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七夕哎,黎医生。”我按下发送键,琢磨了一下,接着讲:“你有时间吗?”
对面很快回复过来:“有。明天不值班。”
“想去哪里?”
我没有继续回复,于是简短的、没有什么营养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我走进厨房,拉开冰箱门,看到一枚芝士蛋糕盒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银色标签上的保质期耀武扬威地冲向我,提醒着它已经过期的事实。
拎出来,丢掉,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连蛋糕的主人自己都不在乎,我又有什么好心疼的?
这话听着酸酸的,我也确实要承认,目前我和黎深正处于一个名为吵架之后的“冷淡期”。这种说法也是实在奇怪,因为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我们甚至一直在有来有回聊天,对话中看不出任何端倪,我们是那么的亲密、熟稔,雪人表情包发了一个又一个,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裂隙与空白。
因此这也是问题所在——当别人认为你们很恩爱的时候,也许你们是真的很恩爱;但要是你自己突然觉得“哇塞,我们两个真是拥有一场非常完美的恋爱关系喔”的时候,那么恭喜你,你要开始重新考虑一下这场爱情了。
所以我要解决这个问题,聊天记录来来******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无知无觉地睡着,做了一个温暖又轻快的梦。梦里有好高的山,带着漂亮花纹的豹子用柔软的皮毛亲昵地蹭我的下巴,花瓣纷纷扬扬地绕在我身边,卷起带着香味的风。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是好安心,好像我在很久以前就来过这里生活过。
“怎么坐在这里?”
我回头,高高大大的身影站在面前,云纹华服,绣着鎏金的图案。
我再一抬头,对上一张和黎深一模一样的脸庞。
这个冲击力好大,我几乎以为是自己在眼花,可是面前又确确实实是黎深。只不过是蓄着长发的黎深,小辫微微飘荡起来,他眼睛带笑地看向我。
“今日的课业做完了?”
“做完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手里握着一把花纹秀美的剑:“我们什么时候下山啊,小师尊?”
“要着凉的——怎么不盖个被子?”
话题转变得太过突兀,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出现的又是黎深,一个穿着衬衫领带三件套的黎深。
这下我能确定刚才的梦境是怎么回事了——大约是我找原因找得太用力,达到了日思夜想梦也想的地步。
“你怎么回来了?”
男人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下班了,且我要回家?”
好标准的“黎深”式冷笑话,我笑出声来,空调温度有些低,冷气裹挟在皮肤上,于是我很是顺势地缩进黎深的怀里。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脚尖蹭蹭他的小腿:“我的意思是说,你今天回来得好早喔。”
黎深搂住我,并给我搭上一条珊瑚绒的空调毯:“嗯,今天手术很顺利。”
手术,这个词突然就钻进了我的耳朵,提醒着我之前忽略的地方。
是了。这个月黎深的手术安排得很满,我想如果现在搜索一下关键字的话,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大约会位列第一。
吃饭了吗,刚下手术;今晚值班,要做手术;今天接不了电话,因为要做手术。
于是想说的话都憋回到肚子里,对方只能拿零零碎碎的时间过一眼,说不定都没有往心里去。
“黎医生最近那么忙,怎么明天还有时间陪我闲逛?”
他说,医生也有休息日;并顺手捞过我刚才放在旁边的、搭在沙发一角,摇摇欲坠的手机。
“怎么了?”
我愣一下,眨眨眼睛看向他。
“手机,”他晃晃那方小盒子,目光柔软地回应我的视线:“抱歉,刚刚你没有锁屏——我看到了你的屏幕。”
“怎么突然翻起聊天记录?”
人在心虚的时候是会做出一些很突然的动作的,比如我现在就下意识没有收力地从他那里将手机抽回来,指甲尖划过他的掌心。
啊,有点反应过度了。
我只能找补似的笑一下:“没什么。”
男人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起身去洗澡。我把长方形的罪魁祸首扔到床头柜上,给对方留下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黎深,我在心里想,我的爱人。
他实在是一个合格的伴侣,他的爱能够将人坚定地托起,给人带来一种很可靠的安全感:就好像是下班回家,永远不用担心家里会是冷冰冰,漆黑的夜里总是会有一盏暖色的台灯只为你而亮起,你的所有情绪都可以和他讲,你所有的降落都会被他接住,他在全身心地爱护你。
然而,然而。
思绪在脑海里打圈的功夫,黎深已经掀开被子的一角,躺在我身后,身上还带着水汽和沐浴露的香味。
是茉莉味儿的,我想,淡淡的,又不可忽视。
对方的胳膊放在我的腰上,将我那一块的皮肤都染成和他一样温热的气息。
“睡不着?”
我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于是黎深短暂地停顿一下,开始和我说一些琐碎的小事,比如新来的小患者,比如那个和他下象棋的大爷,比如关轩和他正在追的猎人小姐。
还有蛋糕,他提起来——大约是刚才倒水的时候看见它躺在垃圾桶里。
“过期了,”我说,困意沉沉地袭上来,我含含糊糊地回应道:“谁叫你两天都没有吃。”
他笑一声,停在我腰间的手动了,摸上我的耳尖,将一缕碎发别到后面去。黎深的手指被空调吹得有些凉,划过耳骨的时候,就像一抹冰冰冷冷的水滴淌下去。
还以为他用了evol,我缩了缩。
黎深就把手指移开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然后他很轻、很轻地叹气,我好像听到他在低声问我:“你在生气,为什么?”
我又回到那个梦境里,或者说,是好多个梦境。
零零碎碎的,一会我是上一个梦境里的小神仙,一会又是一栋高塔里的小花匠。每一个故事里都有黎深,小神仙的师尊比现在胖一点儿,脸颊肉肉的;高塔里的黎深好瘦,手背上横亘着比现在还多的伤疤;还有无数个他,形形******的背景下,不变的是他一直望向我的眼神。
——或许不叫师尊,叫司命更为准确些。我躲在门板后,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动物,看到他起卦,法术仙光是绿色的,悠悠然亮起来,草植花朵一圈又一圈地浮在周围,和涟漪一样散开,而他在涟漪的中央,带着旺盛的、蓬勃的生命力。
而后画面变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树下,撑着一把伞,就连怀里的动物都变成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树下再没有他,只有通天的枝杈,和像要把一起都遮盖住的花朵,大簇大簇地开着。
我就背着那把伞行走在人间,路过喧嚣的集市,我依稀觉着自己应该是很喜欢逛摊子的,好吃的糖糕,各路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买下来就塞到身边人的手里,并且很开心地让他也尝一尝。
但是这次,我却看也没有看一眼。
我走出好久去,也没有什么时间的观念,一百年一千年,只要我能找到他;然后一股很蛮横地力量将我推出身体了,我变成一方游魂,飘飘荡荡的,又回到那棵树下。
黎深又出现了,他变了许多,头发那么白,如同全世界的雪都汇聚在他身上了;他沉默地站在树下,嘴巴抿成一条线,正很认真、很认真地凝视着什么,是那么的仔细,眼睛都不怎么眨,像是要把所看到的东西刻进灵魂的烙印里。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望见了我所走过的人间。
黎深,我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我想说不要看了,我在这里——然后眼前的画面展开一道又一道的裂纹,和老电影一样的慢动作,窃窃地碎裂开,男人的身影在我面前变了又变,却无一例外都是离别。
平淡的,痛彻的,悲伤的,孤独的,苦海孤雪,月色倒地,冰山凛立。这到底是什么,真的是梦吗,那为什么会这么真实?
我的心脏好痛,细细密密的疼一路顺延到四肢百骸,长久的、几乎让人窒息的感觉将我包围,我好像听见一声声浓得化不开的恸哭,在控诉命运的不公平。
命运,我伸出手去。
这些都是命吗?我和他的每一世,都逃不开分离的结局吗?
不可以,我用尽力气——六道与此生之上,一遍遍轮回之下,我们都不可以分开。
于是我终于触碰到他有些虚幻的脸庞,这回他穿着一身黑,如同一匹在夜色中的孤狼。
“你……?”
然后我醒了,一切都归于平淡,男人正躺在我身侧,安稳又均匀地呼吸着。空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掉了,窗户开着,外面的蝉鸣丝丝缕缕的,掺杂着月光透进来。
我能借着月光看清他的模样——略长的碎发,微微冒出的胡茬,和因连续加班而显现出来的黑眼圈。
于是我翻过身,把自己埋进黎深的怀里。
好真实,我想,他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有眼泪掉下来,顺着眼尾,淌到床单上,洇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睡不安稳的后果就是第二天的赖床,我无知无觉地睁开眼,已经是连窗帘都抵挡不住阳光的时候;出乎意料的,黎深还在这里,没有留下一条信息就去医院,或是怎么样。
我动了动,才发现自己像八爪鱼一样缠在对方的身上;而黎深正拿着笔记本看文献,听见动静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关机侧身拿水杯,动作流畅得好像排练过上千次。
“喝口水,”他将杯子递过来,水蒸气温温地散发在空气里:“然后去洗漱——不要揉眼睛,我去给你拿冰袋。”
我震惊于黎深睡着了还能知道我哭过的本领,结果等照了洗漱间的镜子才知道,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简直是不打自招。
冰袋覆在我的眼皮上,我看不见黎深的表情,或许他可能也不想让我看到现在的他,所以才找了这个时间开口:“所以……到底是怎么了?”
“不许说没事,”他截住我的话,温柔的,却又不容置喙的:“你把聊天记录都翻到几个月前去了。”
这人,也太敏锐了点。
我张张嘴又闭上,莫名与梦里的情景重合了,于是梦里的别离也一并涌上喉咙,那种情绪烧得我好痛。
最终我还是开口了,即使我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为什么没有吃那个蛋糕?”
也是没想到我第一句会说这个,黎深将冰袋拿下来,好气又好笑地讲:“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蛋糕。”
“我知道,”喉咙清明了,眼睛又酸起来,我继续说:“所以你为什么不吃蛋糕?你难道忙得连甜点都没时间吃了?”
黎深爱吃甜,可是这位最资深的甜品爱好者却放任那个芝士蛋糕在冰箱里变质。
那我是不是也能理解为,他可以为了那片再无伤亡的乌托邦,去放弃一切,甚至包括自己?
我终于明白了这段时间里自己不安的源头:我愈来愈意识到他对自己这份职业的认真,他在践行着当年许下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温柔平和,敦厚循礼。
眼泪再一次流下来,连带着看见树下神仙霜雪满头时的悲,高塔先知冰封于山时的冷,黑衣行者孤独前进时的苦,通通都被我发泄出来。
黎深,我叫他。
“人是可以成神的么?”
他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讲:“不会——那世界将会乱成什么样子?”
“所以你也不是神仙。”
他听懂了,伸手捧过我的脸,揉一揉我的脸肉。
“不要哭,我知道了。”他说,碎发垂下来,有些挡住他的眉眼,但我知道他在笑:“对不起,这段时间是我太忙,没有顾及到你的情绪,是我的错。”
“会好好吃饭,会好好休息,等下周上班,我就把工作再合理安排一下。”
“不要总见黎医生,要常见到黎深——对吗?”
我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他有点不开心于我的离开,屈起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有点痒,我拉下他的手。
“黎深,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会很无奈。”
“为什么?”他眨眨眼睛,直视着我,像一位等待着老师讲出正确答案的小学生。
“因为,就像现在这样。”
不会很直白地说“我爱你”或是“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而是把爱藏在随处可见的所有小细节里。
比如答应我所有的小要求,再比如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我情绪的不对,自我反省后仍是无果的话,就会来很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不高兴,然后知错就改,乖的不得了。
超像一只可怜的小缅因猫。
于是我也伸出手去,狠狠蹂躏他的脸蛋。
“你超好哎。可真是一位令人恼火的好先生。”
这下他是真真切切地笑出了声,我的掌心都能感受到他带起的震动。
“这位小姐,今天一整天的时间,都属于你。那么……”
“——想好和你的好先生去做什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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