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深】徕卡情人

-01-

“Signore e signori: Il nostro volo sta per arrivare all’aeroporto di Peretola, e attualmente sono le 16:00 ora locale. La temperatura esterna è di 25 gradi Celsius e 77 gradi Celsius.……”(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航班即将抵达佩雷托拉机场,现在是当地时间下午四点。室外温度为25摄氏度,77华摄氏度……)

嘈乱搅和着温淋的眩晕,把我从憩眠中浇醒。扭头向窗,攥碎的金闪抚慰着视线朦影,大片的蓝色经由瞳孔涌入,把身体的每条支流灌溉盈满,像是回到了母体那般温暖。

“7月1日,我真的来到了意大利。”

我在新一页的日记里写道。

褪蚀斑驳的巴洛克雕塑,肤色迥异、攀谈欢语的人们,烘烤的迷迭香一点点逸散,和柑橘调的空气一同翻滚卷荡……夏日随海岸线惬意地蜿蜒伸展,似乎没有尽头,没有失意。湿绿的、鲜妍的、咸涩而又炙热的一切,把梦中过曝的底片烙出一个虚茫的轮廓,一个月前于旅游手册上看到的意大利,就这么与之契合交叠,溶汇出一种轻巧细腻的质地。

带着离职的最后一笔工资,我就这么来到了意大利,乞求寻得一场短暂的永恒。

可我知道,这也仅仅只是乞求。

 

-02-

“Fotoantiauaria……应该就是这里了。”

今日一早,我坐上火车,来到了阿雷佐这座小城。

昨日落地佛罗伦萨,经由电车,步行一路辗转,来到住宿地已将近晚上八点。用蹩脚的意语与房东老板沟通完住宿事宜后,我向她询问附近的游玩推荐,便从她口中得知意大利一年一度的复古相机二手集市将于明天开市一天。

她说,我很幸运,今年政策特殊,原本应在春天举行的集市推迟到了夏天,很多游客都扑了个空。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现在好运的确也再次如愿降临,我没多久便在阿雷佐广场拱廊里找到了这个集市。

温煦的晨光涂裹了全身,于攒动中绰跃游走,顺带把摊位铺陈开去的各式腐旧抹擦得熠熠闪光。

“小姑娘,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迅速被熟悉的口音抓住耳,回头发现,眼前的小摊老板是个华人。

“意大利这边的人基本上都喜欢用徕卡,淘回来的这一批品控也相对较好……”

“您这竟然有徕卡III?”我拿起其中一部,细细打量起来。

“具体型号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我们都是直接把徕卡相机一批批淘回来,检查没问题后就直接拿来集市出售了。”

“不过小姑娘你拿着的这一款,还有另外一部,很特别。”他边说,便边在摊位上摸索出另一部徕卡III。

“这一部里头有卷未拍过的胶卷,过期了但不影响正常拍摄,应该是上一任使用者留下的。”

我接过相机,翻转检查着。徕卡III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摄影黄金年代生产的相机,放到如今算是老古董级别的存在,而手上这部徕卡III,除了在预想之中正常的磨损掉漆,零件等基础配置却没有任何的损坏缺陷,镜头还特别通透明亮,像是被精心呵护了很久一般。

摩挲至机背,抚触到一行深浅不一的刻字。凝神一看,发现是Gianni Berengo Gardin*的刻印。

“我想这里还有一处特别的地方。”我略为兴奋地示意给老板看。

“摄影师的名字?说不定是他的追随者留下来的。”他半眯着眼,端详着那部相机,后又顿了顿,看了看我。

“小姑娘,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就打个折卖给你得了,就当作是老乡见面礼了。”

“一会的话你也可以去广场外围的摄影展看看,都给拍照的,你应该会感兴趣。”

就这样,没有半丝犹豫,我买下了这台徕卡III。也许是出于老板的亲切和善,抑或是相机本身的稀有。但此刻从手心微微凹陷处蔓发的重量,却似簇簇烂漫点绽,又细柔般延缀入每寸肌理,愈生出一种轻盈的错觉。

特别是在望向镜头外围那一圈泛黄的青绿色锈蚀时,感觉更甚。

直至柱顶倾覆的阴翳被炙烈的阳光取代,我才回神发觉,人走出拱廊已有一段距离。凝站在街边,记忆断断续续地跳脱出先前大致了解过的徕卡III使用方法,过片,调速,对焦,快门一瞬轻眨,广场长椅上拥吻着的一对爱人便被折射的光线清脆摄取,坍缩成胶片上无数暧昧的噪点。淌流不息的时间,当下炙烫着瞳眸的一切,我都想就此定格,依靠这瓣镀铬金属质地的载体,填满许多的意义。

步调迫不及待地加快,从不远处就能看到“Leica Hall of Fame Photography Exhibition”(徕卡名人堂摄影展)的指示牌。真正抵达室内展馆时,却发现参观的人并不多。向深处踱步,Jürgen Schadeberg、Ralph Gibson、René Burri*……画幅不一的作品杂错悬挂着,空间随影像切割成一首朴野的诗。流连,又停顿
,直至Gianni Berengo Gardin作品再次被完整映入,我再次失神。

“1954年,巴黎,Gianni Berengo Gardin在24岁时用徕卡相机拍下的第一张照片。”

街头,被拉长模糊的行车,长椅,忘我拥吻的恋人,此刻的黑白,正是Gardin情感盈流的倒影,恰好把方才的摄下的首张反射出粼荡的光。于是,我再次举起相机,过片,调速,想要再次定格。

但异常出奇的,这会却怎样都对不了焦。

“难不成卡卷了?还是说相机太老反应迟钝?”我心想着,又再次对相机进行检查,拨弄几下又再次对焦,仍是无果。

“可以试着按一下相机前面的这个圆纽,调节低速快门盘。”

男人暗哑的声音缓缓柔柔地从头顶滑至耳廓,我莫名地感到不好意思,连忙“哦哦”两声,按动下圆纽。

“现在对焦可以看清吗?”他耐心地问。

“啊……可以可以。”兴许是男人的声音太过于好听,以致于他发问完了一会,我才又愣愣地进行对焦。一张完毕,脸有些发烫,现在反倒是感觉视线有些对不上焦。

“你很喜欢Gianni Berengo Gardin的作品?”他追问。

“是……还挺喜欢的。”话语犹豫地拖滞,后随之低去,又化作一缕低喃。

“他们说,Gardin的作品,就像是面对遗迹,失而复得,然后又……又……”

“又行将消失,是吗?”短暂缺漏的记忆口被男人瞬间缝合,方才低垂至鞋尖的视线,此刻惊喜地升扬而来。

我对上了他望向我的眼睛。

是很迷人的深邃,像盛夏时的翡冷翠,我心想。

“你……也是来这旅游?要不我们一起?”

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羞赧横流至脑颅,视线再次归拢至鞋尖,手不自在地背在身后,感觉皮肉都尴尬得扭曲一团。

他肯定不会答应的。

“好。我们去哪?”

搪塞掩饰的话刚染至嘴边,男人竟然就这么自然地答应了?太阳穴连接着心脏,难以置信地抽跳起来。

那就……和他一起?

“我们……从阿雷佐出发,到佛罗伦萨,往罗马方向去?”

“好,明天的这个时间,我会在阿雷佐车站等你。”

男人顿了顿,像是不放心般又补充道:

“如果可以,在到车站之前,先用你这部徕卡,拍一张胶片。”

我边点头,心念边在他身上翕动划转了一番。相互致意,后便告别。

“7月2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请求,但总言之,也算是一场特别的开始。”

那天晚上,在阿雷佐,带着些隐隐的,又无可摹状的期待,我在新一页的日记里这么写道。

 

-03-

“呼……又见面啦。”

腑脏随手表指针的摆转而微微抖颤,把摄氧节奏一点点抚顺后,我随意抓捋了几下被匆乱拂散的发丝,便冲面前的男人讪讪地笑了笑。

差点迟到,幸好这会赶上了。我暗叹道。

入住的民宿房间内虽只有嘎吱摇头的电风扇作伴,但昨晚却出奇地睡得安稳。打开房窗,脸颊覆贴上阿雷佐清晨旷谧的舒凉,鼻腔也自觉嗅拾起一捧焦浓的烤面包香。迅速捣拾好自己,便与相机一同汇入早集市的热闹之中,以致于差点在这份别样的新鲜中忘却了约定的时间。

粼闪的新绿被印染至玻璃车窗,擦肩的瞬息抽离出丝丝风的纤维。男人穿着浅米色短袖衬衫,最上方的钮扣被松垮随意解开,锁骨微微晕着点汗渍的光泽,带着些亚麻面料般清爽的粗砺,缄默地晃了晃眼。

风景很是漂亮。但也不只是风景。

上车落座后,我与他对坐,一言未发。百无聊赖之际,便也偷偷观察起眼前的这个男人。

但总该说些什么吧……

“你……”

彼此声音于此刻不约而同响起,我们忍不住相视一笑。

心似被无意抓挠,浇沥出一滩甜涩。

“你先说。”男人礼貌地示意我往下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现在都还不知道对方名字呢。”

“我叫黎深,幸会。”

我握住他向我伸出的手,掌心轻溢出一股干燥舒凉,视线往上推移,深浅不一的伤痕密麻地爬满了他的手臂,有些怖人。可二者的结合却让我不自觉地联想至相机表面那布满划痕的镀铬层,我一直相信它是时间与生命蜿蜒汇聚的载点。

“你是……常年定居在意大利?从事的是什么工作?”不等他作下一步反应,我紧追着问。

“算是定居,但也刚到这没多久。意大利摄影文化底蕴深厚,便到这进行古相机研究。”

“怪不得你对徕卡III的操作那么熟练……”

“那你呢?为什么来到意大利?”

舌尖微微发干发烫,把口腔连至声带都灼得有些空滞。器械仪具的过载追求、矫揉造作的模式化创作,一切的繁杂冗密,把我抽剥成一具空壳。

对此,我看不到任何的意义。

“逃离。”所以我只是这么轻轻地说,又再次低垂下头。

后便是一片沉默。

他似乎没有什么想要再说的。

心随指腹的凹陷,挤戳出一道酸麻的压痕。

“Signore e signori, Viareggio è arrivata, portate tutti i vostri bagagli personali e scendete in modo ordinato.”(女士们先生们,维亚雷焦到了,请带齐个人行李,有序下车。)

“走吧。”男人的声音倏忽同广播重叠,回响于耳廓。

“不是说先去佛罗伦萨?怎么就在这里下车了?”

“我们可以先从这站,开始逃离。”

黎深向我伸出手,窗外的新绿便也开始放缓,缱绻着簇生的鲜妍,于他瞳眸中央缓柔着落。

我搭上他的手背,身上的热意得以雀跃融输。

我们就这么来到了维亚雷焦。

“维亚雷焦,可以说是意大利远近闻名的海滨度假胜地,很多人都因此慕名而来。”下车沿着石板小路一路向前,黎深和我大致介绍道。

直到我们抵达海滩,我才意识到,我好像从未看过真正的海。

午时光华被上帝慷慨倾倒,涤涂馈送至目之所及处。船只浮晃,卷起搅碎的纹理,波隙中大口呼吸的深藻,蜷叠于礁石中的房屋……所有的色彩,挟着些无意摇落的柠檬清香,全然被原封不动地浸泡,凝固成眼前剔透明净的谧蓝。

“我们走近点去看看吧。”我忍不住回头对黎深说。

鞋子脱掉,连同行李包放置在一旁,黎深也如此照做,便在我后边慢慢跟着。

细绵温热的沙,摩挲出我们一步又一步的痕印。滩上伞影将视线分割,明暗交迭,视线后瞟,我的痕印正被黎深覆叠重合。

今日海滩上的人并不多,可喧闹不减,他们的注意力无一例外集中在他们各自的水枪之上。

我跑去海滩边上最近的商店,也似玩心大起般买下了两把水枪。把水枪快速注水,不等黎深有过多的反应,我便对着他“来了一枪”。

“幼稚。”他无奈般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又带着些不自觉的笑意,从我手里接过另一把水枪。

“这叫作入乡随俗,你看大家都在……喂!我还没说开始呢!”

好的,我们的入乡随俗正式从黎深的那一枪反击开始。

海水在彼此身上喷溅成透明的烟花,无限的兴奋随之迸发。我不知厌倦地追着黎深攻击,却又被他一次次灵活避开。直至抓狂到无奈叫喊几声,他便坦然走至我面前,双臂大开,像是心甘情愿一般任我随意报复。兴许是海滩上就我们两个成年人玩得如此不亦乐乎的缘故,甚至后边还吸引来了一群本地的孩子。当然,在我对他们的召集怂恿下,黎深便就成了弱势方。

“我赢了!”最后一波进攻结束,我轻哼几下,有些得意地往黎深处凑上前去。

“对,我输了。”黎深微微俯下身,在我的额头留下一个轻叩。

海水在他眼中起伏,随日落酝荡出一抹清亮的暖色。

“现在有开心点吗?”黏腻在额间的发丝此刻被他细细捋顺,抚整至我耳后。

尽湿的衣衫下是被摹润若显的肌肉线条,几道沙痕附着于褶隙间,被荷尔蒙侵占成海盐的咸涩味。

好近……

耳尖错觉中似被目光锁定得发烫,我不敢抬头,只是抿紧着嘴,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们换好衣服后,带你去附近的咖啡厅。”

后边收拾好,我们便来到了一个海边的小咖啡厅。菜单丰富得让人有些眼花缭乱,我便把点单的自******全盘交给黎深,让他帮我选择。

“Signore e signori, queste sono le vostre tre tazze di caffè Avocado.”(二位,这是您们的三杯阿芙佳朵咖啡。)

“阿芙佳朵……名字真好听,摆盘设计也别出心裁。”

杯子内壁是砌塑成四叶花瓣的冰淇淋,醇厚浓厚的咖啡则被浇注至杯口中央,迫不及待抿尝一口,苦甜于舌尖上相拥,融浑着冰火碰撞的温度,滑落至喉端。

“阿芙佳朵,其实还有一个别的含义。”

“是什么?”

“Affogoto,意为沉溺。”

厅内的昏黄随香郁的逸散而虚虚浮漾,在他眼里缀成一盏暧昧的灯。

……

“7月3日,在维亚雷焦,前所未有地感到开心。我们打水仗,喝阿芙佳朵,但他似乎很嗜甜,点了两杯,没一会就喝完了。冰淇淋沾在他唇边时,特别可爱,我还趁机偷偷给他拍了几张胶片。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吃甜食,但是这杯阿芙佳朵,我出奇地觉得好喝。”

晚上回到宾馆,我打开日记本,如故地在新一页上写道。不过今天记录下的字句,要比往常多一些。

 

-04-

那天之后,黎深似乎也和我越走越近。我们沿着火车线路,一路逃离至比萨、卢卡等大大小小的城市,把各种新奇囊括。流连的,丰盈的片刻,无一被贮存至这小小的镀铬机身内。有时候,我在无数个瞬间,望向一幅幅或远或近的、微小的片刻,黎深却总会望向我,停顿许久。待我发觉,向他表达疑惑,他也只是轻轻地说着没什么。

“新圣母玛利亚教堂……里面好像有唱诗班在吟唱。”

兜转辗走,这天我们终于来到了佛罗伦萨。仍记刚落地当天,天色已晚,未能来得及在本地转转。清早落地,从中央市场,乌兹菲美术馆一直到Ponte Vecchiottf老桥,此刻真切身临的每一步丈量,仿佛是漫漫历史每一响回音的共鸣。这会散逛的无意间,我们便来到了新圣母玛利亚教堂。

“我们恰好碰上弥撒了。”黎深侧过头,朝我轻声耳语道。

我们悄声而入,迅速找到角落的一个空位坐下参赏。空灵缥缈的音韵、呢喃细微的祷告、双手合十的信徒……肃穆将神圣托举,携着万千虔诚飞渡穹顶,把琉璃窗氤氲得光彩灿烂。象征救赎与新生的古湿壁画,似将圣洁不屈的魂灵引向亘古绵延的彼岸,众生哀嚎,也终会在光辉的慈悯中解脱,化作几缕悠扬的颂音。

像是得到了某种抚慰般的庇护,我的鼻子止不住地发酸。弥撒结束之际,台上的神父向众人示意,进行祝福式的握手礼。

身侧的温热倏忽缠裹而至,指尖被小心呵护般地轻柔摩挲。抬眼望向身侧,圣光散荡飘零成清晰的颗粒,把视线亲吻得朦胧迷离。

此刻的恍惚间,温吞圣洁的神,却缓缓于我手背上落下虔挚的一吻。

他说:“这是主的祝福,也是我的祝福。”

 

和黎深从教堂出来,已是傍晚时分。华灯初启之时,教堂前的新圣母玛利亚广场已是热闹非凡。街头艺人们用各式各样的乐器,将身后的月华拨奏而起。从摇滚乐到现代流行乐,肆意放纵的人们,随音符弹跳出自由烂漫的轨迹。察觉到黎深也正随节奏浅浅点着地,我便一把拉住他,将我们也融聚入这份热情之中。

裙子随着旋转幅度,鼓起又瘪沉下去,时不时拂现的微风,把黎深额前的头发也像是抚弄成随性的弧度。他扶着我的腰,耐心配合着我的步调,随我跃动,又起伏。也许是夏日过于燥热,让黎深的脸看起来都有些害羞般的发红。

舞动的最后,我们轻搂着彼此,以舒缓的一曲终结。我听不懂这歌词的含义,可我望向他的时候,盛夏的翡冷翠仍在他瞳眸中,我也在这片温润的倒影中,找到了我自己。

在街头的酒馆喝了点的Aperol spritz,我和黎深便在市中心随意找了家宾馆落脚休息。虽然来得有点晚,只剩下了一间大床房。

我被酸甜的酒精熏得有些发醉,拉着黎深一头倒在床上,想着能够快速入睡。可辗转了几回,却发现有些难以入眠。

“黎深,你今晚开心吗?”我迷迷糊糊地问他。

“很开心。”他一点点捋抚着我的头发,接上我的话。

“黎深,明天之后,后天我就要回去了。”

“你会记得我吗?”不安的心情将过饱的欢愉一点点蚕食,空乏再次俯冲而至,我摸着黎深的脸,却好似只能触到一股虚无的真实。

温软覆贴上唇的刹那,隐隐的担忧陡然消弭。黎深有些用力地吮吻着,很深,又有些急,像是想拼命留下些什么,又想证明些什么。

直至最后于我唇上浇洒缠绵下一滩柔缓的湿漉,他才慢慢放开我,抚着我的唇,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现在不会忘记了。”

“只要你记得我,我就会一直记得你。”

“黎深,刚刚在广场上的那最后一首歌,你可不可以再唱一次,只给我听。”

“Quando sei lontana
Sogno all’orizzonte
E mancan le parole
E io si lo so
Che sei con me con me
Tu mia luna tu sei qui con me
Mio sole tu sei qui con me
Con me con me con me
Time to say goodbye
Paesi che non ho mai
……”*

暗哑醇郁的歌声取代了确切的回答,经由耳廓萦纡震颤至心腔。我没想到他竟然唱得会这么好听。

我依偎在黎深怀里,温暖盈润着全身,望向身侧那本方才接吻时被汗水浸湿几处的但丁诗选,眼皮便逐渐沉沉地低下去。

今晚,我没有写日记,因为他在身边,我也好像找到了,属于我的那份,短暂的永恒。

 

-05-

次日,我从酣眠中醒来,发现黎深并不在身边。于是掏出相机,便随意往窗外拍下一张胶片。

每日早上定点八时,用这部老相机拍下一张胶片,似乎已成了我和黎深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半小时后的车站,我知道,我们肯定会见面。

于是,在意大利的最后一天,我和黎深又坐上火车,来到了罗马。

到达首都城市,我们并没有像往日那般追寻着参赏各个著名的景点,步履反而慢了下来,把感官无限延伸拉长。早午时间段,被玛格丽塔披萨、肉酱意面、gelato冰淇淋、提拉米苏等丰厚美食充实填满,又至Villa Borghese公园感受独到的宁静平和,而后便趁人流疏空之际,来到Fontana di Trevi许愿池。

“古老的传说里,右手拿着硬币从左肩抛入喷泉池,就会再次回到罗马。”我攥着刚换来的硬币,对着黎深说。

凹凸不平的质地被轻掷而起,清晰的弧度划落,愿景拥揽着26摄氏度的阳光,把一池清凉缀得灿灿闪闪。

我抛掷了三枚硬币,许下了三个愿望。而黎深却只向池水抛掷了一枚。

“许了什么愿望?”

“秘密。”我朝他狡黠地眨眨眼,接着问他:

“你怎么只抛了一枚硬币,当地人不是说,只有抛下三枚硬币才会更灵验吗?”

“我的愿望并不多。”

他牵着我的手顿了顿,后又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俯身在我耳边温柔地低喃道:

“况且,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后来,我们漫步至圣天使桥,恰逢与罗马的日落邂逅。

醉醺的酡红将天空撕裂出一道巨大的创口,灿黄如滂沱般涌泻,将整座城市淹没。

“黎深,我们现在看到的日落,大概和几百年前人们看到的,也一样无所差异吧。”

“可是好像,并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一切都仿佛需要许多的意义去支撑。”我叹了一口气,欧椋鸟的旋影匆匆拂掠过眼底,却又似错觉,即将濒死般坠落。

“可我们现在,还有这一场日落。”

黎深话音一落,宽厚随之紧嵌入怀,我大口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想尽所能将安心舒坦经由鼻腔充斥及身体的每一脉络。于是,受伤不安的欧椋鸟,最后还是寻到了归巢。

“黎深,回去后,我会给你写信,寄到罗马,你要记得给我回信。”我闷闷地说,蹭了蹭他胸前的衣料。

他轻轻地安抚着,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余晖破碎成细小的光斑,把黎深此刻的声音凝晕得无比郑重而挚然。

“002571,记住这串数字。”

“你会找到我的。”

我们在圣天使桥上拥抱了很久很久,久到直至晚霞全然褪尽,早月浮升成一枚淡淡的吻痕*。

“7月30号,关于他说的那串数字,我没有产生过多的猜想,可能只是特定的邮编,毕竟我前边说要给他写信。另外,我在许愿池许下的三个愿望,除了那句说出口的想能够再次回到罗马,另外两个愿望,一个是希望我们能够永远陪着彼此:另外一个,则是希望黎深,能够永远平安幸福。”

我在本子的倒数第二页,写下了在意大利的最后一篇日记。

 

-06-

回国第二天,我马上联系了在暗房工作室负责胶片冲洗的朋友阿年,并向他寄去了在意大利拍摄的那一卷胶卷。8月6日这天,冲洗完成,便率先接收到了朋友线上发过来的电子版胶片。

文件被逐一点开,起初都是些很正常的风景记录,但越往后翻,越感到不太对劲。

“怎么全是风景照……”

海滩边的狼狈湿身,咖啡厅的暧昧伊始,大小地方的游历打卡……嬉闹间,又或是动情时的定格,与他有关的瞬间,仅徒有风景。

“阿年,你能把全部的底片都拍给我看看吗?扫描仪是不是出现问题了啊?”我连忙向朋友阿年发去信息,隐隐的不安随着微颤的指腹,一同敲打着键盘。

“好的,你等等,我马上拍给你。”

几分钟后,底片被完整拍摄并传送至聊天窗口。我再次将底片逐一放大查看,得到的是同样的结果。

底片上也并没有黎深的任何身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继续往后翻看,反而还多出许多我的身影,休憩的、大笑的、恬静的、发呆的……种种瞬间,都有。

好奇怪……但我当时并没有让黎深帮我拍照。

“扫描仪检查过了,没有任何问题。”

“也许是你在拍摄途中出现了点小问题,下次注意就好。”阿年的信息在接续的这几分钟内接二连三地发来。

迷惶被虚茫越烙越深,知觉与记忆被彻底烫破,只褪飞下几片空白的余烬。

我转身拉开抽屉,再次拿出那部在意大利一直相伴身旁的徕卡III。

相机的外观还是当初拿到手的老样子,镀铬机身,带着些常年累积的划痕掉漆,镜头通透依旧。但由于始终脱逃不了相机使用老化的问题,打开相机舱口,上卷卡口已然被磨损殆尽,因此意大利的所有记录,已成为这部相机所拍摄的最后一卷胶片。

我拿起清洁布,打算给相机舱口做完最后的擦拭后,便将其悉心锁起收藏。

“镜头背面的缝隙里,好像也有一处刻印……”

打开手电灯,往内一照,心被揪扯至重重一沉。

“Numero di produzione: 0025710948”(生产编号:0025710948)

再三叮嘱的铭记与此刻抚触的号码交叠重合,晨摄后似心照不宣的相遇,在我望向别处时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机身的Gianni Berengo Gardin刻印……零散的迹象笨拙地抽帧,又将罅隙合拢成轨,将设想驶向确切的现实。

我把相机翻转,泛黄的青绿色铜锈已然湿沥得渐渐变深,咸涩从镜头打着转,再次滑落至我的掌心。

我们的尸体,好像永远留在了意大利的今夏。

可余晖般温暖的记忆,又兀自坍缩成胶片上模糊的噪点,将历经的情感熨贴得细腻真挚,让灵魂得以复归,再次鲜活。

黎深,我想,我找到你了。

 

晚上,我把日记的最后一页撕落,而后装入信封,打算次日寄至罗马。

“Amore mio, tanto tempo non ci vediamo(我的爱人,好久不见)”

斟酌许久,我只在信上写下了这句话。

回信与否,于此刻好像也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已经在那个冗长而又炎热的夏日,和他共度了永恒的一生。

 

The End.

Notes:

各部分补充批注(标*处)

-02-

1. Gianni Berengo Gardin:意大利杰出摄影师,其使用的第一部相机是徕卡III

2. Jürgen Schadeberg、Ralph Gibson、René Burri:入围“徕卡名人堂”荣誉的部分摄影师

 

-04-

1. 弥撒:一种宗教仪式,通常在教堂进行,信徒们会参加弥撒以进行祈祷和敬神。弥撒过程中,信徒们会进行一系列的仪式,如祈祷、读经、唱歌等,以表达对神的敬仰和对生活的反思。弥撒通常由神父主持,信徒们可以跟随神父一起进行仪式,也可以在弥撒结束后自由参观教堂。

2. 意大利经典名曲《Time to say goodbye》,文章涉及部分歌词大意如下:
当你在遥远他方的时候
我梦见地平线
而话语舍弃了我
我当然知道
你是和我在一起的
你——我的月亮,你和我在一起
我的太阳,你就在此与我相随
与我、与我、与我
我们是时候要告别
我将与你同航
……

-05-
1. 引用,出自简媜《我为你洒下月光》:晚霞将褪去,早月像一枚淡淡的吻痕。

 

(一些细节揭晓可前往苯人wb置顶评论查看)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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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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