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祺鑫】复来归

四月,北平,高阳当午,柳絮蓬尘。
东交民巷附近,驻日公使宅邸,宴请日军高层,在后院搭起台子请北平新锐京剧名角马嘉祺献唱。
日本人只知梅兰芳,唱念做打看不明,徒听个热闹罢了。马嘉祺唱了一段桑园会就下台卸妆去了。
卸下髯口,擦掉油彩,洋镜里显出一张素净斯文的青年面孔。马嘉祺换上了一身浅灰长衫,像个教书先生,从内而外散发一股子清冷墨香。
后台到正门,又路过戏台子所在的绥园。戏已落幕,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间,一声突兀的敲砸声插入其中,马嘉祺走在九曲桥上,顿时停下脚步,淡淡回盼了一眼,宴会如常,但他晓得平静已经被打破。

果不其然,刚到前门轿厅,大门严闭,四五个佣人顶着门闩,外头一迭儿嘈杂叫骂。
管家也骂:“又是那帮不要命的学生!”
日本刚占了北边大片土地,大使非但不公开谴责声讨,反而私下献媚交好。
等了好一会儿,门口那群激愤的学生逐渐没了声音。零零落落走远的脚步声,管家松了口气,喊人开门,亲自送马嘉祺出去。
马家的司机将车从巷子里开出来,管家打开后座车门,马嘉祺探身坐进去,姿态轻盈得像一片絮。
司机说短时内怕还是回不了家,他刚才看见学生们都往后院方向走,八成把他们的路堵死了。
马嘉祺想起绥园里那声敲砸,轻松地喔了一声,吩咐司机往家开。

车行到后院,前路一片黑压压,放眼望去全是学生。马嘉祺摇下车窗探头去看,几个男学生正在搭人墙准备强跃。
第一个人才跨上墙头,就看见人群蓦地躁动起来。随着一声惨叫声,人群一下子四散奔逃,学生不断从轿车窗边疾驰而过。
只见七八个巡捕撕开人群,手抄警棍肆意朝着四周可及目标殴打。

车缓缓开出巷口,两道黑影慌里慌张打后头追上来,跑到了车前方的路口停下来,是两个男学生,四目茫然。
司机纳闷他们怎么不快些逃。
隔着挡风玻璃,马嘉祺看见了男学生的又黑又亮的眼睛。松间月明,繁星曜野,黑夜里神投给世界的光芒。
马嘉祺打开车门,请两个学生躲进来。双眼尤其好看的男学生坐进了后座。
学生子说谢谢,唇红齿白,视线滑落而下,******的脖子和中山装下的胸口因为奔跑剧烈起伏。
马先生喉结一滑动,嘴角悄么眯起来,面上还是漫不经心同两个学生子攀谈
他们是这次学生活动的主力军,不慎同一位好友走散,尽管逃脱险境,两人也不敢放心离开。
眼睛好看的学生名唤丁程鑫,扒人墙就有他一份子。
长得******漂亮,行事作风倒很猛烈。
他同学解释:“四川人嘛,吃辣椒哋!~”
“燕大的?”
丁程鑫点点头,他不如他同学健谈,显得拘谨。也不听戏,认不到眼前长衫的先生是谁人,低头摆弄长长的手指。
对马先生,丁程鑫觉得他斯斯文文,颇有古道热肠,只可惜给贪官唱戏。
同学说丁程鑫被警察局盯上了,劝他近期不要在校园露脸。
马先生久经风月 同达官显贵打交道 最擅说话听声,锣鼓听音。
他一个外地学生不能回学校,多半无处可去,要靠人接济。
“若丁同学不嫌弃,可以到寒舍小住。”
丁程鑫和另个学生子对视了下 刚想说不好吧,他同学一记眼刀扫过来,把小丁拽过去说悄悄话。
“你傻啊 马先生是名人 他愿庇护你 你就安全了啊!再则马家庙大,我们也晓得往哪里去寻你嘛!”
车里统共这么点大,马嘉祺不想听也听到了。
丁程鑫还是担心马先生家里人不乐意。马嘉祺又笑了笑,说家里只两位太太,一个烧香拜佛菩萨心肠,一个爱说爱笑欢喜热闹,怎么会不乐意?

马家个头娇小,丰乳肥臀的小太太在二楼露台上喝咖啡,看见轿车进了公馆大门,搁下乳白色骨瓷杯,兴冲冲下楼去迎接。
她跑得快了,耳边波浪发一跳一跳,小兔子似的蹿下楼梯。马嘉祺走进客厅看见这一幕,宠溺的笑了。
“急惊风,”他左右一扫视,问,“太太呢?”
小太太指了指后面,“念佛呢。”她看见了跟在马嘉祺身后的丁程鑫,好奇:“小哥哥是客人吗?”
丁程鑫也是头一遭被叫“小哥哥”,还是人家太太,一时间有些尴尬。
马嘉祺解释:“她年纪小,才十八。”
“我也十八。”
小太太:“几月生人?”
“正月。”
她一脸赢了的表情:“我三月,你还是小哥哥。”
马家小太太真是个孩子脾气。丁程鑫想。
小太太抓住马嘉祺胳膊,撒娇道:“先生陪我喝咖啡去嘛。”
马嘉祺推辞说咖啡染牙齿,让小丁哥哥陪你去。小太太连忙说好呀好呀,拖着丁程鑫往楼上走。
真如马先生说的那样,好热闹,便是太过热情,失了分寸。
马嘉祺淡淡瞧着丁程鑫被小太太拿捏时一脸怕他介意的模样,不由想起车里起伏收缩的细嫩颈项,低头勾了勾嘴角。

晚饭时,丁程鑫才见到马家大太太。
她坐在马先生左手边,有着与丈夫如出一辙的浅淡眉目,穿件姜黄色旗袍,胸前墜一块碧油油的玉佛。
小太太早在茶话会上与他说过,大太太是先生表姐,年长九岁,不折不扣的童养媳,从河南老家跟过来的。当年先生原是不想娶她,奈何马家老太太临终前执意促之,若这桩婚事不成,她最后一口气咽得不甘心。
丁程鑫不敢多与大太太对视,低头扒饭。斜对面小太太捧着饭碗咯咯笑。
马嘉琪问她做什么要笑,她只说你猜,真让人拿她没法子。
大太太问马嘉琪:“丁先生的房间准备好了吗?”
马嘉琪放下碗筷看向她:“备好了,就在二楼书房边上。”
大太太嗯了一声,晚餐继续。
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等马嘉琪和大太太离席,仆人上来收碗筷,丁程鑫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太太连忙从对面过来往他边上一坐,手指戳了一下他胳膊:“你好怂呀!”
面对同龄人,丁程鑫才放松下来,自嘲道:“我算什么咯?怕太太赶我走。”
“别怕啦,大太太面冷心热,再讲这个家还是先生做主的嘛。”
“那太太问你话的时候,你哆嗦什么?”
小太太背往后一弹老远:“你这人真的很讨厌!”
丁程鑫哈哈大笑起来。

小太太把丁程鑫领到书房边卧室门口,又忍不住同他分享起来:“先生就住你边上。”话里话外掩不住羡慕。
“啊?你们不住一块?”问出口,丁程鑫才觉得不妥。毕竟是人家夫妻私事。
小太太手指点点下巴:“哎呀,先生和太太欢喜安静的嘛。他们俩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一个靠着书房,一个伴着佛堂,楚河汉界分得煞煞清。”
“那你呢?”
“喏!”她指着书房反方向尽头。
他一个客人,比两位夫人住的都要靠近先生,是不是不太好?
话虽如此,他不好问,问了有挑三拣四之嫌。

丁程鑫进了房间,青蓝夜色弥漫在房中,露台门开着,风吹动了雪白纱帘,柔曼的影子在墙面上跳着舞。
他关上门,纱帘平静下来,打开灯,光明降临的瞬间,他重重舒了一口气。
这一天过得太过起伏跌宕,白天的打打闹闹还在脑海中重放,留声机的歌声从隔壁露台悠悠飘了过来。
他以为马先生会听戏,没成想放的竟是首交响曲,电影乱世佳人的Tara’s Home。
丁程鑫拎过一把椅子放到露台边,坐下翘起二郎腿,跟着曲调节拍起伏摇头晃脑,闭起眼睛,脑子里不再是打斗,而是郝思嘉独自等候庄园大门外的背影。

交响曲还没放完,有人敲响房间门。丁程鑫懵了一下,起身去开门。
小太太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邀他一起去厨房吃夜宵,丁程鑫答应了,跟着小太太摸下楼的时候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或许因为他以为敲门的人会是马先生吧。

在公馆住了一个礼拜后,丁程鑫已经掌握这个家的生存法则。
马先生和大太太王不见王,各自安好。小太太呢,黏马先生,怕大太太,当着二人不敢冲犯,别个时候就猴子称大王,作天作地。
丁程鑫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角色,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经旷课一周,再不回学校就会被导师打成肄业生。
他换回中山装,小太太把他拦在公馆前厅门口,“先生没让你走!”
丁程鑫翻个白眼,“先生是收留我,又不是囚禁。”
小太太嘴笨,哼了一声继续挡在他面前。
两个人老鹰捉小鸡纠缠了一会,轿车开进公馆,马先生在前庭下了车,他今天难得穿了身西装,条达洒脱,信步而来。
小太太心都酥了,扑到马嘉祺怀里,抱怨丁程鑫固执。丁程鑫撇嘴,马嘉祺淡然一笑,拉开小太太顺到身后,“住腻了?”
丁程鑫连连摆手,言明自己担忧学业罢了。
马嘉祺听了不以为意,“学且上,住归住,两不冲突。”他声线温润细腻,不上不下吊着人心,自有一股无形的蛊惑力。丁程鑫就这样又被劝了回去。

那天夜里九十点钟,丁程鑫房间的门又被敲响。他当小太太又来邀他去厨房偷吃,无奈好笑的去开门。
门才开一缝,马嘉琪从外面推开门闯了进来,单手关上门、反锁,动作难见的急切。
丁程鑫不解的蹙起眉:“先生?”
马嘉祺伸手擒住丁程鑫睡衣领子往自己拉近,另一手裹上他的后脑,丁程鑫被摁到马嘉祺面前,脸贴着脸。
马嘉祺看着丁程鑫灿烂明亮的眼眸渐渐注入恐惧,心中焦热欲望升腾,低头吻上丁程鑫柔软微凉的唇。
丁程鑫刚发出一声呜咽,马嘉祺趁机撬开他的齿缝,一股留兰香气侵入丁程鑫口腔,两人纠缠着往床边走。
马嘉祺把丁程鑫送上了床,丁程鑫刚想挣扎就被他摁住双手,“阿程,你就这么想要离开吗?”
原来他白天的淡定都是装出来的。
马嘉祺除开丁程鑫睡衣,俯身含住那处胸前殷红,丁程鑫浑身悸颤了一下。
马嘉祺实在太懂如何取悦对方,他一边从胸口吮弄到颈窝,一边探手伸进了丁程鑫裤子抚摸他炽热的欲望。
门砰砰砰响了起来,“阿程哥!”这回真的是小太太来找他觅食,马嘉祺却加重了抚弄下身的动作。
畜生!丁程鑫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今天不舒服,先休息了。”马嘉祺在他身上哂笑一声,不轻不重咬住他的脖子吸吮起来。
丁程鑫咬牙隐忍,不敢闹出动静。
“嗷,那你好好休息。”
听着小太太脚步远去,丁程鑫松了口气,才惊觉马嘉祺已经把他裤子也扒了,下意识低声咒骂了一句。
“阿程,我爱你啊。”马嘉祺语气竟然带着一丝委屈,丁程鑫被蛊得愣神之际,下身突然一阵撕裂的疼痛,马嘉祺的手指毫无征兆进入了他体内。
马嘉祺捂住了丁程鑫明亮的眼眸,俯到他耳边低语哀求:“别想她们了,想我吧。”手指在丁程鑫体内缓慢翻搅扩张。
丁程鑫想推开马嘉祺的手不知怎的垂落下来,他无力的想:马嘉祺是畜生,那么我呢?
马嘉祺得到了他的许可,松开手欣然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一吻过后丁程鑫却偏开脸不愿直视他。
他倾慕马嘉祺,但对方已有家室,今日未遂的离开,哪是因为学业,是他不愿再受心中背德情感的煎熬。
谁知道马嘉祺非但不防守,反而添了把火,把彼此心中的恶魔释放出来。
为了取悦他,马嘉祺抚上挺翘的******,温柔地上下裹弄,旋转搓揉,丁程鑫满面潮红,闷声释放在马嘉祺掌心里。
马嘉祺将******抹在丁程鑫精瘦的小腹上,俯身下来贴近耳边,“到我了。”他抓住丁程鑫的手向下移,让对方扶着自己的焦不能耐的欲望,再挺身缓缓进入丁程鑫体内。
丁程鑫指尖感觉到马嘉祺的******一点点被自己******吞没,直至到顶端,他痛哼了一声。马嘉祺撩开他的手******起来,渐渐的,一波浪潮似的酥麻******顶在原先的痛楚之上,继而推翻痛楚,层层叠加在丁程鑫体内。
那不知苦乐的浮浪******,随着交媾的进行,越来越强地溢出房门,传到了门外的人耳朵里。
她本该离去,只因不小心听见丁程鑫一句低声骂语,又好奇凑了回来。
没想到撞破一切不堪。
小太太浑身细微战栗,眼泪无声流了满脸。她不敢相信最好的朋友阿程竟然背叛了自己。
房里旖旎情欲进行了多久,她就呆愣愣站了多久。
直至听见马嘉祺一声痛苦夹杂着畅快的******,还有两个人交缠在一起的浓浊呼吸声,小太太嘴角咧开一个怪异的笑弧,转身下楼。

小太太站在黑黝黝的厅里,无处可去,目光转到后院佛堂方向突然停了下来。
那个人,对,那个人。
她重重的呼出一阵鼻息,犯癔症似的念叨“那个人”往佛堂走去。

她来的时候,大太太还没休息。
桌面上摊着抄写到一半的佛经和朱砂,旁边还搁了副无框眼镜。她将佛珠从手腕上拨下来,心平气和的一颗颗捻着。
小太太想到楼上发生的事体,薅着头发往地上一蹲,自顾自埋着头,哇一声哭了出来。
别看架势大得很,哭声跟只刚出生的猫崽一样细。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想着不要惊扰马嘉祺。这个大咧咧的女孩子,把一番真心全献给了她的表弟。
大太太拍了拍壁炉边的沙发椅,小太太睁着泪眼茫然的抬头仰视她。
“坐。”
小太太边抽噎边起身,大太太在她对手的沙发椅坐下。
“太太,有…嗝没有手…嗝!帕?”
大太太抽出掖在旗袍里的帕子,小太太边擦眼泪边痛诉起来。
“横竖我是************没有廉耻,他一个大学生,孔孟君亲教出来的学生子,怎么能这样不要脸!”
“就跟你似的,图他的人呗。”大太太语带玄机。
“我才不喜欢那个丁程鑫呢!”小太太不解关窍,更不能忍受污蔑。
大太太被她蠢得太阳穴突突跳,“我说先生馋那个学生,就跟当初你对嘉祺一样。”
小太太睁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大太太。
从前她还没当马家小太太,还在堂子里呆的时候,要好的长三阿姐被一位造船厂的大官相中,带她出来租了寓所别住。
当时马嘉祺初出茅庐,随这位大官光顾寓所。来了十几号老少爷们,喝白酒,马嘉祺被灌了最多的的酒,满脸浮红,意识昏昏,大官便让他在寓所过夜。
她给姐姐打洗脚水,拎着暖水瓶上楼时却看见大官推开了马嘉祺的房间门。她刚想跟上去,阿姐从后面出现捉住了她。
“别去,龌蹉死了。”阿姐不屑的盯着房门。
房间里粗重的******与痛苦的呐喊同时响起,把她吓了一跳。她问:“怎么了?“
阿姐戳了她一记脑袋瓜,“还能怎么?你当只有女人才能卖呐?”
那叫人心惊肉跳的痛苦喊声持续没一会就安静下来了,她听见房门响动忙躲了起来,大官意气昂扬的从里头出来,往阿姐那边去了。
她看了眼半掩的房门,咬着嘴唇凑上去。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腥味,她刚踏进来就听见床里人吼了一声“滚。”
凑近一瞧,床单上红一块白一块污糟糟,马嘉祺衣衫褴褛仰躺着,失去焦点的丹凤眼朝上看。
她想我一个******生的都没受过这委屈,他真是太可怜了。不行,他满脸就写着想死,他还这么年轻呢。
她拎着暖水瓶,在房里四处翻找,找来脸盆毛巾兑上热水。
“哥哥,我给你擦擦吧。”
“滚。”
“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呀。”
马嘉祺忍着痛刚想骂人,目光一转对上个可怜兮兮的小丫头,再说她两句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罢了……他什么******事都干了,还怕给个小丫头看么。
她服侍起人来很熟稔,下手很晓得轻重,让人怀疑是不是也有过同样遭遇。
“你也被那老头……”
“没啊,”她喜滋滋的承认,“他虐待女人,我阿姐身上比你惨多了。只要他来,阿姐不让我露面。”
马嘉祺真不知道该被她气死还是替她高兴呢。她吸溜一下,说:“哥哥,你身材真好。”
“嗯。”
“哥哥,你好些了吗?”
“嗯。”
“哥哥,你娶我吧。我不嫌弃你。”
“嗯……嗯?”
她和那个大官没有区别,就这么被美色所惑,死皮烂脸要跟马嘉祺走,打的幌子还是他被我看光了,我得对他负责。
都说,长三不做做幺二,幺二不做做******,******不做做戏子。她倒好,直接从第一步跨到最后一步,还不如呢!她要给戏子做小老婆!
阿姐快被她气死,指着鼻子打呀骂呀,没出息,白长噶漂亮一张面孔,内里全是笨蛋肚肠!后头还关她起来威胁不给饭吃,她倒好,顺带便绝食明志了。
水米不进第三天,马嘉祺来寓所找阿姐,亲自把她从上海带到回了北平。
她一直以为先生是爱她的。
直到丁程鑫出现以后,今夜过后,她的以为全然颠覆了。
等眼泪慢慢干透,面前大太太的模样显得清晰起来,小太太又有了些往日憷她的情绪。
“你爱先生爱得痴了、愚了,现在哪是那个学生要勾引他,分明是你的先生贪人家!”
当街接一个人回家,把房间安排在自己边上,人家一说要走就急哄哄碰上去,还能是怎么了?
“先生…不是讨厌男人么?“
大太太面露疑惑,小太太才想起她并不知道马嘉祺在外头受的罪,连忙说:“我同先生睡……没觉得他不行啊。”
大太太不动声色的换了口气,不晓得该怎么和她解释马嘉祺喜欢男人这件事,只好隐晦暗示:“当初他把你领回家,我才以为他突然转性了。”
“所以,”小太太像上黑板做题时偷瞥老师的迷茫学生,“先生还是喜欢得体人家出身的孩子么?“
“他喜欢男人!一直就喜欢男人。”
蠢脑筋!非逼人把话说到最直白。

马嘉祺还沉沦在丁程鑫美好的肉体中,他拨动少年被汗水濡湿的额发,以缠绵语气叙说:“阿程,打第一眼见你,我就看上了你啊。”
丁程鑫鄙弃:“色鬼。”
“食色性也。你还不是让我上了。”
“******。“就当小爷吃了苍蝇。
谁想戳在体内的欲望又变得炙热起来。
这人十足是个******胚子!越骂越兴奋。
丁程鑫伸手顶在马嘉祺胸膛上,想将他推开,对方却一把折过他的手腕摁进耳边的床铺里,弹簧床垫又吱吱呀呀响起来。
马嘉祺看着文弱罢了,他打小学的武生,把子功放眼同行那也是佼佼者。丁程鑫一个读书人,哪里强得过他去。

喜欢男人?小太太不可置信的瞪着大太太瞧。
“怎么?恨上你的先生了?”大太太捻着佛珠,事不关己好像马嘉祺是别人家丈夫。
小太太思索了一会,眼含着泪花摇摇头,“我恨丁程鑫。”
大太太拿看木鱼的眼神看她,怎么能有人脑袋这么欠敲?
“要是他不出现,先生没有男人可喜欢,就只好喜欢我凑合着过了。”
歪理也带三分理。
“死脑筋。”
“先生也这么说我,张翼德一样的人才。”小太太再提起马嘉祺,语气不再如往日快乐。从长三堂子爬出来,被马嘉祺捧在掌心的小姑娘,好像一夕间长大了。
大太太从沙发椅起身,握着佛珠手串,端起小太太的手,“小丫头手生得好,珠圆玉润很饱满。”
玲珑十指血肉饱满,柔若无骨。手掌很小,指根背上十个凹陷的窝,而指甲根根如葱管般剔透修长。
“你是有福的人,福气在后头,日子且长呢。”
小太太抱住大太太又呜呜呜哭了起来,怎么劝也劝不住,鼻涕眼泪全蹭在了大太太棉布旗袍上。大太太却收起了惯常的冷淡,露出个无奈的微笑,抬手摸了摸小太太的脑袋,手指陷入毛茸茸的卷发里。

马嘉祺和丁程鑫颠鸾倒凤四个回合,才回自个房间倒头大睡。竟是少有的沉睡酣眠,一整晚都没有被惊醒。
谁想难得好觉却被人吵醒,楼下传来重重的砰一声,马嘉祺从床里弹起来,看了眼留声机边上的珐琅座钟,已经十点了。
此时下面传来一阵连绵不绝的哭闹,像是小太太的声音。
马嘉祺楼梯走到半道,一滩触目惊心的红刺入眼中。丁程鑫倒在一滩血泊中,小太太号啕大哭跪在地上搂着他,大太太站在前面与两个巡捕对峙,巡捕手里抓着枪。
小太太抬头看见马嘉祺,哭着喊了声先生。
反了!
马嘉祺腮骨努起,暗咬牙根,面上却浮起一个轻飘飘的笑。他走在大厅,把大太太挡到身后。
“我能问一下二位为什么开枪吗?”
“拒捕!”巡捕拿枪指了指丁程鑫,粗声粗气回答。
马嘉祺转头叮嘱大太太送丁程鑫就医,巡捕上前阻拦,“不行!这个学生当局要。”
“为什么?”马嘉祺捋下巡捕捏在膀子上的手,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无。
“他造反!”
“这个国家都快叫日本人端走了!”马嘉祺手指一下下戳着巡捕胸口,厉声质问,“你告诉我他反的谁!袁大头?委员长?还是汉奸和日本人!“
巡捕语塞,大太太已经叫来司机,司机和小太太一人一边把失去意识的丁程鑫搀起来,他胸口中了枪,鲜血汩汩从破洞流出来,染满了大半中山装。
巡捕追上去作势要拦,被小太太高跟鞋踩住脚背碾了一圈,痛极又不敢打。
警车还是匆匆跟着马家轿车离开了。
大太太问:“你出言冒犯,会不会……”
“既然你都说了冒犯,你说说那两个巡捕为什么敢来这里抓人?”
“上头有人。”
“表姐,谁上头没人?”
大太太无奈瞥了眼马嘉祺,他挠了挠睡乱的头发,笑道:“狗仗人势,我也会。”
“那个学生要走,你拦不住。”
“多留一天是一天。“
“嘉祺,勉强为之是不会落着好果子吃的。”
“谁说的?”马嘉祺上下扫量了一遍大太太,“我娘就做到了。我喜欢男人,你喜欢我堂哥,可咱俩绑在一起十二年了吧。芃芃以死相逼要跟着我,不也如愿了吗。没好果子?呵……没好果子,我何来的妻妾双全。”
大太太不敢相信马嘉祺竟然偏执到这个地步。
从前最是温润无争的人,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还是世人从来没有了解过你?

丁程鑫恢复意识的时候,身置一片苍白之中。他艰难的昂起脑袋看了一圈四周,没有白花和挽联,被面印着北平市立医院的标记,胸口钻心的疼紧随而至。
没死。啊,太好了……
他闭起眼睛倒回枕头上。
什么东西带着一阵风捶落下来,他耳边的枕头也凹了下去。
丁程鑫睁开眼看见小太太,一双微垂鹿眼肿成了文玩核桃。他想起来失去意识前,他准备离开,小太太却揭破他和马嘉祺的事,两人正在扯皮。
小太太收回拳头,“******。”
丁程鑫动弹不得,眼珠子跟着她坐回床头。
小太太看他一脸无辜就来气,“你敢上先生的床还怕我拆穿?”
“都、说了…是他强迫我的。”
“那你跑啊!”
“跑得了……我早跑了。”
“你敢说自己没有半分情愿?”
小太太看着丁程鑫目光略沉下去,明显心虚,没好气哼了声。
丁程鑫说没几句便牵扯得胸膛伤口疼,小太太不休不饶,“警察怎么没把你打死。”
“是啊,医生也没把我治死。”
小太太突然诡异一笑。
“啊!”丁程鑫爆发惨叫,小太太一声不吭拽掉了他的输液管,针从薄薄的皮肤里挑破,溅出一串血珠子,地上被子上都是。
马嘉祺从外头进来,看见小太太手里捏着输液管,一指门口:“出去。”
小太太拉下脸,刚要******,马嘉祺冷着脸移开视线,她气得甩开输液管蹬蹬蹬走了出去。
马嘉祺喊护士重新输液,等人走干净了,才把病房门关上,把椅子拉得更靠近病床坐下,松松叠起腿,老神在在的风流意气。
“供出你的人叫陈枫眠。”
丁程鑫本对他无好气,听了这话瞪过来,又蓦地垂落。“他啊……”
“是那天躲车里的学生么?“
丁程鑫点头,马嘉祺说:“你也别怪他。他被巡捕房拷打都没卖了你,人家就抓了他老娘妹妹来要挟,没法子的事。”
他这么说,丁程鑫好受一点了,没注意到马嘉祺已经凑近到脸颊边上,等他一偏头,一个吻就侵城掠地,直捣软舌。
“呜……”丁程鑫发出声音******,马嘉祺捧住他的脸加深了吻。
丁程鑫正输液,满嘴药水苦味,马嘉祺的吻却带着一丝白茶清香,驱走了麻瑟瑟的不得意。
马嘉祺结束一吻,躺回椅子上,拇指捻着唇角,皱眉抱怨:“忒苦了,你吃黄莲了?”
他身体一向好,哪晓得是输液的缘故。
丁程鑫气闷,有伤在身动不得,只好白了他一眼。
“安心住着,我趁人之危也就止步于此,”马嘉祺替他掖了掖被角,“巡捕房不会再来了。”
“你喜欢男人,为什么还要讨老婆。”还一娶就俩。
马嘉祺弓起一边俊眉,“因为要把三太太的位子留给你呀。”
驴唇不对马嘴,多余问他个******!

住院期间果然风平浪静,马嘉祺还是巡捕房都没有再出现在丁程鑫面前。
倒是小太太三天两头来,见了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不晓得是马嘉祺派她来照看,还是亲自来确认新的一天情敌有没有死掉。
看样子,马嘉祺当真把他的事儿摆平了。丁程鑫不由好奇他背后撑腰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要摆平我的事不容易吧。“
小太太怎能容忍别人质疑她的先生,“比让你死掉简单多了。”
“哦?”
“想套我话就直说。”
丁程鑫被拆除也不羞恼,温和一笑,“那你说说。”
小太太哼了一声,她的确是被马嘉祺摁着头来医院照顾,已经无聊得快头顶长草了。可谁让先生说“你不去的话就我去。”
她才不要让丁程鑫和先生有这个卿卿我我的机会,这地方!连床都是现成的!
小太太摆开架势,和丁程鑫说起了那久远的故事。原来马嘉祺还当梨园学徒时,因缘际会在小园子里救过一个革命人士。义结金兰后,刚认的大哥就不见了人影。这中间,国内局势几度浮沉,风云变幻,两年前马嘉祺在北平城崭露头角,可巧他的便宜大哥也北调入京,再见面戎装猎猎,摇身一变成了军队中高级将领。
马嘉祺因为他,直接跳过了人红是非多这一关,不仅事业烈火烹油,蒸蒸日上,放眼老皇城也没几人敢去招惹他。
虽说老大哥现下领着军队在徐州打仗,但马嘉祺为着丁程鑫的事,前些天特意造访了一趟北平市长府邸,又去了燕大给丁程鑫办理休学手续。
“你那些破事。先生全给抹平了,还摆个苦瓜脸给谁看呐。”
小太太抱着膀子端详新做的指甲,抱怨丁程鑫不识好歹。
丁程鑫被她说得脑筋疼,反问:“你难道没想过,我若是休了学,往后出院回哪里养伤?”
小太太“学校”还没出口,想他都休学了怎么回去,心里改成了“同学家,可是他那些个同学……都是闹革命的,谁比谁好过的到哪里去?
想来想去,丁程鑫八成是要二进马家门。
小太太露出了懊悔的表情,丁程鑫想她脑筋总算转过来了。
“我不管,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护士抱着两把拐杖走了进来,对小太太说:“医生说病人伤口恢复的不错,可以每天下地走动一会,但不宜过久。觉得疼了就歇一歇。”
护士把拐杖递向小太太,小太太的脸瞬间黑了。
她对丁程鑫说:“既然你迟早要回去,老娘不高兴侍候了。先生爱来就让他来好了。”她扭脸瞥了眼护士手里的拐儿,冷笑一声对人家说:“要这破东西干什么,等着,人肉拐杖马上就到。”
说罢,起身蹬蹬蹬离开了病房,留下护士和丁程鑫面面相觑。
丁程鑫说:“麻烦你放在床头吧。”

下午的时候,马嘉祺出现在了丁程鑫病房里。
丁程鑫刚从午觉中醒来,猛一眼扫到床畔看书的马嘉祺,吓得最近往后一缩,扯到了胸口的伤,呲牙咧嘴轻呼了一声。
马嘉祺合上书,问丁程鑫:“饿吗?”
丁程鑫点了点头,他把书放在床头柜上,给丁程鑫垫好枕头坐起来,凑近时衣裳淡淡的香胰子气味贴在丁程鑫鼻尖,一吸就忍不住贪恋。
马嘉祺又从茶几上拿来一把水果刀和一只青苹果,把苹果洗干净后,坐回床头默默的削起果皮。
丁程鑫一手抚着伤口,一手把床头柜的书拿过来。《爱丽丝梦游仙境》……他居然看童书?不过他随即意识到马嘉祺看的是英文本。
“你英文很好?”
“在学,看得很慢。你呢?”
丁程鑫还没开口,马嘉祺帮他回答了,“你英文很好,不仅如此,法语也不错。”
他解释:“听你导师说的。
马嘉祺把脱了皮的浅黄色苹果递给丁程鑫。
丁程鑫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看小说。
视线余光偷偷看旁边,马嘉祺漫不经心揪了片果皮喂进嘴里。
干干的苹果皮他也吃得有滋有味,丁程鑫见了心里都不落忍,“你再去拿个苹果吃。”
马嘉祺摇摇头,轻声说:“皮也好吃。”
“那你还削了它?”
马嘉祺又喂了自己一片果皮,抬一半眼眸看丁程鑫,“你不是不爱吃么?别浪费了。”
生长于书香之家,丁程鑫从小也是被娇宠着长起来的孩子,有好一些富毛病,比如回家必先换一身干净衣裳,睡觉时再换一身睡衣,每天沐浴两次……进步青年也不一定就比八旗那些个遗老遗少好对付了。
他来北平读书以后很少吃水果,单纯不会削皮,学又嫌麻烦。
没想到被马嘉祺发现了。
“这么娇生惯养,只能去做学问,搞不了革命。”
丁程鑫一口苹果噎在喉咙口,强忍住咳嗽的冲动咽下果肉,眼泪汪汪看着马嘉祺。
马嘉祺拿过他手里的书翻到刚才看的页数,折了一个角,再翻回去递回给丁程鑫。
“你放个书签嘛,折书像什么话。“
马嘉祺又淡淡看了他眼,丁程鑫从他眼里读出两个字:毛病。

吃完苹果,马嘉祺看了眼窗外天色,丁程鑫以为他要离开,心里既巴不得又难掩失落,于是沉默的把《爱丽丝》还给了马嘉祺。
“太阳快下山了,趁着天没黑,带你下去走一走吧。”
天在变暗,丁程鑫的眼睛却亮起微弱的光。

小太太被大太太打发来医院一换一把马嘉祺换回家。
病房里空无一人,问护士说马先生陪小丁下楼散步去了。
长日将尽的浅蓝花园里,丁程鑫一手拄着拐杖,带伤那半侧身体被马嘉祺稳稳托在怀里,一步一顿沿着小路走。
马嘉祺注意到身边人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率先停下脚步,丁程鑫投来目光,他说:“休息会。”
丁程鑫颤抖的喘着气,马嘉祺扶着他在路边长椅走下。他不敢大呼吸,牵连出胸口弥漫的疼。
马嘉祺看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模样,手掌轻轻覆在他蓬松顶发间。丁程鑫刚抬起头,头顶一轻,马嘉祺弯腰挨在他额头落下一个清凉的吻。
“回去吧。”
丁程鑫昂起头,薄薄的云后星光闪烁。
“我还想呆一会。”
马嘉祺在边上坐下,丁程鑫胳膊怼怼他,指着天上一片星手指从中勾勒出一道蜿蜒曲线,“勒是长蛇座,它是最长的一个星座,横亘全天1/4,但星光却很微弱。“
马嘉祺的目光跟随他的指尖缓缓遨游夜空,他垂下头悄悄瞥向身边沉醉在漫天繁星中的丁程鑫。
你可知自己的双眼比任何一颗星都要亮?简直像把整片银河装了进去旋转、闪烁、发光。
他看得磕磕巴巴的英文书,在丁程鑫指尖嗖嗖翻着页;他连北斗七星是那几颗都不晓得,丁程鑫却轻轻松指点起漫天星宿……
从第一眼相遇,他就看出来了。
丁程鑫是开在新时代的希望,他耀眼可贵就像这天上每一颗星星,独一无二,冉冉升起;而他,注定在旧时的泥泞里翻腾滚打,和戏台子上的故事作伴,和这座老皇城一起走向衰朽。
所以他爱他,美丽是最末的吸引力,他爱他新鲜的生命力,至高无上。

丁程鑫出院后又被接回马家养伤。
马嘉祺去前线义演,家里大太太面佛不辍,小太太看见他就嫌晦气,指着鼻子喊他滚。
没地方去,丁程鑫泡进了马嘉祺的书房。
他靠着露台借一缕阳光看书,小太太突然闯进书房,步履匆匆朝他走来。丁程鑫叹气合上书,“我回房……”
“回你个大头鬼!”小太太挡在他跟前,拼命把一张纸往他手上塞。纸头都被她捏皱了,丁程鑫展开纸,在手头倒了倒,摆正阅读。
电报,来自四川老家。
他快速读完两行字,目光直射小太太。双眼泛红,目眦欲裂,骇得小太太咽了咽口水。
“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
丁程鑫捏着电报冲出书房,当他站在二楼走廊间,满脑子能想到的只有“回家”二字。
小太太从书房出来,见到他奔回卧室的背影,尾随而至。丁程鑫从床底拖出了行李箱,这是不久前他的同学们打包好送过来的,当时小太太心里还在晦气他这块狗皮膏药甩不掉了。
“没用的,先生派人盯着你,你走不掉的。”
他闷头往行李箱放衣裳,小太太冲上前,一声不吭抢过他手上衣服。丁程鑫看向她,一双眼红得惊人。
她说:“你去找太太商量吧。我帮你收拾。”
丁程鑫下了楼,大太太似乎早料到他会来找她,就等在楼下厅堂里,身边站着马家司机。

船停靠在朝天门码头,丁程鑫提着皮箱走下舷梯。
码头人声沸鼎,他踩着地面的那只脚一软,堪堪站稳。
彼时重庆还未走出连番空袭轰炸的阴霾,丁程鑫无暇打量沿途遍地的残垣碎瓦,任灰烬与泥沙染脏了鞋面。
此回故乡,是为奔丧。

他找到沙坪坝小姑姑家,他们在半间倾颓的瓦房边交谈。
日军飞机投弹,老百姓看着天上红苕似的玩意一颗颗往下掉,肆意轰毁了他们的家园。
丁家老宅垮塌,祖父母、父母和回门的姐姐都被埋在砖墙下,不幸丧生。
等丁程鑫赶回来,姐姐的骨灰已经由姐夫接走,余者也都由姑父姑姑操持好了。
姑姑揪着手帕吸走丁程鑫眼角的泪,“幺儿乖,不哭。”
她这样说,丁程鑫多日来颠簸难安的心绪终于克制不住,抱着姑姑埋头大哭起来。
连胸口新结的痂,也跟着胀痛不已。

从墓园出来,淅沥小雨。姑姑打起伞,遮过他头顶。
初夏暖烘烘的地气弥漫在空气中。
丁程鑫抬起眼眸,在一半伞面下,看见一人清瘦的下半身。
他扶直伞杆,马嘉祺就这么出现了在对面。穿着一身深灰色西服,人似乎轻减了一些,眉宇间难掩疲惫,额角耷下一缕发丝。
他走进连绵雨丝,走进马嘉祺伞下。

他第一句会说什么呢?
他知道我家中的变故了吗?
他是为我而来?
许多思绪搅成一团,还未待开口,马嘉祺嘴角抿起一缕得体精致的浅笑,半侧身一让,对丁程鑫说:“来,认识一下。”
马嘉祺身后站着个斯文的中年男人,其貌不扬,丁程鑫却一眼认出他来,三天两头见报的亲日派官僚,先头搞绥靖,现在倡中日亲善。
可惜他现在口干舌燥,不然怎么也得啐一记恶心下对方。
“章长官,这位就是丁程鑫,燕大的学生。”
“丁小友,马先生此番可谓是煞费苦心啊!重庆前日才被炸过一遍,他居然就敢在日本人眼皮子下坐飞机来找你。”
章长官熟谙人情,才不管丁程鑫同马嘉祺何等关系,卖将军干弟弟一个人情总是稳赚的生意。
丁程鑫来重庆,大太太不是没动过让他搭飞机的念头,可重庆轰炸密集,断航已有时日,最后只好水陆兼程。
因此马嘉祺必然动用这位章长官的关系,才能这么快追到他眼前来。
“汉奸的飞机,日本人护航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打下来。”
他对马嘉祺失望,懒得再看那两人一眼,扭头护着姑姑离开。

与丁程鑫不欢而散后,马嘉祺住进章长官安排的宾馆。
一片疮痍中,金碧辉煌的宫殿。
马嘉祺收起身姿轻轻将自己嵌入沙发,双腿不经意交叠,对面章长官看着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像丁程鑫那样嫉恶如仇的爱国青年,自然看不惯自己这种只看利弊罔顾道义的作风。
汉奸又如何?马嘉祺看了眼章长官。只要能帮他达到目的就够了。
“后生口不择言,长官莫见怪。”
章长官自然说不介意,马嘉祺不管他话里真假,应下了今夜一场应酬。

晚间赴宴,听说来了北平有名的角儿,都要马嘉祺唱一曲,将他从章长官身边揪出来。
马嘉祺从善如流,一开戏腔,清越空灵,顿博满堂彩。
回到原位,来与他敬酒的人络绎不绝,不乏重庆商政名流。
圆滑如他,自然一个不落回敬,连着几壶茶下肚。席间偏有位老兄,指责马嘉祺以茶代酒,轻慢了他。
章长官出来解围,不过说了句马先生嗓子金贵,触到对方痛脚似的,大嚷着金贵个屁!当初被灌醉了拖上床的是谁啊?马先生年轻轻的忘性倒是很大!
陈年旧事,在场也有些个人知情,可谁都卖他几分薄面,更不敢得罪他那位义兄傅将军,各个装聋作哑。
也有好热闹的实在憋不住,窃窃私语交换情报,还一眼一眼偷偷瞟马嘉祺。
马嘉祺脸上无喜无怒,比死水还静,端着茶盅一饮而尽,转身从酒桌上擒起酒壶倒满一盅,敬向讥讽他的人。
“这杯酒,是谢先生提醒,做人莫忘出处。”
饮尽,又满上一盅,却不再凑近嘴边,手腕一翻,无色酒液泼洒在地,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痕迹。
“这杯酒,祭我之出处,”马嘉祺把酒壶茶盅放回桌上,淡淡觑了眼对面,“先生贵人事多,这两年应该没去过那位老友坟头除草叙旧吧。”
对方酒气熏红的驴脸刷的白了,马嘉祺继续,“既然您提点了我,鄙人合当投桃报李。一句古话,多行不义必自毙,回馈先生了。”
角儿不愧是角儿,明明说的是不容情的话,嗓音依旧温润如珠玉,酥暖如春晖。叫在场人觉着,能招他骂一骂也是挺不错的,毕竟比多少恭维话都好听。

马嘉祺把人嘲得灰头土脸败退了,自个儿老神在在坐到了散宴时分。
推了章长官邀他牌局,独自从别馆洋楼出来,上车后司机问他是否回住处。
他想起章长官给的丁姑姑家住址,报给司机。
司机是本地人,一听那地,感慨了句造孽,前两回日机轰炸专往那去,好些老房子都毁得一干二净,防空洞闷死了近万人。
马嘉祺置若罔闻,吩咐了句,“走吧。”

路上又开始下雨,稀疏的雨点打在车窗上。
马嘉祺半仰着头,想:重庆也好,上海也罢,南方嘛,靠着长江,雨水多又潮湿,不都说人会依水土生长吗,怎么男男女女都是暴脾气呢?
他伸了伸手,拉开衬衫袖口,腕上露出一圈鲜红的牙印。
真疼啊……
小丫头听说他要去重庆把丁程鑫带回来,气得抓起他手上嘴就啃了一口。
要不是表姐上来拽,她还舍不得松口。
他想等会见到丁程鑫,他到底是个男娃娃,力道大路数硬,没准会挨一顿饱揍。
揍就揍吧。不消了气,怎么肯跟他回家?

想酒席上人家讥讽一句,马嘉祺半分不肯饶。可他巴巴追丁程鑫到重庆来,还上赶着去找揍。
马嘉祺何尝不知自己一厢情愿,可他一点容不得深情落空。
可怜他平生还没爱过个人,爱他的人又多偏执,他有样学样,便只晓得偏执的去爱人。
我将心献出,你必得收下,可尽情践踏,唯独不能迈过我身躯,离我远去。
他想:我绝无可能放过丁程鑫。

丁程鑫睡不着,又不想打扰姑姑一家休息,因此马嘉祺到来时,他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看雨濡湿了院子。
汽车引擎声由远渐近,门外一道黄色车灯沿着矮墙扫过,停了下来。
他直觉猜出谁到访,一想身后屋内沉睡的亲人,连忙起身去开门。
门缝偏开,正对上拾手将叩门的马嘉祺,马嘉祺一愣怔,转笑道:“阿程,来了。”
丁程鑫跨出门槛带上了门,“有事说事。”
看得出他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马嘉祺求人心切,好声好气哄他,与晚宴场上的冷厉判若两人。
丁程鑫的神色松动了一瞬,马嘉祺感知机会来临,心下暗喜,丁程鑫眉眼柔畅,无奈至极,“马先生,冲你对我做的那起子事,我是不必再对你有任何敬意的。”
但他依然选择好好和马嘉祺沟通。
“先生与我,道不同不相与谋。”
“阿程,”马嘉祺拽住丁程鑫胳膊,盯着他,“我不信!你会对我一丝情意也无。”
丁程鑫认真看着马嘉祺,眼瞧着一丝雨落进他眼,眼眶痉挛了一下,就不肯眨眼,死死盯着自己。丁程鑫想:他在害怕什么?
转念又想,悟了:他怕我跑。
“有情意就更糟糕了。钱谦益到底降了清,亦不愿陪柳如是殉国……与其相看两厌,不如早早了断。”
他覆住胳膊上马嘉祺的手,想捋下,马嘉祺不让,捏得他骨头作痛。
“虽相识不久,总听你说爱我。先生,我也想爱你,可做不到,乃因我无法像芃芃那样无原则无底线的去爱你。”
他已有家室,不论被安排的结发妻子,或者不顾一切随他北上的小妾,都是不该被辜负的好女子,马嘉祺已对她们不起,丁程鑫便不能再伤人一次。
他素常游刃黑白之间。傅将军、北平市长、章长官……背后还有多少人?终日粉饰太平、虚与委蛇,丁程鑫是非条直,不屑与这样的人往来,哪怕这人是心之所爱,他也不愿学柳河东去将就钱谦益。
丁程鑫闻着他身上烟酒与香水气息,在重庆雨夜中仿佛一只阴晦潮湿的怪物,展开锋利爪牙,放肆攫夺四周纯净的空气。
他想起自己病床前身上淡淡香胰子味道的马嘉祺,穿长衫像教书先生,穿白衬衫像学生子,那个人到哪去了呢?
或许那从来不是真实的马嘉祺,而是他想象中作为一个合格情人的马嘉祺该有的样子。
马嘉祺看出丁程鑫眼底决绝的相离之意,他掐紧了丁程鑫的胳膊,语气冷了下去:“你知道吗,”
“老天对我从来吝惜施舍,我想要什么,它偏不给什么,”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嘲讽,“可我都有了,包括它不给我的。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马嘉祺的手一坠,丁程鑫以为他要摔倒,反手去扶却被握住掌心。马嘉祺的手冷得他一哆嗦。
“都是我强求来的。为了得到想要的,我愿意付出一切。阿程,你为了所谓的家国天下,不也什么都愿意做么?我们其实是一样的,凭一句道不同不相与谋,想打发我?”
丁程鑫讷讷道:“不一样。”
同样固执,有人用于满足自己,有人用于成全他者……本质一同,本心两辙。
可善辩如他,对着红了眼的马嘉祺,终究说不出后面的话。
胸口又开始疼了,丁程鑫说不好是伤口疼还是心疼。

不若马嘉祺所想,丁程鑫不仅没有胖揍他一顿,反还满脸心疼扶着他。
目光深得像两条幽暗的隧道,马嘉祺误以为自己能沿着一直走到他心里去。
可那不是接纳爱意的目光,而是离别前深刻的铭记,将某个人的印记镌入生命的举动。

雨夜之后,丁程鑫消失了。
一个大活人,************之下竟然连个影子都找不着。
学校说他退学,老家也不见他回,天大地大四处都在打仗,他能去哪里?
马嘉祺懊悔,别是被他逼得弃笔从戎了?又懊悔,那夜就不该放他回家,游鱼入海不见了影。甚至懊悔,当初上前线义演就该带着丁程鑫一道去,用裤腰带拴着,牢牢看在眼皮子下。
唯独不懊悔逼过人家,再来千万次,他照样会把丁程鑫束缚在身边,无论以什么样的办法。

丁程鑫不见了,最高兴的当数小太太。她当先生没了小男人,还愿退而求其次同自己好。也不用太好,偶尔能睡一个被窝里,还像从前那样让她贴着他大腿内侧,将冰冷脚底捂热的同时缓缓入睡。
先生却把门关起来,小太太拧动门把,发现从里反锁上了。
脚下扑通倒跌一步,她愣在那里,卷发翘上颧骨惹起一阵心烦的痒,她伸手挠了挠,白面馒头似的皮肤便泛起一片红。
瓦特了……先生要变和尚了。
楼下一个尼姑,楼上一个和尚,国已不国,家不成家。

正准备离去,房门咔哒一响,回首看去,马嘉祺握着把手站在门口。
小太太喜出望外,转身扑到身上去,双腿盘在马嘉祺劲瘦腰上,马嘉祺托住她丰满的臀瓣,关门回房。
走到床前,马嘉祺松开手,将小太太一下丢到床上。
马嘉祺习惯睡硬床,小太太后肩磕得有些吃痛,浓眉凝蹙,马嘉祺却俯身欺近,小太太调整表情,刚伸手还没揽上脖子,被马嘉祺巧妙卸开。
马嘉祺掐着小太太细腰,一把将她翻过来撅着******摁进被褥里。小太太呃了一声,睡裙已经被推到腰上,她为求欢而来,内里无着寸缕。
马嘉祺不做前戏,一道坚硬炙热直接破开紧致******,身下小太太顿时发出一声尖细惨叫,手掌捏住的纯白被褥绞成了一团。******里的******却更磅大了一分,进出的动作更加粗暴用力。
一滴鲜血随着交合滴入身下纯白。
尽管有血液润滑,漫长无尽的锐痛仍还持续着。小太太头闷在被褥里,咬着牙想:怎么还不结束?
马嘉祺突然俯身贴住她的背,一把擭住摇晃的******,持续顶弄。小太太知道他快到了,撅起******配合他深入,果然,随着一声闷哼,******里绽放出一阵浓热,烫得她浑身战栗。
两人泥泞的喘息声中,马嘉祺突然说:“你走吧。”
小太太躺着转过身,对上一双毫无情感的眼眸。心头肉跳,寻思着,这个人操自己的时候,也这幅要死不活的腔调么?
“不要紧,”小太太还在挣扎,“你把我当丁程鑫好了。”
“我当初不该带你出来。”
马嘉祺挺直上身跪在她面前,眼眸突然低垂,看向滴落在床褥间的斑斑血迹,指尖轻抚过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芃芃,你走吧。”
这个走,是这扇门之外,这个家之外,这座城之外……最主要的是,眼前这个人的生命之外。
小太太蓦然红了眼圈,上手撕扯马嘉祺的睡衣,“你凭什么!丁程鑫不欢喜你你要强留,我这样欢喜你你要赶我走,凭什么你想做啥就做啥!”
或许是提起丁程鑫,马嘉祺勃然发怒,冷冷推开小太太,指着门口对她说:“滚。”
小太太抱住被子撒泼:“要滚你滚!”
两人吵架的动静把楼下那尊大佛惊动了,大太太上来敲门,把号啕大哭的小太太接到了她那边去。
离去前,她那双戴无框眼镜,清冷和马嘉祺有一拼的眼,淡淡瞪了一记自己的荒唐表弟。
就是知道他喜欢男人的时候,马嘉祺也没被她这样不赞许地看过。最近却接连发生两次,一次为丁程鑫,一次为小太太。
呵,无非是觉得他伤了这两人。
那我呢?马嘉祺低头看着赤袒胸口,小太太挠出的几道红痕,边缘带着零星血迹,翻卷、发烫的皮肉下,胀痛一阵阵喧嚣着。
马嘉祺抬手覆住伤口,我也会痛啊……

那之后,马家小太太照常上蹿下跳,喝喝咖啡跳支舞、跑马完了去看电影。要说变化就是她粘着的人从马嘉祺变成了大太太。
马嘉祺没了她的打扰,竟也觉得自己萧瑟的不成样子。
他坐在书房里,拽出压在一堆书底下的《爱丽丝梦游仙境》。
翻到之前折角的页数,折角已被人扶平,留着细细淡淡的印子,取而代之的是页缝中一张纸条。
取下来看,是丁程鑫留的。纸上画着一条颀长弯折的线段,右下角署名“hydra”。
马嘉祺的心生出一寸痛,化蛇后游走在四肢百骸,单向的痴妄的思念又开始作祟。

四月本该是最适宜观测长蛇座的时节,丁程鑫今年没有抬头观星的时间。
从上个月到今天,他几乎天天扎根在实验室里忙得晕头转向。
若非每日还有住处和实验室往返的那一段路,电车上女士日益轻盈鲜艳的裙装,校园随处可见大片盛开的紫鸢尾,无不提醒他,巴黎的春天又到来了。
他是在秋天抵达这座城市,在此度过第四个春天。

丁程鑫刚踏入实验室,桌面后同学抬头,说一清早有他包裹,碧绿瞳孔散发着调笑的兴味。
他返身走去另一间房,在开放式储物架上扒拉了一圈。
直到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捧个满怀,瓣上残留着点点露水,吸吸鼻子,花香早已沾满周遭狭小空间。
丁程鑫拔下卡片:
“闻君项目不日告成,鄙人殷勤期盼、摩拳擦掌已久,请先生静候佳音。”
这么正经?正纳闷,翻过面来:
“背面还有,没想到吧?小丁哥哥,想不想我呀?”落款:耀文。
丁程鑫无奈地抠了抠眉心,“幼稚。”
这位小学弟兼同乡,去年才来巴黎,因他多情好比唐璜,皮相风流又阳光,遇上这生性浪漫的城与人,真是如鱼得水,男女朋友川剧变脸似的一茬茬换。
可好,两个月前突然改追丁程鑫了。
起因是这位小开与女友去巴黎郊外野餐,吃了好一顿冷风,回来连发几天烧。那些狐朋******莺莺燕燕连个屁都没影儿,唯独丁程鑫还记得他,提着自己做的清粥小菜去探望,生生把这个好弟弟照顾成了追求者。
真是造孽哇……
一想到即将回归日常生活,得应对刘耀文狂轰滥炸的追求攻势,丁程鑫太阳穴这会就开始突突跳。
转眼他在巴黎的求学生活也将结束,导师希望他留下继续深造,丁程鑫却有自己的打算。
他想先回北平看一看。
明知前方是个沼泽陷阱,也想再去趟一趟。
贱呢。

刘耀文见到丁程鑫的时候,他刚结束一段鏖战,小脸惨白,身板都瘦薄了,逼得唐璜变老妈子,恨不得撬开嘴往里倒满汉全席。
对方却捧着一杯咖啡,一手松松把在露台上,五月的暖风吹过脸颊,黑发长了,半遮着眼。
他说他要回北平。
回这个字用得很妙,刘耀文擅长恋爱的脑筋开动起来,北平一定有不简单的人物。
刘耀文生得条达潇洒,长腿支地,背朝外坐在露台上,上半身悬在外头晃悠晃。眼神像头狩猎的狼,蓄势待发。
丁程鑫怕他不留神哉下去,一把揪住前襟给薅了下来。
刘耀文说:“走呗,走之前赏个脸,来看我比赛。”
丁程鑫点头答应,承诺会当最热情的那一位观众。
为了让刘耀文不留遗憾,丁程鑫在绿茵场边把嗓子喊劈了,才心安理得作别归国。
谁曾想,他入职燕大后的第一堂课,刘耀文竟然坐在下面,托着下巴笑眯眯看他。
一问,这小子把自己从学弟作成了学生。
再问,还不是自己教授专业的。
打着旁听的幌子,丁程鑫都不好赶他走,只能无视而已。

回北平以后,丁程鑫忙着入职、备课和教书,竟无暇思考与马嘉祺有关的事。
两人再见,是意外。
傅将军来燕大做战时宣讲,全校师生都得去听。散了场,是马嘉祺来接他。
秋风习习,他穿三件式西服,最外裹着驼色风衣,扶着车顶环视着校园。

宣讲会散场,人潮从礼堂涌出来,漫向密密层层的白色阶梯。
丁程鑫随人流走,一眼就看到了礼堂外等候的马嘉祺,当即停下脚步,旁边刘耀文猝不及防险些没收住脚滚下去。
刘耀文追丁程鑫视线方向,自然看到了马嘉祺,他目光重,落人身上有负担,马嘉祺便也注意到了他。
这一注意到,边上的丁程鑫自然也无所遁形。
阶梯人潮间,他们终于对视。
马嘉祺离开车边,款步拾阶而上,逆着越来越稀疏的人潮,越来越近,仿佛带着数年前重庆那个雨夜的雾气和嘉陵江上轮船汽笛声,冲破回忆来到他面前,最后在隔着两级阶梯时停下,自下而上仰头打量着他。
两人都各自酝酿重逢后的第一句话,刘耀文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不马先生么?久仰大名。”
刘耀文微弓上半身伸出手,半压着眼皮,居高临下又满怀戒备。
马嘉祺乜斜着眼看向丁程鑫。
像看戏,想知道若他人当庭折辱于我,你会作何反应。
又像卖乖,你瞧瞧,多不懂事的后生,我忍着呢,看在你的面子上。
丁程鑫不用读懂他的眼神,四年过去,他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更思念马嘉祺。譬如此刻,天地皆若虚渺,地平线渐退远去,他只想触摸那人驼色风衣下的温度。

傅将军姗姗而至,刘耀文已经收回没握成的手,与马嘉祺冷冷对视。将军统御千军万马,洞先机于一发,对这等敏感的小局势莞尔置之。
“小弟,你熟人?”
“老熟人,几年没见。”
将军大手一挥,把丁程鑫和刘耀文纳入他接风晚宴的宾客名单中去。
傅将军和马嘉祺乘汽车离开后,刘耀文漫不经心拢了拢毛衣外套,问丁程鑫:“去吗?”
丁程鑫说:“你不用去。”
“那不行,你在哪,我就去哪。”
“耀文呐,”一阵鸽哨声里,丁程鑫望向高高的蓝天,几排翅影掠过他们头顶,“你听过雏鸟情结吗?”
“我有爹妈,对当你儿子没兴趣。”
丁程鑫切一声,把刘耀文甩在身后走了。

丁程鑫本也没打算赴将军的宴,在食堂打了饭准备回宿舍备课,不想却被半道杀出的刘耀文劫走。
为了不使他脱逃,刘耀文甚至连回宿舍放个东西换件衣裳的机会都不给。
等丁程鑫捧着铁皮饭盒,裹着厚袄子,站在衣香鬓影之间,格外扎眼的寒酸。

刘耀文穿着一身周到的棕呢西服,所经处荡起一片少女芳心。他端来两杯红酒,递给丁程鑫一杯,“没想到这地居然有教皇新堡区葡萄酒。”
他呷一口红酒,摇头晃脑,“将军就是将军,派头不一般大。
“我听说,仗快打完了,中央属意傅将军接管华北兼掌北平。到那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鸡犬指的谁不言自明。刘耀文好整以暇,等着丁程鑫反应,心想不论他跳脚也好,装糊涂也罢,只消有一丝细微情绪变化,自个儿心里多少就拿得住他对马嘉祺的意思几分几两重。
“何必试探?”丁程鑫举杯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杯子随手往刘耀文怀里一杵,拔腿往场子外头走。
刘耀文瞬间板起脸,追着他挽留,一路追回到宴会入口,正巧撞上从小轿车里下来的马嘉祺,紧随其后的还有马家小太太。丁程鑫驻足下来,心想:倒是没见他家大太太。
小太太见着丁程鑫第一眼,她脑筋一如既往的钝,竟然没反应过来他是谁。走了两步才有意识,登时气得红晕从脖颈子爬上双颊。
高跟鞋尖才掉半个头,被马嘉祺一把捉住手腕,挣脱不得。
“这就走了?”周遭华灯璀璨,几将黑夜倒翻成昼,却照不进马嘉祺的双眼。
黑沉沉的眼看着丁程鑫,丁程鑫点了点头。
马嘉祺淡然一笑,目光没有挪动丝毫。刘耀文拉过丁程鑫,“我叫人送你回去。”马嘉祺身边的女眷因此多留意了他一眼。
“路上当心。”说罢便携小太太入场赴宴去。
刘耀文有些纳闷,马嘉祺也许并不在乎丁程鑫,一切举止无不如是告诉他,可那恰到好处的疏远,却又想刻意为之。
丁程鑫拍了一下打断他思绪,“松手。”
刘耀文把丁程鑫送上车,吩咐司机送他回燕大。丁程鑫摇下车窗,“你不回?”
“走不了,我老汉可算逮着使我的机会咯,让好好巴结里头那尊大佛,”刘耀文反手指了指身后,“你还替人家不高兴,哪晓得鸡犬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你明天连堂的课,最好不要贪杯。”
“丁儿,你真是最最关心我。”
刘耀文俯身撑着车窗与丁程鑫话别,两人看上去像一对缱绻情人,各自又心知并非如此。
丁程鑫说:“你已退学两次,如今有哥在身边,便不许看到第三次。”
“只能是弟弟了吗?”
刘耀文从未追求一个人那样久过,春树都已凋残在秋风中,丁程鑫一次回眸都不曾给过他,他一向饱满的意气终于有些坍缩。
丁程鑫唇齿翕张,回复还未脱口,刘耀文迅速倒退一步,朗声喊司机驱车动身。
他一问出口就后悔了,对着扬长而去的车影,放下了双肩,吐出一道恹恹的气息。
一往无前的人选择以懦弱裹身,他边自我鄙视,又不禁沉沦在逃避带来的巨大安逸中。

孔家小姐办沙龙,借着募集战时物资的由头,把北平有头有脸的时髦男女挨个请了来。
寻思着,马先生面子是必须给的,奈何他家大太太打前年起身子一直不利索,马嘉祺延请四方名医,仍止不住病情愈发沉重。话虽如此,可他家里不还有个小的么?

帖子下到马家,由小太太赴宴孔公馆。北方艳阳爽朗的午后,她裹着雪白兔绒的翻领束腰氅子,身段既妖娆又玲珑,玉梨花儿似的,甫一亮相,当即牵出一众异性之间的垂询。
入了公馆,她解下大氅交给孔家女佣,内里着一身月白(浅蓝)织锦旗袍,在这气候日益粗狂的地界,更显水灵灵的娇嫩。
孔家小姐领她上二楼会客厅,说是各家小姐太太们都在那儿。小太太闻言,浅埋头羞涩一笑,心里头吴侬软语骂起了娘。那些港币样子眼热我漂亮,又来眼热我官人好看,就欢喜拿我出身寻开心,晦气煞人。

客廳裡,女人们围着一个姑娘,八卦说得正在兴头上,小太太挑了把单人沙发椅悄没声息地入座。
被围着的是应家七姑娘,小太太只是生得含羞的样貌,七姑娘却是货真价实的内向人,低着头,凭谁也别想看清她半面真容。
小太太听了几句,勉强串起前因后果。前些日子傅大哥接风宴上,应七姑娘一见钟情了,可惜的是人选不大合适,大家伙都在劝她呢。
“他啊,在美国闯了大祸哩,”以好打听出名的梁家姨太太在人群中呼风唤雨,“读个大学,楞把人日本公使的小情人睡了。家里老头好一番功夫平了事,想这地是待不下去了,呱唧一倒手,给扔去了法国。扔哪不好,法国,还是巴黎!”
应七姑娘一脸茫然,眉头轻蹙。孔家小姐捉着她手,恨铁不成钢,“你想,巴黎是个什么地方?”
瞧那架势,好像那地是窑子烟馆,龙潭虎穴。
在应七姑娘看来,巴黎只是法国北部一座城市,就像北平之于中国。
见她没反应,孔家小姐急了,“前阵子才借你的《茶花女》白看了?那里的男女啊,各个都挥霍又多情。”
应七姑娘哦了两声。小太太心里嗤笑,书上写什么就信什么,这帮女的脑子不灵光。
梁家姨太太又说:“那就是黄鼠狼进了鸡窝。”
小太太对那年轻人也有些好奇,问了句是谁,说是西南船业大亨的公子,叫刘耀文的,生的一表人才,就是肤色略黑了些,看上去有点匪,还狂得很。最后那句一出来,小太太晓得了,是丁程鑫身边那个年轻人。
小太太想这个年轻人倒是吃得开,招蜂引蝶一把好手,他要是能把丁程鑫追到手那才好呢。

她不耐拘束,偷偷跑出来,才出门被吓了一大跳。刘耀文没骨头似的斜斜靠在门边墙上,竖起手指对她嘘了一声。
小太太指指楼梯,他点了头,下楼时,刻意放缓脚步等着。
迈下最后一个楼梯,小太太领着他,“孔家年初我随先生来过几趟,别看大得不得了,也就一个小厨房还算称心。”
小厨房的女佣人竟也认得她,给他们添了壶红茶配柠檬蛋糕。
爽利的午后阳光透过通到穹顶的玻璃窗大披大披洒进来,照在小太太身上,与月白旗袍一交映,显她比雪还白。
饶是刘耀文万花丛中穿风过的老资历,也不得不承认一句马嘉祺艳福不浅。满北平城搜罗一圈,上到贵妇名媛,下到勾栏胡同,能赛过他家这位的寻不出几人。
话虽如此,刘耀文与这位小太太打过几回照面。每见免不了惊艳,过后却总记不大起对方样貌,笼统得像一幅美丽无名妇人的油画。
华丽殿堂,佩戴珠宝身着华服,豢养名贵猫犬,却好像没有属于自己的灵魂,眼神空洞,肢体呆滞,木头似的,再好看也是表的,谁人能长念?
小太太嚼着柠檬蛋糕,腮帮一鼓一鼓,“你就这样子让人讲,在外头听半天一声不吭?”颇有些替他抱不平的意思。
刘耀文却明知故问,“你没跟着编排我么?”
小太太昂起脑袋,阳光下眼眸是浅褐色的,积攒着浅浅愠色,“我要积德的好伐啦。”
“亏心事做多了?”
小太太嗤笑,“哪及你多。”
刘耀文没预想到这块木,涂了清漆的表面,背地里满是扎手的毛刺,扎人一个猝不及防,可疼。
稍一回忆,刘耀文陷入反省,的确是自己只顾丁程鑫,没太留意旁的人事,自己可能是下错论断了。
犹记得接风宴上初见,她跟在马嘉祺身边形影不离,任谁看都是小鸟依人,实则她连膀子贴到马嘉祺都要飞速弹开两三寸远,颇有点离心夫妻的意思。
这样想来,这人脾气实际大得很。
小太太注意到刘耀文咄咄的目光,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单调的美瞬间被凿深了几分,油画上的美人一旦动起来,从此算是忘不掉她了。

潭拓寺的老法师说,为着太太身子见好,光捐香火不足够,她须得积福积德。
于是她茹素、念佛、戒烟戒酒。
阿米豆腐,信女宋芃芃愿约束一切放肆的言行……攒下来的功德统统送给太太,求佛祖保佑她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继续有力气抄经念佛管着我,偶尔在先生面前替我撑撑腰,而不是躺在床上一日日消瘦下去。
想起昨天,夜饭就吃了一小碗粥,半夜醒来全给吐了。嘴里的柠檬蛋糕顿时没了滋味。刘耀文觉察到她突然低落的情绪,当她蛋糕吃噎着了,提壶往她杯子里添满红茶。
小太太摇摇头,搁下吃到一半的蛋糕,“我得回家去了。”

佣人奉上白兔绒大氅,她接时心神不宁,险些漏在地上,若不是刘耀文眼疾手快捞住了。
刘耀文不放心,送到门外,果不其然,也不见马家司机。
小太太说:“他与我讲起过,下午要送先生去趟城西。”
刘耀文为她的迷糊叹息一声,召来自家司机。
“将军不在,还讲我小话,这破沙龙横竖没啥好呆。”他拉开车门,一手挡着车顶,护小太太先上车。
正当人暗叹其绅士风度时,他又绕到另一侧车门,毫不避讳的将自己塞进佳人身边的席位。
上了车,散着肩翘个二郎腿,活脱脱一副浑不吝二世祖的***样子,又教人觉得,兴许女人们洋洋洒洒的私房话没多冤枉他。
刘耀文瞟了眼身旁,“你和衣服多大仇?再揪下去,毛都拔光了。”
小太太闻言松开手,一缕白絮从指掌间飘落。
今朝天凉,出门赴宴前,太太硬叫她脱了呢大衣,换这件束腰大氅。她原是爱这样穿,不仅暖和,暄乎乎的白兔绒显得人青春柔软,束腰又强调好身材。自从立誓积德,想那些狐绒貂绒兔绒多是活取的皮子,违背了五戒中不杀生一条,她是再不肯碰。
往年不常出门也罢了,如今太太病中,指着她个做小的去外头撑场面。
自打这件兔绒大氅上身,算是破了戒,她心一直扑腾扑腾乱跳个不停,总觉得要出什么坏事。
要是******就好了,******就好了……
她越想越不安,即伸手开始解扣子,将刘耀文吓得眼皮都提了起来,瞪着溜圆的眼睛看她把大氅甩到脚下。
车里可不比屋头,冷飕飕不说,还有丝丝寒气顺着车门缝隙呲进来。
她脸都青了,抱着膀子咯咯抖,还执意把脚边大氅踢远了些。
凭空冒出的种种举动,看上去好像在跟老天爷赌气。
刘耀文脱下茄色花呢大衣,拢在她肩头。随即也被北方初冬的寒意激得一哆嗦。
未想连声谢都没有,到马公馆门前,小太太下车就跑,像遭了贼在逃命似的。刘耀文抓起大氅,边下车边喊:“衣裳!”

马家的女佣人收下兔毛大氅,也是她把刘耀文送出门,这家像是没有女主人。
女佣人见刘耀文满脸挥之不去的忧疑,好心将前因后果讲来与他。
如此一来,小太太一连串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举动有了出处。
刘耀文礼貌问候,“太太可还安康?”
女佣人笑,“今天格外好,下午还去花园晒了会太阳呢。”
“那她可算能放心了。”
女佣人回以他一个“教您见笑”的慈爱表情。
忆及车上她脱衣裳时气急败坏的模样,刘耀文无可奈何地笑了,心里“骂”她:幼稚。
脱口时一愣,笑意凝在嘴角。丁程鑫也老嫌他幼稚,丁程鑫……小太太怎么说的,马嘉祺下午去了城西,而燕大恰恰好就在那块地方。
刘耀文匆匆驱车离开马家,让马嘉祺单独见丁程鑫,一想到这种可能的发生,他万分不安。

下午没有课,丁程鑫在食堂吃过午饭后去湖边散步。
有学生拿陈谷喂鸽子,未几来个小姑娘,他捧着满手谷子要撒不撒,也没空余去拥抱人家,一时僵持在那。
丁程鑫问他接过谷子,获得学生子一道感激的眼神。小姑娘拽拽他腰侧衣裳,他才拍掉手上渣屑,让她轻飘飘的动作牵走了。
鸽子们围在丁程鑫脚边,咕咕长短相间鸣叫着。丁程鑫索性在湖边挑了块石头坐下,背朝湖面投喂起它们来。

马嘉祺一路找过来的时候,如丁程鑫同事所言,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湖边发呆。
身后传来踩踏枯叶的声音,丁程鑫回头,马嘉祺站在树下。
他们之间早晚有一面,发生在今天虽有些意外,可想着,日光晴暖,浮云疏浅,仿佛能驱走心底里的阴寒怯懦,那眼下倒是个重逢叙旧的好时机。
马嘉祺问:“你的伤好了没有?”
丁程鑫“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下意识想******口,他克制住,颔首道:“早就好全了,有劳先生关心。”
“关心而已吗?是惦念。”马嘉祺走近几步,从树荫里到阳光下,到丁程鑫身边,将手搁在丁程鑫肩上示意他不必起身,手的力道很轻,惦念却重有千钧。
“我从未想过,你去了法国,”马嘉祺手指天空问,“那儿还看得见长蛇座吗?”
丁程鑫蓦然抬头,睁着眼看向他,眼神一如当年公使宅邸外奔逃时那么清澈,马嘉祺无端欣慰。
他向人请教过丁程鑫留下的那张纸片。
又是长蛇座,马嘉祺不懂天文,想来他是真的偏爱这一群星星吧?
整个银河中最为庞大、绵长却晦暗的星座。
“看得见。”
“那就好。”他回得牛头不对马嘴,丁程鑫怎会知道这四年来马嘉祺只要想起他,就会抬头找一找那片天中长蛇座所在方位。赌那么多次抬眸观望,总有几个瞬间,他们之间的行为是同步,视线是呼应的吧?

门童替他们拉开弹簧门,马嘉祺回头,看了眼丁程鑫,又抬眸望了眼骤然阴沉的天。
迈进室内,这是一家俄式餐厅,布局大气且金碧辉煌,四处洋溢着一股寒带雪松木清冽、蜂蜜香甜与葡萄酒馥郁交织的气息。
侍应领他们到预定的座位上,二层靠窗,马嘉祺说店里换了装饰,桌布原不是红天鹅绒。
丁程鑫漫不经心回了句,“俄历新年快到了,你没瞧见门口挂了青花环吗?”
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侍应捧着菜单过来为他们点菜,马嘉祺对丁程鑫一抄手,示意由他来点。
丁程鑫翻了翻菜单,信手拈来,从冷盘开始点,席间甚至听他用俄语同侍应说笑几句。
“今日推荐的主菜有两道,红酒炖鹿肉和拉脱维亚炖菜,先生意下如何?”
丁程鑫唤:“先生?”
“和你一样。”马嘉祺手指轻敲座椅扶手,目光落在窗外。
丁程鑫扭头对侍应说:“两份炖菜,甜点就要两份冰淇淋好了。”
马嘉祺手指一顿,那句“我不吃甜食”还没出口,丁程鑫打开餐布铺在腿上,“我可以吃两份。来都来了,像这样的餐厅可不管你吃不吃甜品,该收的钱一分不会少收,咱可不能吃亏。”
马嘉祺给他突入的直白和穷酸劲儿噎得无话讲。
后桌的女孩子突然喊了声“下雪了”,丁程鑫往窗外看去,稀疏的白点儿正以越来越密的趋势落下。
马嘉祺说:“路上天突然阴了,我就想或许是要落雪。”
“北平今年初雪下得是不是有些晚?”
“不算很晚。”
“巴黎也会下雪吗?”
“会,”丁程鑫收回视线,“你对那里很好奇吗?”
马嘉祺摇摇头,“我只想知道关于你的事。”
四年过去,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没有消失过,但丁程鑫发现自己可以以更宽容的心态去接纳自己这段感情以及马嘉祺释放给他的情感。
他说:“你问吧,我定知无不言。”
“今天是我生辰。”
“天呐,”丁程鑫懊悔,“那刚才甜品应该点个蛋糕,我让他们换。”
马嘉祺摆摆手,“横竖我也不碰甜的,粘嗓子。”
“何况,今也是先慈忌日。”
丁程鑫面露淡淡同情,却不拘谨。
“阿程,我很想你。”
满城细雪纷纷,眼前人笑靥如三春花开。只听他说:“嘉祺,我亦甚是思念。”
不求携手好,只叙相思肠。

一辆轿车冒着茫茫夜雪前行,在马公馆门外戛然而止,后座上刘耀文狠狠往前冲了一下,司机说前面突然冒出个人来,险些撞上。
他是来马家问丁程鑫下落,可不想惹别的是非,急忙随司机下车查看。
车前倒着一个人,凑近了竟是马家小太太,一抬头涕泪滂沱。
刘耀文忙将她扶起来,四顾检查,“没伤着吧?”手心掌着人肘子一摩挲,发现她穿得很薄,“怎么连外套也******?”
于是又脱下外套盖了上去,小太太拉着他袖管问:“你知道先生在哪里么?”
刘耀文心想:我还想问你的好先生把丁老师拐哪去了呢!
“刘耀文,我要是******那件衣裳就好了!”她哭着喊道,“太太没了!”
刘耀文捧着她,心突然被狠狠掐了一把,又酸又疼。
小太太抽抽嗒嗒吸了一下鼻涕,后头马家佣人追了出来,她便要继续往外跑,被刘耀文拽了回来。
“不在燕大,北平那么大,你找得到才怪。”
这话说给她,也说给自己听。
于是他心里登时看开了些,反过来哄,“回去,好好好,我不走,我陪你回去。太太这一走,姓马……先生又不在,一堆事指着你操心呢。”
刘耀文别了眼佣人,她领会,上来扶着,同他一人一边,把小太太带回公馆。

从餐厅出来以后,丁程鑫执意要给马嘉祺过寿,两人在下着雪的街头找到个出摊的点心摊。
油布篷下,丁程鑫双手抄着兜来回蹦哒,跟老板说要一碗长寿面,记得敲个鸡蛋进去,转身撩开长凳,在马嘉祺对面坐下。
他默默盯着马嘉祺吃完面,才回燕大。不肯坐车,说路又不远,何妨当个风雪夜归人呢?
马嘉祺没有强求,他离去后独自在面摊坐着,不说话时一贯心思沉重的模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摊主说雪越下越大都没客人,他要收摊家去。马嘉祺才闲闲起身,清瘦的腿挪开长凳,走入雪地,司机打亮车灯,车嗡嗡地停到他前面。
上车时,肩头只一层薄雪,一掸,就掉了。

一着家,进门的功夫,佣人们各个神情哀痛,如丧考妣。
听见大太太突然没了,马嘉祺脸色变了变,随即恢复如常。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本来,大夫没一个看好她能撑过入秋,这不,已经撑到现在了。这消息,只他与表姐知晓,告诉外人全无必要,芃芃又是孩子脾气知道了准得哭。
阿姐,你已经尽力了,现在起就好好休息吧。到了地下见着我娘,腰杆子挺直了,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论说,是我对不住你。
他在心头里把话都和表姐说了出来,总感觉她的灵魂还没离开这个家,就在他身边徘徊,等着和他道一声别。
“太太过去前,有留什么话?”
“太太…只留了小太太在身边。”
“她人呢?”
“在太太,”佣人似乎想起什么,神色些许慌张,马嘉祺不悦地蹙了蹙眉,“在太太房里。”
佣人们都低下头,好像害怕什么被他戳穿。马嘉祺穿过前厅往后去,脚步声像鬼魅一样轻,听得人心间发寒。

刘耀文听见门外逼近的脚步声,一点不见惊慌。膝头正充当小太太的枕头,一坨软乎乎的脸颊肉隔着西裤贴在大腿上,他不能太在意这存在,不然就会有一股无可遏制的痒痒劲儿从后背爬上来。
马嘉祺开门进来的时候,看着自己大太太搁一边凉得很安详,小太太趴在一个陌生男人膝盖上睡得正香。
他过去拍了拍小太太肩膀,她迷迷糊糊醒了,半边脸被刘耀文呢子西裤磨得通红。
“太太说什么了?”马嘉祺好似看不见有刘耀文这么号人。
一听大太太,小太太眼圈又红了。刘耀文看了当时鼻梁皱起个“丫”形,心说好容易哄太平了,你又招她作甚?
“打了句佛偈。”小太太说。
倒是大太太的风格。
马嘉祺昂昂下巴示意她讲来听,小太太念道:“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刘耀文在旁边偷偷下注释,言下之意就是她圆满了,至于家里那对痴男怨女,爱咋咋滴。
马嘉祺看着恍恍惚惚的小太太,突然把她拽起到自己跟前,刘耀文吓一跳,以为马嘉祺终于发现有他这么个外男在场,想起来该生气了。
“芃芃,”马嘉祺却指向书桌,“告诉我那几个字是啥?”
小太太想走近了瞧,奈何被马嘉祺薅在怀里,眯眼瞅了半天,眼珠子都要使劲出框了,还是摇摇头,“什么法什么人的……看不清。”
马嘉祺叹息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去睡吧,接下来交给我就好。”
小太太吸吸鼻子,目光转向刘耀文,“我得送送刘先生。”
马嘉祺将她往外推推,“我来。”
她走以后,刘耀文看着桌上斗大的字,问马嘉祺:“她眼睛怎的了?”
“哭的,”马嘉祺也随他看了眼,“她太太临去前还在抄《药师经》,为了她。就怕一走,她就着急把自个哭瞎了。”

马家太太葬礼,傅将军亲临陪守,北平叫得上名号的人,或长或短都过来露了个脸。
听说马先生因为操办丧事,两天未进水米。
隔大老远,丁程鑫就看见,他瘦得两颊皆陷,颧骨森然,整个人都显寥落了。他决意要留到葬礼结束,非得逼马嘉祺吃上两大碗冒尖的白饭。

葬礼结束已是夜里,送走傅将军,马嘉祺就被丁程鑫押去了餐厅。
刘耀文不高兴看丁程鑫对别的男人好,去后花园透风,透数九寒天的大北风。
他刚摸出烟盒,眼角隐约扫到老樟树后一星橘光。绕过去一瞧,可不就是马家快要眼瞎实际早就心瞎的小太太么?
不心瞎,怎么瞧得上马嘉祺这种人?
小太太背靠树桩蹲着,指尖夹着烟,双眼微微眯起,乜斜着瞅刘耀文。
她就是作二流子样,也好看得紧。
刘耀文也蹲下来,叼着烟凑近她脸颊,小太太猛嗦一口烟,给他点亮了他那支。
“不守戒了?”
“受个屁啊,卵用没有。”
这才是她本来面目。
玉梨花,那是旁人眼中虚妄相。
刘耀文摘下烟,吐出一道白圈,扭头猝不及防地在那软乎乎的脸颊上印上一吻。
妈的,这就是那晚贴着他腿痒得要命的玩意,真嫩!
小太太腮帮凹陷,就手吸了口烟,也偏头昂颈,勾下刘耀文的脖子,唇贴着唇,再一记撬开唇齿,把烟雾吐尽,细微的呛辣悉数封存于刘耀文的感官。

小太太先退出这个浓烈缠绵的吻,烟已经走到尽头,她冷眼瞧着指尖翘起的烟******,“我恨死丁程鑫了。”
刘耀文还沉浸在食髓知味阶段,自打开始追求丁程鑫,他已经柳下惠大半年,都快忘记原来嘴唇是这样柔软细腻的触觉啊。
小太太身边没烟,看刘耀文一脸呆样,便掐来他的接着抽。
还叹了声:“戆度妮子。”

马嘉祺茶饭不思和忧伤没多大关系,纯属忙的,忙着办丧事、应酬、迎送……
看着眼前堆成小尖的米饭,饿意全无。丁程鑫在他对面嗑瓜子,送到唇边一咬一吸,捻出两片空空薄皮,往桌上一放。
“阿程,我也想吃瓜子。”
丁程鑫捏着一枚瓜子指指那碗饭,“正经吃饭呢。”
马嘉祺扚了两筷子,“我想吃面。”
丁程鑫放下瓜子,看着对面貌似突然闹孩子脾气的人。
马嘉祺迎着他不解的目光,问:“刘耀文不就这么磨你么?你什么都肯答应他。”
丁程鑫心想:瞎说。最紧要的那桩事我可一直没点头呢。
“先生,”丁程鑫问,“你这是……醋了?”
马嘉祺冷笑两声,“我是不是该夸你慧眼如炬?”说着还替他鼓了鼓掌,掌声别提多稀拉了,尽是嘲讽。
“芃芃,没名没分跟着我,”马嘉祺望了眼后院方向,“我教她嫁人,太太也劝过她,小丫头犟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阿程,你若同我好,也只能没名没分。而且,我可没那么好心和大度,愿意放开你。”
这些话,丁程鑫相信马嘉祺说得做得。
但他已非当年由人拿捏的愣头青,马嘉祺也意识到这一点,才选择坐下来和他剖心深谈。
“求那么多做什么?”丁程鑫嗑开一枚瓜子,“先别和芃芃说,也别再提让她改嫁的事。女孩家家,受不得那么多委屈。”
马嘉祺说好,丁程鑫开心笑了,把悄悄嗑出来的一手心瓜子肉隔着餐桌捧到马嘉祺面前,“伸手。”全倒进他掌心。
能明面上当一个不痛不痒的朋友,丁程鑫挺知足,他明白马嘉祺给不了更多,也不愿给,因为代价太大。
权衡过的真心难道就不真了吗?这人间世又不是乌托邦。

刘耀文最近状态尤其好,追起丁程鑫来行云流水,往日的扭捏小气全然褪去。不晓得是被哪路神仙开过光了。
马嘉祺约丁程鑫去听新年音乐会,丁程鑫那天穿了身西装去上课,满堂女孩子掩嘴吱吱喳喳,猜小丁教授是不是处对象了。
刘耀文坐在第一排,双手枕着后脑勺,连一星醋味都没飘出来污到丁程鑫鼻子。
丁程鑫都诧异他怎么转性,没成想,剧院外头碰见他牵着小太太的手下车,臂弯还挽着件女士紫貂大氅。
郎才女貌一对儿站在他和马嘉祺面前,两脸都写着明知故问的“好巧啊”。
马嘉祺看了眼小太太,说你既然来了,合该我来牵你,走吧。然后把丁程鑫撇给刘耀文。
刘耀文这时候不忘给丁程鑫上眼药,“瞧,现在宋芃芃才是大的,你是小。马嘉祺这人虚伪的很,要面儿。”
进去了,丁程鑫和马嘉祺中间隔着他们俩。这洋玩意又吹又拉,听得小太太发困,脑袋左晃右点,倒在马嘉祺肩头,哼哼着窝住了。
四重奏夜蛾圆舞曲水平不俗,刘耀文正想与丁程鑫分享,头一转过去发现他脸正冲着自己,目光却落在两个席位之外的马嘉祺身上。
幽暗的剧场里,乐曲织成一层薄纱摇曳悠扬,原来他心爱的人是有着梦想中那样无比温柔深情的目光,雪花消融,冰棱寸断。刘耀文想:若承下这爱意的人是我,该有多好啊。
小太太梦中呓语,喊着哥哥,张手边挥边找她的哥哥。一手揪在刘耀文小臂上,马嘉祺便摇了摇她,趁她迷糊转醒,解下那只手。
小太太发现自己半倚在马嘉祺怀里,弹起身坐直了,扭头问刘耀文她睡了多久。
刘耀文说也就两首曲子的功夫,她轻轻哀叹一声,“那还要好久吧?”刘耀文点点头。
“我接着睡,你靠过来点,我不要枕着他睡。”
什么毛病?明明稀罕的要死,来了又对人家避之惟恐不及。
话虽如此,刘耀文还是把肩膀往她那边靠了靠,熟悉的软乎乎的重量凑了上来,还往他衬衫上蹭了蹭。
“你这胳膊结实,肉墩墩的,比某人好枕。”
前座回过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刘耀文无奈,“蒙您垂青,您老好好睡吧,别说话了。”
“哦……”她还委屈上了。
刘耀文偷偷观察马嘉祺的脸色,见他目视前方,专心欣赏音乐。眼看着绿帽子都要织好了还能八风不动,什么人呐!

音乐会散场,刘耀文掏出外套前襟口袋里的帕子,给小太太擦了擦嘴角哈喇子。
马嘉祺凉凉瞥了眼他,丁程鑫连喊了好几声“芃芃”才把她叫醒。
马嘉祺对小太太说:“我让老冯送你回家。”
“那你呢?”
“我送阿程回去。”
小太太抓着刘耀文胳膊晃了下,对马嘉祺说:“他有人送。”
马嘉祺淡淡笑了,摸着她脑袋,“不一样。”
马嘉祺和他刘耀文,对丁程鑫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前者,重要的多。
丁程鑫悄无声息站到马嘉祺身边,他居然没有推辞马嘉祺送。
小太太也不屑再挽留,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丁程鑫叮嘱刘耀文把她安全送回家,刘耀文甩甩手,“我又不是某人。”
他们离开剧场后,刘耀文胳膊肘搡搡小太太,“狗男男走了,你这么梗着脖子不累么?”
小太太扭回头左右放松了两圈,刘耀文取笑她:“真没用,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她对着他复述:“真没用,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马嘉祺就那么好么?”
“丁程鑫就那么好么?”
“你别学我说话。”
“你别学我说话。”
刘耀文被气得脑袋嗡嗡,真心实意发问:“你这气人功夫师承哪位高人?”
小太太昂起下巴,朝他作个揖,“无师自通。”
刘耀文盯着她,边摇头嘴角边越咧越开,小太太也瞧着她,两人的笑声一同爆发出来飘荡在回音良好的空旷剧院上空,听上去颇有绿林好汉济济一堂的宏大错觉。

教职工宿舍离湖边不远,丁程鑫带马嘉祺上楼,拐角遇见两个下楼刷饭盒的教授夫人,他们贴墙避让女士。
马嘉祺看着下楼梯,问教书人都过的这么清苦吗?丁程鑫说也不尽然,很多人就是图个近。
人的念头有时候极其朴素,教书匠眼里盛的是学生,而马嘉祺眼里东西太多太杂,一层层拨开过去,方有个丁程鑫。
宿舍是单人间,丁程鑫开了门,熟稔地拉开灯绳,马嘉祺进了屋子,小小的很温馨,桌椅书架床铺井然有序,还有个小阳台朝南。
屋里很冷,又安静,仿佛能听到手指关节咔咔转动的声音。丁程鑫边说这两天暖气停了,边点上暖炉,回头看马嘉祺还靠门站着,顺手拖来一把椅子,“坐。”
四年,写在纸上只两个字,背后却有道不尽的纷纷繁繁。
四年以前,丁程鑫不会熟练地抄着火钳点煤炉,不会拿起果盘里一只整梨随口咬下,不会认可有违于自身道义的一切。
他原是一块又硬又脆的生铁,四年淬炼,成了一片柔韧的熟铁。
所以他愿意接纳马嘉祺,使他成为非黑即白的生命中模糊而不可言说的重要一部分。
“阿程,”马嘉祺坐在单椅上,“从前留不住你,心有不甘。而今你回来了,却又很惶恐,
“你说,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丁程鑫但笑而已,可马嘉祺脸上的迷茫始终散不去,他搁下吃到一半的梨,汁水粘腻的指尖捏在马嘉祺下巴上,轻轻抬起,低头许以一个清甜悠长的吻。
马嘉祺尽情吮吸含有梨子香甜的津液,伸手将丁程鑫搂到腿上跨坐,捧住他的下颌尽情深入地吻。
职工楼隔音不怎么好,楼下悠悠飘来小提琴的声音,水平自是不能与今夜的乐团相比,结束一吻,马嘉祺看向丁程鑫,丁程鑫却挡住他双眼,随即一阵炙热的呼吸喷在他颈侧,紧接着一团湿暖降临在肌肤上,酥麻的******从马嘉祺脑后升起。
丁程鑫正细细的沿着清瘦的脖子曲线种下属于他的印记,在越来越高涨的琴弦振鸣声中,他咬得越来越用力,马嘉祺闷哼出声,虎口卡紧在丁程鑫后颈上化作一握。
丁程鑫吐出一口气,他的世界,雪花消融,冰棱寸断,摇曳出一整个明媚鲜艳的春天。

被这混沌温暖波及的,远不止两人。
浅白的烟雾四下消散,慢慢稀薄时,又一阵白模糊了刘耀文的眼,女子的脸便隐入后面。
浅粉丝绸睡裙的吊带歪了一边,搭在膊上,那半边胸部袒出大半,鲜红的果实堪堪躲藏在边缘里。
她吸了口烟,一团烟灰从顶端萎缩掉落,落在泛着平滑光泽的丝绸上。
刘耀文躺在床尾栅栏上,他愿意正眼瞧她,像观瞻艺术品那样,每一处细节不容遗漏。
他已经回忆不起,不过是过了冬到春天这点时间里的事,他同马家小太太之间是如何滚到一张床上去的。
他只记得,他们互相满足对方,当然是肉体上居多。
睡得多了,竟对她生出一些从前床伴身上都没有过的亲呢感。刘耀文甚至觉得自己沉溺在宋芃芃不怎么温柔的温柔乡里了。
可对方似乎不这么想,每次完事连澡都不洗匆匆离去,多呆一秒钟也浑身难受。
今天很难得,她已经当着自己面抽了三支烟。
刘耀文本想说够了,不要再抽了。怕说了她就要走,便还是默默坐在床头看着。
小太太拍掉烟灰,浅褐眼眸虚虚望着玫瑰花窗外郁郁天色,“又要落雨了。”
刘耀文低声嗯了一下,她又说:“先生肩膀又要痛了。”
又是先生……马嘉祺真是他人生的克星。刘耀文觉得晦气,却被她伸脚过来踹了一下,“唉,你跟丁程鑫讲讲,让他记得给先生擦药油。我喊人送过去。”
那一句“你自己老公,自己擦啊。”顶在喉咙口,又吞了回去。刘耀文自己都惊讶:为什么我不想她碰到马嘉祺?我在乎不该是丁程鑫吗?
他没有说,小太太照例当他吃马嘉祺和丁程鑫的醋,又拿脚尖捅了捅他松松盘起的膝盖。
“想开点。”
“你倒大方。”
她突然来了句,“明天要是不落雨就好了,不想火车晚点。”
“要去哪?”
“上海,”刘耀文依稀想起她是个上海小囡,“一个很关照我的阿姐要嫁人了,喊我吃喜酒呢。”
刘耀文顺势把她双脚捉过来,捧进掌心里捂着。
都开春了,脚怎么还是冰冰凉?
“她从前,不让我跟先生。”
小太太从床头拿起烟盒,刘耀文这回开了口,“要不,别抽了。”
她勾唇笑笑,把烟盒放回床头,也没有抽脚要走的样子,刘耀文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我以前还有个小姐妹,比我大些,她早早接客。有个小伙子待她好得不得了,要给她赎身呢,和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突然就不来了。足足有两个月没见到人,当时大家都在议论,有人说肯定是反悔了,也有人说是被他家里关起来了。”
“后来,那个人又来了,大家好奇,都躲在门外听墙角。”
小太太挺身坐直了,脚摇了摇刘耀文的手,一挑眉,“你猜他为啥消失了两个月?”
刘耀文说:“被关起来了?”
“什么呀,”她又躺回床头,“他结婚去了呀!这两个月忙着和新娘子过生活呢。他又实在想念我那小姐妹的温顺乖巧,跑回来说服她。”
“说服什么?”刘耀文虽是个************,倒也不曾遍地开花,至多是短情的专一,不懂有了新的还吃回头草的行为。
“自然是说服她认命当一个******给他睡喽,”小太太说,“读书人呢,劝人做鸡都不一样,说什么‘美的东西都是没有家的。’我呸,就数他不是个东西。我小姐妹只说考虑考虑,把他哄走以后忙着开门做生意。那天她看上去心情蛮好,还跟客人说说笑笑,大家都当她是对这人死心了,放下了,她夜里厢一声不吭,拿自己吊死了。她才十五,虚岁。”
刘耀文一怔,小太太说:“我从来不敢求什么真心,直到遇见先生,起初是看他生得好,我见着卖相漂亮的男人女人就软骨头。可死皮赖脸说想跟他走,其实是在赌气,心里没爱到这份上,毕竟我老是爱赌气,同天同地同别人家同自己。”
刘耀文点点头,算是默认她的自我认识。
“我‘绝食‘第三天,先生来了,本以为他是来拒绝的,他却对阿姐说,要给我赎身,带我去北平。”
阿姐早已帮她赎了身,可那时的马嘉祺不晓得,特特跑来同阿姐谈她的契子。连阿姐也没想到,原来不只是自家小妹妹说着玩玩的事,对方也当了真。
阿姐却又疑心马嘉祺的目的,质疑他的人性,一个狠起来连自己都能卖的家伙,值得托付吗?
“他彼时才是个没名没姓的小角色,放哪家堂子,满身家当都不够赎半个人出来的。阿姐到底是爱惜我,放我跟他去了。”
小太太把脚从掌间抽离,“刘耀文,我自此信这世上有真心。起码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先生他待我是真心的。你也一样。”
刘耀文从床尾爬到她身边坐好,把她搂在怀里,“我也信,你说的我都信。”
他瞥了眼窗外,乳白玻璃透进来的天光已经灰了,一场雨正盘桓在头顶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喃喃自语道,“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小太太问他嘀咕什么,他却反问:“你知道蓬帕度夫人吗?”
小太太没好气的说:“谁啊,你新找的姘头?”
“她是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她从怀里腾起来,“哇……你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啊。”
刘耀文又把她拉进怀里,箍得更紧一些,可她就像水做的,还是柔得感受不到骨骼。
“她离开王宫的时候下着雨,路易十五很伤心,他抱怨,”小太太好奇地蹙眉,刘耀文说,“他抱怨天气竟这样不好,让雨水妨碍夫人离去的脚步。”
“那是贴心。”
刘耀文宠溺地偏过头在她头顶心吻了一吻。没说出大雨中离开凡尔赛宫的其实是蓬帕度夫人的棺木,一代佳人因天花的缘故早早香消玉殒。
换作丁程鑫,早在他说出人名时便了然于心,他们或许会深入聊聊明天的天气,或者打趣一番路易十五的风流轶闻。
可这个人她不懂,刘耀文本想解释,想想又算了,也不是什么好典故,就让她以为蓬帕度夫人还活着不好吗?

小太太动身回上海隔天,马嘉祺应天津方邀约参加一场汇演,丁程鑫请了假陪他去。
演出结束之后,马嘉祺回到后台。
丁程鑫坐在边上看他一层接一层卸下戏装,抹去脸上油彩,清隽的面容慢慢显露在他眼里,
他们说好了,演完要去丁程鑫朋友家做客。
剧院经理也来到后台,说主办方希望马先生能留下来一起吃顿便饭。丁程鑫刚想说不好意思,我们稍后已有安排,却被马嘉祺阻拦下来。
马嘉祺问经理这是不是邬先生的意思?
经理喜笑颜开,连连夸他眼明心亮,这都瞧出来。
马嘉祺手搭上丁程鑫手背拍了一拍,对经理说他等等就来,请他先去向邬先生回话。
经理一走,他才望向丁程鑫,脸上淡淡歉然,“邬老先生是委员长身边要人,咱们怠慢不得。你等会随我一道……”
丁程鑫打断了他,“不必了,你也晓得我讨厌应付这等场面。今夜我宿在友人那边,你自己别弄得太晚。”
“阿程,你别生气,”马嘉祺轻轻晃了晃他手,“别怪我。”
丁程鑫反握住他手,“你想多了。”

春夜中,有人在人群中交际,有人月光下独行赴约,有人搭乘的火车缓慢驶入月台,有人惊喜发现自己怀藏的思念有多深。

北平素有盛名的角儿没有来,友人夫妇自然难掩失落,但转眼就被丁程鑫到来的喜悦冲没了。
曾经在异国他乡抵足而眠,在教室手肘相碰着听课翻书,实验室通宵到眼皮睁不开互相唤醒……这些是马嘉祺和刘耀文都不曾陪伴过他。
昔日同窗重晤,好一番话,要说关于分别后的种种。
友人一扬手,表示自己一切尽在不言中,丁程鑫放眼看便知。
他的妻子正在灯下给一捧绯扇月季去刺,两个女儿在茶几边瞧,大的七八岁,打两条辫子,小的四五岁,剪个童花头,无一例外的******可爱。
小女儿发现丁程鑫看她们,也好奇地盯着他,两个人就这么你瞧我我瞧你对峙起来。
友人摇摇头,“她呀。”指着小女儿,“今朝被你嫂嫂领来学校寻我,趁大人不注意,把园子里那几株月季全糟蹋了。”
说着挥手把小女儿喊了过来,捉着小孩手将掌心摊给丁程鑫瞧,“你瞧瞧,扎得满手口子,那几株花也没好到哪去,被狗啃过一样,你嫂嫂只好把毁了的几朵铡下来带回家。”
丁程鑫再去看,果然发现那捧红艳艳的月季有遭到摧残的痕迹,要不根茎折断,要不外圈缺了好几牙花瓣。
“淘气鬼。”丁程鑫笑着刮了刮小孩鼻梁。
小女孩瞥了眼他,不好意思地跑回去躲在姐姐身后,继续偷瞥他。
“当年我赴欧深造,她还在她妈妈肚子里呢。四年多,我没见过,等回来都是个小小姑娘喽,”友人说,“我必然是要回国,我孩子打生下来就被家人指着照片教认父亲,她一直以为自己没爹,家里人都是哄她的。”
丁程鑫说:“现在多好。”
友人笑了,“好啊,虽然外头在打仗,可我能亲自护着她们娘仨,怎么都是好的。”
“仗迟早会打完的。”
友人却摇摇头,“人类不知满足为何物,战争永无歇止。”
“你太悲观,不……你是过于现实,”丁程鑫说,“而我只是个懦弱之辈。”
“你是个善良的人,且过于善良,”友人举手在鼻子前挥了挥,“今天就是唠家常,整那么严肃作甚。”
丁程鑫这才释然作笑,友人又说:“大家都以为你会继续呆在巴黎,毕竟付尼埃教授不止一次的挽留。”
“我也有自己非回来不可的原因。”
友人调笑他是什么孽缘迷了眼,丁程鑫无法回答他,便岔开话题说起刘耀文回国的消息。
提起这位浪荡公子,那可就有的好说了。
“若你必须认定某人,那么此世间,好像只有神像能满足你自我奉献的欲望。”友人突然冒出一句法语
“真不像话。”丁程鑫回以法语。
“刘耀文就这样应付要分手的姑娘,此人真是最专一的滥情者。他既随你归国,如今可还在追求你?”
丁程鑫想了一下子,摇头否认了,刘耀文最近缠着他的次数骤跌,蹭课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来,好在打听下来本专业的课程任一门都没落下。
他不是最专一的滥情者,却是个最挑剔的殉道者。就像他送给分手女友的那句话,他内心也渴望着那个认定之人出现,也许等到他放弃之日,世间会多一位修士,一位居士,虔诚向神佛献上生命之人。
友人问他成家的打算,丁程鑫仍自不语,友人叹息一声搭着他肩,“我不知你缘何屡屡犯难,想来问你亦不愿说背后苦衷。那我只能盼望你是平安的。阿程,答应我,不要将自己置入危险的境遇中去。”
丁程鑫答了一声好,回搂住友人的肩,并肩一如昔日在巴黎校园中恣意畅行的姿态。

晚春清晨,丁程鑫独自醒来,前一夜阳台窗户未拢,鸭蛋青的天色落到客厅里,茶几上花瓶插着的绯扇月季静静捂着花苞,配合天色泛现一种浅淡的冷色调。
今天依旧是工作日,若有他这么位客人在,免不了又要好一阵招待。
丁程鑫不欲打乱友人一家生活的节奏,从包里翻出本子撕下一页,写上道别之语后合起笔盖,收拾停当悄悄离开了。

才走出公寓楼,路对面站了个熟悉的人影。
这个人总是会自己找过来,然后安静的等待,像个没人要的孩子、小猫、小狗之类的。
丁程鑫突然后悔刚才辞别前没有带走一朵绯扇月季,他想献一朵给马嘉祺。
“你还生气吗?”马嘉祺隔着路问。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容易生气?”
“我觉得你该生气,我抛下了你。”
丁程鑫走到路对面,马嘉祺面前站定,“相信我,你往后还会这样,我若******生气,怕把自己气死了。”
“阿程,我希望你生气,那样,你是在乎我的。”
丁程鑫突然觉得和他辩论关于自己该不该生气的马嘉祺,幼稚,比刘耀文还要幼稚。
“那好,我气的要命。你打算怎么补偿?”丁程鑫歪歪脑袋,盯着马嘉祺观察他表情。
马嘉祺终于松了口气,“你想要什么?”
“嗯……”丁程鑫凝思,突然眼前一亮,“等我一下。”
没等马嘉祺开口,他跑到一户人家的铁围墙下,侧着身伸手探进栅栏间隙里,围墙里瞬间响起凶猛的犬吠声,丁程鑫使劲往里一够,摘出了一朵红色小花,飞也似的逃向马嘉祺,狗还在他身后不甘心地狂叫。
他将摘来的花往马嘉祺胸口一递,“我希望你收下它。”
马嘉祺小心试探,“那样你就原谅我了吗?”
“原谅。”
“那就好,”马嘉祺接过那朵花,是一朵花骨朵还没完全撑开的野蔷薇,鲜红凝重,光泽似血。
马嘉祺把它簪在西装胸袋上。
丁程鑫伸手挽住马嘉祺臂弯,两人背着东升的朝阳向远处走去。

上海租界里,小太太钻出阳台抽烟,她吸到一根烟丝,朝旁边呸呸呸吐了几声。楼下有个人幸灾乐祸道:“都教你别抽了,看!”
“小棺材,敢消遣你姑奶奶——嗯?”
她朝楼下一瞪眼,法国梧桐树荫底下站着个人,取下巴拿马城草帽放在胸口朝她浅浅一鞠,再抬头,便见刘耀文大咧着一嘴灿烂烂的笑。
她眯了眯眼,真的是刘耀文啊……
小太太愣了,随即拧起眉貌似嫌弃,“喔唷,你怎么来了呀。”
明知故问呢。
刘耀文把帽子戴回去,朗声回答,“想你了呗。”
“呸!”
他俩跟嚣张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似的在阳台上调情起来。
刘耀文突然发现什么,挥着手背让她回去,“穿的什么样子就跑出来,去去去,换件衣服。”
小太太低头敲了眼自己的真丝睡裙,都不是细吊带,是长袖的呢。他倒敢嫌弃?
于是她故意往阳台上一扑、一探,双手抱臂箍出了玲珑有致的胸型,刘耀文更着急了,“姑奶奶,求你回去吧。”
“那我不管你了嗷~”
“别,你换件衣裳来见我成不?”
“不成!”小太太转身回了屋里。
没一会,换了身姜黄软缎旗袍下来接刘耀文。

她在上海,白日出门会朋友,夜里有人暖被窝,十几天功夫一眨眼过了,终于想到还有回北平这桩事。
其间先生竟连问一声她什么时候归去都不曾。
看样子和丁程鑫过得相当惬意吧。
回北平一路都在醋,刘耀文坐她对面,也醋得不行。她欲与他同仇敌忾,声讨那对狗男男,昔时盟友却挪开眼昂起下巴,不屑地哼了声。
好像骂她不识抬举。

等回到北平,才发现事情严峻。
有个姓邬的小姐,相中了她家先生。眼馋马嘉祺的女人海了去了,小太太一贯不当回事,可邬小姐比从前所有人都要有权有势,那是连傅将军见了她都要多带三分笑。
且不说她一党文胆的父亲邬先生,从革命的尸山血海里成长起来,同袍渐次退出政治舞台唯他坚挺如故。讲句不长眼的倒霉话,委员长翘辫子,可托六尺之孤的人任你如何筛来汰去,铁打的邬先生。
她自己个,也不是大人家养的徒有些见识文才,其余事宜婚丧嫁娶都要听从家族安排的小姐。她早嫁过人,夫家从军从政,不属中央嫡系,军阀招安来的,拥兵称霸一方。邬家不同意她外嫁,她便做了自己主将自己嫁了。尽管后来丈夫早逝她回门长居吴兴,素日夫家仍待她不薄,公婆叔伯念她好,都望她再觅良人,返归嫁妆时还往里添了数倍。
她什么都不缺了,只少个男人。
这么个威风的女人相中了马嘉祺,不介意他戏子身份,不介意他鳏夫,不介意他那些腌臢往事……唯独介意他家里还有个依随多年如妻如妹的小太太。
哦,还有外头新找的那个情人。
据傅将军说,邬小姐从前的短命鬼老公外头有过一个小的,教她一枪子送去见了耶稣,她比她前公公更像军阀。
对于马嘉祺身边碍眼的杂草,除掉就是。

丁程鑫来找马嘉祺,刘耀文硬要跟来,来了两眼又四下乱瞟,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太太搬着一把椅子经过二楼走廊,在马嘉祺书房门口施施然坐了下来。丁程鑫和刘耀文对视一眼,先后上了楼,才发现她在听墙角,里头一场争执正进行,她面目狰狞得要命,随时准备操起椅子破门而入,帮马嘉祺一起和傅将军吵架。
刘耀文掐了把小太太脸蛋,换来愤愤一瞪。丁程鑫凑近耳朵,只言片语里听懂了,傅将军在劝嫁…娶,让马嘉祺娶邬小姐。
马嘉祺一句“唯独你没有资格今天跑过来与我讲这些话。”把傅将军气得扭头开了门,和门口三个人正面遭上了,丁程鑫无谓,小太太鄙视,刘耀文看戏,傅将军更气了,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门板晃悠了两下,丁程鑫伸手扶住,偏头看了眼里头马嘉祺,又拍拍小太太肩膀,示意她进去安慰安慰。
小太太顶开他的手,明明心疼却还要嘴硬,“你都来了,还要我做甚?”一撇嘴从椅子上爬起来,踩着高跟噔噔噔下楼去了,刘耀文想也不想跟在她******后头下去。
丁程鑫叹了口气,只手搬起椅子进了书房,马嘉祺半坐在书桌前,他把椅子放在从前看书爱呆的阳台口,对着马嘉祺坐了下来。
但不打算开口,马嘉祺嗤了一声,乜斜眼问:“都听着了?”
丁程鑫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义兄,他算劳什子义兄?”马嘉祺看着丁程鑫勾起一抹笑,“他是我第一个男人。”
十六七的年纪,在破败的戏园子后院救了个男人,欢喜人家,便不计较的将自己给了出去。男人开了荤,缠着他要,他也都给,练功的时候腿软成两条泥遭了师父打,他也高兴。
练完了功回去,男人不见了,去闯荡他的事业,拯救他的国家,一个唱戏的少年撇下也就撇下了。
他母亲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了,还算好,嫁了个唱戏的男人安稳过日子。她有个亲姐姐,流落到八大胡同******,和欢客生了个女儿,不想她长大了和自己一样卖,死前腆着脸姐妹相认,托孤给妹妹。
表姐被送到戏园子时,十四岁,他五岁,母亲牵着他指表姐说:“祺儿,这是你以后的妻。“
对外称是河南老家来的,表姐举止进退有着旧家族的讲究,她还识字,园子的节目单子给她写,老学究客人见了都会夸这字有根骨,此女不一般。
义兄不辞而别之后,母亲病倒,她是了解自己儿子,拉着马嘉祺,像表姐初来那日,指着她说:“祺儿,那才是你的妻啊。男娃儿,是该讨老婆的。”
她的手越攥越死,气息渐淡去。
表姐不要他娶,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嘉祺堂兄的种。找上门去,堂兄本以为这姑娘嫁妆和学识一样厚,后面发现不然,人都睡了,也亏他有脸不认账,还骂表姐是******生的、人老珠黄的破鞋。表姐不与他争执,回来一个人躲在房里哭,嘉祺隔着门安慰她,她说姨妈当我是好姑娘,其实我和我娘一样贱。
嘉祺说咱全家都贱。
她问胡同的老妈妈要了方子,吃药把孩子打了下来,也不能再生养。马嘉祺不介意,他欢喜男人,本就是绝户的命。
从此他心腔里憋着股气,迫切想要出人头地,要让落跑的旧情人、辜负了表姐的堂兄和所有瞧不起他们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着他马嘉祺如何将一地烂摊子拾掇起来唱成一台绝佳好戏,让他们都后悔去,用余生后悔当初的放手与唾弃,以卑微的姿态聚到他脚边乞求重修旧好。
为了达到目的,他愿做一切苟且的牺牲,甚至南下上海,把自己卖给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只因他是造船局******,人脉比滔滔长江河道还要肥厚。
他躺在异乡的床只上,身下痛楚难忍,他想自己虽然欢喜男人,却实在是不爱被男人睡的,但出于爱和利益,逐猎者可以逼自己做柔软可欺的猎物。
给他拭擦伤口污浊的女孩说哥哥你真好看,她眼睛里的光,十六岁时的自己和曾经的表姐都有过,他们的光已经被吹熄,可她的却还这么耀眼,看得嘉祺寂灭的心都泛起一股可喜劲儿,人生总还是有些好的。
可她也在个窑子里呆着,火坑就在脚边下。嘉祺拿着******得来的钱,想赎她自由带她走,结果发现她根本就是个自由身。
嘉祺想那就不用带她去北平了,她阿姐这样宝贝她,将来会寻个好人家。
那女孩倔强得天上有地下无,拉着他说我都三天没吃饭啦,哥哥你就要了我嘛好不好?
饭和要不要你有什么关系?嘉祺被她拉得来回晃,疑心她这三天偷吃过不止一顿饭,力气忒大了。
女孩的阿姐说妹妹是个认死理的,你话都泼了出去,她就要缠你一辈子了。
嘉祺无奈的看了眼拉扯自己的小女孩,问饿吗?我带你去吃东西。
她眼睛又亮了,像那些傻乎乎的动物,比如狍子、奶狗之类的,眼里镶两块玻璃珠,晶晶泛光。
好啊好啊,我想吃馒头,馒头就榨菜丝。
真是没出息,她阿姐在旁边鼻子都快气歪了。
后来,他越爬越高,渐渐有了名声,来听戏的人从撑满小园子,到大戏台门票供不应求。人后家里一妻一妾,保持着诡异却良好的和平相处。
从前落井下石的亲戚和堂兄一家见了他们,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堂兄晓得自己从前有多混账,为着修好攀上堂弟这棵大树,居然跑到表姐眼跟前一连扇了自己十几个大耳刮子,声声脆亮,芃芃说比过年放的炮仗还要响。
表姐只说没必要,本来就谁也不欠谁,嘉祺更不欠你的。芃芃这时候特别有眼力见,把堂兄扶起来暗暗往门口送,说太太要念经了,明天扇耳光记得要早点来。
表姐喊住了他们,堂兄以为事有转机,她却对芃芃说你多余扶他,脏了手。堂兄脸上的喜色卡在了上半脸,嘴角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悻悻离去了。
嘉祺没想到的是还能再遇见老情人,他腾达得一塌糊涂,唱戏的在军官面前鸡毛都不是,傅将军见了他却左一个义弟、右一声嘉祺唤着,亲热的呀,嘉祺恍惚了,似乎从前******相缠呼吸搅着******的那段日子全是他臆想出来的一样,否则对方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呢?
傅将军不想提及那段过去,但他又对嘉祺有愧,于是借着结义兄弟的名义,极尽所能的补偿他。
马嘉祺不屑他的给予,从不曾开口请他出手,直到丁程鑫出现,是他头一次主动向傅将军求助。傅将军收到一封来自北平的急信,信封上写着嘉祺,字与人一样冷,他说他要救一个学生。
马嘉祺示弱了,他愿意拔掉心头耿耿于怀的那根刺,通篇称呼他“义兄”。只要你愿意救他,我可以忘记一切你不想让我记住的事情。
可偏执如我,好不容易放下过去,你却来触犯我禁忌。
“嘉祺,忘不掉就别逼自己。”
“就像你这次回来一样吗?”马嘉祺反问。
丁程鑫点头嗯了一声,换来他暧昧一笑,“丁老师,你是真心疼我了。”
这不废话么?丁程鑫“啧”了一声,马嘉祺说:“我不一定值得。”
阳台外传来小太太清朗的笑声,马嘉祺走到丁程鑫身边,伸颈探出去望了眼,见小花园一双相互紧贴的背影。
丁程鑫怕他迁怒刘耀文,又心知刘耀文确实逾矩,刚想替他开脱,马嘉祺摁住他肩膀,疑似惋惜,“芃芃这眼光不行呐。”
“耀文怎么不好了?”
“除了外貌尚可,”马嘉琪像个挑剔的老丈,“哪哪都不好。他多情,追了你到一半又和芃芃眉来眼去,玩玩还成,不堪托付终身;他多金,家里必然是眼界奇高破规矩一堆,跟了他往后有的委屈好受。他没担当,读个大学四处闯祸,转了三趟场子还没念出个丁卯来……”
丁程鑫竖起手指顶着掌心,示意他打住。
“你是被戴绿帽的,不是老泰山。”
马嘉琪反而笑意更浓,嘴角翘得老高,双眼却没有一点温度。

那天夜里,马嘉祺来找小太太。
门敲响时,小太太在房里,手上捏着个缠到一半的绒线球,女佣人坐她对面双手绷着一圈厚厚的毛线。小太太让她坐着,自己去开门。
见到马嘉祺,她快速眨了眨眼,疑心自己看错了。
马嘉祺搂过她肩进了门里,女佣刚起身想走,小太太立刻喝止了她,转眼瞥了瞥马嘉祺,似嫌他来得太不是时候。
她灵机一动,把女佣手上的毛线圈脱下来挂到马嘉祺两只手上,然后打发人走。
马嘉祺乖乖在她对面坐下,小太太拿起床边的绒线球继续缠绕起来。
“织什么呢。”
“毛衣。”
“给刘耀文?”
小太太停下动作,剜了马嘉祺一眼,讥讽道:“你没有良心。”
“哦,给我的啊。”
小太太没搭茬,马嘉祺悻悻,“这个颜色,太俏了点吧。”浅浅透透的青,晴天海色。
“你什么意思?”
马嘉祺“嗯?”了一声,小太太又问:“好端端提刘耀文,什么意思?”
“他不是个好人选,你换一个吧。”
“马嘉祺,你还是想赶我走。”
“你们的事,我都晓得了。囡囡,”马嘉祺学着她阿姐吴语腔调喊她小名,“别犟,我们好好谈一谈。非得是刘耀文吗?”
小太太眼圈刷的一下红了,马嘉祺连忙软下声来,“别哭,仔细你眼睛。我没怪你,更没赶你走的意思。哎哟,这孩子,泪窝子恁浅了……”
他刚凑近一点,小太太指着他,“别动,给我绷好了。”马嘉祺乖乖一******坐了回去,不忘叮咛一句不要哭。
“你会娶那个邬小姐吗?”
“没兴趣。”
“不是说不答应的话,傅大哥的差事就黄了么?”
“没兴趣。”
“先生,”毛线一圈圈走,“刘耀文和你一样,心里只有丁程鑫。我就是讨厌丁程鑫嘛,所以我要霸着你,霸着刘耀文。哼。”
马嘉祺说:“骗人的话有什么好说的。你实在欢喜的话,我可以去同刘耀文讲。”
“你有毛病啊!我做了那么些丑事,你倒是骂两句啊,你还笑,笑个屁啊!”小太太脸色通红,手里绒线球狠狠往地上一掷。
她只说刘耀文欢喜丁程鑫,又说讨厌丁程鑫……甚至连邬小姐都提上来了,唯独不肯讲讲自己的心思。
从个黄毛丫头养到今天这么多年,不用讲马嘉祺也晓得她藏的什么心思。
他双手撑着毛线弯腰捡起脚边的绒球,递到小太太面前,“立夏才没几天,这么早织它作甚?”
小太太拿回绒线球,手指梳开乱缠的线,“我织得慢,老是漏针,一漏就得拆。哥哥,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还又懒又馋蛮不讲理,可你不要我了的话,我就没有家了。”
一滴泪落在了浅青色的毛线球上,泪珠子凝在表面,被她用手指捻去。
“没不要你,”马嘉祺手背贴着她发烫的脸颊,又一滴泪钻进指隙,“不哭了,囡囡,这儿永远是你家。”
马嘉祺暗叹一口气,此路不通。还是改日找刘耀文谈一谈吧。

从丁程鑫那听说马嘉祺想见他,刘耀文心想自己诱拐******出轨的好事八成是瞒不住了。
他有些心烦,说不上来为了什么。
明明一开始和宋芃芃勾搭上,他俩心里想的一样,就是要给情敌送顶绿帽子。宋芃芃也是缺心眼,这绿帽马嘉祺是戴实了,也不想想丁程鑫他可还没追到手呢,和他出轨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耀文虽然花头多,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种事从来没做过,更别谈勾搭******出轨了。
可他烦的,又不是东窗事发,而是宋芃芃该怎么办?宋芃芃心里怎么想的?
烦死了,宋芃芃就是他难得做一回坏事的报应。
报应!
直到坐在丁程鑫职工宿舍里,马嘉祺开门进来的时候,刘耀文挺直了腰背,终于有了做奸夫的实感。
他犹豫着要不要起来迎一迎,马嘉祺凭空一压手掌,“坐吧。”
刘耀文感觉自己已经碰了一鼻子灰,望了望关起的门,马嘉祺说:“阿程不来,约你在这,是想我们可以敞开来说。”
“你想说什么?”
马嘉祺叠着腿坐,双手环绕箍在膝盖上,姿态微微向前。
“宋芃芃。”
他感觉到刘耀文整个人绷紧了,但摸不清他是为什么紧张,于是临时改变主意,卖起关子来。
没想到刘耀文这么憋不住,“你拿她怎么了?她那么傻,你跟她过不去做什么!”
唉?马嘉祺心想:是我来找你说事情,你好端端骂她作甚?
“我将她赶了出去。”
“出去”两字风吹一样轻飘飘的,刘耀文一听就坐不住了。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操起椅背外套就往外冲,经过马嘉祺时被一把拽了下来。
“别急,”马嘉祺将刘耀文推回他面前,好整以暇问,“你打算去找她,找着以后呢?藏起来养?”
马嘉祺摇摇头,“她不会愿意的。”
刘耀文躁动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看像马嘉祺,对方稍稍手,刘耀文愤懑地坐了回去。
“你也许不晓得,她从前是有机会嫁人过太平日子的,不肯,跟着我,委屈做个小的。你现去收留她,大少爷,你正经妻房都还没,拿她当外室养么?到那时连个小的都不是了。”
刘耀文脸都白了,咬着牙说了句:“我可以娶她的。”
“你凭什么说这话?”马嘉祺问,“你家里规矩那么严,听说还打算给你定傅将军侄女儿的亲是吧?”
“我没答应!”刘耀文烦躁地撸了一把头发,额头垂下几根碎的,“管你们信不信,我欢喜她。可她没这个意思啊!我能怎么办?”
在上海的时候,都搂在怀里了,他不过开玩笑说了句“不如别回去了,咱俩私奔吧?”
浪子正回着头呢,她就拿“你脑子坏掉了”的眼神看你,还说什么“你睡睡我也就算了,别祸害我!”哪里像是对他有意思的样子?
“这样啊……你不嫌弃她跟过别人?”
刘耀文瞥了眼这个“别人”,俊眉弓起,“啷个意思?炫耀呢?”
“没。”马嘉祺摆摆手。
“跟过就跟过嘛,别人反正也不要她了。”他还恶狠狠强调了一下“别人”。
“这样啊,那就好办了。”
好办?什么意思?刘耀文迷茫地抬起头看向马嘉祺。
马嘉祺不怀好意地笑了,“哦,我忘了一件事,哦不,两件。”
他比了个二,撇下去一根指头,“其一,我没赶她,她在家睡大觉呢。”
刘耀文气的呀,一声“你!”还压在舌头上呢,马嘉祺又撇下去一根指头,“二呢,她不傻,只是嘴硬,你当真是你傻。欢不欢喜你,自己体不出来吗?”
刘耀文懵了。

刘耀文留下口信,道有事回阵子重庆。
这一走,走在期末当口,丁程鑫学校里忙,也不见他再来马公馆。
马嘉祺每日归家来,屋里厢死气沉沉,向佣人问起小太太,总说她在睡。
哪来的那么多觉好睡?睡得连饭不不愿吃,点心咖啡也不爱碰了。
这茶饭不思的腔调,难道是刘耀文不在,害了相思?
随即又想,这可是宋芃芃,没心没肺的主儿,天塌下来也碍不着她好吃好喝。肯定出了问题。
马嘉祺令佣人去喊医生来,外头回来衣裳不及换就上楼去小太太房间。
刚走到房门口,佣人叫住他,马嘉祺扭头,厌烦她支支吾吾的模样,让有话快些讲。
佣人扭着衣摆,讲小太太这模样像是有了身子,她见过大肚皮女人,顶伶俐个人变作瘟猫,成天奔着死一样的睡。她之所以扭捏,乃因公馆上下谁都晓得先生和小太太各过各的日子,孩子难道凭空生的出来?来路自是蹊跷,她不想害了小太太的。
马嘉祺听了,只叮嘱她不必害怕,很正常的。若是真,家里就要办喜事了。
佣人松了口气,目送先生轻手轻脚入了房间。
屋里昏胧胧的,只床头顶上两盏铃兰花苞式的壁灯亮着。小太太占床沿睡,头侧着陷进枕头里,被子蹬掉半拉,半边手脚荡在床外头。
马嘉祺捞起她的手和脚送回床上,她便顺势咕哝着转了个身,马嘉祺无奈笑笑,给她捡起被子披了上去,她立刻就嫌热把手钻了出来。
给小太太请医生,必得是老中医,因她最怕西医的针头。老大夫来了,不肯进闺房,马嘉祺坐在床头也不忍心拿小太太喊醒,就差人给老大夫戴了副乌漆麻黑的墨镜,一叶障目后给牵进来搭脉。
果然是有了,三个多近四个月。
马嘉祺听了都觉得这个死小囡荒唐得要命,想当年表姐怀了两个月不到就体察出不对劲来,自己身子还能不知情?
老大夫安慰他,小夫人不显怀不害喜,又不曾生养过,是以迟钝了些。
小太太醒在半夜里,她一天没吃饭,活活饿醒了,甫一睁眼就看见马嘉祺支了椅子坐在床边,吓得哇一声叫出来。
马嘉祺守她也睡着了,这会子悠悠转醒,让人给她端吃食上来。
看她窝在床上用饭,他突然来了句:“我们芃芃要当妈了啊。”
小太太一口饭呛在喉咙里,咳得眼泪都出来了。马嘉祺把事情与她说了,她捧饭碗的手沉了下来,马嘉祺把嘴角的饭粒揪到嘴边,她呆呆咬进嘴里,牙齿磕到了一下他的指甲盖。
“你和刘耀文的事能成。”马嘉祺很高兴。
到了这种时候,她才知道马嘉祺打的主意。让傅将军认她当干女儿,刘耀文这趟回重庆专为了当面和家里提他俩的婚事,反正刘家想攀傅将军这棵大树,无大所谓侄女儿还是干女儿。
马嘉祺唯一的担忧就是刘家人介意她从前马家小太太的身份,现在好了,她肚子里有了刘耀文的种,母凭子贵,好比一把尚方宝剑******他们老刘家的门槛里了。
她睡着的时候,丁程鑫来过一趟,不出所料,他已经给刘耀文发了电报过去汇报喜讯。
好像所有人都很满意,只有她个傻子被蒙在鼓里。
小太太操起饭碗往地上一砸,碎瓷片和饭菜溅了一地,她指着马嘉祺,别开眼不愿看他,“滚。”

刘耀文说他去一个礼拜,最多半个月。
半个月期限到的时候,只有丁程鑫来了趟马公馆。
马嘉祺在外头唱戏,丁程鑫便直接来的后花园找她说事情。
他说“芃芃,我有件事与你说,你答应我不要太难过。”
可他的眼睛已经控制不住的红了。
小太太听了他的话,见了他模样,心里隐隐生出一层雾蒙蒙的不详预感,他嘴里的话八成和刘耀文有关。
她目光落在一棵樟树上,树背后他俩一起蹲着抽过烟,刘耀文偷亲了她一记,她也还了他一遍。
看着看着,一阵酸胀满了眼眶,她说:“你讲吧。”
丁程鑫哽着嗓子,飞快甩出一句准备已久的话:“耀文乘的飞机,失事了。”
“失事,是不是跟那个写桥和云彩的诗人一样?”
听说整个人都会被烧成一块焦碳,面目难辨,四肢分不清上下左右。刘耀文居然死得这么惨吗?他疼不疼?
她搓搓手背,想到最近吃不下饭被马嘉祺押去打营养针,不过被针扎一下都疼得直冒眼泪,刘耀文他可是从天下掉下来,还要被火烧,他怎么可能不疼啊……一定疼死了!疼死了……
“芃芃你别哭。”
丁程鑫也在掉眼泪,却还七手八脚从兜里掏帕子给她,被小太太拍开,“你们都让我不要哭,可我怎么能不哭?”
她眼睛如今一哭就疼,像一根锥子在眼背后不停扎穿,她想:若是可以换刘耀文回来,让我就此瞎了,一辈子眼睛疼,我也可以。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眼泪却越掉越猛,哭得视线一片朦胧,樟树变作绿和褐纠结的模糊色块。
耳边传来丁程鑫吸鼻子的声音,他边哭边给她擦眼泪。
丁程鑫突然把帕子塞进她手里,她听到窸窸窣窣像纸张展开的声音。
“耀文给我发过两封电报,念及你还在气头上,就没敢告诉你。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小太太点点头,哭势稍缓。
第一封电报发自刘耀文听说她怀孕消息之后:
“事顺。替我顾她,成即返平。”
第二封电报与前一封时隔不久,更像是写给她一人听的:
“事成。芃芃,我开心极了。”
“芃芃,我开心极了。”
刘耀文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甚至想象的出他说这句话时候的样子,四肢不可能乖的一定手舞足蹈,眉眼弯弯不复张狂,说完之后笑起来必然露出不太明显却很可爱的兔牙。
“丁程鑫,我求你件事。”
“你说。”
刘耀文给她念的桥和云彩的诗,内容她记不大起了,可却记得那人的红颜知己去空难现场捡了片飞机残骸回家挂在床头。
她和刘耀文,还没来得及在彼此生命中拓下更深的痕迹,已永远留在了露水姻缘这一层。
“我要去飞机掉下来的地方祭拜他。”
“好。”丁程鑫稳稳攥在她手腕上。

因为要前去空难现场,小太太不愿过多伤心过多消耗体力,竟捺住性子一滴眼泪没有再掉。
马嘉祺抵家时,丁程鑫独自坐在前厅的楼梯口。
他留下来与他告别。
马嘉祺也同他坐在楼梯口,两人望着楼上,嘉祺叹息了一声。
丁程鑫说:“我们后天就要动身,嘉祺,要想我。”
马嘉祺抚上他后颈捏了一把,“好。早去早回。”
丁程鑫指尖掠过他的下颌,轻轻将它挪向自己,侵上前吻了马嘉祺,一股清茶的味道,淡淡涩涩。

“他们前几天去了事故现场,烧了些黄纸锡箔祭拜。小丫头哭得撕心裂肺,”傅将军将手头记录讯息的纸转给马嘉祺,继续说,“丁程鑫在附近草丛里摸了大半天。”
马嘉祺看见纸张上写“拾一铁片,似坠机残骸,归。”
他合上纸与傅将军道谢,刚起身欲走,傅将军面色犹疑喊住了他。
“你在考虑吗?”
“姓刘的现在人都没了,”马嘉祺回头看他,“芃芃必须跟着我。”
“嘉祺,我们可以另想办法安顿她,邬家那边昨儿个又过问了。”
傅将军敲打着桌面,暗示他时间越来越紧迫,惹得马嘉祺心烦起来。
有人敲门,傅将军喊了声“进”,副官开门进来,“邬小姐来访。”
马嘉祺站在原地,听傅将军一声粗重的鼻息,“看,来堵你了。你跑不脱,坐。”
他又指挥副官搬一把椅子来,刚安置妥,就听见走廊里细细的一阵儿高跟鞋踏过来。
邬小姐进来,傅将军同马嘉祺起身相迎。她约莫三十上下,但人都知她已三十有五,穿了套米色西服裤装,薄施粉黛,看上去成熟干练。
马嘉祺还是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人会看上自己,还非他不能行了。眼缘这玩意,真是太玄乎了。
傅将军欲走,邬小姐笑道:“将军且坐,我就是过来说说闲话的。”开口是南方口音,又软又轻,一点不蛰人。
可那话,谁信谁傻。特意挑了马嘉祺在的时候过来和傅将军闲聊?
分明是有话要说。
“外头都在猜我为什么相中马先生。”
傅将军瞥了眼副官,副官一惊,连忙退出去。
邬小姐扫了眼慌张退出的人影,“将军使的一手水磨功夫,拿去对付日本人很好,何必用来敷衍我呢?”
马嘉祺知道她今日此来,必有所获,否则这场谈话轻易散不得。
“那小姐无妨说说嘉祺怎么入得您眼呢?”
邬小姐说:“其实没什么好意外的。我孀居七年,两家人都催得紧。
“老百姓都懂得嫁女要捡高枝,我头一桩婚事便也贯彻此道,可我出身不低,原本能挑的就少。可叹亡夫与我缘分虽浅,我到底为他家操持过,如今公婆依旧待我如亲女,”邬小姐看向傅将军,“娘家也好,婆家也罢,如此一来,我倒成了无人可取的高枝。我也不打算再往上攀,难不成真要我去嫁委员长吗?谁不晓得蒋宋氏是只雌老虎。”
“哎哟。”傅将军都因她大胆措辞叹了一声。
“马先生好,你鳏我寡,何况你身份不高又长得漂亮,我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旧时功高震主的高门望族子弟,不乏为了向天子示弱,自降阀阅迎娶小家女的。
屡见不鲜的男权思路,从邬小姐嘴里说出来,怎么就不大中听呢?
你若换一换称呼,邬先生丧妻,想要迎娶貌美如花的马小姐,马小姐既是个寡妇,还是个戏子,好像就不那么违和了。
至于马嘉祺的两位旧爱新欢……试想,马小姐嫁了人还能在外勾七搭八的吗?
邬小姐稳操胜券,对马嘉祺说:“我晓得马先生,男女关系都搅不清爽,你把现在的都给断了,往后咱们都好商量。”
马嘉祺问:“我好像没开口答应过小姐,怎就商量起以后了呢?”
邬小姐装傻扫过马嘉祺和傅将军,“啊?”一脸摆明了要“强抢民男”的架势。
“我想给你留几分体面,”邬小姐“善解人意”,“你比然要娶我的,除非……你不打算再在北平待下去,余生也不打算继续唱戏了。”
她语气里没有半分强迫,甚至大度到给他指了生路,你尽可放弃一切,富贵、声名、事业……去找丁程鑫和芃芃,带他们远走高飞。
马嘉祺看向身边,邬小姐笑得轻巧,精致绾齐的发仿佛一根根颓落而下,化作无数口吐信子的毒蛇,阴深深看马嘉祺如囊中之物。
她似乎笃定马嘉祺舍不得走。
马嘉祺嘴角溢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恶心透顶,被她猜中了。

京剧名角与名门千金喜缔良缘的消息很快登满了全中国的报纸,占的版面仅次于战况通报那版。
丁程鑫坐在旅店大堂,饭点上,人声鼎沸,到处是扯条凳剔牙抠脚侃大山的食客。
他不需怎么费劲翻到那篇报道,随附的黑白相片上,男站女坐,礼服婚纱。
细端详,原来邬小姐长这样式,细眉细眼,唇薄得像一道线,哪及他和芃芃十分之一好看?
自打在陕北山里祭拜完刘耀文,他带着小太太回头往北平走,途径河南某个小县城时遇见一波残余日军,当地军民数日封锁清退,局势才安稳了下来。
小太太肚皮里的孩子不大好,这几日都有出血的迹象,大夫说要卧床静养。
若把马嘉祺的消息说给她,估计能直接气流产了。
那片婚讯报道,丁程鑫读了又读,每读一遍,他的心就颤抖得更厉害一点。
随着眼光落在黑白相片上的马嘉祺,仿佛一脚踏空失重坠入了漆黑的深渊中。
鼎沸的人声地狱火海岩浆一样灼人的灌入耳道,他把报纸拍在桌上,想缩地千里回北平,当着马嘉祺面质问他。
大老婆尸骨未寒谁给你脸续弦?小老婆……小老婆就先不说了。还有我,你对得住我吗?
他想起傅将军和马嘉祺为邬家的提亲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那个下午,马嘉祺经说过“我不一定值得。”
丁程鑫满耳都是那句话,回荡了又回荡,他脑子嗡嗡的响,手下把报纸再三叠了叠,刚要上楼,被人叫住了。
来人道明身份,傅将军副官。
副官不说来意,掏出一张纸递给他,接回来一看,也是份报纸,不知名的花边小报。
头版头条:“新婚名角惨遭背叛,小妾竟与其友私奔。”
“什么意思?”丁程鑫攥着报纸的手忍不住颤抖,把报纸拍在副官胸口,“放屁!”
副官接下报纸,“丁先生,不瞒您说,这消息是马先生点头,我家将军授意放出去的。八卦小报原还不敢登,毕竟事涉邬家新婿。”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副官顿了一下,笑道:“邬家好大的富贵,马先生他舍不得放弃。”
丁程鑫爆了句粗口,他这会子突然理智起来。马嘉祺远在天边,与其骂娘,不如想想自己的处境。
遂嗤笑一声,“他倒舍得给人泼脏水,我和宋芃芃回了北平,往后还怎么做人?”
“那便不要回去了,”副官立刻又解释,“是马先生说的。”
马嘉祺竟然决绝至此!当头一闷棍打在丁程鑫头上。
丁程鑫指着楼上问:“那她怎么办?”
谁不知小太太看马嘉祺有多重,受这样的******,保不齐就此疯了。
副官随他指向抬眼瞥了下楼顶,“这便是在下此行目的。马先生托我护送小太太去香港。至于丁教授,马先生说了,他做不了您的主,托我给您带句话。‘阿程,不必再原谅我了。‘”
丁程鑫静伫了一会,开口问副官:“去香港的名额能多一个吗?”
副官愣了愣,看着丁程鑫,他很平静,至少表面如此。
“可以。”副官没有想到竟然被马嘉祺说中了,丁程鑫会主动跟着他们去香港。
丁程鑫点点头,又准备走,副官追问,“教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为什么…愿去香港?”
他只叹芃芃可怜。
副官又问那您呢?
丁程鑫把两份报纸塞进副官怀里,转身上楼。
看着离去的清瘦背影,副官心想:若我是马先生,失去他,宁肯疯了。

副官来了以后,同丁程鑫编了个马嘉祺逃婚约他们香港会合的由头,哄小太太改道南下。
一行人走到上海,正遇上,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了。
胜利夜,小太太趴在旅店的窗台上朝外望,随着孕期发展,她夜里已经视物困难。
只看见满大街一团团粘连跳动的光晕,大片黑压压的东西向前滚动。
欢呼声中,她隐约知道仗打完了,我们胜利了。皎洁圆嫩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说了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窗台前转眼没了人影。
丁程鑫替她关好窗,回头见床里一个孱弱的背影,闷着声问:“丁程鑫,他不要我们了,对吗?”
丁程鑫勾在窗把上的手僵着了,她又说:“我看见你压在书里的剪报了。”
匆匆分别,他不想连一点念想都没有,于是把那张婚讯照沿着马嘉祺的轮廓细细裁下来,夹在书页中。
“没有不要你,他让我来照顾你。”
“那他就是不要你了,”小太太坐起来,转着头用黯淡发灰的眼珠找丁程鑫,“丁程鑫,他配不上你,你这么好。”
“好了,都过去了。”
“为什么?”
“可能,”丁程鑫笑笑,“我已经习惯了离别。”
背叛革命的老同学,轰炸中罹难的家人,视若亲弟的耀文,失而复得最终还是失去的爱人……还有许多人,或荒谬、或突然、或虚无,总之一一离开了他。
“那你难受吗?”
“嗯。”
这个胜利的彻夜难眠的夜晚前方,还有一场离别等待着他们,那就是与故国的离别。
第二天,他们从吴淞口搭乘客轮离开中国,自此,一去无回。

十一月 香港英皇道
栽热带阔叶树的马路后,坐落着一栋有些年头的英式建筑风格公寓楼,各中住客多是附近书院的师眷。
时值午后,离书院放学还有一个钟。
公寓楼门前的小台阶上,小女孩背着书包,托腮坐着。
突然有个行人出现在她面前,开口问:“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那人满嘴内地口音。
小女孩站起来,往后面台阶退开两步,手握着门把准备往里逃。
行人无奈的笑了,丹凤眼微微弯起,有些好看,小女孩停下了开门的动作。
“我看你坐在太阳下面,不晒嘛?”
她撇撇嘴,自己生来皮肤就黑,不像爹也不随娘,无所谓再晒黑点。
“哟,不高兴了?”行人上前两步,一******在小台阶上坐了下来。
小女孩想了想,自己就在家门口,他要真是个歹人,我能跑能喊。于是也走下来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那人问:“你叫什么名儿?”
“笑笑。”
他愣了一愣,又笑起来,这次离得近,笑笑看见他眼角又细又浅的几道纹。
饶是岁月蹉跎,也不妨碍他好看。
“笑笑。”这个名字经他嘴里来回那么一磋磨,再淡淡念出来,又温柔又深情,听得醉人。
“叔叔的女儿就叫笑笑。”
“啊?”笑笑瞪圆了眼捂住嘴,“这么巧吗?那她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呢?”
“同你一般大。”
“哇,那她也喜欢公仔书和娃娃吗?”
“喜欢的吧,”他点点头,“笑笑,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瞧你,脸都熟了。”
“阿爸说他今天会早下班,我等他呢。”
“喔……那你妈妈呢?”
“在家呀。她今天要拜拜,但她眼睛看不清楚,所以要等我和爸爸回家帮忙啦。”
“看不清?找过大夫吗?”
“她不肯啦,做手术要花好多钱,她说阿爸挣钱不易,还不如攒下来给我念大学,她想我将来留洋去呢。”
“她就是倔……”
“叔叔你说什么?”
“没事。”
笑笑突然压低声量,把他拉下来凑到耳边说,“我跟你说,你不要说出去哦。”
他点点头,笑笑说:“小丽说她阿妈拜观音,肥仔说他阿公拜关公,还有珍妮,她们家动不动就向天父祷告。可是哦,我们家拜的可不是神仙,你猜是什么?”
那人摇摇头,笑笑两手比划出一个轮廓:“是一块废铁哎!每年六月六,还有什么清明啦中元啦,最过分的是我生日都要拜!我每次想问它是何方神仙,阿爸就拦我,说不好招姆妈哭啦。”
“那你就不问了?”见笑笑点头,他摸了摸她的头,“笑笑真乖。”
“你爸爸,他怎么样?”
“阿爸最好了,他可宝贝我了。他是附近书院的老师哦,教数学,可是我数学最差了,九九乘法好难哦。上次考差,姆妈打了我好几下手板,还骂我和阿爸一样笨。
“我是笨,可阿爸哪里笨了!”笑笑维护起阿爸来,叉着腰眉头倒竖,虎头虎脑的。
他心想:倒是真的像她爸。
树后走出一个人,到他们跟前,“先生,到时间了。您接下来约了林先生。”
那人听了,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笑笑心里顿时生出一股不舍。明明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她却觉得对方十分亲近。
“叔叔,你住哪里呀?”
“台北。”
是笑笑没听过的地方,她想一定挺远的,心情又沉重了些。
“那你还会来这里吗?”
那人摇摇头,笑笑失望地低下了脑袋,一只手掌伸到她面前,掌心摊开,躺着一枚白润无暇的玉,缚着红线。
笑笑仔细观察,发现玉佩上雕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正合她的属相。
“叔叔给女儿买的,买多了,送给笑笑。”
“我不要。”笑笑抬起头看见旁边的人又催了一遍,他却不急着走,手还是放在她面前。
“我不要别人剩下的东西。”
那人无奈的摸了摸鼻子,“这的确是叔叔买给女儿的,但不是多出来的,是我改主意了想把它送给笑笑。”
“那你女儿没礼物了怎么办?”
“我给她买别的。现在愿意收下了吗?”
笑笑将信将疑地收下玉佩,看向他,“那叔叔你别忘了给你女儿买礼物哦。”
“好,”他又笑了,露出些些兔牙,指着笑笑手里的玉,“这是我们的秘密。”
“嗯。”
笑笑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个陌生叔叔上了一辆轿车,车在阳光下开远了。她望着马路尽头,好一会回过神来,翻过书包把玉佩塞进了最深的隔层里。
这时候,几位师奶采买归来,左手菜右手汰烧,嘴上天聊得热火朝天。
“马先生来港,我先生托从前的学生子弄了两张戏票。”
“那你有耳福咯,这好像是头一次来?”
“是呐!”
一位师奶看见笑笑,热情的同她打招呼:“笑笑,怎么不回家呀?”
“鞠太太下午好,我等阿爸。”
师奶们夸她可爱懂事,远远的听见有人喊她,笑笑扭头去看,“爸爸!”
她穿过师奶们奔向父亲,师奶们在身后喊:
“阿程,今天这么早啊!”
“我家老邱下班了没?”
“哟,你买了这好多菜,做大餐呐!”
马路那边走来的男人把扑进怀的女儿单手抱起来,一手拎着菜,“是啊,今天笑笑生日。”
师奶们纷纷惊呼着祝她生日快乐,阿爸颠了颠她,笑得和蔼,“笑笑,我们回家喽!”
笑笑咯咯笑着抱紧了他的脖子,不久之前与人分别的愁绪一下子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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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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