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次方】假如你见过一把刀锋芒的龟裂

“不是我说啊,你们记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跟郑云龙单独说过话了?”

马佳此言一出,饭桌上立刻安静下来。

1975神态各异地呆滞了,好像共同陷入一场艰难的回想。只有王晰沉默地继续夹菜吃,脸上带着一种复杂又诡异的神情。

于是马佳扭过脸去盯着他:“晰哥,你也觉得不对,是不是。”

王晰没说话。准确地说,是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甫一张开嘴,郑云龙就晃了进来。很大一只猫,头发柔顺又服帖,耳朵里塞两只蓝牙耳机,穿着软而宽松的休闲服,像一朵飘忽的云,走错片场一样,悠悠地闯进人类的世界里。

但显然郑云龙没有走错。他看上去有点困倦,不过没多犹豫就坐下了。大方桌,四个小孩坐一边,马佳王晰坐一边,剩下两个空位,郑云龙挑了靠外的一个。

“嘎子待会儿过来。”他说。

于是整张饭桌立刻又都安静下来了。

郑云龙终于意识到不对,摘下一边耳机,探着脑袋,无辜地睁大眼睛,发出无声的询问:怎么了?

王晰指指他还塞着的那边耳机。

“噢——”郑云龙恍然大悟,把那只也摘下来,握在手心里,“我在听歌,今天没打电话。嘎子行程太赶了,我让他在车上睡会儿。”

那你倒也不必非要来让他一起吃,或者,他也不必非要跟来。这只是节目录制时期很普通的一次聚餐,不是第一次,不是最后一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由头。饭桌边可能除了郑云龙之外的所有人,此刻都在这样腹诽。事情已经开始变得奇怪了……然后,郑云龙很奇怪地看向马佳,满脸写满疑惑,大家才意识到原来马佳不小心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大家奇怪地相互看了一眼,最终王晰决定出面。

王晰说:“龙啊。”

继而他忽然语塞了,该说什么呢?

也许:知道的明白你们俩在谈恋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连体婴儿,绑架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恋爱不是这样谈的啊,年轻人。你不觉得难受吗?觉得难受要说啊,这样迟早会出问题的,不能因为那是阿云嘎就觉得可以容忍。他是不是威胁你了?实在不行,还可以诉诸法律……要这么说吗?能直接这么说吗?

事情的开始好像还很正常。郑云龙单独来应邀,多半是因为阿云嘎有行程不在湖里,这时候他就会手机连着长长的通话,给在车上或酒店里的男朋友。大家起初都觉得很有趣,轮番跟手机里的嘎子打招呼,阿云嘎在电话那头很温和地笑:“大家吃好喝好,就当我不在。”

郑云龙也笑:“对,当他不在就行。”

然后大家还会起哄,闹一闹这对过分黏糊的小情侣。直到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仍然是一通电话,亲自监督,或者一些语焉不详的禁令……以至于到了今天,郑云龙来之前,马佳的问题一出,众人都不得不沉默了。

这在他们身上好像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又无处不透露着一种很微妙的扭曲感。不吐不快,不说的话,觉得自己就有些友人失格,眼见着朋友落入险境;可话到嘴边,忽然又不知道如何是好,那真的是险境吗?就是不正常,太不正常。

“你们说什么呐?”一把姗姗来迟的声音。

阿云嘎多半确实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甚至脸上还带着很温和的笑容,走过来,低下头,很柔软地看了一眼郑云龙。然后,某一瞬,轻轻的,凉凉地,一道利刃忽闪寒芒似地,他把那双垂着的眼睛抬了起来。里头不含任何怪罪或愤怒的情绪,但没有热度,仿若两块黝黑乌亮的无机质的宝石。

于是大家都只好嘴巴闭紧,很快笑开了,转而去讲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阿云嘎从后面拉开椅子,坐进郑云龙和王晰马佳中间留着的那个空位,稍稍侧身,一条胳膊搭在郑云龙的椅背上,形成一个完善的半包围结构。

郑云龙全然不为所动,该吃饭吃饭,该夹菜夹菜,肩膀塌着一个很温驯而放松的角度,随着逗乐的对话傻乎乎地笑,从一团飘忽的云变成蓬软的实体。似乎倒是真没有什么不好。

朋友们也就都没有再说什么了。

他们不知道其实事情的开始还要早得多,当——当阿云嘎第一次扼住郑云龙的喉咙。

那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一天。郑云龙没有收到美女同学的情书,没有被别的男孩亲亲热热地搂住,更没有在球场上挥汗如雨,叫宽阔裤腿露出一双软肉白生生的腿根。

好像没有任何一件小事是可以让阿云嘎拿来做一个理由管束他的,但它就是这样发生了。

寝室里只有他们俩,活动范围却仅有一张床,郑云龙被困在三面都是阻隔的封闭空间里,最后一堵墙是阿云嘎本身。阿云嘎把他压在宿舍的小床上干,吱吱嘎嘎一通乱响,像爱人要把对方揉进身体里永远不分开地那样用力,像天地要被倾覆世界将要毁灭地那样凶狠。郑云龙是砧板上肉质鲜美喷香的珍馐,阿云嘎是料理他的厨师,用一把又快又利的刀将他整个拆解。那双手原本扣着郑云龙的腰,之后又不满足地顺着向上,软软的腹部,肉嘟嘟的胸乳,为了确认它们都好端端地存在似的,每一块都要摸到,于是那些奶油一样浸着热汗的滑腻的肌肤上,就通通留下了一连串粉红的指印。

这是什么呢,阿云嘎忽然为如此的陌生恍惚了,同时又生发起一阵熟稔的痛苦。

噢,明白了。这不是恨呀,也不是愤怒,更不是发酸的嫉妒,不是那么缥缈的东西——就只是切实的拥有,和拥有背后,对他来说常见得多的,空落落的失去。

阿云嘎,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在心里自己给自己叹气,你怎么能在确定自己拥有的同时便开始想着失去呢。

郑云龙不知道这声叹息,他正在爱欲的海洋里颠簸沉浮,被一把刀幸福地劈开,心甘情愿地露出内里,为阿云嘎展示自己的一切。怎么这么好啊。阿云嘎想,大龙怎么这么好啊,我好喜欢大龙,我好爱他。于是那双手慢慢地爬过了郑云龙的锁骨。

我好爱他。郑云龙两只属于猫的大眼睛藏着两包泪汪汪的欲望,面颊潮热湿红,薄薄的嘴唇无助地开合,仿若一条被甩上岸的鱼,可是这个时候阿云嘎觉得他更像一只小羊。好乖呀,好可爱。软软的,暖暖的,香喷喷的,很干净的一只小动物。他开始抚摸郑云龙的脖颈,抚过一个小小的颤抖的喉结,摸到湿漉漉的皮肤下面很强劲的脉搏,因为兴奋吧,而且本来就鲜活,生命力勃勃跳动,叫人十分欣喜。于是阿云嘎收拢五指,抓住了它。

阿云嘎捏着郑云龙的脖子,好像轻易攫取一条生命,将他握进手心里,就可以永永远远地拥有他。

这下郑云龙更像小羊了。阿云嘎的童年是被羊群簇拥着作伴的,牧一大片带着奶香味的云朵,在大草原上尽情放歌。然后,过一段时间,等羊长大了,它们就会被端上饭桌,他就会吃掉这些陪伴过他、和他一起玩过、他亲自领着去吃过草的朋友们,吃得干干净净。最后剩下无数羊的骨头,还陪着他,成为他彼时唯一的玩具。

这几乎是他唯一没有失去过的拥有。一种原始的思维方法好像始终埋藏在深处,伺机而动,淳朴且残酷。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或许只是因为太爱了吧。

郑云龙迟迟地反应过来自己不能呼吸了,这种窒息和******带来的很相似,于是他只是流露出同样是小动物式的懵懂的神情,直到发现脖颈上的一双手。他张开嘴,可是空气流不进去;他想挣扎,但动弹不得。

忽然地,在这种束缚下,他奇异般地感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安心。阿云嘎在看着他,目光深邃而专注,好像足以可靠,能让人放心地把灵魂托付给他。

于是郑云龙不再试图挣动,仅仅把指尖轻轻搭在阿云嘎的手腕上,轻轻地、嘶哑地说:“嘎子,我要喘不过气啦……”

阿云嘎如梦初醒,触电般地松了手。

郑云龙猛地活过来,非常迫切地大口大口地呼吸,下意识地仰起头,又挨住一个来自阿云嘎的深长缱绻的亲吻——好凉的嘴唇,像是被游走的刀锋抵住滑过一遍,和死亡在钢丝绳上立着脚尖跳了一支舞。这太******了,他的心脏鼓动得仿佛马上就要跳出来,眼泪霎时淌满了发烫的脸颊。

然后郑云龙射了。

他们后来不再提这件事,好像它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但不是,它是一个开始。

偏离轨道继续行驶的恶果就是越走越远。郑云龙开始频繁地穿高领,以掩盖咽喉处待到第二天就会变成青紫色的狰狞痕迹,到了夏天才终于成功说服了阿云嘎不要再掐他的脖子。为了弥补这个,他的腿根和胸部开始频繁遭殃,并且逐渐失去了和别人单独相处的权利。

但也没什么,爱总能解决这些无伤大雅的问题……事实上,郑云龙也并非没有爽到。学生时代好像有爱就足够,郑云龙愿意拥抱那些爱意,更愿意用无限的爱去填满阿云嘎吸水海绵式的接收。

于是他们总是饱胀的、充盈的,直到生活来消磨它们。

郑云龙不是不知道马佳那天在说什么的。奇怪,当然奇怪了,但奇怪并不代表不适宜。那顿饭吃完以后,他理所当然地和阿云嘎并肩回去,回到阿云嘎的房间里。事实上,那两个单间目前都算是他们俩共同的房间。

他一******坐进床里,仰着头,看阿云嘎脱外套。那副拍戏回来的粗糙面皮早就保养得水润回来了——阿云嘎对待自己有一种恐怖的、近乎严苛的管理要求,为了制定好的目标,往往都能爆发出非常强劲的执行力。

郑云龙看着阿云嘎动作,第无数遍生发出无限的考究欲望和欣赏心情。好挺拔,好坚韧的一个形象,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山,从忧郁中涅槃,把苦难当做锉刀,不惧疼痛地将自己打磨成最美观优秀的模样。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时间在他的身上缓缓流淌,世界妄图从各个方向摧残他,最终都被拿来叫他如饥似渴地吸取学习,然后日益完善,逐渐完整他的人格。阿云嘎从未停下。也没人能逃得过他的魅力,那些混合着不同文化和复杂经历的深重沉淀,被外力碾碎却又重新愈合而成的日渐强大的力量感——一把刀,或许,一把漂亮的蒙古猎刀。拥有精致的花纹与珠玉,内里笔直的刀身强悍而锋利,冰冷但纯粹。

这是所有人都看得见的阿云嘎,但这不仅是他能看见的阿云嘎。郑云龙不失快意地想。什么奇怪,不正常,坚持不下去的关系……只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别人全都不知道的。

但,假如你见过一把刀锋芒的龟裂呢?

郑云龙不是没想过放弃。

事实上,他已经放弃过了。生活不是一个简单的词,它会消磨爱的,我们先前提到过。若燃料不再充足,一辆列车就会缓缓停驶,这是最普遍的道理。郑云龙想,从北京到上海,一千多公里,高铁五六个小时,坐飞机也要将近两个点。距离是致命的吗?是吧。阿云嘎能容忍的最大的距离,通常来讲,是零。

郑云龙觉得完了。他知道完了,结束了。生活本不该是理想与阿云嘎的二选一,只是他不幸地活成了这样。或许也有一些不堪其扰和微弱的抱怨——当生活杂乱无章,一切不愉快都会被放大数倍,没有人天生热爱被管教。郑云龙很快不再全然适应,而他的部分的推拒又被阿云嘎解读为厌弃。爱人们,总是这样的,越宝贵越恐将失去,于是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试图不暴露问题,似乎就可以算得上是解决了。

但不会的,结果只能是爆发,爆发以后全面垮塌。

于是郑云龙走了,走到另一座城市。离开如此轻易,他曾经以为自己必要带着一身伤痛才能与阿云嘎分离,但其实并没有。阿云嘎甚至没有对他说一句重话——虽说他确实生气了,显然,或可称为暴怒,眼睛里赫然冒着两道淬过烈火的利刃,不过并未愤愤地发作在郑云龙身上。

原来离开居然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情。

自此以后,没有查岗消息,没有电话,没有不能和别人单独出去的禁令,没有酒精摄入的限制,没有掐脖子的******和无休止的伤痕……过去的生活好似一座无形的监狱,而现在的郑云龙忽然成为了一个自由人。

于是他撒着欢,时隔许久地一醉方休,然后在酒桌边莫名其妙地开始生气:为什么阿云嘎还不来找我?

几周后,阿云嘎真的来了。

但并不是为他。一个音乐剧圈的中型聚会,人挺多,大家多半默认他俩互相知会,就没有提前做说明。因而,只是不期而遇。阿云嘎混在几个都从北京来的同僚之中,被郑云龙一眼就发现。

也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郑云龙从没见过这样的阿云嘎——至少是近些年,从没,而这种状态作用在这个阶段的阿云嘎身上,又有了不同的表征。

大一新生时期的阿云嘎是脆的,薄薄的一片刀刃,忧郁,昏暗,又尖又锐,仿佛是一丛坚硬的刺。而这时候,他已经初具了一把美丽又强悍的刀的规模,有韧性,不再脆弱、瘦削,充满硬度和力度,魅力很特殊了,已经能自然而然地聚集起信众。但或许是别人看不出吧,郑云龙怔住了,他看见那把刀的锋芒正在龟裂,扭曲的细纹爬满他的脸庞——不至于截断或破碎,当然,阿云嘎早已不是那样轻易就会被摧毁的一个男孩,可是郑云龙知道,他当然知道了。

阿云嘎的内里已经枯败了,他正在崩溃,正在遭遇一场缓慢而深刻的内部瓦解。

然后郑云龙睁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只眨动一次,便流下泪来。

阿云嘎看见郑云龙,又看见郑云龙的眼泪,甚至感受到了一丝发笑的欲望,但他没能使力提起嘴角。大龙,我的大龙,不再是我的大龙,你为什么要哭呢?他自己的眼眶还依旧干涩,没有任何要湿润的迹象,或许是苦痛早已不能******他的泪腺。

你是在替我流泪吗,大龙?阿云嘎没有问,他在心里轻轻地这样想。明明是你不要我的,为什么反而却哭了呢?郑云龙,我的心都要碎啦。

阿云嘎最终也没能问出口。因为等郑云龙径直走过来以后,他居然收到了一个轻轻的拥抱。一场风温柔地裹住一座即将崩塌的山。

这又是什么感觉呢?好像陌生又熟稔,甜蜜又酸涩。他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做得到抽了一下鼻翼,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哭了,泪珠蜿蜒地留下两行细细凉凉的痕迹。于是阿云嘎终于想起来了,原来这就是切实的拥有的感觉,失而复得的感觉。失去的威胁依然在暗地里偷偷地窥伺,但它已然是如此美好,以至于阿云嘎都为此生出一些眼泪可以流了。

真好。阿云嘎想,好喜欢你,好爱你啊,大龙。聚会早就开始,暂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他便狠狠地、紧紧地回抱他,像是这辈子从来都没有抱紧过什么一样。

郑云龙也抱得很紧,并且努力抱得比他更紧。我必须告诉阿云嘎,他想,我必须告诉他,我的爱是永远不会背弃他的才行。

郑云龙回过神来的时候,阿云嘎可能已经盯着他看了好几分钟,颇有些好笑地,乐呵呵地问他:“傻子。想什么呢?”

在想,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其实是一个互相驯服的过程。

郑云龙也对他笑,笑得眼睛眯眯,只是不说话,随即很幼稚地伸出双手,晃了两下,立刻成功喜滋滋地捉到男朋友搭上来的十个指头。

不会知道凶手远比受害者崩溃得更加剧烈——于是猫咪情愿被饲养,野马把缰绳递给主人,囚犯自己走到笼子里面。

郑云龙稍稍抬起下巴,露出一整片脆弱******的脖颈,脉搏平缓地跳跃着。他牵着阿云嘎的手,覆在自己的喉咙上面。

END.

文章来源:https://archiveofourown.org/works/20812979

© 版权声明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以下吧
点赞6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