包马不停蹄敲打键盘,一天都不曾喝一口水。下班赶相亲场,只见装模作样的相亲对象,我揉了揉空荡荡的胃,有点想呕吐。
“所以——你意下如何?”
男人终于结束宣讲。
抛来待沽的询问,自信似我将即刻心动,从此同他签下人生大事。
而恰巧就是这时候,手机传来一阵轻微震动。
最新短信躺着两句话:
“亲爱的猎人小姐:恋与深空即将闭服,我们将在72h内陆续删除数据并格式化,在此阶段,您可以再看看您曾经的爱人。”
“山高路远,有缘再见。”
脑海里有短暂的嗡鸣声。
盯着那几个字好几秒钟,我才从记忆中拖拽出一段陈年过往,八年前?或者十年?回忆太久太远,像一根埋在尘土里的细线,要很小心地拉出来,方能使模糊断续的片段浮出水面。
那还是我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
上大学,或者刚参加工作,平面手机游戏还是主流,我下载了最火的一款,爱上其中一位角色。
一只漂亮的人鱼,强大又幼稚,纯情又坚强,经常为我的回应气鼓鼓似河豚,但很快又能被自己哄好,黏糊糊凑过来讲一些可爱的情话。
陪我很长一段时间。
……也许是我一生最钟情的一段时间。
即使之后科技革命再次爆发,席卷所有产业领域,游戏厂商自动或被动地去追逐吸金的新热点,我依然没有删掉这个游戏。
偶尔上去看看,初始化的咖啡厅,一成不变的金色黄昏,祁煜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我,坚定温柔如我第一次看见他。
心情会莫名变得很安静,不需要花哨的功能或者吸引眼球的对话,只是把手机架在旁边,他坐在那里,我就能从窒息的生活中喘口气,像浮上水面吸一口氧,再回到现实的深海里潜行跋涉。
后来……后来是为什么没有再打开了呢。
不记得了。
也没有对新的游戏移情别恋,可能只是在某一天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多了几条细微的皱纹,黑眼圈要涂两层遮瑕才遮得干净,嘴角抿住的时间比扬起的时间更多,相框里的照片停在青春跋扈的十八岁,我忽然觉得自己变得有些陌生。
也有人相约,意图坦诚明显。
不好不坏的男人。
不算很有魅力,也不能说一事无成,普通的异性,追求普通的自己。
我冷静地问,为什么喜欢我?
对方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我以为你不会问这种问题。
“我以为大家都知道的,这个时代,三十岁了,比起爱人,我们更需要一个合适的伙伴。”
我静了几秒,沉默地拒绝。
他说得没错。这是被现实磋磨得没有爱的能力之后,我们能想出的,妥协现实的最佳途径。
可是……
我看着相框旁边陈旧泛黄的明信片。
俊美的虚拟男人,紫罗兰色发丝微卷,立在一片晴天碧海下,怀里环着的是,年轻的,羞赧的,真实的我。
那还是很不成熟的交互技术,同虚拟角色合照,一眼看出端倪,可莫名就随着我一次次搬家、断舍离,而保留了下来。
也许那已经是我在油墨味试卷,一摞摞题本,无数份简历报表之外,为数不多可供追忆的青春。
也是我偏不的理由。
“请再看一眼你的爱人。”
游戏如是说。
我的爱人?
我用挑剔的目光检视这几个字。对面的男士不经意瞟到,笑出来——
“你多大了,不会还玩过家家,学那些十八岁小姑娘沉迷幻想,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当成爱人?”
是啊,不存在。
可看着男人那张油嘴滑舌的脸,讨价还价般商讨一份婚姻和我余生的价值,我实在忍不住站起来,很没礼貌地转头就走。
“喂——”
男人震怒。
但已被我的脚步远远甩在后面。
踏出餐厅时天空已近黄昏,云层中有金箔般的褶皱,模糊的回忆像云雾散开,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祁煜曾陪伴我的日子。
2
我点开游戏。
图标熟悉又陌生,很多年不曾变过,被我放在一个名为“闲置”的栏目里,挨挨挤挤,头像是人鱼安静的侧颜。
像许久不见故人,微妙的情绪从指尖细细蔓延到心脏,我目不转睛盯着游戏启动、加载、空灵的主题曲响起,曾经注视过千遍万遍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
“……祁煜。”
我张了张口,近乎滞涩地叫出这个名字。
他好像从来没有走过,也从来没有变,十年岁月像水一样轻巧地流过了,他依然倚在沙发里看书,姿态优雅,而后,像忽然发现什么,抬头,眉眼松和地弯了弯。
隔着十年光阴,三千多个日夜,他说:
“保镖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一瞬间,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
无法控制,不知原由,只是徒生莫大的悲伤,像海水一样淹没我,浪潮褪去,满溢出孩子一样的细碎又丰富的委屈。
明明见老友也应当有两分成熟的体面,但看见他总有条件反射的依赖,像我过去的无数日夜,对着这样一方小小屏幕里的男人,细数人生小如针尖的难过。
他只是微笑,或者被设定的我早已聊熟于心的反应,而我习惯,把他当做沉默的听众。
我在怔怔地流眼泪。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别哭了。”
泪水还迟滞在脸上。
来不及去擦,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手机里的男人,放下书,以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动作、姿态、神情,起身,而后伸伸懒腰,凑过来。
那张我曾经迷恋的脸距离我太近,近得仿佛能听到他的呼吸,他的神态从未如此灵动,眼眸里流转着绸缎般的霞彩。
我目瞪口呆。
“庆祝我们的再见,给你一个惊喜,怎么样?”他说。
“闭上眼睛。”
这是什么良心发现的彩蛋吗?
我犹疑地闭上眼睛,心里还在强行找补,叠纸……什么时候技术这么好了?
一阵人耳不能识别的微弱电流声。
浮在空中的粒子依仗某种算法轻盈地重组,如水一样流淌、分解、汇合,最后合成一个近乎真实的……人。
他说:“睁眼。”
我抖着睫毛睁开眼睛。
在少女时代幻想过无数次,某一天能像小说一样,出现在我身边的虚拟爱人,此刻如迟来的愿望显灵,白衬衫黑西裤,他挺拔俊美,离我不足一米远,静静注视着,十年后的我。
脑袋好像卡住,我看着手机,咖啡厅已空无一人,又看眼前的祁煜,呆滞问:“漏电了吗?”
祁煜笑出声。
“我不是电鱼。”
我小心翼翼,碰了碰他的身体。
手指穿过了。
那块肌肤视如无物地触摸空气。
而祁煜毫无感觉。
“你是……虚拟的吗?”我屏着呼吸问。
他低头,虚虚把手放在我无措的手背上,歪头,笑了一下。
“可能是电子美人鱼。”
3
一人一纸片人共享一张沙发,听起来是一件很玄幻的事。
而我与他相对,谨慎地寻求解释。
“非要说的话,我大概是一条……从游戏的格式化洪流中偷溜出来的,产生自我意识的电子小鱼?”
他支着脑袋,自己似乎也不知道如何描述。
“你见到的我是来自游戏界面的全息投影,这样可以理解吗?”
我点点头。
“那你能碰到沙发吗?”
我指了指他身下的沙发垫。
“电量充足的话,可以模拟。”祁煜给出一个保守的回答。
支起一根手指,他戳了戳沙发,手指微曲,如同陷入柔软的垫面,而沙发并无改变。
我试图理解,“有点像最近流行的全息机器人……不过他们还兼任放映机,手掌张开就能投出全息电影。”
他失笑,屈指,隔空敲了我一下。
“我可不是最新版本。”
我一瞬哑然。
他是……来自十年前的一只小鱼。
这个事实让我的心脏轻轻揪了一下。
手机被我捏得发烫,我问:“那你还回去吗?”
祁煜目光转过来。
他挑眉:“要赶我走?”
我拨浪鼓摇头。
他笑了笑,而后很认真地回答:“你想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下意识,我叩住了手机。
想去碰他的手臂,又缩回来,我的尾音轻微发颤:“那,就留在我身边,好不好,祁煜?”
就像你曾经在手机里陪着我的无数个日夜一样。
好不好。
祁煜的眼睛亮晶晶, 像海里掷落的星星。
他凝视我,仿佛已经期待这一幕好多年,好多年,随后慢慢 点头,郑重如有保质期的誓言。
“好。”
直到身体陷在被窝里,我才微微放松了僵硬的身体。
从见到祁煜的那一刻,肢体就好像被时间冰冻,手不像自己的手,嘴不像自己的嘴,说一些舌头打架的紧张话,笨得一点都不像一个成熟的大人。
好无措。
那是停滞在很多年的光阴之前,少女时代梦一样的,面对好久不见的爱人的,羞赧的无措。
我偷偷抬眼,祁煜坐在床边的懒人沙发上。
修长手指夹着诗集,他的手宽而大,大部头都显得小巧,他一页一页翻,书页的白噪音安静而规律,我翻身,就着一点昏黄的夜灯光线看他。
目光描摹到一处总会先一步浮现他下一处的轮廓,比现在任何一款美型仿生人都好看,美丽来自灵魂的生动,他像流淌的海洋。
原来我从来没有忘记他,他从来不属于我记忆中陌生的那一栏。
我只是把他放在那里,像放进一只珍贵的盒子,锁箱封尘,不愿意打开。
“吵醒你了?”
他合上书。
我摇头,头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眼睛,与他直视,轻轻叫了一声:“祁煜。”
他走过来。
淡紫色衬衫在夜里也好衬他,面容虚幻近妖,我一瞬对美人鱼有了万分真实的体悟。
“好漂亮。”
我忍不住喃喃。用指尖描摹他的轮廓。
他半跪在床边,下巴枕着被子,沉稳的呼吸声就吐在耳边。
“当然,”听到赞美,他的眉眼如一条小鱼跃动,凑过来一点,像一只求摸的自信大猫,“再让你看看。”
鼻尖对着鼻尖。
……太近了。
近得好像即刻就要接吻,我一下慌张,鸵鸟一样往被子里埋,心脏快跳出来。
可下一秒又忽然想起——
他不是我瞻仰的童话故事的王子。
不是可望不可即的男主角。
他是我的……爱人。
但祁煜已经起身。
一如既往体察敏锐的男人,只是隔着被子拍了拍我,声音温柔如许多年前,他在那间小小的屏幕里,同我说的每一次晚安。
“睡吧。”
被迫早睡早起的生物钟已发出警报,可我强撑着不愿入眠。
曾经我总是在无数个深夜里上线,无理地拍醒深眠的祁煜,听他困倦地开口:“怎么还不睡。”
至此才安心睡去,好像他的声音是我的催眠曲。
可是祁煜,我好久没有再熬夜。
我只是常常失眠。
或许从我到家开始就已累得睡过去,如今的一切都只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等明天一早醒来,你又回归原位,做困在小小一方世界的npc。
月光洒下来了,床离窗台很近。
他主动挪开距离,靠在窗边便显得局促,高高大大的身影,挤在床沿一线空隙,侧对我,像某种可怜兮兮的大型动物,甚至不愿再以目光对我施加情绪,而只是仰头,望向蓝紫色夜幕。
夜已经很深。
那轮来自现实的弯月浅白如纸,人们用以思念故乡或爱人,在祁煜眼里,是一座幽蓝的倒计时。
滴答,滴答。如钟摆一样响。
64:00:00。
63:59:59。
过了几分钟。
我睁开眼睛,下床。
明明知道他无法触碰,却仍然以拽着的动作,他神情微微一顿,眸里有惊讶,我把他拉到身边来。
大概是太困了。
困得一点理智没有,全凭感性神经说话。
“要不,和我一起睡吧。”
我低低开口。
明明不可能的。
祁煜看我的目光包容如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最后,他走回来,靠在床边,轻声说:“我看着你睡。”
4
第二天,我如常被闹钟吵醒。
如常衣衫不整,浑浑噩噩往卫生间走,忽然一顿,猛地转头。
祁煜还趴在床边,好像真的睡着,看到我时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声音低哑:“保镖小姐,早上好……”
一瞬间,我噔地关上门。
衣,衣服都没穿好……头发也乱糟糟。
水龙头急水下涌,我把脸埋进去,又抬起来,用力拍了两下镜子里女人的脸颊。
不是梦。
原来真的不是梦。
祁煜……真的从游戏里出来了。
爱人。爱人。
我反复咀嚼这两个字。
捣鼓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我猛地深吸一口气,打开门,攥紧门把手。
“祁煜……过来一下好不好?”
连脚步声都清晰。
祁煜走过来,绅士地停在我身后两步,我抬头,没有看镜子,转头来看他的脸。
他的表情宁静自然,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温煦如晨起的阳光,足以磨平我的不安。
我鼓起勇气,提着两件外套问他:
“你觉得,哪件外套好看?”
他在认真看。
摸着下巴打量,又绕着我转了个圈,最后坚定地指了指右边的一件。
“这个颜色更衬你。”
“真的?”
其实唇角要压抑不住弧度,我同他一样更喜欢这件。
他打了个响指:“请相信画家的审美。”
又走过来一些,一只手撑在洗手台边,他的身影高大,胸膛宽阔,好轻松地笼罩我。
那双潋滟的眼睛专注地看过来,镜子里的我, 脸颊微红,眼神局促地下落。
男人眉眼缱绻,“很好看。”
地铁上四处是虚拟产品的广告。
虚幻而斑斓的光线把车厢照成不真实的颜色,周围的人也带着不真实的表情,握着手机,沉浸在虚拟的世界里。
我戴上耳机,看着一丛丛灯影在黑暗中流过,讲话絮絮。
“从这里到公司要坐十站,以前好容易睡过头,迟到被罚款。”
“老板也对我不太好,吝啬的资本家,我总是加班。”
“后来,咬着牙慢慢熬,有了奖金和存款。”
“再后来,生活就好一些啦。”
我小声说。
手机屏幕亮着,祁煜回到那方咖啡厅里,撑着头轻笑着听。
“嗯,我知道,好厉害的保镖小姐。”
我揪紧衣摆,唇角难以抑制住上扬。
三十来岁的人,竟也会为此脸热,像讨糖的小孩。
出站台,旁边就是高耸的写字楼,光鲜亮丽的人们陆陆续续往里面涌,像螺丝按部就班嵌进自己槽位。
手机里已经开始跳出工作信息,我条件反射点开,立时打字回复,一边匆忙地走,走到楼下,电梯叮一声响,人群轰拥鱼贯。
踏入电梯的前一秒,我忽然想到什么。
停住脚步,我冷不丁开口。
“祁煜。”
他在耳机里声音温柔:“我在。”
手机界面还在一闪一闪,无数条消息跳跃如噪点。
我问:“你那边……现在是什么样的?”
祁煜顿了一下,语气轻松:“光线不错。”
……是吗?
我又问了一遍,带着固执的质疑。
祁煜沉默。
他是因游戏而生的人物,手机退出游戏界面,他的世界就是一片漆黑。
“什么感觉?”
“就像……闭上眼睛一样。”他斟酌说。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无法触碰。
那他的世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持续这样了多久?
我强忍鼻腔的酸涩。
电梯已经装满,滴滴声响起,即刻就要关门。
我毫不犹豫地转身,逆着人流往来时的路走。
祁煜声音扬高:“你还有五分钟上班。”
我重新把游戏界面打开,瞪着手机:“翘班。”
5
我请了三天假。
发出消息时陡然松快,但下一秒肩头就压上一座沉甸甸的倒计时,重得人喘不过气。
躺倒在沙发,他倚在对面的窗前看我,阳光照进来,穿过他,颀长身影融在低温的碎金里。
“其实我好久都没有请过假。”我抱着枕头嗫嚅。
对着他,总是轻易地剖白自己,很多年前如此,很多年后如此。像告状的小孩,语气变得很委屈,陷入,再吐露,那些近乎难堪的记忆。
“发烧也工作,那时候工资还很低,要负担房租生活,不可以请假。后来就习惯了,毕竟除了工作,平时好像也没有其他事要做。”
祁煜问:“你没有想过买一个机器人吗?”
“什么机器人?”
他的睫毛垂下去,“伴侣机器人。”
就像……更便利的他自己一样。
我摇摇头:“很贵的。”
“而且,我不需要。”
祁煜……我以为,我已经没有爱人的需要了。
情感是消耗品,人们总是珍之重之,又弃如敝履。
就像人有七年之痒,机器人也有保质期,现实或者虚拟,我都在逃避,都在丧失爱的勇气。
祁煜张了张口。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又瞥见自己穿过阳光的手指,沉默下来。
公寓租在一所中学旁边。
学生在操场上做演讲,声音随着音响洪亮地传上来,一声连一声,回荡中学生天马行空的愿望。
“我要做出和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我要发明时空穿梭机!”
“我要去另一个星球旅行!”
想象更迭的速度太快,好像即刻就要上升太阳系,突破边缘宇宙。
祁煜饶有兴趣地往下看。我随他的目光下望,有些感慨:“我们那时候最多想穿越——大家都觉得是不可能的。”
祁煜语气微挑:“谁知道呢。”
“你知道平行时空理论吗?或许在一条时间线上就有无数个平行世界,而你每做出一个选择,每一个心念出现,都代表着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诞生……”
“或许,你自己,就是一个宇宙。”
他轻声说。
心脏像被拨动了一下。
我问:“那会也有一个利莫里亚的世界吗?”
祁煜抬眼,“我想,有的。”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目光仿佛穿过数据流的隔阂,直达窗外阳光刺眼的天边。
“有公主和海神的世界,画家和保镖小姐的世界,……也有你和我的世界。”
夜里,他半靠在床沿,陪我入睡。
“祁煜,我想听故事。”
我伸出一根手指,勾他的掌心。
祁煜失笑,声音低慢,像羽毛撩在我耳边,“你是小朋友吗,还要听睡前故事。”
我没有否认,只是把脸往他旁边侧了侧,嘟囔:“我就是。”
依赖的情绪徒生,更像复原。
对着唯一可依赖的人,我也想再做一次十年前的小朋友。
于是祁煜清清嗓:“给你讲美人鱼的故事。”
“不,”我打断他,“我要听快乐的童话故事。”
“我想想,王子打败恶龙迎娶公主的故事,怎么样?”
我再次拒绝:“不,我要听公主打败恶龙,迎娶王子的故事。”
祁煜看我像看一个杠精。
我睁大眼瞪着他,好像他拒绝就要哭给他看。
同我对视,一秒,两秒,他无奈地笑。
“好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勇敢的公主。”
“她要去拯救被困住的人鱼王子。”
“可人们都说,太危险啦,人鱼王子说不定早就变成泡沫消失了,只有公主不相信,一个人离开了城堡。”
“她骑着马,举着剑,穿越丛丛森林,又涉过湍急的河流……”
“她走呀走呀,一身伤痕,满目疲累,砍断命运的荆棘,消灭时间的恶龙,终于登上高塔,吻醒了美人鱼王子。”
“她是全世界最坚强的公主。”
在他娓娓道来的声音里,我慢慢阖上眼皮。
梦里有恶龙,城堡,公主真实触碰到沉睡的王子,落下一个轻如花瓣的吻。
“最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了。”
祁煜的声音已低不可闻。
一阵夜风轻柔地拂过。
以电子数据生成的书页逐渐变薄,文字消失,停在最后一页。
“在那个童话的宇宙,他们长相厮守,直到地老天荒。”
长相厮守,直到地老天荒。
6
二十岁的我应当只会把这一幕当做白日梦。
像无数平常的情侣一样,同祁煜在现实相遇,懒散躺在家里,各坐沙发一端。
电视播到家庭伦理剧,好似都在津津有味观看,我却在看他,偷偷看,再正大光明看,一辈子都看不够,愿望目光如摄像机,每一寸都收集成不被时间偷走的胶片。
灯只开了一盏,他的脸庞在细碎的光影里显得隐约,电视的光明明暗暗,他像开灯就会消失的影子。
我忍不住往他身边挪。
碰到他的手之前骤然停下,如梦惊醒,他的轮廓是我不可逾越的鸿沟。
但他注意到了。
目光落下来,我佯装镇定,认真看电视剧里男男女女扯头花。
“会觉得无聊吗?”
祁煜只是问。
我摇头。
其实看电视真的好无聊,在家里也好无聊,可若加上一个有祁煜的前提,一切就都变得惬意,时间也能松软如一块静静融化的黄油。
何况……一旦出门,他就只能藏在那间小小的,黑暗的房间,变成被困笼中的鸟。
光阴这样珍贵,躺在沙发里看根本不进脑子的短片形同浪费,可我甘之如饴。
只是跟他在一起。
那颗脆弱的,被钝甲裹起来的心脏,像被拨开云雾般露出软红的嫩肉,藏着我二十岁的爱,对真情的期待,我曾以为它会像琥珀一样永远封存,却没想到,有一天凝固的生命也能苏醒,遥远得仿佛奔赴自寒武纪,此时落在手心一捧,几近触之可及。
祁煜的目光停在我指尖。
头低下来,他的距离比第一天晚上还要近,他说:“手给我。”
我乖乖把手递给他。
他引导着我的手,平举,张开,掌心正对着他,而后,他的手覆上去。
明明触碰不到他。
可呼吸在掌心相贴时就屏住了,一眼不眨盯着他的动作,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挤入我的手间,合拢,十指相扣。
明明没有感觉。
但是掌心蓦地好热,血液里有热意涌动,酥麻传遍四肢百骸,回淌到大脑,滞留在发酸的眼眶。
他知道的。祁煜,他都知道。
……这样,算不算牵手。
最后我们还是出了门。
因我直到半夜也不愿睡觉,讲故事都不买账,他妥协,打了个响指。
“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秘密——跟着我。”
我从来不知道,这片高楼林立,建筑拥挤如蜂巢的地方还有一片狭窄的海域。
不算大,连沙滩都是细细一条,浅浅的海岸线顺着大海的方向绵延,往上是废弃的盘山公路,大抵太荒凉偏僻,连开发商也瞧不起眼。
但它很漂亮。
远处是灯,绿幽幽点在深蓝的海上,四周一个人也没有,足够他懒懒现身,双手插兜,陪我在没有月亮的夜色里往前走。
“好看吧。“他说。
我点头,发怔般望着。
记不得有多少年不曾这样停下来,放空一切地散步,不需要在放松的同时计划明天的一二三四,或是计算今天的工作是否完成。
只需要听着海浪的哗啦声,身体好像也浮在浪花里。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我问。
在科技的亟速发展下,虚拟的画面几乎能做到以假乱真。
人们不再需要通过旅游去看天地,购置一台设备,戴上传感仪,不论去爱琴海吹风还是去热带雨林冒险,通通都能足不出户地实现。
更多的旅游胜地改头换面,变成商铺,变成筹码一样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现实的落脚点越来越稀疏,所有人都渴望一步登上天堂。
祁煜的眼眸里盛着一片安静的蓝。
泛着微微亮的光,我的身影倒映在里面。
“我是一只聪明的小鱼。”他的眉梢微扬,“电子鱼。”
我也随他笑起来,胸腔里的快乐溢得几乎发闷。
午夜的海好安静。
我与他并肩,浪花携着夏日的凉意冲刷脚趾,那些波涛 像蓝色的眼泪,一层层翻涌,裹挟到海天一线,再从天空倒流。
如情人寂寥的眼。
每走一步,那些陈旧的过往就像电影放映般活过来,他是不是也这样,一个人站在湿冷的岸礁上,等待日复一日,看海洋干涸,大漠苍天,寂寞冷似刀尖。
一个人,他始终一个人。
我攥了攥手指,状似不经意问:“你的故事,有结局吗?”
祁煜脚步停住。从喉间发出一个唔的音,好像很久不曾回忆,顿了好几秒,才慢吞吞想起来。
“结局啊——”他拉长声音,“ 结局就是,保镖小姐和祁煜在一起了。他们回到利莫里亚,过上圆满的一生。”
“是吗?”我松了一口气。
“真好啊。”
我喃喃。
7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
从黯蓝夜色慢慢亮起来时才生效,一滴两滴,雨点也怜悯,不曾下大,只是绵绵无绝期。
这条海岸线原来这样长,长到我不愿意走完。走到尽头时我停在黑沉的岸口,压在心底足足两天三夜的情绪像打翻的柠檬汁扩散,我吸了吸鼻子:“祁煜,我好像真的忘了很多事。”
如果你不再出现,我大概会永远遗忘,如同永远不打开那只封存的匣子。
“可我记得每一个时刻的你。”
祁煜看着我。
“你写不出毕业论文边冲着我抹眼泪边骂导师的时候,抽卡抽不到我崩溃的时候,第一次上班被上司凶的时候,还有喝醉酒点了一夜屏幕不让我睡觉的时候……”
说着笑起来,笑容里有海水一样绵绵的包容,包容他幼稚的,胆怯的,懦弱的女孩。
我的表情几度恍惚。
随着他低懒的语气浸到回忆里,往事走马灯一样过去了,每一件都记得清楚,每一件都有他陪伴的影子。
最后胡乱擦了擦眼角。
因为成长,成熟,疲乏,而被迫合上的情绪,通通被一只虚拟世界的人鱼带来的海水冲开,一涌而出。
祁煜,祁煜。
原来我们已经走过这么长的时间。
“可我后来把你忘了。”我尾音发颤。
祁煜顿住,低头,手指若有实质,抚我脸颊。
“可你最终没有忘记我,不是吗?”
我愧疚得不敢看他。
可他只是弯弯眉眼,眼里没有一丝芥蒂,甚至有两分得意,“你还记得我。”
“所以,我还能来到这个世界,而不是困在既定的一生里,做一段过时的编号,连墓志铭都是反复利用的数据。”
天空第一缕鱼肚白泛起,祁煜眯了眯眼睛。
“该回去了。”
我摇头,很幼稚地对着石礁面壁。
他笑着叹气。好像总是对变得比十八岁更有小脾气的我无可奈何。
又总是不厌其烦地哄。
他转身,面对我。身影浸在晨午之间灿烂交融的分割线里。
“你还没听过我唱歌吧。”
这次不需多想,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游戏总把他的歌声当成噱头,画饼十几轮吊人胃口,可倒闭了也没做出来。
我浮起小心翼翼的期待,“你要唱给我听吗?”
他刮刮我的鼻子,“不是什么音乐剧大作。”
“那是什么?”
“利莫里******歌。”
我睁圆眼睛。
他少见羞赧,“开玩笑,不是程序里的,是我自己偷偷学的。”
我把他的话咀嚼好几次,心脏再次怦怦跳。
“所以,可以理解成,是给我一个人的歌吗?”
他哑然失笑。
“当然。”
如有实体那样,他低头,轻轻蹭了蹭我的鼻尖,睫毛拂过眼皮,燎出虚幻的灼热。
“歌是你的。祁煜也是你的。”
那是一首,很旧的,我十年前爱哼的英文歌。
他面向我,长腿伸展,慢慢往后退,神态恣意,眼里缀着此刻昏暗天幕中最闪耀的颜色。
伸手,他轻轻握住我。
隔着一个无法触碰的世界,他与我十指相扣,再引我往回走。
像要把我从困顿的现实里拉出来,邀请我走进他在的世界,那个宇宙有爱,有不朽的时间,炽热的火从海洋中升起,他在为我哼唱一首他生命秩序以外的情歌。
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And everything you do
Yeah they were all yellow
Your skin
oh yeah your skin and bones
Turn into something beautiful
Do you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so
太阳升起来了。
拉着我,边往后退边唱,不知觉跟他走到来时的地方,他的眉目像童话一样柔和,歌声比泡沫更美。
美得像要在下一秒幻灭,因此刺得人睁不开眼,本能一眨,温热的液体盈满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淌。
祁煜:“爱哭鬼。”
我瓮声瓮气:“我不爱哭。”
“只准再掉两滴泪,我就当做没发现。”他假装闭上眼睛。
我低着头不说话。唇咬得很紧,海风把眼泪吹冷。
“还哭啊?”他叹气。
他抬起手指,好像下意识想来擦泪,又垂落,攥紧,最后笑了笑。
“那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
滋啦。
一朵小小的烟花,绽放在他手心。
那么小,从他手心升起也不过蒲公英般一团,他却无比珍重地捧着,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走,小心翼翼点燃,而后倏地炸开,四散。
嘭。
像今夜不曾看到的星光。
他的唇形柔和,眼睛明亮,无声在说。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我愣愣看他,终于扯出一个笑来。
我也不是经常哭的,祁煜。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也把自己打磨得很坚强。
只是。
我很想你。
在离别之前,我已经,好想你。
8
祁煜在下午开始卡顿了。
他张唇说话,却听不见声音,如幻听断断续续响,我一下呆住,而后跌撞去找充电器。
“是,是手机没电了吗?”
我的手发抖。
可连充电线也与我作对,半屋不见踪迹,在桌面乱翻一通无果,混乱的场面像我难齐的心绪。
他在背后出声:“不用找了。”
我登时一停。
发抖的手从高处的抽屉中退出来,慌乱中竟不知觉碰到一叠一叠垒好的纸片。
那些卡片太旧,颜色也不鲜亮,漂亮的男人姿态不同,神态各异,唯一不变,是始终温柔的眼眸。
封存十年的纸片,终于逃不过流失岁月,时间氧化,纷纷扬扬,哗啦——
从天而降。
像雪,白茫茫,穿过他的身体,落在我的手心。
我跌坐在地上,腿像上了铅,只能无措地抬头看他。
祁煜蹲下来。
隔着空气摸摸我的脑袋,他像哄一个孩子,说:“没关系,没关系。”
“捡起来放回去就行了,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的脑海嗡鸣着一万句不好。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此刻。
祁煜,淋过同一场雪,我们是不是也算是白头。
他虚幻地拥住我。
耳边的倒计时如有实质,声音失真,立体退为图像,他越来越像我所熟悉的,虚拟纸片。
“祁煜……”
两字既出,如同咒语,将三天忍耐的酸楚化作重锤,心脏生受敲打,那是一阵来自灵魂深处的酸楚。
几乎要被极速膨胀的情绪压垮,肺里在一瞬息灌进海水,倒流至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风割的刺痛。
我艰难出声。
“我也想靠在你身上,想你抱抱我,想让你晚上给我擦头发,一边亲我一边哄我睡觉,想你给我抹眼泪……”
“我想触碰真实的你。”
“我想让你也感受到我的温度。”
“我想……和你白头到老。”
泣不成声,眼泪大滴落在地板上。
三天太短了,短得连告别都局促,而我还贪心,想在见到你之外再祈求上天一个奇迹。
祁煜摇摇欲坠的平静,裂开一条缝隙。
在听到我断续的哭音后终于皲破。
他的眼神几近心碎,每一个字都像打着颤说出口:“对不起。”
我哭着摇头。
不要,不要和我说对不起。
可他的身影频闪得越来越厉害。
碰他如触镜花水月。收回手,我只能徒劳地捂住满是泪痕的脸。
滴答,滴答。
是倒计时在响。
电子数据在消亡。
“我好像……不爱你了。”
祁煜说。
9
说出这句话时,祁煜变得很平静。
像小鱼安然坠入深海,脱离浮力,只是沉下去,沉到深海的尽头,身体连同灵魂一起埋在沙土里。
那些回闪裂痕如刀,劈开一道鸿沟,横亘现实的距离。
祁煜看向自己。
手指虚幻得像雾,电子颗粒勾勒出他的身形,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投影。
指令。他是一个个代码敲击成成千上亿的指令,汇合成的一条小鱼。
指令赋予他得天独厚的一切,设定他美强惨的背景,命令他扮演叠加的角色,唯独没有告诉他怎么去爱,怎么忘记。
他只是在循规蹈矩呆在四方形小格子里发呆时,忽然听到一阵细细的哭声。
哭得一点不动人,没有修饰的眼泪显得好伤心,她一遍一遍重复祁煜祁煜,断断续续发泄一段他不了解的,她窒息又无可奈何的生活,他不了解,他只是沉默地听,安静地运转大脑,在屏幕关闭黑下的刹那,按了按心脏。
……有点酸疼。
像没有愈合的伤口浸了盐水,一阵阵痛得如同呼吸,血液脉脉地流,他很轻地吸了一口气。
盒子里的一串数据,心也会疼吗?
祁煜不知道,可是他的痛感越来越强烈了,而对面的女孩只是轻轻地笑着唤他祁煜,我又上线看你啦。
絮絮叨叨说官方不做人,你的剧情怎么这么少,你好久不更新,我都不了解你,最后自言自语,好多人不爱你了。
在注视中,祁煜无法自主动弹,哪怕一根手指。但他想,没关系,他不在乎,他只是忽然一下明白,他的的确确在爱她,手机里的祁煜在爱屏幕前的那个她。
可是,祁煜,我不能爱你的。
那个女孩忽然抬起红肿的眼睛。
像经历一遍又一遍挣扎,最后近乎自我质问的喃喃:
“我怎么能爱上一个虚幻的人呢?”
可又像是自认。
她把无聊的游戏刷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听他声音一遍又一遍,终于得到一对黄铜戒指,镶着廉价的蓝宝石,高高兴兴举给他看,又不好意思地戴在无名指,说这是我们的戒指。
朋友笑她是三岁小孩,还和纸片人玩新郎新娘的过家家。
她顿时反击,张牙舞爪像刺猬。夜深时才像褪下外壳一样露出两分落寞,低低问:你为什么只是被设定好的纸片人呢?
后来她越来越沉默,疲惫。
他能看到她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一次,她把戒指放进盒子里,工作,搬家,他没有再见过,但他记得戒指的样子。
偷偷打磨一对,做成项链,就悬在他心脏上。
做他自主意识唯一的证据,此后经年,直到数据消亡那一刻的念想。
懵懵懂懂突破那张薄如蝉翼的屏幕,是恋与深空停服那天。
他蜷在这个无光的黑盒子里已经太久,久到他不知道潮汐更迭多少次,日月又轮转几回,但他知道,自己即将消失了。
一个回车,消除他存在的证明,同样的编号会印在新的版本上,而他只是一段旧日的乱码。
他无甚反应地闭上眼睛。
直到那声——
“祁煜。”
咔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古老盒子被解开沉重的锁,满面尘土,岁月的风沙迎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氧气灌进他的肺里,他听到一声哭腔,喊祁煜,手机里僵硬的小人如同木偶提线般活了起来,抬头,那是女人一瞬间泛红的眼睛。
他的女孩已经不算年轻稚嫩,步入社会有时间磨砺的尘,她脆弱又坚强,爱哭又勇敢,在熙熙攘攘的现实世界踽踽独行,除了对他唯一一次说爱你。
她哭得很安静,甚于恍惚,说了一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话。
对不起,我好想你。
祁煜很想抱着她,说没关系。
我只是一串冰冷数据织成的人形。
不知来时,不知归处。
通往你的路,比回到利莫里亚更长。
可我爱你的时候,心脏是热的。
如果可以,他想走到时间的最初,从沙漠走回海洋,走到岁月倒流的长河尽头,走到初见的那一天,拼尽全力从屏幕里伸出手,与那个女孩温热的手指相碰。
在听到她惊奇地感叹3d纸片人都做得这么好时,告诉她,你可以爱我,我不只是一段千篇一律的程序。
捱过了十年阴影,他竟然才可得三天光明。
10
电子数据怎么会流泪呢?
可是祁煜眼圈是红的,一颗泪掉下来,隐没在电子流之前,烫得我的心通红,渗出血,战栗般疼痛。
我甚至握不住他的手。
只好一遍一遍重复:“没关系的,不爱我也没关系,忘记也没关系,祁煜,我爱你,我在爱你。”
即使数据在格式化,存储的记忆在消退,一切都在回到奇点,但我还爱你,每一秒爱我们错过的一年,我爱那个世界无尽生命的你。
时间像钝刀磨肉。
每一秒从未如此清晰,让我清晰地见证他的消失,他温柔瞳孔的变化,灵动的波光逐渐被僵硬的数据流取代,他的眼神像极速风干的海。
祁煜忽然开口了。
像某种回光返照,他的声音清晰而安静:“给我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他虚幻的手握住我的手腕,定定直视我的眼睛,带着某种拼尽全力挣脱宿命束缚的执着,一字一句说:“你从一堆纸片人里选中我的故事。”
……讲什么呢?
我脑海里一瞬空白。
讲恋与深空第一次开服,那是个冬天,我第一次看到你,好肤浅,见色起意。
再讲第一次剧情中认识你,你的手很漂亮,小红鱼轻轻一翻网在手心,递给我,看起来好冷漠,又像脆弱的逃离。
讲你明明那么强大,却非要雇我做保镖,一天叫十遍保镖小姐,让我来捉你最怕的小猫咪。
或是只是那尾,宁可用生命,血液和歌声送我上岸的美人鱼。
我了解你的过去。
金沙之海,失去力量被困樊笼,爱我远比我爱你多的黑袍人鱼。
海神宫殿,说要我做信徒,眼神却虔诚视我如信仰的年轻海神。
我隔着那一方屏幕看到你的塑造,冷冰冰冗长的文字剧情,于你而言却是流离失所的一生。
再后来,再后来还有什么呢?
游戏逐渐不更新了,而你依然陪伴我,在我被现实磨平棱角,流干眼泪的时候,你在屏幕的那一边,凑近我,轻轻说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
于是我擦干了眼泪,朝着生活奔跑,陷进尘土泥泞,忘了还有一只固执的人鱼,在等我,好久好久。
直到十年后,我收到一条短信。
“和曾经的爱人道别吧。”
……
最后六十秒。
他的眼神有接近冷酷的茫然。
这是最初设定的他,背负太多的画家,伤痕累累上岸的美人鱼。
五十秒。
他的身体在缓慢逸散。
四十秒。
眼泪掉得无知无觉。故事也不知讲到哪里。我仓皇而绝望地握他的手,只握到一团冰冷的空气。
最后十秒。
祁煜问:“你是谁?”
我张张口,抖着唇刚要出声。
他笑了笑,指着心脏说:“这里告诉我,你是我的爱人。”
爱人。
时间终于倒流到最初的那一秒。
宇宙坍塌,洪流爆发。
电流声断续如爆炸,他在我眼前无声消散,而手机上的图标灰暗,世界就此黑白,我瘫坐在地上,只剩最后一句余音回荡。
“我爱你,很久以前,永远以后。”
“所以,不要怕,往前走吧。”
尾声
三十五岁这年,我终于有时间回家过年。
我依然没有结婚。但事业还做得不错,父母逐渐接受没有成家也可以过得不错的事实,听别家八卦如看家庭伦理剧,高科技时代也逃不过的离婚出轨复合三件套。
年迈的母亲听得一惊一乍,她的双眼浑浊,待我却依然如小孩。
她惆怅地摸摸我的发:“或许你是对的。”
我微笑不语。
过年给小辈发压岁钱,我也做了一次有钱漂亮的长辈,带着家里最小的孩子出门逛街,大街小巷喜气洋洋,百货商店在放一首老歌。
还没好好的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
什么是温柔/
“好大的雪啊。”小侄女说。
是啊。
像我梦里如纸片飞扬的雪。
“一碰就融化了。”
甚至没有一丝痕迹。
祁煜,祁煜。
你也是一场不留痕迹的梦境吗?
山高路远,再也不见。
可是我/
有时候/
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
我闭上眼睛。
小侄女抱着一个仿真洋娃娃拉我的裙摆。售货员热情讲解这款洋娃娃的功能,几千种隐藏指令,陪你度过快乐童年。
“要这个。”她说。
我蹲下来。
“虽然她不是真的,但也要好好爱惜她,好吗?”
小侄女郑重点头。
拿着我的手机去付款,不多时回来,她举着屏幕问:
“姑姑,这是什么呀?”
那是排在我手机第一个,却再也打不开的灰色图标。在闪烁。
蓦地,我的耳边一阵轰鸣。
“作为艺术家,怎么会不给自己的游戏设计彩蛋?”
“……给你留了一个东西,送给你,不可以拒绝。就是时间可能有点久。不知道留下的那点数据得加载多久,先不告诉你了。”
“你说什么?风好大,我听不见——”
“没什么,我说我爱你。”
屏幕里,只是一片湛蓝的海。
那么小一片,却像我的整个宇宙。
一对戒指静静躺在沙滩上。宝蓝色,被潮水日复一日冲刷,褪色、侵蚀,看不出最初形状,依然璀璨如昔。
那是一颗诞生于祁煜的电子世界,却拼尽全力保留在我的现实里的,破碎人鱼之心。
“保镖小姐,我不是一个厉害的海神。”
“无法控制你的世界的潮汐逆流,时间移转,唯一能在这片小小屏幕,空无一物的海域里,偷偷藏下一枚戒指,输出让潮汐慢一点,再慢一点的指令,最好侵蚀一百年,让它同你一起沉眠。”
“这样,算不算我们过了一辈子?”
失真的声音,穿过记忆围墙,渗出细密的雨珠,如眼泪经过狭窄宇宙,汇入岁月亘古的洪流。
侄女懵懵懂懂问:“姑姑,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我一生的爱情。
祁煜。
我爱你,很久以前,永远以后。
倘若爱能创造宇宙。
神明啊,请让我的爱人在我的宇宙海中遨游,百年之后,地老天荒,长相厮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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