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条无尽的旧路。
旧的好像压箱底的衣服,边沿满是线头,布料黄到发黑,只是轻轻抚摸它,便会撩起阵阵积灰,那灰尘的味道钻入鼻腔里,闻着像酸涩的海水和粗糙的泥土粉末,它们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丑陋的泥浆。这正是这条通往未知的路径,是这条旧路给人的印象。
阿云嘎到的那天这儿正下着薄雨,地面上的灰尘在滋润下成为难闻的泥浆,争先恐后的卡进汽车的轮胎缝隙,又在高速旋转中成为车门的装饰物。即便阿云嘎将车窗摇上,也无法杜绝这恶劣的气味从铁皮外头挤进来同他招手摇摆,他于是轻轻吐气,松开紧绷的领带,后脑勺靠在了副驾驶的椅枕上,视线从窗外糟糕的画面转向后视镜上挂着的招财猫吊坠。
“这条路很久没有修过了,不过前面那路段会好很多,嘎子哥,你是不是晕车了?”说话的人是他的年轻友人,即将毕业的优秀大学生,也是这次邀请他过来为毕业生做演讲的他的笔友蔡程昱。
“我没关系,只是不太适应这边的…气候。”阿云嘎这话倒也说得没错,海滨城市的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水汽,在夏季闷热的就像个蒸笼,将各种气味掺杂到一块,像杯果蔬杂烩,入口难咽。而在这薄雨天气,在泥泞的道路上行驶着,尽管他坐在车里,也依然认为自己暴露在空气里表皮被某些肮脏的液体附着。这使他浑身不自在。
若非蔡程昱邀请,阿云嘎其实从来没有动过到海边来的念头。
海水总带给他些不好的印象,潮湿,湿漉,粘稠,阴冷,无底的深渊和没顶的黑暗,还有什么能比无穷无尽的下沉和湿滑的水生生物更叫人颤栗的呢。从树梢飘落的树叶尚能融化在泥土地里,从楼顶一跃而下也有踏到实地的那刻,可若你纵身入海,你就将被吞噬的一干二净。
阿云嘎从未真正接触过海,所有对海的印象也都来源于画报上那不清晰的轮廓,可他依旧对海恐惧。他的恐惧也许来源于幼时被亲戚逗小孩的抛高抛低所带来的失重感,也许来源于在及胸膛高的野草中迷路的无助。总之这种被吞没的下意识的颤栗从幼时一直随他至而立,时至今日,如果不是交谈甚欢的笔友诚挚邀请他来,他是绝不可能从踏实的内陆远赴这块泥泞的土地的。
蔡程昱见他一路沉默,又斜过眼来瞥阿云嘎,上下嘴唇磨动,语气里揣着些谨慎的询问,道:“哥,你来这边儿差不多要住小半个月是吗?”
“是啊,算算也差不多。”阿云嘎回道。
“这几天外面街上不太平,嘎子哥,所以我想住在居民区会好一些,我寄宿的那户人家在比较好的街上,和饭店比的话离闹事的主街道远,也更安全。”蔡程昱赶紧道,似乎在焦急的为自己未征询便决定的安排的行为做一些解释,“房东家还有一个房间,我问过房东,他已经同意了…哥你觉得怎么样?”
他的小心翼翼和慎重让阿云嘎想到了老家的某种动物,是那种无害又单纯,认真到有些傻愣愣的动物。
“哎呀…”阿云嘎微微拧眉,随即又飞速展开,他的语气平和得一如既往:“辛苦你啦蔡蔡。”
蔡程昱嘴里所说的房东家是一幢漂亮的白色的二层洋房,他远远的指给阿云嘎看。那时雨已渐次消息,天空逐渐放晴,紫外线在水雾浓重的空气里扭曲成隐约带着颜色的射线,那幢遥远的白色洋房安静的栖息在社区里,从远处望去就像降落在路面的云彩。晴朗的天空与健康的空气将阿云嘎浑身攀附着的鸡皮疙瘩驱散,但一些奇异的感觉却在汽车越驶越近时开始缠踞心房。
这辆满身泥点的轿车驶上陡陡的坡,再转过斜弯,最终开进了洋房的花园里。
阿云嘎先一步打开车门,草坪上的芽尖儿在他锃亮的皮鞋底下折腰。这是座打理得很不错的欧式花园,与北平的那些居民社区全然不同。当然,阿云嘎并不在北平的旧社区里住,他从西洋留学归国,为政府做一些金融方面的工作,住在新建的楼里,左邻右舍都是些厉害的人物,他的能力和人缘很好,手头也宽裕,但这并不足以支撑他在北平拥有这么一幢漂亮的小别墅。或者说,这样子的小别墅在北平只在洋人的租界那块儿比较常见。
“房东叫郑云龙,我喊他龙哥,龙哥是一个很随和的人,而且做饭很好吃。”蔡程昱边说着边领他一步去开门锁,阿云嘎跟在身后,鞋底砸地的声音被厚地毯给吞的不见遗骨。
他环视屋内的装潢,已然是打量的模样,他的视线从陈旧的实木地板到几大块暖色地毯,从摆放在客厅中央直晒日光的沙发又到整齐干净的厨房。
这会儿功夫蔡程昱已经喊了好几声龙哥,均无人应答,他喃喃自语道不应该不在呀,欲走上楼去,却在思索中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道:“嘎子哥,客房都在一楼。”
阿云嘎轻轻颔首,拎着轻便的行李走进早被收拾干净的卧室,将带来的书籍与未完成的文稿摆在靠窗的书桌上,又抖开折叠好的几套西服挂进橱柜。待他收拾好再出门时,客厅里已经没有了蔡程昱的身影,整栋房屋安静无比,阿云嘎走到窗边,花园里的小汽车已被开走,他倒是在茶几上找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些文字,笔风是蔡程昱一贯的风格,阿云嘎勉强读懂他的意思,知道他要去帮房东把弄脏的汽车洗干净,厨房有一些面包和水,和临时被通知下午参加学校研讨会云云。
这些琐碎的信息挤在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阿云嘎花了好些功夫才辨识清楚。他将纸条叠好后放回到花瓶底下压着,在沙发上复又坐了会儿,尽管这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存在,但他仍攒存着几分道不明的拘谨压在心底,在陌生环境里被陌生的气息包围,远没有在饭店里来的自在。
阿云嘎出国的那些日子并未在学校寝室住,他在当地找到了一处尚可的人家,主人是定居海外的单身华人,这样的生活环境原本比较舒服,可半年后房主便结了婚,浓烈的家庭氛围逐渐充斥满房屋,阿云嘎便愈发不愿归家。由于自身家庭的因素,他总是渴求又不适应这样子的居住环境的,于是他一直尽量避免着将自己的某些情绪外放出来,但最终还是另寻了他处。
阿云嘎走到厨房里四处寻了寻,在橱柜里找到玻璃杯来倒水喝,他想着:那便只在这住几日,然后找理由辞行吧。
正当此时他听到了些许动静,闷闷的,从通向二楼的楼梯口传过来,他放下剩半杯水的杯子走去,只见拐角处隐约有阴影晃动,伴随着急促的摩擦地毯的声音,由远及近。阿云嘎浑身的肌肉几乎都紧绷起来了,他的两腿发麻,双眼警惕的凝视着未露面的来者方位,像只独居的野狼,不辨他人是猎物还是同类,只会将獠牙露给所有靠近的生物。
墙上那道黑影越来越浓,速度飞快,在阿云嘎的紧盯中终于从拐角的地方探出点庐山真面目。蓦地阿云嘎松了口气—那是只皮毛油光发亮、一看就是被喂养的很好的橘猫,脸颊上都是圆鼓鼓的肉,翘着尾巴,浑身姿态骄矜又慵懒,但行动起来却出奇的敏捷,不到几秒便下了楼梯。
它先是在阿云嘎的脚边转了一圈,鼻尖耸动轻轻的嗅闻,随即后腿一蹬便往他怀里跳,半点儿不认生。阿云嘎从没有抱过这样娇软的生物,他小的时候倒是抱过小羊羔,小羊身上长满了软蓬蓬的羊毛,但那也远比猫这种生物要精壮的多。
橘猫在他僵硬的臂弯里翻了个身,兀自舔着自己的爪子。
阿云嘎手都不知该如何放好,但他确乎不再警惕了,浑身的那股无名屏障也收敛起来,回到了温和的皮肉里。
他低头看猫舔爪,眉眼稍微柔软了下来,道:“小猫,你叫什么呀。”
“他叫胖子。”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如平地惊雷般在阿云嘎的头顶响起。
阿云嘎猛的抬头望去,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只见楼梯上边站着位不算年轻的男人,身材高大修长,皮肤白皙,穿着浅蓝色的睡袍,赤着脚斜靠在栏杆上,他有一头卷曲的黑发,头发稍稍触及肩骨,也许是因为刚睡醒而毛发蓬松,发梢垂在颧骨,低头的时候微微遮住了英气的眉峰,于是脸颊上那对宝石般的眼睛便带上了道不明的柔情,他的身体巧妙的将英俊与性感融合,那些违和感在他身上似乎全部遁形。
阿云嘎知道这种形容不该出现在一个男人身上,但他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脑海里便只有一个想法。
—真漂亮。
“怎么这么惊讶的样子,蔡蔡没有向你介绍我吗。”男人扶着把手慢悠悠的从楼梯上晃荡下来,步调与之前橘猫相似,他嘴唇微掀,“郑云龙,蔡蔡的房东。”
男人边说边靠近阿云嘎,伸长手臂,骨节分明的手掌覆住橘猫的肚皮揉搓两下,而猫似乎发觉了真正主人的存在,停下了舔爪的动作,顺着郑云龙的胳膊爬到他宽阔的肩上趴着。
阿云嘎硬生生止住了后退的冲动,他心中激荡起一股难言的血气,若你非要究其缘由,约莫是眼前这幅景色的魔力。
凡人欣赏画,也许会去分析它的构图,琢磨它的色彩,揣摩作者的意图,但艺术家与画之间是有着天生的吸引力的,真正有内涵的画与真正的艺术家往往心灵相通。透过那双明亮或颓废的眼,他们能够在惊鸿一瞥间看到所有掩饰在构图与色彩下的最底层的欲望和渴求,那些基于画底的最本质的东西,他们的思维相似,所以才能够跨越百年千年,读懂前人在绘画时所作为基底的那份传承千古的感情。
阿云嘎想,他也许触碰到了这微末的讯号。
“蔡蔡刚刚喊你,以为你不在家。”阿云嘎回过神来道。
“刚才在睡觉。”郑云龙回答说,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的房门很隔音,可能没有听到。”
阿云嘎没再回应,他的眼凝滞在郑云龙已经垂下的、刚才摸猫的那只手上,他是敏捷的捕猎者,也是生涩的独居者,他敏锐感知到面前这个男人与他隐约的相似。但他鲜少有与他人生活的经验,他心头的热气几乎要从眼底溢出,可当郑云龙展开他的手时,阿云嘎只是轻轻弯起眼角同他握了握,指肚规矩的蜷缩,表现出最矜持的绅士礼仪,却在心中将辞行的决定给推翻。
在郑云龙扭身走进厨房的时候,阿云嘎轻轻挪动步伐,在绝佳的隐秘角度窥视他。他看着郑云龙拿起自己刚刚随手放下的那半杯水仰头饮尽,目光略过他修长的脖颈与秀气的喉结。他成为隐藏在暗处的最下流的眼睛,目所及处几乎都要被他标记,无论是贴在杯沿的绯色嘴唇还是袒露的白皙的胸口,他都不要放过。郑云龙似有所察觉,余光瞥了过来,而他所能看见的,只有阿云嘎揣着微笑冲他颔首,和那身柔软无害的皮毛。
蔡程昱进门的时候只觉得屋内气氛甚是奇怪,可他又说不清楚到底哪儿奇怪了。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点诚恳的指引吧,当你放学后推门进屋,你的房东正从厨房中端出鲜美可口的饭菜,你远道而来的笔友端坐在餐桌边,手中捏着份报纸,鼻梁上甚至架了一副黑框眼镜,他放下报纸抬起眼来看你,这个古板的绅士冲你笑一笑,说蔡蔡快来洗手吃饭吧。也许蔡程昱还没明白这份奇怪来源于何处,但相信身在其外的看者都该明晰。
蔡程昱将挎包扔在沙发上,像往常一样走到桌边坐下,他的固定座位恰巧在阿云嘎的正对面,而郑云龙正上完最后一道菜,拉开了阿云嘎身侧的座椅。蔡程昱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看看郑云龙平时所坐的主位,疑惑的挠了挠额头。
阿云嘎倒不清楚郑云龙平时坐哪,他只知道这位刚认识不满一天的陌生男人给他带来了通身舒适,现在他坐在他身边,于是阿云嘎靠着对方的那侧肌肉都紧绷了,即便紧绷,他也不忘偷偷呼吸他身上好闻的香味,纵使饭菜的味道在漂亮的房东身上十分浓郁,阿云嘎也能像极富经验的淘金者一般透过这类人间气味嗅到对方最本质的甜美。
其实阿云嘎此前从未有过这类经历,他并非什么经验者,事实上,这是他头一回如此心脏狂跳。他甚至想为这异彩纷呈的异地旅程饮尽一杯红酒,来庆祝这有趣的命定的相遇。
他当然更愿意把这解释为命定的相遇,为之增加一些罗曼蒂克,喔…也许之后他们之间能发生些什么富有诗意的故事,就算没有、就算没有。
这时郑云龙起身去添饭,他圆滑的、白皙的膝盖不经意蹭过阿云嘎被西装布料包裹住的大腿,阿云嘎抬头,只捕捉到对方似是而非的一瞥,他含着嘴角眼睛弯弯,好像并不在意房东这无意的触碰。
你瞧,年轻的绅士阿云嘎依旧风度翩翩,他未曾表现出半分不雅的举止,他谈吐非凡,他举手投足都恪守礼仪,他能在交谈渐冷时讲出最符合时宜的笑话,他是多么成熟稳重,嘿,如果你现在正看到这里,请务必相信,他这趟旅行绝不会没有故事。
你应该迟早会知道,这个国家有着某些约定俗成的准则,他们是运转高效的,也是坚如磐石的。这份传承来自身边人固定的观念,或浅显或深埋,但他始终存在。譬如从小你被告诉要打点好邻里关系,所以长大后每一次搬家你都得耐着性子与难缠的邻居们发生些无意义的沟通。当然,当然,没准你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碰上真正的好邻居,但大多时候就算你拎着水果去与那些左邻右舍交际完,未来的日子里你们在路上碰见了依旧不会打招呼。
阿云嘎从来不觉得社交是一件麻烦事,他有足够的耐心,尽管汉语说的不算太好,可他依旧能与他的邻居们拥有很好的沟通。当你决定在一个地方久住,你首先要知道住在你周围的都是些什么人。阿云嘎如此认为。
但郑云龙显然同他认为的不一样,阿云嘎观察几日,发现这位性格随和的房东似乎从不与人交际,也几乎很少出门。他所居住的这栋白色洋房的周围都有住人,可即便从里走出的邻居在郑云龙门前经过多少遍,即便郑云龙当时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他们也像没看见似的匆匆经过。
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郑云龙穿着薄晨衣躺在铺着毯子的草地上晒太阳,阿云嘎在门檐下的阴影里放了把摇椅,坐在那儿看似惬意的翻看金融期刊。他的目光从那些细小的方块文字转去看向阳光下漂亮到发光的蜜色男人,吃人的视线被镜片所朦胧,显得从容而淡定。
这时铁门外头经过一个挎着包的体面妇人,手中牵着个穿洋装的小姑娘,阿云嘎眼熟她,因为她每天下午都要经过郑云龙家的大门。
阿云嘎的视线跟随着妇人直到她消失在拐角。他清了清嗓子,遥遥地冲郑云龙喊道:“我好奇一件事很久了。”
“什么?”郑云龙取下用来遮脸的杂志,胳膊支起上半身,睁着惺忪的眼回问。
“你从来不与邻居交流的吗?…我是指,我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可似乎从来没有人来拜访过你。”阿云嘎道,“恕我冒昧。”
郑云龙轻轻扯了扯嘴角,他们距离很远,以至于阿云嘎无法确认这个脾性温和的男人是否发出了一声嗤笑。他看着郑云龙慢吞吞坐起身,对方那修长的四肢不再懒散地摊平,而是像只猫一般蜷起,他站了起来,洁白的脚背被草遮盖,然后他收起铺在地上的花毯子抱在怀里,径直往阿云嘎这边走来。
阿云嘎几乎屏住呼吸,他放下手中摊开的报纸,巧妙地遮住了腰带以下,以免暴露些什么不妥。他的眼睛追寻着郑云龙,一直到对方在他身后站定,阿云嘎想要扭过头或站起身,可他刚一动作,便被郑云龙伸手握住了两边的肩膀。
阿云嘎瞬间定住。
“亲爱的。”郑云龙俯下身来,嘴巴凑在阿云嘎的耳边,薄薄的唇瓣几乎要蹭到他的耳廓,他的头发也因姿势而垂落,与阿云嘎的头发丝缠绕在一起,而他自己却丝毫不在意姿势暧昧与否,他只是弯着腰,用这亲密的姿势接着道:“你知道有的时候,当你回应别人的友好,便会带给其一些微妙的遐想,紧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来往,你应该知道这种没有意义的人际交往是一种很痛苦的事,我并非不愿被拜访,只是我不想多打扫一次客厅。”
阿云嘎脊柱僵硬,连呼吸都不敢太重,以免惊扰此刻这凝固的气氛。
这是他入住以来对方头一回突破安全距离,前几日仅仅是擦肩而过都能引起阿云嘎的无限遐想,更何况是如今这般纠缠的姿势,他哑着嗓子问:“那你为什么要接纳房客?”
郑云龙像是叹了口气,整个人往下沉了沉,下巴都快要挨到阿云嘎的肩膀,他脑袋偏了一偏,“你的观察力这么敏锐,既然连门前经过的阿姨都能记得牢牢的,为什么就没发现隔壁的邻居某些古怪的行为呢?”
阿云嘎若有所觉,正要侧过头去看,却被郑云龙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捏住下巴,随即他从兜里掏出小块镜子,手掌轻微转动,紧接着他便顿住,他说:“你瞧。”
呈现在镜面上的赫然是一个手举望远镜的肥胖男人,穿着深色的纯色衬衫,膝上放着一本掩人耳目的书籍,坐在最高层的露台上往这儿的方向望。阿云嘎再定睛,几乎能看到那人因咬紧后槽牙而鼓起的面颊。
“在搬来的那天他同我打招呼,我只是点了点头。”郑云龙的每个字都说的轻飘飘,声音低沉,好听至极,“蔡蔡很好,…特别好,我看得出来他是很老实的孩子,也帮我避免了很多…嗯,你应该明白是什么事。”
“我应该明白是什么事?”阿云嘎反问他。
“也许你不明白是什么。”郑云龙直起身来,声音由重到轻:“就当是一些窥视了。”
“我向来对窥视十分敏感。”
他拍了拍阿云嘎的肩,抱着毯子回去屋里。
阿云嘎坐在摇椅里半晌没动,等他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天空已经飘来了一大朵云,遮住了原本温暖的阳光,花园里的树叶也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似无意的偏头,目光不经意划过隔壁别墅的露台,而那儿早已没有人了。阿云嘎将膝上的期刊叠好,而后长舒一口气,他微微垂下脑袋,漂亮的嘴唇勾起,惊讶过后,眼里的迷恋在疯狂涌动。
两天后蔡程昱要开车去城中采购,郑云龙鲜少出门,阿云嘎又人生地不熟,蔡程昱本想带着他的嘎子哥出门逛逛,却被人给巧妙的回绝了,只好独自前往。
待汽车发动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耳际,房屋里也安静了下来,阿云嘎坐在壁炉边的软沙发上修改之后要在毕业典礼演讲的文稿,郑云龙则在厨房里做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直到丝丝香味飘进鼻端,阿云嘎才抬起头,看着善于烹饪的房东端着一小碟食物走到客厅里,挨着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是什么?”阿云嘎不由得问道。
郑云龙瞥他一眼,揣着笑道:“胖子的猫粮。”
这浓重的香味不多时便将不知身处何方晒太阳的橘猫给吸引了过来,郑云龙将猫抱在怀里,修长的手指捏着银白色调羹的柄端,从盘中勺起猫粮递到猫的嘴边,另一只手便顺着那细软的毛发抚摸猫的脊背。
身旁坐着郑云龙,猫咪又在耳边喵喵喵直叫唤,阿云嘎这会儿也看不进什么文稿了,他摘去鼻梁上的眼镜,也凑过去将手盖在橘猫背上分一杯羹,终于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将胖子给摸得睡着。郑云龙将勺子放回到还剩一半猫粮的瓷盘里,抱着猫在阳光底下悠悠的打了个哈欠。
“你要不要也睡一会儿?我把沙发腾给你。”阿云嘎边说边要起身。
而郑云龙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道:“没关系,一起晒晒太阳。”
阿云嘎刚离开沙发垫的******便随着这不重的力气又坐了回来。他将眼镜架回到鼻梁上,状似在认真看手里头的文稿,其实注意力全然放在了耳朵上,他近乎屏息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听郑云龙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最终变得又轻又浅。
他睡着了。这一消息明确浮现在倾听者的脑海里,那么阿云嘎终于能够好好的看一看折磨了他这么多天的潘多拉的脸。
他的目光犹如手掌,隔着镜片抚摸房东漂亮的侧脸,阳光将对方的面颊照得璀璨,那点温度使得郑云龙的颧骨都晒得发红,晕染在健康的皮肤上,阿云嘎再度感受到了初见那日郑云龙身上那股奇妙的魅力,那种将俊美与漂亮相融的魔力,和排除一切违和将美表达到极致的中性感。
而被注视者怀抱着熟睡的猫咪,自己也在沙发中睡得毫无防备,一如他的灵魂般宁静,阿云嘎与他仅咫尺距离,再凑近些甚至可以数清他有多少根睫毛。那需要怎样的耐力才可强压下触碰他的欲望,古来有多少偷尝禁果的典范,而他只央求摸摸他漂亮的房东。年轻的绅士扶了扶镜框,鼻尖沁出的汗来源于火热的胸膛,他口干舌燥,手掌在自己的腿面来回摩擦,以消除那些因直视一个漂亮男人而升起的紧张。
若此刻身处北平,论谁也难以想象向来冷静自持的阿云嘎会因为一个仅认识几天的男人而如此挣扎。阿云嘎将自己对于郑云龙的这些情愫定性为一见钟情,他的灵魂已然无限度靠近对方,每次擦肩都是种魂魄的摩擦,可他却不能亲手怜惜郑云龙的肉体。
阿云嘎渴望触碰他唯美的维纳斯,即便只有一个夜晚,在这个他不喜欢的潮湿的海滨城市,在哪个闷热的夜里,他要温柔又缱绻的亲手将爱意雕刻进这尊完美的雕塑里,要亲吻对方玫瑰色的薄唇,要用最昂贵的绸缎拥裹这世间仅有的身体。
可是他却不能这样。万能的主啊,伟大而辽阔的长生天,若世间真有神灵,他愿倾其所有换来这短暂旅途中的一场艳遇,而不是因错过这片面包而遗憾终身。
阿云嘎最终没有去触碰熟睡的郑云龙,绅士礼教战胜了心底压抑的困兽,他带着所有文稿离开了洒满阳光的客厅,回到了自己那间整洁的客房。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隔着房门他听到了按响门铃的声音,阿云嘎只道是蔡程昱回来了,为了避免沙发上的郑云龙被吵醒,他忙走出卧室去开门,也没时间去思考蔡程昱明明有钥匙为何要摁门铃,就这样径直的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人,阿云嘎望向他的脸,带着不着痕迹的打量,只觉得有些对方眼熟,却一下没想起来在哪见过。他站在门口,一手还握着门把,礼貌的问道:“您是谁,找哪位?”
男人两只手掌相互摩挲了一下,模样好像有些讶异,眼睛灰溜溜的转了一圈,手背蹭去肥脸上的汗,道:“我是旁边的邻居,找…这间房子的主人。”
这下阿云嘎想起这个陌生男人的来路了,他压着心头怒火微微昂首,眼角凌厉几分,如剑的目光直勾勾刺向这偷窥狂的眼,沉着嗓子道:“不好意思,主人不在,您请回吧。”
“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没有出门。”男人的脸明显扭曲了一下,“你又是他什么人,为什么会在他家里,凭什么拦我。”
“不管我是谁。”阿云嘎道:“我现在在这里,你想干什么都是不可能的,请回吧。”
不容易将人赶走之后,阿云嘎叹着气将门再度关上,回首便对上郑云龙的眼睛了。对方眼珠子很黑,此刻亮得像玻璃球似的,这样直直的望着阿云嘎,下巴靠在沙发背上,表情与姿势一动不动,好像在发呆,可眼睛却有神极了,那模样煞是喜人。
阿云嘎还未开口说话,郑云龙先出声了:“谢谢你。”
“不客气…他经常会这样来骚扰你么。”阿云嘎走到沙发边问道。
“倒是不经常,前几日我看见他请人搬行李,大概是今天看见蔡蔡开车离开,而他又快要搬走了,心痒痒了吧。”郑云龙回道,他的手漫不经心的盖在猫肚皮上,粉色的指甲盖在白色绒毛间若隐若现,“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这样吗,原来他快走了。”
郑云龙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他抬头与阿云嘎对视,道:“不管怎么样,都要谢谢你。”
蔡程昱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年龄较小的青年并不知道下午所发生的事,他从车里抱着整个下午所购置回来的物资进门来,将物品一一摆放好,阿云嘎一眼便望见了餐桌上的红酒,他问道:“怎么还买酒了?”
“龙哥要的。”蔡程昱乐呵呵的拎着买回来的一袋子活虾在水池子里清洗,边道:“龙哥我可以喝点酒吗?”
“你明天不用忙学校的事了?”郑云龙询问道,“不去学校的话就可以喝一点。”
得到首肯的蔡程昱用力点头,旋即扭头对着阿云嘎小声吹牛:“让你看看什么是酒量。”
阿云嘎回以颔首,而后在饭桌上看着蔡程昱一杯喝完就倒在了餐桌上,不免扶额无奈。他是当真以为这个小孩能有多能喝,现在他只能将蔡程昱半拖半拉着带回房间去睡觉,才再回到餐桌前来接着吃饭。
郑云龙在这之前其实已经喝了不少,但并没有什么醉意,目光依旧清澈,只是面颊绯红,弥漫着烂熟的气息,他一口接着一口嘬着杯里的酒,为图舒适而穿着的睡袍领口已经打开来散热,露出白皙一片的胸口。
阿云嘎偏过头,眼睛隐蔽的看着他的房东,问:“不吃点菜么?”
郑云龙却答非所问道:“你还能忍多久啊。”
“什么?”阿云嘎轻轻皱眉,随即眼睑微睁。
他看着郑云龙用手撑着脑袋偏首望向自己,浑身上下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难言的味道,好像熟透的妇人,又像是春情缠身的青涩小猫,用那对漂亮的眼睛诠释自己的饥渴,连指尖每每的挪蹭都像在求欢。
“你从住进来起便总是偷看我,那日我说我对窥视敏感,可你依旧不收敛。”郑云龙轻轻笑道,“你是觉得自己很隐蔽,还是在向我求回应。”
阿云嘎没有出声,他的表情整个都阴了下去,嘴角往下撇,比下午面对那男人时还要更加阴翳。
“你似乎很能忍,比隔壁的偷窥狂能忍多了。今天下午,甚至于追溯到更早几天的时候,你每次都能悬崖勒马。我问你,你还能忍多久啊?”
阿云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两下,为对方这像是嘲弄的话语给当头一击,他目色沉沉,望着他依旧风情的面颊,斟酌着说:“那你还留我在这里住是为了什么。”
郑云龙低笑两声,道:“为了什么?”
他抬起手来抚摸阿云嘎的面颊,指腹擦过温热的皮肤,拇指盖在他姣好的嘴唇上,郑云龙倾身凑得更近了些,灼热的鼻息足以洒在阿云嘎的颈部。
他说:“你是这几年来我最漂亮的房客,性格非常有意思,而且胖子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
就是现在,是某个潮湿的夜晚,空气闷热,凉风清香,这个海滨城市的月色当头正好,就是现在,就是今晚。
阿云嘎倒吸一口气。
抱着郑云龙回到二楼卧室里的时候阿云嘎才稍微回过神来,房间里没开灯,月光从窗外射进室内,为屋里增添些许光亮。郑云龙两臂圈着阿云嘎的腰,嘴唇软软的贴住他的颈侧,探出点点舌尖来舔,像下午食猫粮的橘猫。阿云嘎拥着他倒在床上,直到此刻他终于从如梦似幻的状态下抽离了些许,他抚摸怀中肖想已久的躯体,亲吻对方泛着潋滟光泽的眼睛,他捏着睡袍腰带拆开了满心期待的礼物,手掌盖住郑云龙微微鼓涨的胸部,揉搓那薄而松软的一片白肉,指缝的摩擦使******挺立,而阿云嘎见状便立刻低头舔吮这敏感的肉粒,像要吸出奶似的反复吮吸着。郑云龙开口哑着嗓子叫着,声音带着莫名的娇软,而阿云嘎再忍不住,将郑云龙的******褪去。
在皎洁的月光中,阿云嘎眼前所望见的一切都似梦般那么晶莹剔透。他用手指将郑云龙******下的那两瓣软肉撑开,露出******的******与鲜红的******,那里甚至已经被******染得湿滑,阿云嘎无法形容此时眼前所见,只得用眼睛长久的凝视着,郑云龙颧骨红透,伸手过来挡住被视奸的******,道:“你看什么?”
阿云嘎终于明白他的漂亮房东为何将性感和俊俏杂糅在同一具身躯上了,这该是天生适合享乐的身体,是埋藏在地底深处的珍宝,是白皙而瑰丽的景色,是无数少年梦中绮丽暧昧的遐想。他将郑云龙遮挡的手挪开,他贪婪的看着郑云龙的******,他再也不需要用窥视来占有自己的钟情之人,他剖去风度的外衣,他着迷般的低下那代表精英的头颅,他用唇舌去舔吸那阴柔的象征。郑云龙瞬间紧吸小腹,两条腿夹住阿云嘎的脑袋,却无法制止漂亮的房客亲吻自己的敏感地带,他头脑沉沉,在无尽的吮吸里夹紧******,从中喷出一滩******。
郑云龙伸舌舔着嘴唇,享受过******的余韵后,又因为不满穴里愈浓的空虚而抬脚踹向阿云嘎的肩膀,他催道:“******来,******。”
随后他便被滚烫的硬物抵住******,在贴肤的拥抱中被撞进身体,郑云龙偏头亲吻房客的面颊,随着律动的波澜身沉大海,眼前尽是漆黑一团,又在头顶的水晶灯里看到无数亮目星光。他放纵自己娇声尖叫,为每次的摩擦而抽搐腿肚,他的灵魂都要被阿云嘎凶猛的巨大给操得熟透了,他不断缩紧******的肌肉,舌尖探出嘴唇,在无止尽的浮沉中到达人生中第一次******。阿云嘎亲吻郑云龙******过后的面颊,他的目光悱恻,缠绵的嗓音道出了他无数次觉而未感言的话。
“你真漂亮。”他赞道。
蔡程昱所就读大学的毕业典礼如期到来,阿云嘎以被邀请学者的身份在台上发言,而后便是身着白衣白帽学生装的毕业生们起立朗诵毕业誓词。优雅的绅士一身西装笔挺,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黑框眼镜,满身学者风范,讲话时周身的气质温和而冷静。他上台的时候台下隐隐有些骚动,又在教导主任的瞪视下回归平静。
发言完毕意味着这趟来的任务已经完成,阿云嘎从侧门走出,在礼堂外等蔡程昱礼毕归来,这时候身后贴来一具温热的躯体,阿云嘎都不用回头,他摸摸圈在腰上的手,尾音喊着温柔的小勾:“在外面这样像什么话呀?”
郑云龙道:“我难得出门一趟,就为了看你。”
阿云嘎只好回过身来抱住他,手掌在背部摸了摸才算顺毛过关。
不多时蔡程昱便从礼堂里出来了,他朝着这边挥了挥手,看见郑云龙时更是眼睛一亮,兴奋的道:“大龙哥你也来看我啦?嘎子哥刚刚在台上太帅了,我身边的女同学都在讨论嘎子哥是什么来路。”
三人有说有笑的回到洋房后便开始整理行囊,毕业后要么归乡要么在他乡另寻出路,蔡程昱想要去北平,阿云嘎道能帮便帮。郑云龙帮着将蔡程昱这几年留下的东西收拾好,而阿云嘎此次前来本就轻装上阵,只一会儿功夫便已经收拾妥当。
次日郑云龙开着车送阿云嘎和蔡程昱去到车站,离开依旧要经过那条又旧又破的长长的泥巴路,庆幸的是当天没有下雨,再也没有泥浆乱溅,也没有潮湿水汽来往阿云嘎的身上附着。阿云嘎透过窗看那万里天晴,又看看陶瓷招财猫的挂件,郑云龙说你这趟来还没有去看过大海,没有听海浪的声音,比较可惜。阿云嘎回道之前没人陪着,而他总有些畏惧大海的,以后还有机会再来此故地重游。
蔡程昱离行前还掉了眼泪,说感谢龙哥这几年的照顾,以后一定要来找他玩云云。阿云嘎相较之倒显得更加平静,只是同郑云龙握了握手,礼仪古板,模样绅士。
再见,然后就此道别。
两个月后蔡程昱在北平的工作终于能称得上是稳定,他想着来京这么多天还未去他嘎子哥家中拜访,于是在周五下班后沿街买了袋桃酥一袋酥糖和罐蜜糖,便依照地址去往阿云嘎在北平的住宅。
阿云嘎在北平所居住的社区很新,比蔡程昱现在租住的房子要漂亮很多,每栋每层用镀金的金属*********数字标的明明白白,蔡程昱很容易便找到了阿云嘎的那一栋。他穿过门洞,在爬楼梯时还顺带扶了位大肚子的孕妇。
彼时那孕妇见他手中提着的大包小包,模样看起来颇有些好奇,她询问道:“小弟弟这是来看亲戚?”
“来见朋友。”蔡程昱挠挠头,“也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我朋友长得很俊俏的,工作也很厉害,哪里哪里都很棒,还是少数民族。”
“哎呀,我有印象的,他刚搬来那天还同我打过招呼呢。”孕妇笑道:“说起来,前段时间他家里好像新搬来一个房客,样子好像很漂亮,搬来时乒乒乓乓的好像带了不少东西,我好奇的很,你等会儿代我瞧瞧可好。”
蔡程昱应允后,搀扶着再往上走了几阶,孕妇在阿云嘎的楼下一层便停脚到了家,蔡程昱再往上接着爬楼梯,按门铃的时候他还在想着嘎子哥会找了一位什么样的房客,门开的那一刹那他便呆了,可怜小青年被此情此景给看的一愣,手里头用红纸包着的桃酥饼和酥糖都掉在了地上,蔡程昱惊声讶异道:“啊?你你你!”
“是蔡蔡来了吗?”
阿云嘎从客厅走来,经久未见的男人依旧风度翩翩,绅士作派尤其明显,他接替郑云龙将蔡程昱迎进了门,随后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东西,眼睛笑的弯弯的,边拾大包小包边给青年人解释道:“他现在是我房客。”
当然了,是他的漂亮房客。
end.
文章来源: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22031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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