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浓云裹挟着雷声黑沉沉地压在临空市的上空,没人会否认这是个坏天气,不如说,糟糕至极。
高大的人影恍若游魂般在焦黑的土地上寻找,地面上残留的暗蓝色能量碎片细细碎碎地消散在空气中,第一滴雨水落下时,人影终于停下了脚步。
年轻的深空猎人双目未阖却早已失焦,脸颊和身体上染着斑驳的血迹,雨丝骤然密集起来,打湿她的发丝和衣衫,血色扩散得更开。夏以昼有些僵硬地俯下身,伸出几乎被冻僵的手指去触摸她的颈部,雨声太吵了,他听不到生命的声音。
夏以昼执着地将猎人不够温暖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连声呼唤着她的名字,雨水从夏以昼的脸颊上滑下,一滴滴砸在猎人领口滑出的银色吊牌上,苹果样式的吊牌中心,一点殷红被雨滴映成血珠,悬而未落。在他快要分不清到底是浸透身体的雨还是怀中的身体更冰凉之际,他紧贴着的柔软侧颈,似乎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1】
2049年8月20日 星期四 天气晴
为了避免再次失忆,接下来我将采纳夏以昼的建议,用日记形式记录下我认为值得记录的事情。这是第一篇。
夏以昼是我的哥哥。他是我苏醒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分明我记不起他的名字,却感到分外熟悉和安心。他说他是我哥哥时,我没有丝毫怀疑就相信了,好像本该如此。但在开口呼唤他之前,我却莫名其妙流下了眼泪,这很奇怪,或许与过去有关,可以成为找回记忆的线索。
距离我醒来,已经过了23天,期间除了每日睡眠时间超过12小时(且目前正在逐渐缩短)之外,身体没有任何不适。脑袋中依然想不起任何事情,所有记忆都从在医院病房苏醒那天开始。经由夏以昼告知,我遭遇了流浪体袭击,脑部受到撞击而昏迷,醒来后出现失忆的情况,目前正在尝试恢复中,但尚且没有成效。
夏以昼说不用着急,过度******大脑回忆过去可能会造成痛苦,我只要顺其自然就好,哪怕一辈子也想不起来,我们也可以创造新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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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以昼又出门了。
我趴在窗台上看他,在他上车前总会回头,这样我就能和他再挥手道一次别。等他走远,我漫长的一天开始了。
自从醒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这间不大的屋子已经被我走遍了,经过多次测试,常识性的技能似乎没有丢失,身体留有习惯性的动作,这是好事,至少我不会在夏以昼离开的时候,因为错误用电造成事故。
这间屋子只有一间卧室,曾属于夏以昼,但现在他让给我后,他就在客厅沙发上睡。即便那张沙发的确可以变更为床铺,我还是觉得太委屈他,幸好,夏以昼说他在另找房子,或许不久后我们就要搬家。
我的床头有一张夏以昼放的合照,上面的我们穿着校服,校徽上的小字是“临空市一中 ”,也是夏以昼和我的母校。这张合照几乎是我身边拥有的,唯一与“过去”有关的物品。
我从夏以昼那里得知,这张照片拍摄于夏以昼的高中毕业典礼,他胸口佩戴优秀学生代表的勋章,左手比耶,右手揽着我的肩膀,笑脸英俊爽朗。在我怀里有一束花,绑带上写着“前程似锦”,一看就是送给夏以昼的。
临空市,远比当下所在的晴光市更让我熟悉的地名,是我和夏以昼生活多年的地方,但在我提出想要回临空市看看,说不定可以找回些记忆时,夏以昼却有了片刻犹豫。
“等你身体再好一点好吗?”他说,“我担心长途旅程会对你的身体造成负担。”
我想说我感觉自己没有哪里不健康的,但看着那双盘桓着忧虑的眼睛,我还是说了好。
已经再看不到夏以昼的车影,我才打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好度过夏以昼离家的这几个小时。我回过头,入目即是铺着浅蓝色床品的大床,床上的长条猫抱枕手感很好,抱起来很舒服,我很喜欢。床头小台灯下是那张合照,还有一本从夏以昼卧室拿过来的书,内容是航空航天相关,有些枯燥,但助眠很有用。说到这个,我想起来,还有一盒拼装模型没有拼完。
我在客厅角落找到了上周他买回来的拼装模型,看盒子上的成品图,拼好了会是一座巨大的航空基地,难度上面写着S+,似乎是当前市面上最难的档次。将盒中零件倒出,光是没有拆开的就有十几袋,夏以昼前两天拼了一部分,剩下的他说可以由我来拼。
我仔细辨认了夏以昼终止于哪个阶段,找到对应页的说明书,找出零件开始拼接。我的记忆是否也像这散落的零件?只不过模型有说明书和标识袋,我的记忆却已经遗落在未知的角落。
拼装模型比我想象的要有意思,尽管是按图索骥,当那些看起来大同小异的零件拼合成一个整体时,我仍然感到满足的快乐,于是我原本只打算拼一个小时,不知不觉就拼到了房门传来响动的时刻。
“我回来了……你拼了这么多?”夏以昼鞋子换到一半就朝我看来,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坐在地上,身边原本只有一个地基的航空基地,已经建起了半座主楼。而与进度喜人的基地相比,我的肚子里传出了对我忽视饥饿感许久的大声控诉。
夏以昼显然听到了,惊讶的神情转变为微恼,问我是不是没吃午饭。我心虚地想站起来,结果又因为跪坐太久腿部酸麻,起到一半坐回原地,无奈看向夏以昼,向他伸手。
“你可真是……”夏以昼小心绕过地上散落的零件走来,把我从地上抱起放到沙发上,再帮我******腿部,“再喜欢玩儿也不能忘记吃饭啊,也怪我今天没顾得上打电话回来。”
我有些赧然,但是平时他如果出去得久,每隔3个小时就会联系我,让我独自在家也能安心,今天恰好他没问,我也没意识到,所以,不全是我的问题。
等我的腿终于缓过来,夏以昼起身要去收拾满地零件,我担心他把我分好类的碰乱了,赶紧跟过去,把他推去厨房,自己收拾。冰箱里还有他早上留给我的午饭,我说热一热吃掉就好,他却要给我做,听着厨房开火的声响,我感到心头安定许多。
第一次跟着夏以昼来到家里时,我很紧张,这里虽然充满夏以昼的生活痕迹,但是除了那张合照以外,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是无知的闯入者,没有夏以昼的允许我绝不去触碰任何不熟悉的物品。
但夏以昼说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他牵着我熟悉家中所有电器的操作,每次购物时询问我的意见,再让我亲手将它们从纸箱里拆出来放到我觉得合适的地方。阳台上多出一盆薄荷和一盆多肉,窗帘换了我喜欢的色调,简洁朴素的沙发靠枕中突兀挤进一个柔软的大苹果靠垫……“属于我”的领地一点点被扩张,直到覆盖整间屋子。我的记忆和这间原本显得空荡的屋子一起被逐渐填充,而夏以昼无处不在。
厨房里逐渐飘出的香气令我越发饥肠辘辘,把模型收到一旁就溜了进去。夏以昼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抽油烟机呜呜作响,足以掩盖我的脚步。眼见灶台一旁已经放好了一盘炸排骨,我伸手刚要拿,夏以昼像早有预料一样,头也没回就准确抓住了我的手腕。
“刚出锅,烫。去洗手再吃。”
我只好去快速洗完手回来,夏以昼嫌我又不把手擦干,但终归没有阻止我。他特意拣了两块放在单独的碟子里,分明就是给我品尝的。唔,口味正好,硬度适中,再来一块!
吃过晚饭,夏以昼在厨房洗碗,我在客厅打开了电视,一边听一边打算把模型主楼剩下的一个楼顶拼完。这电视是租房时带的,房东没给开几个频道,基本上只能看新闻和天气预报。虽然不一定对恢复记忆有帮助,不过多接收一些信息总归是好的。
“近日,临空市深空猎人协会及时制止了一次高危流浪体入侵市区事件……”
听到“临空市”三个字我看向电视,新闻主播旁边的画面上显示出一栋分外眼熟的大楼,独角兽的徽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脑中似乎有股细弦被触动,我凝神想要将这条新闻的内容记下。
啪!
我眼前骤然黑了下来,夏以昼的声音从厨房传出:“唉这房子真是,怎么动不动就跳闸?”
哗哗的水声停了,他的脚步声从厨房向客厅延伸,有光芒晃动,原来是他的手机。夏以昼边叮嘱我不要慌,边抬手掀开电闸的前盖,把电闸推上了。光明重新盈满了房间,我赶紧把电视再度打开,那条新闻却已经过去,主播说着结语向观众道别,我就这么失去了刚刚抓到的记忆尾巴。
“发什么呆呢?”夏以昼坐到我旁边的沙发上,顺手就揉了把我的头发。
“哥……”我努力拼凑着那几个熟悉的字词,“我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夏以昼没有马上回答,抚摸我头发的动作也停下了。我转头看他,额发与眼睫的投影挡住了他晚霞般的眼眸,像是沉沉压下的暮色。
“你以前是深空猎人,非常优秀的深空猎人。”他的手掌从我头顶滑落到肩头,“但是,在一次事故里你受了很重的伤,也因此造成了失忆,所以……我向猎人协会申请了让你留职修养,直到你的身体和记忆都恢复。”
这些事我是第一次听说。
“那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你一天睡十几个小时,树袋熊似的,再听这些也不会好得更快。”他又重重揉了把我的脑袋,情绪似乎在短时间里很快地调整了一次:“你看,现在听了,不就忧虑起来了?”
他揉太多次了,我只好偏头来挽救我的头发。大约是避让得太过明显,反而引起他的逆反,握着我的肩膀把我往回拉,强硬地把我脑袋按在他肩上。头顶传来被什么蹭了蹭的触感,他的声音传来:“别想太多,现在你在我身边,已经是我最庆幸的事情了。”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知道,怎么可能不去想?我过往的人生轨迹,与夏以昼十余年间的回忆,组成我这个人的所有过往,如今是一团笼罩在黑暗中的迷宫,无端摸索只会碰壁,如今我终于得到了一盏提灯。
直到睡前我依然在试图回忆起更多,拜此所赐,我做梦了。
支离破碎的梦,看不清的碎片四处散落,画面一经触碰就会如流沙从指缝间流逝,即便在梦中也感到大脑在隐隐作痛,太阳穴从左至右被疼痛贯穿,梦境在推拒我,而我却固执地想要再抓住什么。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将要合上门扉,恐慌迫使我向前追去。
不要走,不要进……
我抓住一片冰凉。
夏以昼的面容在视野中逐渐清晰,他神色惊慌,口中不住地呼唤我的名字。我这才猛地找回呼吸,用力咳嗽起来,胸腔里砰砰直跳,心脏和双肺好像都在勉力抢救我,用力过了头,震得我的胸口都在疼痛 。夏以昼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轻声柔和地告诉我他就在这里,别怕,别怕……床头小灯暖融融地照亮他的侧脸,我却莫名难过起来。
“哥,不要……”
不要什么?我想不起来,刚刚那一星半点的记忆像是爆燃的灯烛,刹那明亮之后彻底沉寂。
用力握紧手掌时我才发现掌心中的硬物,银色的链条从手掌两侧延伸到夏以昼颈上。我翻过手腕,松开手指,终于看见那东西的真容。
银色的两枚吊坠,苹果形状的吊牌中央是一颗殷红的太阳,另一枚简约的方形吊牌上则用英文花体写着“When u come back”。
头痛骤然加剧,夏以昼的声音变得好远,远到我听不清——
我彻底昏了过去。
【2】
2049年9月9日 星期三 天气晴
夏以昼说我昨晚做了噩梦,期间我的表情非常痛苦,他担心是我受创的脑部有了新的病情,于是半夜将我送到了医院里检查。
检查结果是并没有什么脑部病变,做噩梦可能是我过度探索记忆所致,梁医生建议我不要勉强自己,顺其自然恢复,我的身体虽然检查上没大碍,但很可能还无法支撑我找回记忆。
我完全不记得噩梦内容或者痛苦的经历,只有在试图回忆时,脑中隐隐的痛感在告诫,我的确心急了。好吧,谨遵医嘱。
今天还有另一件值得记录的事。夏以昼带我去看了他新租的房子,面积比现在的屋子大,而且有两间卧室,他再也不用睡客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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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时候除去房间原有的陈设,我和夏以昼的行李比想象中要少,或者说,夏以昼的很少,除了那盒拼装模型以外,一个行李箱就差不多装完了,反而是我的东西装了三个箱子。我的衣服、抱枕、各类用品,大多都是我醒来以后才添置的东西,没想到会那么多。
当这些箱子在新家里拆开,内容物各自分散摆放后,新居也仍然显得空旷。我们还舍弃了一些不便携带的物件,于是自然需要进行补充。夏以昼拿上外套就要出门去采购,我思索片刻,主动要求同行。他有些惊讶,但最终在我的坚持下同意了。
新家的位置很不错,步行几分钟就有一家大型超市,夏以昼推上购物车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好像是我失忆醒来后第一次逛超市,之前都是通过线上购物。带着这种心情穿行在货架间,我竟然有些目不暇接。在我第三次因为试吃推荐商品而落后于夏以昼,让他不得不回头来找我以后,他干脆一手推购物车,一手腾出来牵着我,那些我试吃以后比较喜欢的商品也加入了车筐中。结果本来只是来购置几样必需的用具,我们往收银台走的时候购物车已经多出了好几种零食和饮料,这还是夏以昼剔除“有害身体健康”的部分之后剩下的。
排队结账时,在我们前面是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她付好款后将购物袋从收银台上提起来,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无纺布购物袋竟然从底部裂开了,装在里面的果蔬滚落一地。一个红彤彤苹果恰好滚到我的脚尖前面,我赶紧弯腰捡起,接过夏以昼向收银员多要的购物袋,帮着把剩下的果蔬都收到了新的袋子里。
我把重新装好的购物袋放进这位奶奶的购物车里,那位眉目和善的奶奶不住道谢,还想送我几个苹果。我赶忙婉拒,但她拉住了我的手,有些粗粝的掌心贴着我的手背,一瞬间我眼前的现实仿佛与脑海中无端浮现的画面重合。
“等以昼……罚他……给你……”
我愣在原地,任由那位奶奶将两个苹果塞进我手里,直到夏以昼唤我名字才如梦初醒。
我和夏以昼看着那位奶奶乘上公交车离去,我仍然在回忆那个闪现的画面,夏以昼开口了:“想什么呢?”
“哥,我们家,应该还有奶奶的,对不对?”
我沉浸在回忆中,没注意到夏以昼的脚步缓了一缓,只听他说:“是。”
“你从没和我提过。”我感到不解,如果说我的职业是为了让我不去多想而隐瞒,那么家人又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夏以昼低低叹气,说:“奶奶身体不好,现在在专门的疗养病房住着,有专人照料,我也是不想让你操心。”
我并没有被彻底说服,有种隐约的感觉在我的脑海里作祟,它让我甚至感到了些许愤怒:“可是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这段时间一直以为……以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夏以昼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低头看我,嘴唇微微抿起。我直视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答案。
“抱歉。”他竟然干脆地道歉了,我为此惊愕,仿佛这是什么稀奇到不行的事情。
“就当是……我的私心。”他抬手摸我发顶,嗓子里挤出一声笑:“按你的性格,知道奶奶在疗养病房,肯定要不管不顾地去探望。可你又什么都不记得,反倒让奶奶挂心。”
是这样吗?我的疑虑尚未打消,但是他说得合情合理,我吹毛求疵也挑不出错处,只是这已经是我发现他隐瞒的第二件事,我忍不住想,是不是还有更多事情,他都以“不想我费心”为由,隐瞒了下来。
“哥,你还有其他的事情瞒着我吧?什么时候能告诉我呢?”我在问出这句话时,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
“等你回忆过去,不会再头痛的时候。”
这或许是一种悖论。
自从最近一次离开医院后,我再也没有头痛过,也当然没有想起任何以前的画面,直到在超市遇见那位奶奶。我数次让夏以昼把项链交到我手里,紧握闭眼,却除了掌心的凉意一点点被熨上体温之外,什么都回忆不到。
夏以昼与我的过去紧密缠绕在一起,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两棵盘根错节的树,根须和枝叶早已难以分离。意识深处的熟悉和怀念让我从最初就没有怀疑过他的话,甚至直到今日我才意识到,夏以昼之前从没有提起我们的幼年时期,没有说过我们并非血缘兄妹,当然也没有提过收养我们的奶奶。
我们,真的是兄妹吗?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就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这个想法源于什么,夏以昼已经告诉了我奶奶的存在,那么收养关系应当是确实存在的,法理上来说,我们的确是兄妹,这不是什么值得怀疑的事情。可我的胸口,在我陡然生出这个想法后,莫名慌乱地砰砰直跳。
不是兄妹的话,还能是什么呢?
我拒绝往下想,只当这是自己的异想天开。
我与夏以昼说好了,等到下一个疗养病房的家属开放日——大约在一个月后——要他带我去见奶奶,而我会把失忆的事情瞒下来……尽量。
大概是因为这两天有些不愉快,我整天沉浸在拼装模型上,不怎么搭理夏以昼,他变着法地做了些新菜,一道比一道好吃,我就逐渐没出息地被美味俘获,眼看就要给他好脸色,全靠坚强的意志力撑住。
这天他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没交代回来的时间,应该就是很快回来的意思。果然,不出半个小时,他就开门进来了。
“送你的礼物。”他扬了扬手中的方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块手表。我先前随口和他提过外出时我确定不了时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目前而言我出门都和他在一起,只要问一句,他总会告诉我,没想到他还记得。
他将表带在我腕上扣好,我好像很习惯腕上戴着东西,甚至隐约觉得这手表应该还有别的功能。
“还生气吗?”夏以昼就蹲在我身前问道。
我摇摇头,我没法对他长久生气,好像我总会试图去理解他,最后归因则是自己的莫名情绪。
“真有不满也别憋着,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心事?”
我反驳他我才不小,我只是失忆,又没有退化成三岁小孩。
夏以昼笑笑,拨了拨我的刘海,说我不管几岁,都是他的妹妹,是小孩子。
“哥哥总这么说,难道想照顾我一辈子?”
话一出口,我和他都愣了,他应对得更快一些,当即戳了下我的额头:“有什么不可以?哥哥照顾妹妹,本来就天经地义。”
我胡乱挥开他的手,又不想理他了。
【3】
2049年9月26日 星期六 天气阴转小雨
今天认识了一位新朋友,初次见面也像姐姐一样待我,直到她听到我和哥哥的事情,表情变得很奇怪。我不觉得她有恶意,但她说的话让我意识到,我或许一直忽略了一些很关键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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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晴光市有些凉下来了,暑气消散,反而舒服很多。夏以昼最近也不忙,整天呆在家里陪我,有他帮助,那座拼装模型已经完成了2/3,颇具规模了。上次从超市回来之后,再有需要采购的都是夏以昼出门置办,算起来我也有半个月没有出过家门了。新居虽然比旧居宽敞,却没有配备电视,相当于我失去了一条信息获取渠道。
之前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在睡眠中度过,并不觉得漫长,现在反倒是空余时间太多,拼装说明书看久了也总是费神,于是我便向夏以昼提出想要出门去远一点的地方走走。
天气渐凉,之前的衣服有些单薄了,正好趁此机会去购入几件应季的衣物。我和夏以昼选了稍远的城区,这边的公园很安静,空气清新,还有不怕人的小猫主动靠近。这边有个大型购物广场,我们逛了好几家服装店,导购一个比一个热情,不论我试哪一件衣服都能夸得天花乱坠。
太夸张了,和衣物标签上的价格一样夸张。夏以昼这时倒是好说话,只要我点头立刻拿下,导购更是大喜,吹捧地越发卖力。
我换好一条裙子出来的时候,还没问夏以昼意见,就听导购姐姐活泼地对夏以昼说:“我就说您女朋友皮肤白,穿这身肯定好看!这款是我们店里卖得最好的一款,版型好,不挑人,但小姐是我经手的顾客里穿上最好看的!”
???
我一时不知道是“您女朋友”给我的冲击大还是她张嘴就来的“顾客里最好看”让我哭笑不得,只好看向夏以昼,希望他解释清楚。
夏以昼对上我的目光,含笑点头,说道:“的确好看,就照她的尺码拿一件吧。”
在导购连声的恭维中,我的心脏莫名开始加速,不自在地捋了下头发,赶紧逃回试衣间里把衣服换了下来。出去时眼看夏以昼又要被推荐什么配饰了,赶紧说够了够了,夏以昼笑笑,起身去结账。
我把衣服交给导购姐姐,她还在努力输出:“您的男朋友对您可真好,你们真的很般配哦!”
“你误会了,他不……”
一种奇妙的预感突然触动我的神经,异样的波动突兀扩散开来,我不知其来源却绷紧了神经,下意识摸向腰间,好像那里应该有一把武器。看了一眼夏以昼还在结账,我心头不安,先一步往店外走去。
我瞥向腕上手表,又意识到这个动作毫无缘由,我难道还想从手表的指针上看出什么危险预警吗?
就在此刻,我正对的楼下一层的商铺突然嘭地爆出一团烟雾,那股异样波动越发明显,来不及细想,身体本能地驱使我向烟雾奔去。我沿着向下的自动扶梯奔行时,商场广播响起:“检测到商场内部出现流浪体,请所有听到广播的顾客就近躲避!”
果然是流浪体。
我跳下扶梯,伸手摸向后腰。空荡荡的手感将我的思绪猛地拽回。
等一等,我要,做什么?
记忆仿佛突然被截断了,我感觉上一刻我还在服装店里,为什么这会儿会在楼下,我刚才,又是想要取出什么?
“你愣着干什么!快过来!”耳边传来厉喝,我手臂一紧,来不及拒绝就被拽进了一旁的消防通道。
“真是,别人都往外跑,你怎么还在原地发呆?没听到广播吗?”
我抬起头,正拉着我手臂的是个大美女,个头比我高,从说话语速就能看出她的雷厉风行。
“爆炸声在靠近,是黑礼帽?”美女听了听消防门外的声响,当即拍板:“我们普通民众还是不要久留,你跟我走。”
诶?诶——
我被她牵着下楼,想起还在商场里的夏以昼,赶紧说:“那个,我……”
轰——————
“什么——”她在爆炸声中不得已把自己声音也放大。
“我哥还在……”
轰————
“我要回……”
轰——
终于跑到商场外,爆炸声小了很多,我才能把话说完:“我哥还在里面我不能丢下他,谢谢你带我出来但是我得回去!”
说完我转头要重新进入消防通道,再度被美女拉住:“你等等!现在里面有流浪体,你哥应当会找地方躲避或者出来,你进去反而不好找,这样你给他发个消息,我们到旁边去等。”
我一想这也没错,但我……
“我没有手机。”
美女姐姐反手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用我的。”
一串数字毫无迟滞地输进了拨号界面,按下绿色按键后,返回的提示音却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怎么可能?
我惊愕看向屏幕,这个号码不应该会有错啊,不对,夏以昼的手机号码是这个吗?他好像没有告诉过我……那这个号码是谁的?
“啧,今天是流浪体团建吗?”美女姐姐咋舌,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的小广场上,有一只蓝色的流浪体不断闪现,手里拿着信封样式的东西拍打路人,一边喊着:“通通撕碎!”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很想揍它的冲动。
“算了,先离开这里,你哥电话打通了吗?”
我摇摇头,她便带我先到了附近的公园,这里离商业广场不远,也有来往的路人,让我安心不少。她这才做了自我介绍,宋如絮,在本市某知名企业上班的白领,周末出来打算看新上映的电影犒劳自己,没成想遇上流浪体。
“我家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妹妹,所以看到你愣在那不动了,还想着这姑娘长得挺好看怎么是个小呆子……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失忆了,不仅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往流浪体那边跑,还连你哥哥的电话都不记得?”宋如絮让我叫她絮姐,听说我的事情很是惊讶,“那可坏了,我不会被当成人贩子吧?”
我能感觉到她没有恶意,就说我会给哥哥解释。她沉思片刻,问我:“你和你哥还有什么联系方式吗?既然你有失忆的症状,看看身上有没有防走失的卡片之类的?”
我全身上下口袋翻了一遍,空空如也,絮姐显然也有些头大,说等晴光市的猎人们把流浪体处理掉,她再陪我回去找找,实在不行就报警,毕竟夏以昼应该会更加着急。
她往商业广场那边看着,同时和我聊天,询问我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可以打家里电话回去说一声。当听到我说家里也没有安装座机时候,她问道:“难道你哥出门时候从来不联系你吗?”
“联系的,但是不用电话,是用一个摄像头。”
正在扫码购买自动贩卖机里饮料的絮姐顿住了:“摄像头?”
“嗯,这么大一个,比常见的OTTO小机器人还要小一些。”我比划了一下,解释道:“我之前身体不太好,所以哥哥外出时候,会通过摄像头观察以免我昏迷在家却没人发现。”
我看见絮姐的脸色飞快地难看起来, 她干脆收起手机坐到我身边,神情严肃:“你没有觉得不对劲吗?给你准备一个手机并不是难事,联络起来总比一个……摄像头好使。”
我迟疑着摇了摇头,说:“我的主治医生说,恢复期间要少接触一些电子辐射?所以我之前连电视都很少看。”
“荒谬!”絮姐紧皱眉头:“我不是质疑医嘱的意思,但是这很奇怪,至少在我看来很奇怪。如果他真的担心你随时有可能昏迷,那么最好的方式绝不是装一个他可能没法及时查看的摄像头,而是请一个可靠的保姆照顾你,或者给你戴上生理状态监测的设备。现在听你这么说,我总觉得,你哥哥在避免你过多地接触外界。”
我想我应该感到生气的,她的话语无疑是在怀疑夏以昼对我居心叵测,但我一刹那想起了夏以昼对过去事情的语焉不详,和答应下个月带我去看奶奶时,脸上一闪而过的郁色。
“你的主治医生,和你哥哥,很熟吗?”
我想说他们也就只有我去身体检查时才会见面,应该说不上很熟,脑袋里却突然闪过一幕我毫无印象的画面——我的主治医生梁医生抬臂揽住了夏以昼肩膀,两人有说有笑……
这是……
我按住开始隐隐作痛的额角,这是我试图回忆过去时才会出现的症状,难道,这真的是我曾看见过的事情?只是我现在忘了吗?
察觉到我的痛苦,絮姐赶紧停下问题,关切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我不问了,你先休息下。”
“不……”这会儿轮到我我抓住她的手,强忍着头疼说:“继续说……”
“你别勉强,这状态要我怎么说啊?”
我听到她在说要不还是去医院吧,手机都掏出来了,还想坚持,就听到了夏以昼的声音。在我的名字响起的同时,絮姐的手抽离出去,我被裹进熟悉的怀抱。抬起头,夏以昼焦急的面容映入眼底。
“哥?”见到他,那种萦绕不去的疼痛消散些许,他衣物上残留着阳光和洗衣液的香气,是家的味道。
夏以昼仔细打量我一番才放松下来,望向絮姐:“这位小姐是?”
絮姐揉着发红的手腕,没好气地说:“雷锋。”
“雷小姐。”夏以昼肯定听出了絮姐的不满,但他只是接着说了下去:“抱歉,妹妹走失我一时情急,出手重了,没有伤到您吧?”
“没有。还有,我姓宋。”
“好的,宋小姐。谢谢你照顾我妹妹,我们先失陪了。”夏以昼搂着我要走,却被絮姐叫住:“等等!我想和她说句话。”
我抬头看了看夏以昼的表情,离开他的怀抱向絮姐走去,絮姐张开手臂给了我一个拥抱,同时低声在我耳边说:“我的号码是……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助的,或者你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想办法联系我。”
我不明就里,但还是记住了号码。絮姐松开怀抱又看向夏以昼:“这次是遇到我这样的好心人,否则她一直联络不上你,要是碰上坏人可怎么办?”
“是我疏忽了,不会有下次。”夏以昼满脸歉意地看向我,朝我伸出手:“来吧,我们回家。”
在我将手交到他手里时,我听见絮姐又说了一句:“不过这次你能这么快找到她,应该不只是运气好吧?”
夏以昼抬眼看她,目光中闪过一瞬我分外陌生的情绪,毫无温度地笑了笑,说:“或许是,兄妹的心灵感应吧?”
【4】
沉默了一路,回到家,夏以昼终于问我为什么突然跑出去了。我照实回答了当时的感受,并诚恳道歉不该乱跑。夏以昼深深叹气,没有过多教育什么,就让我回房休息。回到房间我立刻打开日记本写下絮姐告诉我的电话号码,想了想,又把这页纸撕了下来藏进抽屉底层。我仍然不确定絮姐当时表现出的忧心是为什么,但内心的声音告诉我,这件事最好别让夏以昼知道。
因为这次事情,接下来一周无论是夏以昼还是我都没有出门,需要购买的东西都是通过线上下单,送货上门。我还在想找个什么时机向夏以昼提出购买一台手机方便联络,他却先一步将一只黑色的手机放在了我的面前。
“是我的旧手机,里面是我的副卡,你先用这个吧。”
好吧,虽然不是新的,不过我也只需要一些联络功能,旧手机也够了。手机上没有任何社交软件,如果是一周前我不会多想,现在我脑海里却时不时响起絮姐的声音——我总觉得,你哥哥在避免你过多地接触外界。
是这样吗?
我尝试下载了常用的社交软件,注册新的账号,望着空空如也的通讯录,选择先添加了夏以昼。他的头像就是系统默认的空白头像,我感觉很不习惯,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手机相册空空如也,我便也只能使用空白头像,看起来倒是和夏以昼一样了。
“哥,为什么你不换头像?”我凑到夏以昼身边,面对面给他发了个系统自带的打招呼表情。
“没合适的,就一直没换。”
“相册里一张都没有吗?给我看看。”
夏以昼竟然拒绝了我的提议,还把手机举高不让我拿。这样我越发好奇,伸手去够,够不到,跳起来够,还差一点。他笑着说没什么好看的,但我心头像被猫挠一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他以为我要抢手机而抬高手臂时候,撑住他肩膀就往他身上跳。
夏以昼脸色立马变了,赶忙收回手来扶我,而我有自己的办法,双腿顺着力道盘上他的腰,带着他往后连退几步,跌坐到沙发上。
这下可让我够到手机了!我兴致勃勃抢过手机,双肘搁在沙发靠背上开始查看。夏以昼的密码我都知道,轻易就解锁了屏幕,点开相册,照片真是够少的,一眼看去全是眼熟的脸……
我?划拉划拉,还是我???
我越翻越沉默,他到底什么时候拍的这些?我发呆的时候,拼模型的时候,还有从搬家纸箱里搬出东西来的时候……甚至还有睡着的时候。
夏以昼发出闷闷的哼声,我才猛地意识到我们现在是什么姿势。我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把他牢牢挤在我的肩膀和沙发靠背之间,两条腿还跨在他腰侧。
我赶忙跳起来逃到一旁的单人沙发,手上胡乱滑着手机屏幕,相册最底下是一张画了生气表情的苹果照片,我如获救星,点开把手机扔回给他。
“就这张吧,这张好看!”
我没去看夏以昼的表情,我只知道自己心如擂鼓,在为刚才的行为紧张不已。是因为我忘记了曾经如何与夏以昼相处吗?还是说身体比起我的大脑记得更清楚,所以刚才的举动完全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为什么选这张?”夏以昼的声音轻轻从一旁传来,我压着慌乱的心跳,故作镇定:“其他都是我的脸,你怎么能用我的照片做头像?”
“为什么不能?”
我扭头要与他理论,迎面撞进一团紫色星云,他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我身边,手臂撑着单人沙发的两侧扶手,低头垂着眼看我。
我要说的话莫名堵在了嗓子眼,我下意识想说哪有哥哥拿妹妹的照片当头像的,但我完全被笼罩在他身体的阴影中,气势先天弱了半头,只能努力挣脱那团紫色星云带来的引力,小声说:“……有点怪。”
一旦找到理由,我就势往下说:“这样别人和哥哥聊天,看到的都是我的脸,很怪……”
“很多家长也会使用小孩的照片当头像。”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被他圈在手臂和沙发之间,他眼中的情绪不是戏谑和调侃,是比那更加具有破坏力的东西,只是我尚且无法分辨出来。
“会被当成情侣……”我只顾抓住脑袋里一闪而过的思绪,脱口而出:“哥哥难道想和我做情侣吗?”
话一出口我就懵了,我怎么会说这种话?实在太尴尬了,我甚至不敢去看夏以昼的表情,只是偏着头紧紧盯着他用力握着扶手的手,他手背上青筋都因用力而鼓起,看来我真的说错话了。
“我说错了,对不起,哥哥。”我从他胳膊底下逃出他圈起的范围,带着燥热的脸颊跑进洗手间,打开凉水往脸上扑,连头发都弄湿了,才把过速的心跳压制下来。
我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哪怕失忆我也能想到,妹妹面对哥哥心跳加速绝不是寻常兄妹关系中会出现的情况。当我看向他的眼睛,我没来由感到喉咙干渴;被他手臂圈禁时,心头却悄然产生兴奋,甚至期待更紧密的拥抱。夏以昼说话时开合的双唇,滚动的喉结,柔和却不容违抗的嗓音突然在此刻异常清晰地复现在脑海中。我紧紧盯着镜面上映出的自己,不敢为此刻心头诞生的念想下个定义。
我在洗手间呆了半个小时,出去时先从门缝看了看客厅,夏以昼不在,厨房那边有响动,看来他是去做菜了。我这才放心出来,溜回卧室,直到他叫我吃饭。饭桌上我悄悄打量他的表情,那种我看不懂的情绪已经消失不见,哥哥还是原来的哥哥。
但我知道有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我越发好奇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饭后我询问夏以昼是否还有其他的我的旧物,还有我曾经的社交账号之类,想从其中拼凑出另一个自己——我早该想到的,之前没有手机,便下意识忽略了这个层面。
我以为这不是什么难得知的事,夏以昼却说,他从不关注我的社交账号,但却告知了我以前的电话号码。
撒谎。我立刻这么判定,或许是他手机相册里的照片给我的信心,他如果是那样普通的日常都想要去记录的人,怎么会不关注我?
但我不敢再去抢他手机,便只好回到房间,戳进夏以昼的朋友圈,以期能找到点蛛丝马迹。这时我才发现,原本空白的头像,已经换成了我选中的那张苹果。我久久盯着,盯到视线都模糊,一种我说不清的悲伤涌出来,接连滴落到屏幕上。
有多少个日夜,我就盯着这个一成不变的头像,守着不会再有回复的消息框?每个节日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故作轻松地分享日常也得不到回应,我一直……
啊……又开始头痛了,这是什么信号吗?分明好几次都已经摸到记忆的边缘了,一旦头痛起来,记忆就像退潮一样远去,其他时候却从没有无端发生过。几次下来我甚至找到了规律,只要我不再强求自己回忆,头痛会逐渐消退,最多睡一觉的功夫,就彻底恢复;但假如我硬要回想,疼痛就会加剧,从一开始的刺痛到几乎裂开的痛,痛到我无暇再去思考。
我起初只以为是受伤的后遗症,但每次都在回忆的时候发生,怎么样我也该察觉问题了。
缓过这阵头痛,我重新点开夏以昼的朋友圈,真是毫不意外地一片空白。夏以昼像一个幽灵,空白的头像,空白的朋友圈,仿佛所有过往都是空白,然而明明失去了过去的人,是我。
两个空白的幽灵,就是夏以昼想要的吗?我几乎可以确定这种条件性的疼痛与夏以昼有关,可想不通阻止我找回记忆有什么好处。
若是无知无觉,我或许还能自以为按部就班地顺其自然恢复,但我却在意识到夏以昼的阻碍同时,意识到了我对夏以昼超出常理的感情。
我无法确定这是身体留存的记忆,还是失忆后重新相处长出的崭新萌芽,尽管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仍然把找回记忆提上了日程前列。
关于“临空市”和“猎人协会”的搜索内容都太过宽泛,不抱希望地搜索自己和夏以昼的名字,显然我们还没有有名到随便在网络上就搜索到。我通过号码搜索添加了自己以前的社交账号,没指望能通过,姑且算个心理安慰。第二个我搜索添加记忆中那个空号,弹出来的眼熟头像让我微怔,继而笑起来——我果然不会记错哥哥的号码。
最后是早已默记下的号码,我在好友申请中写下:絮姐,我需要你的帮助。
【5】
2049年10月13日 星期二 天气阴
最近突然大降温,好冷,早上总是睡不醒。哥哥又开始忙碌,也不知道在忙什么,甚至开始早出晚归,一个人在家太无聊了,于是我想到邀请絮姐来玩。她是我失忆后交到的好朋友,聊天时也非常合拍,她约了我好几次出门,哥哥都没同意。软磨硬泡,哥哥终于同意周末邀请她来家里,正好他有空,会和我一起接待。
月底就该去见奶奶了,希望哥哥到时候不会忘记,也希望我能够顺利找回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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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絮姐下楼,在小区门口与她拥抱。
“好了,就到这里吧。”她笑吟吟地看着我,“不得不说,你胆子还挺大的。”
我摇摇头,解下手腕上的手表,说道:“谢谢絮姐。”
“这有什么?”她递来一个手机:“里面支付软件和常用社交软件都下好了,还有地图导航。至于你哥给你的手机,就尽量少用。”
我有些犹豫,但看了眼已经在她手中的腕表,我还是接过了手机。一辆商务车恰好停在我们身后,絮姐拉开车门对我说:“去吧,去找你想要的答案。”
直到商务车汇入城市车流,我依然有种不真实感。一个月前,我绝对没想过自己还有离家出走这一天。
加上絮姐联系方式后,我才知道她的公司其实与晴光市猎人协会多有业务往来。得知我曾就职于临空市猎人协会,她便提出临空市应当还留存有我的信息档案,如果我能去调取出来,多少会对恢复记忆有所帮助。而我的确采纳了这个建议,只不过这样必须我本人到场。
刚刚得知我曾经是深空猎人时,我追着夏以昼问了不少关于临空市猎人协会的事,至少能够判定夏以昼对猎人协会的态度不差,所以我猜接触猎人协会并不会带来很大的风险。
我请絮姐帮我查了一个人,青木私立医院的梁瑥医生,也就是我醒来后,一直负责我的主治医生。仔细想来,每一次去做身体检查,我都是跟随夏以昼从医院地下******直接上到梁医生的办公室,检查过程也很迅速,只要在疗养舱里睡上一觉就结束了,过程没有接触过其他人,回家时我也往往精神不振。
梁医生从没在我面前表现出他与夏以昼的熟悉,但我认为恍然看见的画面并非凭空而来,在这个前提之下,我条件性的失忆,很可能与他有关。
絮姐查到的东西打包在一个名为“某江XXXX老师早期作品(无删减)”的文件里发给我,导致我打开时候莫名心虚,但很快就因内容而镇静下来。梁瑥,曾就职于青木私立医院精神心理科,已经在一年前离职并开设自己的心理诊疗机构。不仅如此,他是个evolver。不知絮姐动用了什么人脉,连梁医生的evol都查到了——记忆操控,尽管这绝对不符合医生的职业道德,但也正说明了我的记忆的确存在被动过手脚的可能性。
夏以昼不希望我想起来。
我闭眼靠在后座的靠背上,无法理解这个结论。我的记忆里到底有什么,值得夏以昼这样严防死守。正因他这样的态度,我并没有选择去当面质问,而是决定自己回到临空市,那个最有可能唤起我记忆的地方去找寻。而我能找到的盟友,只有絮姐。
夏以昼是不放心我独自出门的,絮姐约我出游数次未能成行,拒绝次数太多,我也有了理由将她找到家里来。她来到家里,很快就借着要给手机充电的由头,拔掉了摄像头的插座,晚饭后又借口要我送她,带我出了门,还帮我叫了去机场的车。为了拖延夏以昼,我将他送我的腕表留下了——第一次见面分别时,絮姐的那句话,让我意识到,我身上或许有着定位功能的物品。
我并不期望这次离家能够天衣无缝,夏以昼迟早会找过来,但在那之前,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为了瞒住夏以昼,我连行李都没有收拾,只是前几天借口找模型的零件时,从他的柜子里翻出了我的身份证件揣在身上,又把现场还原。
还真是没想到,我失忆醒来时,夏以昼让我确认身份的证件,竟然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我还带着夏以昼的手机,虽然现在关了机,但等我回到临空市,我就会给他发消息。怎么说我也是二十好几的成年人,总不能真把自己搞丢,万一找寻记忆无果,我还得回家。
回往临空市的机票已经由絮姐帮我提前购买,为了尽可能迅速,我的时间压缩得很紧凑,通过安检时,距离起飞只有十分钟了。我给絮姐报了平安,犹豫片刻还是给夏以昼也发了一条,没有等待回复便直接关了机。
航程接近三个小时,狭窄的飞机座位令我腰背僵硬。邻座的阿姨早已睡着打着呼,我却只是看着舷窗外的夜幕,等待飞机降落。
夏以昼一定很着急,只希望他不要迁怒絮姐……不可能吧?
可是要在他的刻意隐瞒下找回记忆太难了。是我不满足于这样混沌的状态,丢失的过去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要的,不仅是和夏以昼的现在与未来。那些曾相伴成长的岁月,假如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么如今诞生于我心脏中的感情,是否太过浅薄?
飞机在夜色中落地,困顿的乘客们次序在空乘的道别中离开机舱,我去机场的卫生间洗了把脸,打车往市区赶去。司机很健谈,问我怎么一个人什么行李都不带,而且坐这么晚的航班也没给亲友接一接?
我说我是赶回来加班的,他看了眼我的目的地,笑说原来是位深空猎人,看不出来,深夜还要外勤加班,辛苦辛苦。
我礼貌笑笑,目光转向窗外空旷的街景。临空市始终还是与晴光市不一样,哪怕此刻我已经忘却关于这座城市的事情,我依然感到无法言说的熟悉。
我打开絮姐给的手机拨通她的电话,在她的指示下打开免提,接着就听见她说:“路上小心啊,我已经告诉那边同事到楼下接你,记得实时分享行程哦。”
我没直接问哪来的“同事”,也没问夏以昼有没有找过她,只应声说好。等挂断通话,絮姐那边才给我发消息,说是以防万一,让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到达猎人协会大楼时已经是凌晨,但大楼却仍留有不少透出灯光的窗口。我深吸一口气,给夏以昼发送一条带定位的消息,走进大楼。
一楼前台仍有值班人员,见到我虽有意外但还是礼貌询问我的来意,我正思量着如何令自己的表述不显得太可疑,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惊呼。
“是你?你回来了?!”刚刚从楼里走出的短发女孩快步向我走来,唤着我的名字,疲惫得泛红的眼中满是惊讶和关切。
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但从她的表现来看,她的确认识我,而且,很熟。
“……抱歉,出了点意外。”我没有立刻和盘托出,只说:“我的猎人证件都没了。”
“那些都可以补办,倒是你,这段时间你在哪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上上下下打量我,小心张开手臂拥抱我,不断说着太好了。她很快松开拥抱,拉着我的手往楼里走:“正好楠队也在,我们一直在担心你,得快去告诉她。”
我没有回话,只是看她在门口闸机上刷了刷腕表,记下了弹出的信息界面上的名字:陶桃。
陶桃带着我上了电梯,进入一间弥漫着咖啡味的大办公室,角落里有人抬起头,很快又缩回去。陶桃敲开一扇门,看起来就非常干练的女人先是看向陶桃问:“你不是回……”她的话音在看见我时停顿,紧接着露出了和陶桃如出一辙的神情。
看来我运气不错,的确找到了有用的方向。
进入楠队办公室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手机的消息界面,夏以昼依然没有回复,但所有消息都显示已读。
从楠队和陶桃的讲述中,我得到了一个与已知信息不同的事实:我与几个猎人伙伴一同进入了危险度测算失误的流浪体磁场,磁场在那之后封闭,直到消散后,残余的能量依然在阻碍协会对现场情况的探测。等到协会派来的救援进入,他们只找到了与我同行的伙伴们的尸身,却哪里都找不到我。
在过往任务中猎人因为流浪体的星球磁场而迷失在异空间的情况也发生过,有的能在一段时间后,自行找到方法脱离异空间回归,更多的却是永远失去踪迹。这样的猎人在协会的记录中只会显示:执行未知任务中。协会将始终期待他们的回归。
显然,我前几个月在协会的记录中都在执行未知任务,这与夏以昼告知我的,协会知情并留职不符。因此我没有告诉楠队关于夏以昼的事,只是推说自己失忆,什么都不记得,是在晴光市被人救助醒来后,逐渐恢复了少许记忆才找过来的。
从楠队和陶桃疲惫的神态来看,她们刚经历了辛苦的加班,楠队让我先和陶桃回去休息,等天亮后再联系专业人员来帮我恢复记忆,我虽然有些着急,但也知道这个时间的确不便。陶桃倒是帮我调取了我在猎人协会的档案信息,这是我现在能找到最完整的信息记录了。
姓名,照片,联系电话,居住地址……花浦区夕照路502号……*
刺痛。
我皱眉接着向下看,evol类型,能力等级……入职时间,个人履历……
疼痛加剧。
我加快浏览速度,最下面一行,紧急联系人:蒋楠。
疼痛汇聚成一把长柄榔头,咚咚砸着我的太阳穴,我咬着牙抬头问陶桃:“为什么我的紧急联系人,会是楠队?”
陶桃神色犹豫,劝我不要再想了,我却固执地认为这一定是关键,用力抓住她的手问:“我哥哥呢?为什么我的紧急联系人,不是我哥哥?”
在剧痛间,我看见陶桃抿紧了嘴唇,耳鸣在这个时候像是警报一样响起,起初是尖锐的,最后却扭曲成了爆炸般的轰鸣。
“那这一次,哥哥就不帮你兜底了。”
耳鸣停止了,我眼前却虚化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呼吸间都能嗅到焦糊的味道。几近让我昏厥的疼痛引发了生理性的干呕,更多画面在眼前闪回,我的大脑却已经来不及处理。火焰成为所有画面的背景,想要呼唤夏以昼的声音怎么也发不出来。
陶桃好像抱住了我,一边呼唤别人来帮忙,我眼前一片昏花,强撑着爬进协会自备的疗养舱里,才终于沉入混乱的记忆深处。
*此处私设为猎人入职时候填写的联络地址为奶奶家
【5.5】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记忆封闭并不是永久且稳定的。”
“我知道。”夏以昼坐在书桌前,面前放着一个封面工整写着“日记”的本子,他刚刚已经违背自己绝不窥探妹妹隐私的原则,却发现她早已料到这样卑鄙行为的发生。
“我知道迟早瞒不住,但没想到她会自己……”
夏以昼深而颓地叹气:“她太聪明了。”
梁瑥的声音从听筒那侧传来:“即便瞒住了,难道你就打算永远把她藏着?”
夏以昼没有回答,手指摩挲着日记的封皮。
“要我说,当初你就不该把她带走,正好她彻底忘了你,你也少个牵绊。况且,从最近临空市猎人协会的情况来看,她回去未必是坏事,否则这次的任务你想怎么办?”
不带她走,让猎人协会发现她的异常吗?夏以昼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他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抉择,只是在那之后的一切日常生活,都是他私心作祟下的镜花水月。
他从奶奶那里知悉了妹妹心脏中的芯核特殊,也亲眼见识了死而复生的玄妙。当时的场景至今仍然在他的噩梦中挥之不去,他一万次希望自己能够去得再快一点,却总是梦见自己赶不及,连她冰凉的手都没有碰到。
假如妹妹死而复生的秘密被EVER发现,那么他和奶奶早前所做的一切准备都会化为泡影,她会陷入危机的漩涡之中,这是夏以昼不能接受的。
他在妹妹睁开眼时,曾有一瞬间动摇过,是否要再次与她成为“兄妹”。复生将她的记忆洗成一张白纸,画笔就在夏以昼手里,只要夏以昼想,他完全可以为他们塑造另一种亲密关系。可他还是在自我介绍那一刻,选择告诉她:“我是你哥哥。”
她刚刚醒来,什么都不知道,亲人远比恋人更能让她安心。
夏以昼曾经受困于这道枷锁,如今却亲手将它锁在自己颈上,心甘情愿的。
奶奶说,妹妹虽然会因重生而忘却一切,意识里却仍然会对人产生亲近,所以当她毫无怀疑地再次呼唤出“哥哥”二字时,夏以昼感受到了一种柔软却折磨的痛,像是一条轻飘飘的绸带,缠绕他,勒紧他。
夏以昼其实有很多事需要做,假死之后,他得以用其他身份去查一些“航天署战斗机飞行员夏以昼”不方便查的事,这种情况下,他的踪迹越隐蔽越好,所以带上一个失忆的妹妹绝不是良策,连同伴都劝他。他每次想要下定决心时,都会想起从妹妹胸口滑出的项链,想她是不是从自己离开后,日夜带在身边,直到冰凉吊牌被她的体温熨得同样温暖,又在雨幕中渐渐寒凉下去。
夏以昼舍不得。
他努力告诉自己,是因为让一个失忆的女孩独自回到临空市并不安全,更何况,家中的爆炸证明了早有其他眼睛盯上了他们,与其那样,不如就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她向来懂事,总能照顾过来。
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舍不得。
这种不舍并没有因为妹妹的依赖消减,反而日益增长,伴生出恐惧——万一,万一有一天,她想起了所有事,曾经的,更早的,她是不是就会离去?
夏以昼从未打算让妹妹远离过去,可他希望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慢到他清扫完一切障碍,那样他就可以回家给她一个拥抱,说一句:我回来了,一切都不用再担心了。
他早知不会如愿,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回避问题,压抑情感,甚至产生了些许扭曲,想着只要切断妹妹与外界的联系,他至少能护住那个几十平的居所,哪怕只是虚假的乌托邦。
但他夏以昼做不成恶人,做不到无视那双纯粹眼中流露出的对外界的向往,也做不到彻底将她限制在小小屋舍之中。所以夏以昼又觉得,只要在自己身边,哪怕出去一小会儿也没关系。
妹妹外出时明显高涨的情绪安抚了夏以昼不安的心,他无不苦涩地想,他的妹妹,本就应该自由。
宋如絮是个意外因素,然而妹妹很喜欢她。夏以昼私下查过,确定她只是偶然与妹妹相遇,也没什么会威胁到他们的背景,这才放心她们交往,没成想她会成为妹妹离家的助力,或许这就是命运在告知他,一切终将回到正轨。
在妹妹出去送人却久久未归时,夏以昼已经有了猜测,或者说他早已预想过与妹妹分离,只是没有料到会如此突然。他在家里太过放松,也太过于信赖自己那些“以防万一”的保护措施了。手表的定位一直停留在小区附近,手机的定位已经消失,夏以昼出门去找,在门卫室拿到了那只手表,那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一场有所预谋的离家出走。
他开始回忆这几天妹妹是否出现异常,答案是没有。她只是照常在屋里看书、拼模型,或者找他询问过去的事情,尽管在邀请宋如絮来家里这件事上表现出执念,但夏以昼只当是她被关在家里太久的寂寞使然,带着愧疚的心思,夏以昼没有将其认为异常。
他知道妹妹会去哪,无非是临空市。夏以昼如果立刻联系同伴,或许还能在她离开晴光之前将她拦下,但是,然后呢?既然她会一声不吭地离开,一定是已经察觉了他的隐瞒,所以……夏以昼在她眼里,已经不可信了吗?即便将她拦住回来了,夏以昼又要怎么解释这一切,还是干脆再一次让梁瑥封闭她的记忆?
夏以昼选择了先回家,在玄关站了片刻,走进了妹妹的房间。她的日记本端端正正放在桌面上,就差在封面写着“请翻阅”几个字。夏以昼仍是犹豫,他唾弃着自己的窥私欲和掌控欲,丝毫没有要将其正当化的想法,同时,向那个本子伸出手去。
【6】
记忆恢复的体验非常奇妙,仿佛一间空置的房屋眨眼间改换模样,上锁的房间次序打开,而我的脚步则随机进入其中几扇门扉。
我和夏以昼人生履历中唯一一次被叫家长是在小学。身为班上唯一无父无母的小孩,这种“特殊”在我与同龄人之间画下一条分界线。孩童天真而直白,有人会好奇问“为什么你只有奶奶”,另一些则会将你与他们的不同作为针对你的理由。他们可能只是觉得好玩,这里有一个不一样的家伙,全然不知那是一种天然的恶意。这种恶意最令人厌烦的,在于一旦恶意被无视,就将变本加厉。
在我被同班男生剪断一侧发辫后,夏以昼找上了那几个臭小子,本意只是想口头教育一下,但一个高个子且高年级的学长找上来对当时的小男孩可能是一个大危机,那家伙立刻没出息地把自己初中的大哥找来了。对方帮手正是中二病的年纪,见到夏以昼二话不说动了手,当场打掉了夏以昼一颗牙。
后来我知道那是本来就快掉了的乳牙,但当时真是吓坏了,不顾可能会被波及冲了上去,碰到夏以昼的时,无意中第一次施放了evol共鸣。结果老师赶来的时候,面对的是在半空中飘来飘去大哭的小男生,四肢扑腾的初中帮手,拉着哥哥衣角抽泣的我,和正在试图把人捞下来的夏以昼。
我和匆忙赶来的奶奶擦肩而过,离开老师办公室门时,眼前景色陡然变换。
这次行色匆匆的变成了梳着马尾的我,我穿着夏季的短袖校服,避开走廊与楼梯上的同学,一路往学校礼堂奔去。那天是夏以昼的毕业典礼,此时高三生们已经结束了高考,成为整个学校里最快乐的一群人。我记得毕业典礼选在一个周五的下午,我下了课就往礼堂跑,想赶上看男高夏以昼的最后一眼。然而我紧赶慢赶,到达礼堂时只见到散场的人群,夏以昼的同班同学告诉我,他被一个女生叫走了。
我当然看过一些青春校园小说,说没有向往过是假的,然而这件事发生在夏以昼身上就突然变得难以承受起来,可我当时只把心头莫名的跳动归结为跑得太急。
我在礼堂后面的一棵树下找到了夏以昼和那个女生,在小说和漫画里出现过的场景正在我眼前上演,接下来按照剧本,应该来到郎才女貌小鹿乱撞紧张又期待的最终场面……我想也没想就走了过去,同时大声喊着:“哥哥!”
夏以昼的目光立刻转了过来,紧跟着是他的脚尖。
“抱歉,我暂时不打算谈恋爱。”他短暂地回过头对那女生说,然后直直向我走来,把手里的毕业花束塞进我怀里顺手揉了把我的头,问我:“好看吗?喜欢就拿着。”
我显然没有去看那位学姐的表情,她在我记忆里淡成一道五官模糊的影子,留下的只有夏以昼非要拉着我一起拍照,我不答应,最后以一支冰淇淋的价格成交的事情。
我就这样走进一道道门扉,一点点捡回失落的记忆,当我再度打开其中一扇门,抬眼是奶奶慈祥的笑容,夏以昼从厨房走出来,我差点要落荒而逃。然而记忆就是这样无可逃避的东西,我如同当初一般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发生,在烈烈火光中勉力抓住落在面前的项链……
挣脱这段回忆,我加快脚步向前走,越走越快直到飞奔起来,缤纷记忆渐渐失色沉入黑暗,取而代之是流浪体的嚎叫与裹挟着风声的利刃,我退无可退,无处可逃,再一次直面流浪体斩下的利刃。
【7】
我睁开眼,从诊疗床上坐起身,听完医生的诊断,道谢走出诊室。陶桃在外面等我,一见我出来赶紧凑上来问,我笑笑说没事,身体很健康。
不如说太健康了。之前在梁医生那里检查时候我从没听过诊断结果,今天做了包括脑部在内的全身检查,指标好得我都难以置信,我身上的伤口虽然还留有疤痕,但显然浅淡很多。心脏问题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大碍,但我知道有东西改变了。
我想要取回的记忆都回来了,只是依然纷杂,我只来得及整理一部分,与夏以昼有关的那一部分。
“那我们回去休息吧?你昨天那个样子实在是太吓人了。”陶桃拍拍胸口,惊魂未定。
“抱歉,不过我没事,好歹在疗养舱里睡了一晚上,倒是你,黑眼圈挂到下巴了。”我点点她的脸颊,劝她赶快回家睡觉,而我,有另外的地方要去。
手机上久久没有动静的消息框终于变化,夏以昼发来消息:“回家。”
打车回花浦区路上我依然在看街景,白天的临空市热闹许多,很奇怪,失忆的时候会对空荡荡的城市感到熟悉,想起一切后却反而觉得有些陌生。失忆的几个月里Twinkle潮玩的娃娃机又上新了好几种娃娃,喵喵徽章也不知道出了几套新品。晴光市的气温比临空市高,我穿回来的衣服也不算厚实,好在现在有太阳,不算太冷。
发生爆炸的屋子已经进入修缮程序,爆炸将屋子毁得彻底,几乎是拆除重建。加上保险理赔,这也需要好大一笔开支,幸好家庭账户里还有存款,才不至于让我掏空积蓄。现在那片区域仍然被围着,我路过时看了一会儿,走上了附近一栋居民楼的天台。
小时候我和夏以昼会买了零食偷偷跑到天台上吃,这里一低头就能看见我们家。起初我个子矮,看不到就要夏以昼抱我起来,然后坐在天台护栏边。夏以昼每次都让我下来,我反驳说他不能老抱着,就坐一会儿,最后夏以昼只好用手臂揽着我,生怕我掉下去。
后来长高了,我能自己够到护栏边,双臂趴在护栏上吃吸吸冻。那时候夏以昼已经开始长个,裤脚肉眼可见地变短,学着电视剧里的大帅哥用手肘撑着护栏,连帅气也模仿了十成十。等我也长到能用手肘靠在护栏上时,护栏已经对夏以昼太矮了,变成他每次靠在护栏边,我要腾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情况。
他笑我紧张过度,我还嘴说他当年也是。
天台门这么多年过去有些生锈,但我和夏以昼从小就知道怎么打开,握住把手用力往上顶一顶,再用力一推,天台上的日光就漫进了楼道里。
夏以昼背靠着只到他腰部高的天台护栏,遥遥望着我。我拎着在楼下小商店买的一袋子零食,一步步向他走去。
“什么时候来的?”我先开口,避开了他那双隐藏了太多心事的眼。
“今天凌晨。”
那就是没比我晚多少。
“看来在我给你发消息之前,你已经出发了。还是说,手机里也有定位?”
他没立刻回答,我就已经有了答案,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反而让他开口了:“手机里的确有,但是需要你开机才能发送信号。我……看了你的日记。”
哦,那就是看懂我的意思了。
日记里前面几篇,对他的称呼都是“夏以昼”,只有想给他看到的,才写“哥哥”。
他不说话,我也不开口,只是凝视着他如同深邃星云的眼眸,想知道里面还有多深,才能碰到他的心。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终于是他先开口,他永远是我们之间那个迁就者和低头者,仅限于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小事方面。
“哥哥希望我从哪里问起呢?”我拆开一包青苹果味的吸吸冻,舌尖触碰到的香精味一如幼时,“是从为什么阻止我恢复记忆开始?还是为什么要将失忆的我带走?或者说更早一点,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离开我?”
爆炸发生后近一个月里,我每天闭上眼都是合上的房门和紧随而来的爆炸气浪,连给我选择的机会都没有,整夜噩梦缠身。
我不相信是意外,想尽办法去追寻真相仍然被巨大而无形的障壁阻碍,哪怕在数位朋友的帮助下摸到了线索,可我还来不及揪出整条暗线,就遇上了那个任务。
“这里面牵扯的事情太复杂,我不希望你……”
“夏以昼,我现在是在给你机会解释。”我把空掉的吸吸冻包装袋连同为数不多的耐心扔回袋子里,“而机会永远稍纵即逝。”
“那么从我好奇的事情开始问吧。我姑且不考究你怎么知道我的任务情况的,但你抢在协会救援到来之前带走我,是知道我会死而复生,对吗?”
夏以昼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站着而我坐着,仰头看他时,难免感受到压迫。
“你想起了多少?”
“用问题回答问题可不是好的谈判态度。”
“我会回答你所有问题,但你先告诉我,你……想起了多少?我是指,你能想起的最远的记忆。”
我不知道他声音里细微的颤抖从何而来,只是皱眉回想,然后作答:“我们被奶奶收养的时候吧。”
夏以昼紧盯着我,片刻后才松懈,屈膝坐在我身旁:“那就好。”
“在那之前,还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
他否认得这么快,一定还有。于是我凝神去想,夏以昼却一下握住了我的手:“不要想,不是什么好事。”
原来人在生气时候真的会笑,我把手抽出来,重复他刚才的承诺:“回答我所有问题?”
真是很难得看到夏以昼被哽住的表情,我甚至因此感到些许快意,但很快又在他垂眼露出的神态中败下阵来。
“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这件事……我真的不希望你想起来。”他低声叹气,“我只能回答你刚才的提问——是的。”
清楚知道自己“死过”的事实,倒是独一份的人生体验。我抚上胸口,对心脏里的以太芯核疑虑更深。以太芯核如此神秘,竟然连复活这种事都能做到吗?哪怕代价是失去记忆,这种力量一旦公之于众,不难想象会有多少人趋之若鹜。
“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夏以昼回忆时,语气变得很轻很慢,仿佛在强迫自己触碰鲜血淋漓的伤口,“我从未见过死而复生,更不敢赌。我害怕你再也无法醒来,可当你的心脏在我面前恢复跳动,我却变得惶恐。”
他宽大的手掌有些凉,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收紧指节。
“我当时根本不信猎人协会的探测器这么一次误判就巧合让你碰上,往最坏的方向揣测,这是有人刻意为之。在这种前提下,我不能让猎人协会把你带回去,以协会的科技能力,肯定会发现不同寻常,而你失去了记忆,更是难以自保。”
“那么,为什么这一次没有阻止我回临空市?”我目光触到他微抿的嘴唇,脱口而出:“你又要走?”
他这回可是牢牢抓住我的手没让我甩开,飞快解释:“猎人协会前些日子进行了几次内部肃清,现在正是最安全的时候,此时你回协会,也已经无法被查出端倪……”
“别说那些,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又有要独自去做的事情?要是我老实呆在晴光,你要怎么办?”
“……你现在状况好了很多,就算我出一段时间的门,你也能照顾好自己,而且,我会安排可靠的人照顾……”
“是照顾,还是监视?夏以昼你知道你现在信誉很低吗?”
夏以昼的表情越是百口莫辩我越是怒上心头,他什么都想瞒,又不敢彻底瞒我,只好挑挑拣拣,不撒谎,也不全说,偏偏是这种态度最让人火大!
我彻底失去耐心,直接抓住他的领口质问:“你还想骗我多久,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察觉到你根本没死吗?”
我在他愕然的目光中,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说:“就在爆炸发生的一个月后。”
他一定很奇怪,他从没露出破绽,也没留下痕迹,我怎么能发现?
“夏以昼,在梦里重复同一个画面整整一个月,哪怕是飞过几只蚊子我都该数清楚了。”我勾着他颈上项链把他拽得离我更近,“如果不是你刻意为之,这东西怎么能恰好落到我面前?”
那是在我极度不安和迷茫时维系我精神的救生绳,陶桃她们以为我是终于接受现实振作起来,殊不知我将项链贴身佩戴,每一次它与我皮肤碰撞,都像是一次安抚。我不敢错过任何一个未知来电,又在听出是诈骗电话时悻悻挂断。我以为夏以昼留下项链是告诉我很快他会回来,可是我等了一整年,连一点他的信息都没收到。我走在街头偶然看到背影与他相似的人就会忍不住加快脚步,去天行市出差路过航天署会下意识驻足,就连早餐店老板问我要不要加香菜,我都要愣怔两秒才说不要。
夏以昼离开之前,我从未意识到他早已把一部分自己渗透进我的生命,藏在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中,直到我失去他,才渐次浮现出来,令我难以安眠。
我替他找理由,或许是有机密任务,或许他有难言之隐,我只要相信并等待着,他总会回来。
可我等不到了。
流浪体的刀刃落下时,我有一瞬分神在想,夏以昼要是回家了,没人等着他怎么办?
“苦衷也好,计划也罢,夏以昼,你当时的确把我抛下了。我可以不问你要做什么,但与我有关的事情,我总该有知晓的权利,否则只是让我永远处在被动应对危机的境地。你这一次赶得回来找我,下一次呢?你不能永远把我当成一只不会飞的雏鸟!”
眼前的夏以昼面容有几分模糊,我连忙眨了几下眼又抹了把脸颊,握着项链锤上夏以昼胸口。手上的猎人探测器突然响起,是附近出现流浪体,有同事在寻求支援。这恰好抽离了我的情绪,我没去看夏以昼的神情,扭头往外跑,撂下一句:
“夏以昼,你现在可以走,但如果这一次你依然打算遮遮掩掩一走了之,那我不会再等你了。”
所幸那只流浪体不算太麻烦,只是那位求援的同事也是一人独行,无法维持磁场稳定才就近发出求援信号。我将重剑收起来,获得的芯核交给她带回协会,自己则回了居民楼天台。
夏以昼还在原地呆着,听见我开天台门的动静立刻抬头,模样像一只在门口等主人回家的大狗。我还没走过去,他先迎了过来,不等我摆出谈判姿态,我就被他拖进一个宽阔且温暖的怀抱,夏以昼的心跳贴着我的胸口,炽热有力,手臂圈着我,怀抱并不紧密,仿佛我轻易就能挣脱。
“对不起,对不起……不会再有下次,我发誓。”他埋头贴着我的颈侧,声音里带着闷闷的潮湿,他的鬓角总是剃得很短,刺刺的蹭着我,有些痒。
他圈着我坐回护栏底下,终于肯打开装满秘密的匣子。他说爆炸的确是意外,他当时有所察觉但来不及说更多,只能把我留在门外;他说奶奶没有受伤,只是受了惊吓,现在正在特护病房里专人照顾,很安全;他说他一直在暗中关注我,知道我为了追查真相四处奔走;他说他看见我振作起来,才放心去处理机密任务,期望早日回归。原本他赶去我任务现场那天,其实是他终于决定来见我的日子。
关于更多秘辛,与以太芯核还有EVER相关的更多事情,他表示并不能三言两语说清,但结合我自己查到的信息,也相当程度地对我进行了坦诚。(叠没写我编不出来x)
日头已经向西沉去,晚霞漫上来,天幕被橙金色的云霞映得泛紫,我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最终只是问他:“所以你这次又要出去多久?”
“最多两个月,我一定回来。”
“那你去吧。”我拉着他站起身,“两个月后见不到你,我就去奶奶面前告状。”
他看起来仍有几分小心翼翼,握着我的手不肯撒开,语气里满是忐忑:“不生气了?”
那些混合了愤怒与不甘的情绪早已被我发泄到流浪体身上,现在留下的只有庆幸和安心,但我仍是别过脸:“谁说不气?你现在是严重失信人员,要等我考察以后才能得到原谅。”
夏以昼难得乖顺地低头,说了声好,犹豫片刻,又说自己必须得走了。
离别比我想的来得更快,我没有挽留他。我们在重建中的房屋前分别,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夏以昼。”
他立刻盯着我,看样子是生怕我突然改变对他的判决,我问:“日记,你全都看了吗?”
他神色微变,谨慎又忐忑地回答:“……看了。”
我盯着他,他表情更加忐忑,小心追问:“怎么了?哥哥错了,以后不会看了。”
“行,记着你说的,不许再看了……绝对不许看啊!”
他满眼迷惑地走了,身影在渐渐沉下的暮色中渐行渐远,我把已经对他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语再度默念:“夏以昼,平安回来。”
【8】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因为身体检查结果良好,协会派发的任务也是照常进行,有时候骑着摩托东奔西走处理流浪体,有时候泡在训练室里把在晴光的几个月里掉的肌肉补回来,周末再去咖啡厅坐一坐,日子倒是充实。夏以昼一旦执行任务便不太能联系上,我也习惯了。倒是絮姐联络得多,还说下次到临空市出差时来找我玩。
又是维护临空市和平的一天,明天是休假,我打定主意在家宅上整个周末,便去超市囤了点食材,拎着一袋子食材推开家门时,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气率先飘进了鼻端。
我一愣,踢掉鞋子跑进去,厨房里穿着围裙的背影动作停顿回过头来,朝我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提前归队,有奖励吗?”
我冲过去时,夏以昼刚好把手擦干净,恰好接住了我,他身上带着阳光的味道,头发都有些长了。
“如约归来是你该做的,怎么能要奖励?”我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就被夏以昼拉住了手,他眼里闪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光辉,好脾气地说:“其实我已经拿到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分外眼熟的小本子。
我的日记!
“夏以昼!你答应我不看的!”我气急败坏,伸手去够,他又仗着身高优势不让我拿。
“如果不想给我看到,你这两个月,为什么不回晴光销毁证据?”
“我忙!哪有空去拿?!而且谁知道你不讲信用!”我耳根燥热,又蹦又跳地去抢。
“哦——”他突然一扬手,把本子朝我身后扔去,我扭头要去追却被他拉住手臂拽回。
他低下头与我额头相抵,问我:“你最后一页写的,是不是真话?”
“……”
“不回答,我就按我的理解来了?”
他的鼻尖碰触到我的鼻尖,我连忙制止他继续往下,恼道:“不行!这太快了!”
“你不否认?”
我气急败坏:“夏以昼!没有这样欺负人的!你难道不应该先给我解释……”
“可是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
“你如果否定的话,我就当没看过那一页。”
我推推他,纹丝不动,别无他法,只好点了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他就这样步步紧逼,非要从我口中听到确切的回答。
我深吸一口气,直视他含笑的目光:“是,你看到的,都是真的,直到现在,也依然有效。”
听到这话夏以昼反而不笑了,他拉住我的手臂也松了,甚至退开了些:“你想好了?”
“我需要想好什么?这难道不是我一个人的感情?暗恋一个人,难道还要他同意不成?”
看夏以昼表情,他又被哽住了,抬手抓抓脑后的头发,难得显出局促:“那你同意吗?”
“什么?”
“你同意……我喜欢你吗?”
我感到一阵电流仿佛从脚底沿着脊椎攀上后脑,心跳跟着加快,声音躁动吵闹,耳朵烫得我有些窘迫,再不敢直视他,就连空气里都好像弥漫着焦灼的味道……
“哥!糊了!菜糊了!”
夏以昼脸色剧变赶忙回头去拯救锅里的菜肴,我则抓紧机会去收拾“罪证”。
日记本落在地上,恰好翻开最后一页,我用指尖摩挲过白纸上唯一一行字迹:
最重要的事,我喜欢夏以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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