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次方】四世同堂

他是我的玫瑰花。

“川地不爱雨。”

 

他垂着手捏烟,远方和头顶联手乌黑黑。烟头最后变成一根灰,灰像雨淅沥沥地往下落,后来他笑了,跟着楼台的风又开口说,“不是客观意义上的。”
男人眼睛布满血丝又亮着,压着唬人的水光去映旁边的红衣服,转为眼中一条粗,像胖头金鱼在汪水中浅浅搁置。那胖头鱼砸了几下嘴巴,无声吞咽,最终只能像扯到蛋一样龇牙咧嘴地憋出,两个字:“******。”

 

八几年风云不在面上变,娱乐的高尚从上海传到西南地区,内陆流行种酒叫沱牌大曲,配着当下一位流行女歌手的嗓音,那时候一斤卖两三块。
地方生产队上的人喜欢喝大曲,夜晚在家里提些无关紧要的吃食就悉索结对,到队长家蹭电视。岁初,电视还只有黑白影像,线条习惯性地在人的眼中支横开叉,不出二十分钟就目孔干涩。但比眼睛还耐不住的是心,跟着平时的王哥刘嫂李大妈挤院子里,心要去,眼睛也没法。队长不开敞亮大照灯,只算着点个半睡不醒的玩意照在电视那头,眼睛就更吃亏,好在那时除了电视,也没啥子其他伤眼的东西。

但彩光的到来其实比大多数事情都要迅速,也是就八几年的事,郑家的老头还算得上年轻气盛,书读到小学,没文化,里外礼节学得好,早些靠做生意发财,八三年带着两个伙计坐车到厦门进彩电,还顺带稍了几条香烟往回送。

三个人看月亮,喝酒,在黄果树瀑布前留影一张,就等回家吃碗老婆煮的浑汤面以示赚得钵钵金满,平稳结束。从厦门到广州,一路向内陆没人查货,而节外的枝却生在了最后进乡镇的门口,嫌疑讲走私。

一百多台黄河彩电被扣住,是不是谁存心举报说不清,郑老头进了小黑屋忧是忧,到底还是搞了些名堂把自己放出来。
事情闹到压人留物这步,人出来就当万事平安——但没完的是副经理找不到法子——坐进去就出不来。大哥悠哉,二哥受难,他婆娘想不通,带人连夜赶雨到郑家理论,两泼人在漆黑的夜中吵,说来谁也不知道自己骂的是谁,反正什么都当狗皮放,一通乱嚷。
后来队长被人叫来说好话,月亮就躲了出去,一干人盯着王队的手电,活像灰狼,凉风阵阵估计也把别人吓得背上也直掉汗。有人摸着黑急了,伸手就推一把,那人哐地踉跄在地上,没得法,又乱了。

天燥人躁,那年秋老虎下山下得天地响亮,白日扣着皮肤烤,晚上就蒙住人心,个个脸上恍若抹了猪油光亮。四川人守在丘陵里,听阵阵狂风暴雨仿若铺天的蜂嗡响,八月的雷从村东劈到村西,翻滚过每个孩子的梦,这里面也包括了七岁小孩郑老幺,他福如心至地醒来又赶忙捂住耳朵,觉得这雷今晚就要把他扯成几个大纸片。
老人说雷的声音长短代表它离你的远近,老幺心里想着,数秒算命数,他想到王队长家之前放的动画片,孙悟空那年大闹天宫后,神气下山,和一群小猴喝酒吃桃,第二天神怒又惧,引来了雷把天上的山都炸开——不仅撕他,还要裂开他的屋子衣服,甚至家里人。
于是他赶忙下床了,贴着鞋就往外跑。可怜他小门口都还差几步到,门外呼天抢地的阵仗就把他当场降住,他二爷跟人扭成一团,背靠门外天雨,活像西游记里的什么兵将,最后还是奶奶扯着他回了屋。

老幺躺在床上安静地裹挟被子,凉风吹得他手臂发凉,怔累得快要入睡,偏这雷今晚对他纠纠缠缠,又一声打在窗外头,敞亮得像是有意做事。墙外面的枇杷树被摇得咵嚓作响,最后批桃子怕是糊了一地,他脑里乱哄哄的一团,东想西想,就是止不住地觉得那光真是威猛得好漂亮。
但他权益了番,觉得这雷“怕一怕”实在必要,就随着这雷电和雨声,把外头一群人哭得骂娘,直叫他闭嘴。他不肯,只觉得这哇哇一嗓子哭得有理有据,明天不上学都属正常现象。
于是他躺着木头床上吱呀吱呀滚了一宿,哭了半宿,后面慢慢就着枕巾连眼泪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出门,他妈见了却直骂屁娃儿,他自知脸重也不明白道理,紧接一张热噜噜的帕子就呼在脸上,差点就洗掉他整个脸皮——最后还是要去上学。红着被搓烂的脸,晕头晕脑地避开泥巴踩在草上,独自乡间小路闷闷不乐。
但他此时更没想到这天下,还有比哭了一宿冤枉嗓子还郁闷的事情。老幺作为老幺也不是没想过家中会有个更小的娃,贴着自己叫个大哥,还要背地里把妈烙的饼分他一半。但也只是想想,毕竟人们传言大侠向来独行,从不带上跟屁虫——所以当他小姑领着个矮矮的娃来家门时,他的脸垮了一半。
而另一半没动,实则留在明日,爷爷揪着他头发告知矮娃娃要跟上他玩了,叫天天都不灵。
小姑有间房在他们斜门口,老早丢了爱情,独身在外省忙生意,算是他们村最富的一批。女人外头谋生本不容易,好在她是个让人惊叹的聪明丫头,当初爷爷气她不听话硬要出去闯,告知全镇的人说她回来就打断她的腿,结果自然是没一个人相信,到底是疼手掌的一块肉。

手掌,郑爷名下还有两个小孩,郑幺的老汉是个排第二,在小姑前头。他做读书人,每年过春节喝了酒就要指天指地地给一桌小辈讲天下快乐,还说你们都是我掌心肉,末了还要摸摸郑幺的头发,笑得口水混酒水直喷老幺的新衣裳,说:“你总有天也会有自己的手掌肉。”
郑幺咬着筷子一个劲瞅老汉这幅双颊通红,口齿不清的模样,年年都觉得这手掌肉大概不要也罢。

 

郑幺不知道他们整夜整夜谈了些什么,天上又开始卷风,只是没了打雷的趋势。他把作业纸胡乱合上,端起灯盏,一小手护着火往前走,向床上穿着自己衣服的娃娃靠近。
那烛光被放在了离床头一掌的地方,照得白纱帐暖,秋老虎的季节暖不是好事情,汗水蒸得他人都快晕过去,他心头不高兴,但又不是喜欢为难别人的小孩,眨巴眼睛,漏出稀疏的牙齿,笑嘻嘻地告诉那孩子,“我叫郑云龙。”

——
郑云龙算是发现了,小娃不是只嫌弃他,他跟谁都少说话,只有当爷爷和小姑跟他讲起什么,他才会呼噜发出点声音回答。
娃娃的脸很圆有肉,天生嘴巴薄又向下弯,本不怎么笑,这样看更不近人。郑云龙想了好多法子逗他生气惹他笑,从白嚓嚓的冬瓜糖到校门口卖的甜烘糕,金灿油坨坨,红得好似药丸的草莓糖,小娃不理这些,话不出口,目光倒是坚定,盯着郑云龙好好看,也不敷衍了事去故作无视。

这天他躺在院坝里头吹风,二郎腿翘到天上去,他爸路过一巴掌给他拍下来。等到那人走远了,他叽叽咕咕地念叨又继续翘起来,想起小姑跟爷爷悄声说的话。
他听说小娃是在青岛走丢的,坐在街边上一个人悄悄掉眼泪,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像怕落泪落大声了就要被坏人带走,一直藏掖着。
小姑见他时已经八点入晚,到了后秋,太阳就没得快,她本匆匆一眼赶路,谁知道他就突然开始憋不住了样放声大哭。
郑家人心思正,没几个见得小朋友这样可怜,何况他年纪好小,像是比她那气人侄子还要小个头,就觉得至少得带人家吃碗面条。但孩子却一口不碰吃的东西,她没办法就又只好去找警察同志收留他。滞留两天,还是没个音信。
心软的女人好做,奔伐四方的商人性格难脱,所以她留下百块钱想先走了,却将她拉住,小小的肉手一直往衣服里掏,摸出个光滑圆润的木雕花放她手里,说出了这么多天第一句话。那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川渝的语言,咕噜像串咒语,轻轻的,她就听懂最后句走了音的“不要走”。

郑云龙听那老头发了好大的脾气,像是茶盏都翻了几个在地上。月色太暗,他瞧不清楚屋里,月亮高升后的农村已然成了无人区,自觉没趣,恍惚觉得他大概是甩不掉这男娃娃了。
小龙头小人精,核桃脑袋懵懵懂懂想明白。
小姑早年丢了孩子,爷爷怎么又会不同意她带回来的那个倒霉娃娃留下。
后来有天他去村口摸鱼,半大水塘,里面龙虾满贯,他镐开杂草一******坐干泥巴上,小孩就挤在他身边。这么多星期过去,不枉郑云龙丢开脸皮地每顿掰馍馍,只会咕噜发声的人终于开始吃他手里捏的。
川地中部有种东西叫军屯锅盔,饼子是煎出来酥酥的,里面加了搅花椒胡椒的馅,口味不重,讨人厌的地方就在总要吃得满嘴油流。
郑云龙把那锅盔撕了一半递给他,见他在旁边轻轻咬,又咔嚓响,看得自己都着急,忍不住翻个白眼问,“你这么吃要吃到什么时候?放大胆子咬行不行啊。”
小娃看他表情好笑,但满嘴是陷笑不出来,也学着他翻了个白眼,继续轻轻啃。

但郑云龙人高脑快,一见他这么对自己袒露心情,人就飘飘然,把鱼竿往地上一插,咚的声挤过去,姑妈说,要乘胜追击。

季节已经快把秋天浪尽,那个时候天气还异常守规矩,过了头秋的那阵干热就会迎来真正的凉快。郑云龙虎是虎,但多亏少有人贴心照护,自己得管好自己,冷了就翻衣柜,热了就洗掉收回去,这秋来得他也不觉冷,但靠近咕噜娃就热了,他像家里那只三百多天都觉得热的小黄狗,咕噜毛,亮眼睛。
“你叫啥子名字?会说四川话吗?”

他见人不答,又往那边挤了些,张口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普通话总能听懂吧。”小娃这次抬头看他点了头,努努嘴唇,话没掉出来一点,满嘴的饼渣倒是落了他和郑云龙一身。
郑云龙见了又嫌弃地拍了身上,继续问,“你叫什么啊?”

小鬼垂着脑袋又开始不说话,他干脆就得寸进尺,靠在别人身上,假装要睡个觉。

“阿云嘎。”郑云龙听到一声奇奇怪怪的音传到耳朵里,转而又去看别人的耳朵,好红好红,他又像那个看上去吃了会中毒的草莓糖,他想。

“我没听清,你说啥?”这次他不搞怪,是真没听懂那三个字。小鬼急,盯着郑云龙嘴角的死皮咬了半天自己,风吹过来让狗尾巴草遮在他俩面前,像要把那人护住,郑云龙却赶忙拨开那堆东西,怕错过了他什么好表情。

“我跟你们不一样。”
这次话是听懂了,意思就没明白。他自认为聪明,但暗话在同龄人间他还没听过,自然也不多想,他隐约感觉出什么,但想不通便不想,因为他觉得当下实在该做另件事,就一把拉起小孩发疯往家回跑。孩子的手掌通常是温暖的,两个合在一起就是太阳的两面,常常烤得汗滋滋冒,所以这也像是许多数人不愿手牵手的原因,大家都不想向对方承认自己不再是个孩子。
小鬼贴着郑云龙的手,感到生命的搏动,小羊的脖子在他手里时也是这样的感觉,温暖的,存在的,他觉得他至少可以向郑云龙去要求一件衣衫保暖。说不好普通话的孩子自然想不到要求这些词,只是暗中感觉到人类的共通,他不会说,但有人替他想着。
半步跨进门,小娃被前头那个半步倒差点也扯摔,他扶住门框,听到一声,“妈!”接着,“他说他叫阿姨嘎!”差点自己又摔回去。
汉语讲不清,不代表听不懂,他赶忙抓住郑云龙又开始重复他的名字。俩个箩筐那么高的孩子就站在门口你一句我一句地个子重复同三字,最后还是郑云龙先急了眼,把小孩拉进厨房迎面漫天的蒸汽说,“妈,他叫嘎子。”

以前厨房里会堆柴,棱在一方角落,柴里藏着咬人的小虫,郑云龙过年打帮手时次次浑身痒,后来改成洗菜,手又开始通红。女人手里夹着双老长的筷子站在树柴边上,去够笼里的发糕。那糕一夹就向下凹,泄出甜丝丝的酒气,排气扇不停工作,人一说话云雾就四处绕,她挽了挽头发,端出白糖水,手臂露出一节黄土色,吐出话来给小鬼讲:“小嘎朋友你好哇。”那双眼睛跟郑云龙太像,水在里头弯转,好意却不被阻拦,逆流而上。隔着厨房才有的云,阿云嘎当时只在想郑云龙的妈妈好亏,她是为了生下郑老幺才下的凡。
后来那天晚上嘎子说了一个月以来最多的话,尽管口齿圆乎得好比碗。发糕蒸得也很成功,泡呼呼地甜。郑家人怕孩子多想,也不敢问他父母的事,只得一边向上边借关系悄悄打听,一边每日添些新东西给小朋友常用。

 

——
外婆的老房子周围种过很多水果树,桃子红柑,柚子无花果,怕自己的孩子眼馋别人家的东西,赶场时在集市里牵了很多果树根来。临近厕所那边的有支齐屋高的柚子树,上面吊着很多青皮大柚子,年年都人来偷着吃,后来高了就没人搞了,改去馋桃子无花果和核桃。
他们常在放假不上学时去外婆那住,有天他瞧嘎子不是盯着那柚子看,就是往厕所瞧,便向拍了胸口,要爬上去给他扭一颗下来。嘎子瞧着那起码有五个郑云龙高的柚子树,只觉得兴奋,自己也想试试,但他的家乡没有这种树,不会爬也就只有站在地上望那个人往上蹿。

那猴子长手抱上去,脚一蹬,跟着枝干往上蹭,他瞧他越爬越高,开始心生担心,他喊郑云龙,我不吃了。那人一听像是冒了很大的火,大骂他是神经病,接着又往上蹭。
爬到顶了就扯柚子,嘎子看郑云龙人都像黏在了树上一样抱得死死的,伸手去够那柚子,止不住地咽了口水,直觉他摸的那颗一定是非常好吃。下树其实比上树难搞,但他看那郑小猴轻车熟路得很,蹭那树皮像一点不疼样,遛烟就滑着掉下来。好好一件衣服全是树渣,小手通红,嘎子接过那柚子,用厨房带来小刀划它成几瓣。
淡黄绿色的柚子,一些果肉碰到刀子漏出水,然后打湿嘎子的手,他把那水灵的肉放到郑云龙手里,然后自顾自地吃起来。非常甜,快要吃不出来水果的酸味,嘴吧唧了几下吃下第一块又忙着吃第二块,后来你一个我一个地吃,郑云龙嫌手脏不想碰水果,就让嘎子喂,四斤的柚子就被两个小孩吃完。
等到晚上在桌上谁也吃不进一口粥饭时只有干瞪眼。郑妈问是谁,那刚进门的小孩就憋起嘴低头,问他话就可怜兮兮的样子,郑云龙本能觉得大事不妙,伸腿去够鞋子还不忘喝了大口稀饭,以防这是整晚最后一口吃的。他爸喝着米水不讲话,郑云龙也深知这老叔叔只有喝了酒才会帮帮他,战事不妙只能跑,转眼就被扯着衣服。
“明明就是嘎子想吃!”“嘎子想吃,你能留口回来想起你妈你老汉不?吃了那么多我煮个饭不辛苦?”郑云龙被骂得人脸憋屈,晃眼去看阿云嘎,那人一肉手就捧着碗一点一点喝,生怕别人发现了他的动作,但郑云龙还是看到了。“妈!嘎子喝稀饭!”他一边挣脱他妈的手一边扯着嗓子叫,只听得他妈一声:“他该喝!”

 

半夜时候他们躺在一张床上,郑云龙饿得眼睛都像冒金花,肚子咕的一声叫他就更委屈,转过背不对着那娃娃睡。嘎子被他悉悉索索的声音闹醒,只看到一个穿着水洗棉布衣的背。他戳戳郑云龙,那人没理他,他就又戳戳,还是没有动静,狠了心扭一把肉,痛得郑云龙嗷嗷叫:“嘎子你是不是有病!”他蹭起来坐着,一只手撑着身体,瞪大骆驼眼睛看他,明显就是生了气。但他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直到看到郑云龙都没脾气了才眨眼睛。那人骂他疯子,又转过背去对着窗户,嘎子看见外面风和树都在摇,鸟也不叫了,开口别扭地发音给他讲:“大龙,我给你去拿吃的。”
“没吃的了,都吃完了。”得,还是只是在气肚子饿,语气也不太友善。他抿着嘴巴笑,但家乡口音又盖住了笑意,不然郑云龙得更生气,他说我给你留了香馍馍,特别香的那种。那人顿了会问他,有多香,他又重复一遍,特别香,然后爬过郑云龙的身上,下地去找鞋子。床上的人看他跳下去,又悉悉索索地出门,走廊的灯没亮起来,但走路声音渐渐没有,过一会就有个人端着碗来找他了。郑云龙刚刚发了脾气又不好意思马上妥协,虽然他又没真生嘎子的气,就拿眼睛角瞅他,还是伸手去拿那葱油饼。
冷是冷了,但香也是真的,嘎子看他几下吃完就问咽了咽口水,问他香吗,那人就又不做正常人,扭着气让他去拿帕子给擦手,他又悉悉索索摸黑出去又回来,拿着毛巾给他。那人拿着最后一口薄片凑到阿云嘎嘴边,香是真的香的,他听到那人说还真是特别香,终于理解他学到的第一个汉语形容词“特别”真的是个好词语。

折腾半宿最终还是嘎子把碗放了回去又爬上床,郑云龙梦梦醒醒,慢慢意识到那个人已经能摸黑把家里走遍。

文章来源: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20707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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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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