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个寒冬

序章
那不过是平凡的一天，如果你没有在回公寓路上看见那个熟悉身影的话。
其实谈不上熟悉，如果不是特意算起的话，你也记不清你是具体在什么时间离开的临空了。
……
在离开临空来到纽约的第五年，你再一次遇见了黎深。
此时的他正站在马路的对面。
只一瞬间的对视之后，你立刻低下了头。
刹那的慌乱暂时打消了你过马路的念头。
会不会被他认出来呢？
你也不确定，因为你在确认他身份过后就再不敢多看他一眼。
你们之间好像有种难以诉诸的东西。
彼时和黎深相处时有，此刻和他在异国他乡的街道上重逢时，这样的感觉再度席卷而来。

某个人从你身侧穿过时不小心撞了下你的肩膀。
你吃痛向前踉跄了几步，在稳住身形后又立马转过了身。
你没忍住用余光再次瞥了他所在的方向一眼，却发现他好像正在看手机。
应该是没有看见吧……
你轻叹了口气。
可能以后会有机会和黎深再见的，但应该不是现在，你想着，于是准备换条路回公寓。
却不想在刚走出几步后就突然被身后的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终于找到你了。”

 

I
纽约的第一场雪来得毫无预兆。
你和黎深面对面坐在一家咖啡店里。
雪花从天幕缓缓落下，天色有些灰，你的心情也不是很好。
你看着窗外，黎深看着你。

 

五年前，你检测出了一种罕见的心脏疾病，虽是不常见，却好在病症并不严重。
医生说只要合理改善作息，再加以控制，虽不能完全治愈你的疾病，但也能最大程度上地减少它对你生活的影响。
你也是在那个时候才注意到黎深的，他是你的主治医师，你们的交集自然不少。
黎深是很可靠的心外科医生，你的病情在那段时间确实得到了良好地控制。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可你的亲人却偏偏在一场爆炸中离世，沉重的打击像一根倒刺，扎进了你的心脏，而后不管怎样都再难取出。
原本平稳的病情也徒生变故。

 

“这么多年，你……”

黎深没有问出想问的问题。
或许是觉得五年过去，你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像之前一般了，他没有关心你的立场。
黎深是知道的，他知道你在五年前就喜欢他。
你向他表示过，可他从未正面回应过。
你缓缓转向了黎深的方向，但却没有迎上他的目光。

“我很好。”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寒暄，但你们都清楚这是句假得不能再假的话了。

 

五年前，家人离世所带给你病情上的打击是巨大的。
你厌倦了平日里安慰你的话语，日夜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地将你拉回残酷的现实。
所以当黎深告诉你你真实的情况时，你的内心倒没什么起伏。
或许是人在巨大打击下的自我保护的机制，你有些麻木。
你在一个夜里悄然决定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如果不见，或许就不会难过。
于是你放弃了治疗，抛下了现有的一切，一个人离开了临空。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带着时不时发作的病，黎深想都不用想就清楚，你这五年注定是过得很糟糕的。
黎深没有选择戳穿你，而是顺着你的话继续问道：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你沉默了。
其实你根本没有做过对未来的打算。
独自来到纽约后，你只把这件事告诉了陶桃。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病情会不受控制地加重，又或许，你会永远留在异国。
想到这，你微微叹了口气。
你原本是不想考虑这么多事的，得过且过的日子没什么不好，最少能让你过得轻松一些。

“那你呢黎深？你是来出差的吧，你什么时候回去？”

你不想正面回答黎深，因为你压根就没想过回去。
黎深闻言沉默了两秒，继而回道：

“我会待在纽约一阵，等……等工作结束就回去。”

还挺巧，你想着，纽约城这么大，竟偏偏就让你和黎深相遇了。
你点了点头，在桌上放了一张纸币后就要起身离开。

“那就祝黎医生早日完成工作，早日回家吧，今天的咖啡我请。”

你不再看他，自然没看见他脸上略显失望的神色。

“慢着……”

黎深急不可耐地起身。

“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你在国内用的现在联系不上你了……”

说到最后，你甚至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恳求的意味。
你愣住了，眼前的黎深好像变了。
从前的他好像对一切都不在意，他在科室里非常受欢迎，想要他联系方式的患者不计其数，但是黎深一直都是拒绝的。
至于黎深为什么没拒绝你，你当时觉得可能是因为黎深要和你交代病情。
所以，当你决定离开的时候，想着以后也不再会有机会和黎深交流你的病情了，于是离开临空后便没有再联系他。

你万没有想到他会主动向你提出。
可是他结束了工作就会离开纽约，到那时你们又会回到以前的状态。
想到这，你垂眸拒绝了他。

“不用了黎深，我们没有联系的必要。”

 

天灰得压抑，雪依旧下着。
你沿着街道往公寓的方向走着，虽然没带伞，但你依旧走得很慢。
心中有些陈旧的情感想突然被放出来的小兽不断啃咬着你。
渐渐压地你有些喘不过气。
你放慢了脚步，但依旧难受地紧。
雪花落在了你的脸上，被皮肤的温度融化，最后却夹着泪水一同滑落。
为什么会哭呢？
你也不清楚，或许是今天看见了原本只属于你回忆里的人。
存在于回忆里的人是不能出现的，一旦出现，那此刻你所营造的看似安稳的生活都将被打破。
你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哭，就像是五年前的一场风暴突然卷土从来，而你毫无准备，只能站在原地默默承受。
你最终还是忍住了。
等你走回公寓时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而在你并未发现的无光暗处，黎深竟跟了你一路，直到目送你上了楼才安心离开。

 

II
近来你发觉你在生活区碰见黎深的次数增多了。
你在离你的公寓不远的便利店工作，为了生活，有时你还会去附近的一家清吧******。
而自从上次的偶遇后，黎深逐渐出现在了你的生活里。
有时是你在便利店收银时他突然出现，从货架随手拿一块巧克力连着纸币一同递给你，你扫完码后再将巧克力和找零递还给他。有时是他从酒吧窗前路过，而你们的目光恰好相交，再不约而同地装作没有看见彼此。
你知道这一定是黎深的“杰作”。
于是你在下一次黎深来“偶遇”的时候，扣押了他的巧克力。

“黎深，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幼不幼稚？”

他显然知道你在说什么，也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

“抱歉。”

他的语气有些委屈，让你下意识觉得是不是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于强硬了。
你低头将巧克力递给了他，他接过准备离开。
你却鬼使神差般开口问道：

“你……你最近好像不忙？”

其实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主动和他找话题说话，可能只是单纯地看不得他刚才那副委屈的样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向着他，你此刻想。
黎深回头，在确认你是在和他说话后转过了身朝向你。

“我来这边给一所大学讲课，每天的课不多，所以不是很忙。”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像想到什么一样补充道：

“我授课的内容绝大部分是对于治疗你的病症的研究，目前为止这项研究已经比较成熟了，如果你可以……”

“黎深，我说了我不愿意回去。”

你打断了他。
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有时候你想，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过不去心里的坎吧。
黎深点了点头，继而离开了便利店。

从那天往后，你遇见黎深的次数少了起来，原先一天一次到现在三四天才能看见一次。
可貌似也是从那天起，你发现自己开始有些失眠了。

其实从刚来纽约的时候你也经常失眠，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情况逐渐缓解了。
可现在再次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你在手机里刷到好几个占卜视频，尝试过后发现结果都出奇得一致。
它说你正在做一件违背内心的事情。
可那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这个问题你接连想了很多天。
你说你不愿意回国，是发自内心的。
你虽确实和黎深说了你过得好，但是你心知那是骗他的，你并没有在心里觉得你过得很好。
所以占卜结果说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呢？

 

III
下了几场雪后的纽约愈发地冷了。
这样的天气对于你来说并不友好，每每一到冬天，心脏疾病的原因就会让你十分煎熬。
你请了几天假，想在公寓里补上前些日子失眠少了的觉。
某一天你睡醒时正值黄昏，百无聊赖的你突然在柜子里翻出了一瓶酒，你看了眼保质期，发现还有一个月过期，索性就打开了它准备喝掉。
由于身体原因，在纽约后你基本没喝过什么酒，现在手上的这瓶好像还是很久之前在超市购物时赠送的。
没有人与你说话，没有物供你消遣。
只有你一个人，窝在沙发里喝完了一整瓶酒。
兴许是你喝得有些快，又或者是许久没喝过酒的缘故，一瓶酒下肚，你竟感觉到有些头晕。
你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脸，决定下楼散散步。
于是你随意套件外套，接着便下了楼。

你没想到会在你的公寓底下遇见黎深。
他正拿着一把长柄伞站在楼下，就像在等着谁一样。
黎深看见你后有些惊讶，但很快便朝着你小跑了过来。
却又在接近你后蹙起了眉。

“喝酒了？”

此刻的你依旧有些晕。

“黎深？你怎么来了？”

黎深闻言有些犹豫，他一边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转而系到你的脖子上，一边开口回道：

“我好多天没碰到你了。”

你一时间没想到他答案与你问题的关联。
你们二人就这么沉默了十几秒。
接着你提出了和他一同散步的提议：

“黎深，我有点晕，陪我散会步吧。”

黎深顺势握住了你的手，在感受到了你的体温后又松开了手。

“你冷不冷，散步的话需不需要上楼换个更厚些的外套？”

你摇了摇头。

你们就这样并排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时不时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但更多时候，你们还是沉默地向前走着。

你微微低头看路，黎深悄悄侧头看你。

“最近天气冷了，有不舒服吗？”

你发觉自己是真的醉了，不然应该不会因为黎深突如其来的一句关心而突然红了眼眶。
见你半天不说话，黎深更加关切地问：

“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回去？”

“黎深，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你停下了脚步。
黎深沉默了几秒，正准备开口时却突然被你打断：

“不要骗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事实上你没有看见飘落的雪，你只是看见了黎深默默打开了他带着的那把伞，接着向你偏了过来。
也不知是不是你的错觉，你感觉黎深借着撑伞的契机向你靠近了一些。

“你当时从医院跑了出来，在我看来就像想要逃避******的小朋友一样。”

你怔住了，没想到黎深会这么形容你。

“我本以为等小朋友哪天不害怕了，长大了，就会自己回去。”

“可是我忘了，或者说我后来才发现，成长的路上不是一帆风顺的，所以我很心疼她。”

“一个人应该很辛苦吧。”

你正准备说什么，却被黎深用食指覆上了双唇。

“我不想让你有负担，所以你可以选择未来在哪里生活，你可以选择继续一个人或者……和我一起回国，无论是哪种，我都会尊重你。”

“而我的请求只有一点，就是希望你可以接受治疗。”

黎深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取出了纸巾为你擦拭刚从眼角滑落的泪水，你看着落在他肩上的雪花，才发觉他手中的伞已在不知不觉中尽数偏向了你。

你忽然明白了先前占卜的结果。
那违背内心的事情，会不会就是明明需要他，却还是嘴硬推开他。

你答应了他的请求，决定接受治疗，但还是先留在纽约。
原因无二，你已经太久没回去了，想要给自己做足心理准备后再回国。
当天晚上，你躺在床上看着手机里多出的黎深的联系方式。
聊天的内容都是黎深给你转发的关于你的病情的情况。在你答应继续接受治疗后，他便立刻着手为你打点在纽约就医的各种事项。
这样已经很好了吧……
你想着。

 

IV
再收到黎深的信息是几天后，他告诉你他很快就要离开了，问你愿不愿意和他一同吃个晚餐。
你答应了。
你按照黎深给的地址找到了他的住所。
其实你刚来时有些奇怪，他明明是来出差的，为什么不住酒店，而是选择租一套设施齐全的出租屋。
后来想想可能是因为他在这里前前后后待了将近两个月，这么看来如此也并不奇怪了。
给你开门时黎深只穿了一件居家服。
你进了门才发现是因为他已经提前为你开空调，所以室内十分暖和。

“我正在准备晚餐了，你先坐着再等一下。”

你本来还提出要帮忙，但却被他拒绝了。
他的屋子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基本上都被他提前寄回了国，现在就和初始状态的出租小屋差不多，所以也打消了你参观的想法。
于是你索性躺上了沙发。
你靠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却忽然感觉有什么硌着你的背。
你转过半个身子去拿，却发现那是一个你很眼熟的硬壳笔记本。

仔细一想发现那是你住院的时候准备的一个本子，记录一些大大小小的日常琐事。

你翻开了它，上面都是一些诸如：
今天窗台上的茉莉花开了
今天加上了黎医生的联系方式
今天奶奶和哥哥都来陪我了
之类的事情。

你笑了笑，突然觉得五年前的自己有些幼稚。
可片刻后又收了笑，因为现在的生活，根本没有这样的事能让你记录。
但你又十分疑惑，黎深为什么会留着它？甚至连出差的时候都要带着它？
你正准备拿着它去询问黎深，却发现里面夹了一张纸。
原先你翻看它的时候是从第一页开始的，所以并未注意到这张夹在中间的纸。
你将它取出，打开。

那是一张纽约的地图。

地图上的纽约被这张地图的主人划分成了很多很多块，每一块上都标明了意味不明的数字。
你重新翻开了那本笔记。

2021年3月21日
我来到纽约了，但是我不知道她在哪，我会找到她的。

2022年4月29日
东城区的几块区域没有结果，保险起见下半年还需确认几遍。

2021年8月6日
无果。

2023年9月5日
今天看见了一位女士和她很像，但是我没有确认。如果是她，感谢上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让我见到了最想见的人。如果不是……也同样感谢赐予我片刻的安慰与欢愉。

2023年12月31日
我的新年愿望是希望她可以让我遇见她。

不知从何时开始，日记开始从叙事逐渐转变为倾诉。

2024年5月6日
我很想你。

2024年9月5日
今年的生日礼物是关于你病情的研究，它已经进入比较成熟的阶段了，国内出现相关病例，我主刀的两场手术均十分成功，如果是你的话，我同样有信心能成功。

2024年11月8日
我很想你。

 

“你怎么在看它……”

你从日记中抬起头。
黎深正端着两杯咖啡站在厨房门边看着你。
你放下手中的日记，却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

“所以,你不是来出差的。”

黎深走近，将你的那杯咖啡放在你面前茶几上。

“对。”

他知道，你倘若真的看了他的日记内容，他是瞒不住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纽约？我没和任何人说过。”

“是我的一位同事，三年前来纽约出差时随手拍过一张照片，我在照片中看见了一个人，很像你。”

你愕然，毕竟这种事情，似乎只会出现在电视剧里。

“可那万一不是我呢？你这些年全白费了。”

你的眼眶有些发酸，似乎眼泪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

“可是我没有其他办法，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在找不到你的日子里，我只能告诉自己，你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只要我一遍一遍地找，总会找到你的。”

“所以每一天我都在城市里走，我按照地图把纽约分成了很多很多块，想着万一哪一天就能找到你了。”

你的眼泪开始滑落，你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一天在马路上的偶遇，是他用一千个日夜的演习换来的最终场景。

有些话他没有说，但是你却了然于心。

他用了三年在一个对于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里找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人。
却又在找到之后，将日记里的千言万语和五年里每一个夜里的牵挂，换成了一句：

“而我的请求只有一点，就是希望你可以接受治疗。”

 

你觉得或许是黎深认为在没有你首肯的情况下，他所能做的仅仅只是像医生对待害怕******的小朋友一样。
他也许是爱你的，但是他不清楚你对他的感情是否从五年前一直维系到现在。
如果是，他愿意先你一步主动，如果不是，他绝不会朝你过多所要一分一毫。
黎深就是这样的，你心想，他宁可自己永远停在原地，也不愿意禁锢你于身侧。

 

就像是五年以来所有悲伤的，委屈的，麻木的情绪全部涌上心头，你再也控制不住泪水。
你以一个主动的拥抱告诉黎深，从此刻起，他可以也向你索求些什么了。
这个拥抱不是感谢他先前种种的行为，而是回应，回应他细腻而绵长的爱意。
你觉得过去这五年来你好像从来没有这般哭过。
而现在你的心情就好像雪停后的晴朗夜晚。
有寒风凛冽，却明朗如前。

 

你趴在黎深肩上，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来。

“黎深，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在等他回应，可他好像会错了意。

“没关系，你什么时候需要我可以直接过来，过去三年我每个月都会往返，我已经习惯了。”

他随口的一句话却再一次戳了一下你的心。
你抱着他的力度又加重了一分。

“我的意思是，黎深，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停顿了两秒接着补充道：

“或许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国。”

黎深没有回答，你却能感觉到他身体在微微发抖。

原先虚搂着你的双臂慢慢将你圈向了他，他像想要把你揉进怀里，但却又怕弄疼了你。

“我爱你。”

回应你的是简短的三个字和他看似克制却情愫暗涌的深吻。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