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岗山惠风和畅,满山的绿意在日光下招摇。你背着包袱走到山门外,轻喘着气,蒸出的热意让皮肤微微泛红,此刻正欲抬脚。
九黎族信巫鬼,隆祭祀。你的父亲是族中最年轻的长老,你出生时仰承占卜吉兆,血脉亲近鬼神,有沟通草木之灵、预占孩婴降生的能力,故而顺理成章成为九黎族备受重视的巫女。再过几月便是九岗山巫祭,爹娘将你打包扔到山脚下,叫你在巫祭大典来临前先感受山中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为当日迎神舞做好准备。
你脑袋发昏,觉得爹娘狠心,但这也不怪旁人,谁能想到天资出众的巫女学个迎神舞这么费劲,跳起来不堪入目。思及此,你悻悻地拍拍胸口,试图忽略脑海里你演练舞姿时爹娘失语的神情。
“去九岗山吧。山中自有守神者的居所,在那里你或许能静心修习。”你想起父亲强自镇定,无奈摆手的样子,又想起母亲一边给你收拾行囊,一边凑到你耳边说:“其实我觉得跳得还可以啦,你父亲当年做巫子时跳得也一般啊。”
也罢也罢,神山灵气充盈,于你确有裨益。山腰间坐落一处石门,你想都没想就向内走去。
莫名出现的一股强力似乎在抵抗擅闯者的胆大妄为,你皱了皱眉,在手中虚虚聚拢一团灵力,试图打开结界。没想到适得其反,自己被一把掀飞。晕倒前你仍在腹诽,不明白爹娘为何将你送来这里。跳得不好便不好,神灵宽厚,岂有怪罪之理,更何况你根本不想继承衣钵,做什么少司命。
“灵力充盈,并未受伤。”
耳畔传来清润的嗓音,似在喃喃自语,却有些陌生,你竭力睁了睁眼,悠悠转醒。
“唔……”你的视线聚焦,眼前之人衣被雅洁、环佩铿锵,半蹲在床前,覆着白手套的左手虚掩在额前,温热的灵力萦绕在他的掌下。见你忽然清醒,他有一瞬间的失措,而后后退起身,问道:
“你是何人?”
你的眼中闪过一丝戒备,正想反问,又想到是自己闯入人家的地盘,顿时觉得无理,只好抱着歉意:“守神者?……妖怪?”
对方闻言轻轻一笑,用有些上扬的语气,想让你放下戒心:“嗯……算是。我叫黎深,不是妖怪。”
你抓住他的衣摆,借力撑坐起来,他不留神被你拽着靠近,几乎不小心蹭到你的发顶。
“谢谢你救我。我竟不知道这神山还有结界……”你哭丧着脸,揉了揉自己的腰部,哎哟了一声。
过于近的距离,让黎深的耳朵染上了一丝丝红晕,他扶着你坐正,视线落向别处,不自然地开口:“你的气味……不是,只是,有些奇怪,很香,但我在山中见识诸多香草,从未闻过。你有哪里不舒服吗?”黎深看向你揉按的腰间,又觉不妥,于是又将眼神移开。
见他已然忘了询问你的由来,你觉得有些好笑,怎么有人形容女子身上的香气为气味,像是某种鼻子灵光的兽。此人看上去身份尊贵,不像是幽居深山的孤寡之人,四周梁柱精巧,窗门古朴,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别院。
“我是九黎族的巫女,数月后的巫祭大典,我要在九岗山迎神颂典,祭祀大司命。”
“我现在******疼,摔得疼。”你感觉到黎深身形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被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直白言语惊到了。
“……大司命啊。”他笑了,眼睛亮亮地望着你,“你此行来山中修习吗?”
你心中一动,握上他的手,掐住脉搏,他被你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有些愣神地盯着你,竟忘了说话。
你气息涌动,试探出手,却发现黎深的灵力深不可测,如磅礴山川,奔流不止。你抬起头,见他低头宽慰一笑,黑发落在额前,挡不住他眼神中的真挚,想来他如此坦诚,也是为了让你放心。
你松开手,解下腰间挂着的香囊:“端午将至,百姓大都要佩香祈福。香囊是我亲手做的,只是没有放艾草香叶,放的是茉莉。”
“莫离?”
“是茉莉。”你解开环扣,倒出囊中尚且鲜妍的几朵茉莉,“你不曾见过吗?”
黎深不着痕迹地耸动鼻尖,嗅了嗅,扬起嘴角:“好香。”
你又在包袱中掏了掏,掏出一袋茉莉花种,有些同情地递给他:“此前我随手扔在里头的种子,竟真的被我带上山了。你若是喜欢,自己试着种种吧。”
黎深被你不加掩饰的施舍弄得哭笑不得,他正色问道:“你上山来,除了带着茉莉种子,还预备做什么?”
“此处钟灵毓秀,我来修习,迎,神,舞。”你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五个字。
黎深有些忍俊不禁:“其实神灵并不会怪罪……”没等他说完,你就翻身下床,护着臀部浅浅伸了伸懒腰:“我们也算是殊途同归,你想必不会害我。我见你灵力充沛,该不会…你并非什么守神者,而就是司命大人吧?”你眯起眼睛,开玩笑地凑近他的脸。
黎深微微偏转了头,脸上泛起热意:“……暂时保密。”
答案昭然若揭,你挑了挑眉,对他藏不住事的表现叹为观止。世人只知大司命威严神秘,俊秀堂堂。督察人之善恶,执掌人之寿夭。
“你真是大司命?”若不是试探过黎深的灵力,你断然不肯相信。
“平日里,无需尊称。”黎深向外走了两步,又停下。
“你若是想留在山中修习,可以住在此处。若需要帮助,我也可以指点一二。”
带着茉莉香气的轻风扬起纱帘,你心随风动,怔怔开口:“你为何从一开始就不对我设防,司命大人?”
黎深带着那股微风转过身来,茉莉的香气也沾染上他的身体。他眼神清亮,认真地回答:
“因为我似乎见过你,在梦里。”
2
“那算是……预占的梦么?是司命的天赋么?我若是成为少司命,也能学会卜命么?”你发出一连串的疑问,黎深失笑,干脆又重新坐了回来。
“唔,也许吧。你想成为少司命么?”
你也随他坐下,歪头思忖道:“若你是大司命的话,做少司命似乎未尝不可。你是个好人,会教我卜命之术吧?”
你冲他笑,黎深同你近在咫尺,你的笑眼就弯在他眼前。于是他低下头,只留发烫的耳尖。
“如此,我可助你修习。迎神之舞的关窍,还在巫子或巫女的灵力高低。”他沉声,拾起一些茉莉花种,移步堂外,将它们落入土中,指尖溢出灵力,即刻催生出芽叶。你看得呆了,心虚地反省,自己方才竟还担心他不会栽种茉莉。操控灵力催生草木,你目前还略有勉强,得他助力,必定事半功倍。再者说,他若真的是司命,届时这支迎神舞是为他跳的,他自己教出来的,自然不会嫌弃。
“那……既如此,司命大人……师父?师尊?”他对你从善如流的称呼不置可否。
“师尊可曾窥探过自己的命运?”
“我虽承袭天命,但并未尽信天命。司命无法窥视自己的命数,只能……偶从梦中得之。”
黎深身上有一时间的失落,转而被他掩藏得很好。他看着你,眼中满是探寻,似是疑惑,又分外隐忍。你开始有些好奇,他做过怎样关于你的梦。
你伸出右手,递给他:“要看一看么?我的命。”
他的眼中闪过惊讶,顺势托起你的手掌,轻轻握住你的四指:“你想知道什么?”
“看看我的姻缘。”大司命掌死,少司命掌生,你若是以舞迎神,是否意味着,九岗山中会诞生一段人神之缘呢。
“与你结缘者似乎……心迹难表,不太亲人。”他用手指点着你的掌心纹路,你被挠得有些痒。
“我父亲也曾做过巫子。司命与巫祭使者难道都要结缘不成?”你有些花容失色,黎深握住你的右手,轻轻一笑:“此前可从未有巫祭使者提前数月进入九岗山,也不是每一位巫子和巫女都同我说过这么多话。”
黎深对你有些特别,你能够察觉得出。只是这也许是因为他常年栖居神山,不亲近外人。……亲人?你想起他方才的判词,一时间有些心虚。
“族中长老送你来此,也许也是得天旨意。你不必怀疑自己,若你全无天资,神灵也不会选你做少司命……接班人。”
“随我到廊外来。”他牵着你,反倒像虔诚者牵引神明。
湖畔有处竹林,他带你来到竹林下,施展灵力,叶随风起,随着他周身的水流升入半空。他灵力大开,整座山的生灵被司命感召,欣欣然腾跃出四散的活力。黎深不知何时变出一把琴,席地而坐,奏起雅乐。
“广开兮天门……”你不禁唱起祝词。黎深在漫天的叶雨中抬起眼看你,蒸腾的水雾混杂着清冽的竹叶香气。黎深在重重灵力之下,敏锐地闻见了一缕茉莉的幽香。他心房轻颤,轻轻开口:
“祭典未到,怎么唱起祝词?”
你狡黠一笑:“好听吗?”手指拈住一片落下的竹叶,接着又唱:“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司命大人的心被唱得有些摇摆,他被拖入这一场提前预演的巫祭之中,随着巫女的歌唱谪入了凡间。
“这句唱得可不是我。”他轻笑,停下琴音,起身牵起你的手。九岗山上充盈漫溢的灵力朝你涌来。
“师…师尊?”你叫起他来毫不犹豫。
“试着跳一跳。”
你动了动身体,发觉果真灵巧了不少。看来迎神之舞,确实与灵力水平有关。方才那场相和,也许勉强能算一次修习。
“师尊!”这一声真诚无比,想必是发自内心。
黎深失笑:“巫祭之舞,娱神迎神。你跳的迎神舞……不会差的。”
这话似鼓舞,又不全似鼓舞。黎深的耳尖又泛起粉色,你有些惊异。转念一想,他便是大司命,跳给他看的舞,他自然是唯一的评判者。难道他的意思是?你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他的长辫轻轻摆动,发色浓黑,衬得后脖颈愈发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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